这小孩子就从这家串到那家。店员们早已从左邻右舍间知道这孩子家的事情,这也是容忍她串门的一个原因,人总是喜欢传奇。人们看着这孩子,想她奇妙的身世,生出无穷的猜测。只是他们实在经验有限,猜也猜不到哪里去。他们拿些不怎么相干的问题问她:妈妈演戏带不带你去?妈妈上妆好不好看?这件新衣服何时买的?他们从不会提及那类敏感的事情,是做人的明理敦厚,也是知足,有这么个传奇里的小人儿在眼前,就已经是人生的幸遇了。再则,这小孩子又是有趣的,每问她话,回答总不会叫人失望,总会有意外之惊喜。他们都爱与她逗嘴,结果是,把她原本就能言善道的嘴练得更利了。她也有着她母亲那样沙沙的喉咙,却没有母亲那沙喉咙的厚和润,所以要学唱戏恐怕缺一功,人们议论道。可这并不妨碍她口齿伶俐,吐字清晰,人们都说她说话比吃饭还学会得早。她活泼的身形也叫人们喜爱,她跑前跑后的,小骨架子挺好看,四肢的运作挺协调。显然是从母亲剧团里学来的,她走那么几个台步,真有样子。甚至,陡地,她会就地翻一个跟斗:一个倒立,然后,小身子往后弯成一张柔软的弓,再又起来,立直,一点不变脸色。小心眼里,她很知道大家厚待她,所以,就要报答大家。她有什么可奉献的呢?就是出奇不意的辞令和这些小把戏。有时候,百货店的店员会允她跟着去小学校食堂送饭盒。这小学校所在的弄堂,街面上与这里差几个号头,里面实际可以走通。她跟着用托盘端了饭盒的店员,迈着小腿脚,走过一截鹅卵石路面,再走上一片空地,又转入一条只供一人通过的狭弄。这条狭弄有些叫人害怕,听得见他们一大一小脚步的回音。两边是房屋的山墙,在她的身高看起来,就是无限的高,顶上只有一线天。终于走过去了,就可听见操场上的呼喊声。猛一听,就好像有千军万马,方才压抑下去的心,此刻又振奋起来。这可是一趟远行啊!简直起伏跌宕。小学校的厨房里白雾缭绕,瓷砖砌面的灶头比她人还高,因为水汽重,人说话听起来都嗡嗡的。有人问那店员,是不是他家的小孩子,店员回答说不是,人就说,怎么有些像?于是大家笑。有只手从笼里拈了一只馒头给她,怕她烫,用一根竹筷串着。她实在心生感激,长了这么多见识,还得了馈赠,满载而归。无论是多么快乐的当口,只要她的哥哥或者姐姐走进弄堂,她立刻就泄气了。她的哥哥和姐姐,两人都已经戴上近视眼镜,都是好学生的模样,这点和他们的父亲却不同。他们脸上竟有着些书卷气,一种冷峻的神情。他们目不旁视地走过后弄,走进门,上了楼梯。只这么一走过,小孩子便老实了,还是沮丧,她显然怕她的哥哥姐姐。有时她过于放肆了,人们会喊:哥哥来了!姐姐来了!虽是虚枉,可也会扫她的兴。尤其是余姚女人,她说的是:告你阿哥打你!她即会扁了嘴,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背手靠在墙上,心灰意懒。�
她当然是吃过哥哥打的。其实那也只不过是一巴掌,或者一拳头。别人家里,大孩子打小孩子要暴虐得多。可她哥哥的这一记,却格外令人胆寒。他不动声色地,几乎眼睛都不抬,不看地方,出手就是一下。有时在脸上,有时在头上,有时是当胸。这一记也不算特别重,可却挺狠。为了这打,她怕她哥哥,她也知道,姐姐是与哥哥一起的,所以连带着也怕了姐姐。并且,她还知道,这不像和保姆的争执,在母亲那里是必定得不到支持的。
曾有一回,余姚女人以那样的诡黠的口气向东家说:今天不乖,她哥哥都打她了。于是,挨打就变成她的错,而不是哥哥的。母亲的回答是,再给一记。母亲的打,她是不怎么怕的,虽然,如她母亲这样的经历和性格,多少是粗暴的,出手不会轻。逢到脾气上来,也很冲动。说来也奇怪,她从来不曾碰过两个大的一指头。她对两个大的,不怎么亲热,可是等他们长起来以后,她却怀了一种敬畏。他们的冷若冰霜,使她将他们看得很高,比她自己高。和所有的艺人一样,她是自谦还有自卑的。而对这个小的,她却打骂甚多。好像也不是与她特别亲昵的原因,她甚至比对两个大的更不喜欢她。她不喜欢她的伶牙俐齿,不喜欢她的活泼,不喜欢她匀称柔软的骨骼,不喜欢她笑起来有一种媚。她忍不住就要骂她和打她,在某种程度上,她其实是母亲的出气筒。每一回,几乎事出无端地,被母亲打过,地哭一场。母亲也不管她,兀自坐或躺着吸烟,烟雾弥散在房间内。她吸着鼻子,觉着好嗅,安静下来。等母亲在床上躺下,背对着她,她只能触到一点点母亲的衣角。那丝绸的凉和滑,也让她觉着好过。于是,她安静下来,渐渐地,还感到幸福。关灭了灯,街灯便将梧桐叶的影投在窗帘上,很错乱的交互,使她感到刺激的快乐。一大一小,沉入了梦乡。�
有时候,母亲带她去剧场。她们提早吃了晚饭,下午三四时便离家了。后弄里满是阳光,她被打扮整理了一番,由母亲搀了手,表情持重地走过弄堂,有一些眼睛注视着她们。她们走出弄口,去搭公共汽车。方向上是走回去了,正好从她们家楼下的商店前走过。店员们从柜台后面看这母女俩,西斜的阳光里,鲜亮的衣着,显得很绚丽。那小小的姑娘跟着母亲,显得很有倚仗的安静和郑重,她目不斜视,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些店铺和里面的店员。这是小学生放下午学的时光,马路上有放学的孩子,三五成群地走,回家去,而她们,却是出门。搭上车,车从梧桐树间驶去,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家的临街的窗户,还有那一行店铺,甚至看得见其中一个店员正往外张望,她几乎要喊出他的名字来。可是,一种骄矜的心情止住了她。汽车渐渐驶离她熟悉的情景,而到了陌生的街区。有几次她回头看母亲,只看到母亲的侧影。她侧过头,望着走道那边的窗口,好像也和她一样,被窗外的风景吸引,可又像是全然不注意。这一趟车程,在她对时间的认识来看,是相当长了。等下到一个站头,停在路边,形势似比出发时激烈,车和人更为拥挤和匆促,阳光也更下去一些,光线就略微暗淡。这里的马路较为狭窄,被两边的房屋挟持得过紧,头顶上盘亘交错着电线,鸽群飞翔,拥簇和繁闹。她们走了一段,转到一条更窄的小街,推开一扇小门,进了剧院的后台。�
一股阴森的凉气扑面而来,眼前陡地一暗,却响起几个声音,是招呼她们的。她听见母亲在回答,母亲的声音忽变得轻快,而且,善言。她回应着人们的招呼,又招呼着人们。此时,她们已经走进明亮的化妆间里,是由日光灯照明着。一大间,被化妆桌分割成一条条走道。人多没到,却也占了有二三成。还都没上妆,只是闲坐或是走动着。有人在化妆桌面上摆开一餐小宴,油纸,饭盒盖,盛着熏鱼,红肠,素鸡,饭盒里是黄酒,酒精灯上温了,冒着热气。那人递过一厚片红肠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在化妆桌间穿行,看镜台上的粉盒,凡士林瓶,头绳,假发套。母亲由她去,并不斥责她。
来到这里,母亲的心情变好了,甚至是快乐的。她坐在镜台前一把圈椅上,架起腿,抽一支烟,偶尔从旁边桌面上拈一片熟食,放进嘴里,品尝味道如何,称许和批评,或者推荐某条路上某个熟食店的更为上乘。她偏过头,让过旁边那一桌晚餐,将烟吐到另一边的半空中,那动作有些俏皮,是在家时从未有过的姿态。有人过来打趣,让那开宴的主老酒少喝点,当心舌头打绊。母亲说:蛮好,加一段绕口令。人又说:不是绕口令,是“轮嘴”。“轮嘴”即口吃,当是从弦拨乐器指法,“轮指”而过来,更形象。母亲就说:岂不加倍发噱?母亲变得很有趣,而且,她挺受大家欢迎。吸完一支烟,旁边的熟食摊也收拢起来,人又多来几个。母亲特特立起身,走到一个人跟前,将一整条香烟拍在桌上,说:何师,孝敬你的!何师当仁不让,立刻破出一包嗅一嗅,又放下,先操起一把胡琴,给琴弦上松香。母亲回到桌前,开始上粉底。她从镜子里看见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很有神采,眼睛灼灼发光,脸颊鲜艳。但很快掩在了肉红的粉底后面,变得像面具。有人教她一段唱,她竟学得很像,人们就说,让她也学这一行,保证红出来!母亲说,一个沙喉咙,出不了头的。人又说,你不也是沙喉咙?不是出头了?母亲说,我沙,我有水音,她没有。很得意的样子,转而又添一句:我也并没有出头。话音里有一点暗淡,但还是昂然的。无论她喉咙沙不沙,一个小孩子,不怕生,教得会,总是招人喜爱的。所以,有一出戏里,需要一个小孩子,她自然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