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两个大的,这个孩子跟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要多一些。她是跟母亲睡的,睡在三层阁的大床上。此时,又新添了几件家具,略填满了些,但都是较为轻浅的木质,款式是那种简单化的新风格,漆色鲜明,显得家道单薄了。窗口外面的梧桐叶却稠密不少,母亲又喜欢拉窗帘,遮暗了光线,房间内就有一种幽秘的情调。早上,她赖在被窝里,看母亲起床。先披一件绣花缎晨衣,头上依然带着卷发纸,在梳妆桌前坐一会儿,抽一支烟。烟雾在透进窗帘的晨曦里像是透明的,慢慢弥散开来。吸完一支烟,母亲立起身,在脸盆架边洗漱,再坐回梳妆桌前,拆下卷发纸。她的发型是电烫的短发,波浪主要在额前,横过去,下端略薄,及耳垂,前边看,就像是盘了头,侧看,微鬈的发梢则弯过耳下。耳垂上的珍珠换了翡翠的。她在脸上敷一层薄粉,描了眉,上了点唇膏,对镜子里看一看,然后立起更衣。她解去晨衣,脱下丝绸睡衣,滑落在床上,亮闪闪一堆。胸罩与三角裤,略略勒着身体。她是一个丰腴的女人,正处在转变的关头,身体的每一寸地方似乎都同时显现衰老与年轻的两种迹象,交织混同在一起,散发着奇异的饱满生气。她很仔细地在上腹部扣上绑带,再穿丝袜。这时就更小心了,要防止勾丝,还要留神袜后跟的线不要歪。妥帖了,便拉开橱门,用手指轻轻划拉着里面悬挂的衣服,思忖穿哪一件。这时候的她,看上去很古怪,就像一只大蚕茧,裹在透明的缠绕的丝里面。她终于想好要穿哪一件,拿出来,穿上身,面对着敞开的黑洞洞的橱,若有所思地系着扣,从腋下开始,一直往下,又回到腋处,往上,最后系领圈的扣。现在,她甚至有几分窈窕了,登上高跟鞋,对了梳妆镜,略弯下腰,在领口别上一只椭圆形,琥珀色,木纹隐条的树脂领针。手上挽一件薄开司米外套,另一只手提了镶珠小包,走出了幽暗房间。�
她还会在这房间里睡一时,嗅着隔宿气,烟味,还有脂粉的香。她并不觉着混浊,还觉着好嗅,有一种小孩子贪馋的膏腴的厚味。她要睡一个回笼觉,再次醒来,太阳已照亮整幅窗帘,将原先的紫红映成偏黄的绛红。窗外嘈杂了许多,电车行行过往,商店的店员在人行道上做广播操,附近小学校第一堂课下课,小学生在街心花园里吵闹。保姆噔噔地上楼来,她已经安顿好两个大孩子,又到菜场买了菜,将要洗的衣服也泡起来。她推门进来,立刻皱起眉头,甚至用手闷起鼻子,快步走过去,哗地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从梧桐叶里零零碎碎地进来,房间陡地敞开在光线里:枕上的污迹,有小孩子的口水,大人的头油,揉皱的床单,团起来的被子,那一堆绸缎睡衣,在更强的光线下,失了光泽。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快速地眨着眼,看这女人摔摔打打地收拾房间。将洗脸水端出去倒掉,大橱门关上,睡衣裤挂到门后衣钩上,然后赶孩子起来穿衣,好让她铺床。她做着这一些时统带着一股厌憎的表情,嘴角撇着。这个余姚女人有着奇怪的道德观,她能够容忍这家的先生出轨,一直对他抱有同情,对女人就不同了。她认为女人不规矩已经犯了大忌,却还要光天化日之下,生下来历不明的孽种。她对这孩子总是很粗暴,而且在她跟前毫不掩饰对她母亲的鄙夷。幸好这孩子不跟她睡,免去与她肌肤接触。她所以留下来没走,多半是为了那两个大的,由她带大,又是在家道正旺的时候,小孩子享了福,自然有许多讨人喜欢的风度养成。她是中意的。这两个孩子生相都随他们的父亲,窄小的脸型,清秀的眉目,皮肤白皙,性格也都安静。家庭的变故,看不出对他们产生过强烈的影响,因原先也是与父母生分的。他们总是跟女佣人起居,生活可说没任何变化。对于这个后来的妹妹,既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喜欢,也看不出有什么嫌恶,总之是一如既往地玩他们的游戏,过他们的日子。男孩喜欢模型玩具,家境好的时候,大人替他买下不少,主要是舰艇。女孩喜欢的另有一格,就是连环画,不识字的时候,已有一柜的连环画。两人的爱好都是安静不扰人的,这也是女佣人看中他们的原因之一。此时也还看不出,这种过于老成的处变不惊里,是不是掩藏着某种冷漠的脾性?这脾性有多少来自于独幅的父亲的遗传,又有多少是因为没有同父母亲热熟腻的儿时经历造成?�
这个小孩的样子和她哥哥姐姐却很不像,应该说她某种程度上像她母亲,额角这里,脸颊的上部,还有眼睛的一半。她也是眼梢往上甩的,但却不是细长,而是杏形,重睑很宽,有一点像文艺复兴时期油画像上的圣母的眼睛,大,圆,鼓,但到了眼睛的末端,梢上,又有了曲线。她的脸颊亦是如她母亲那样饱满,但要长一分,就从圆脸变成鹅蛋脸。她的嘴型隐约也像母亲,唇线很分明,上唇边有些翘,却不是薄唇,而是有些厚。总归是,哪一部分都像,又都不完全像,不像的趋势是放大和加重。此外,还有一个大不同,就是她长了一头自然鬈的毛发。这种头发的发质往往干枯而且黄,梳不服它,八面奓着。脸上五官线条又都那么鲜明,多是复线似的,皮色是一种沙黄,一眼看过去,就觉着满和花,不是那种清洁可人的小孩子脸相。这时,她被那余姚女人赶下床,自己站在墙角穿衣服,格子衬衫外头套上绿色的细绒线衫,登进蓝卡其背带裤。可怜她总是没法将两条背带正确地绕到前边来,不是交错位置,就是拧成麻花,或者不是从肩上过来,而是从腋下过来。一边忙着对付这些,一边还要与那女人对嘴。她虽然完全不了解在她出生前的人和事,可从保姆的嘟哝中听得出她的不满:不满房间里的气味,睡衣挂上衣钩却又滑落下来,烟蒂没有丢进烟缸,而是落在地上,脸盆边又积起了垢。小孩总是能够很准确地回击:房间里的气味是你自己吐出来的,睡衣裤滑落下来怪你没挂好,烟蒂落在地上就拾起来,脸盆边的垢——要你做什么的?这些话虽然一半是从她母亲训斥保姆时听来的,可一个没上学的小孩子能有这样的应对能力,还是相当惊人的。那余姚女人有时会忘了她的年龄,和她认真争执起来,还真动了气,然后就会寻机报复。比如,给她梳头时,扯痛她的头皮。当然,要梳通她的头发本来就要下大力气。而她也很会忍痛,晓得到了人手里,就由不得自己。很多小孩子都是从乖戾的保姆手中磨砺出来的。�
等一头鬈发终于编紧,缚牢,以至上挑的眼角又吊起一些,发根上起了小红疹子。洗了脸,毛巾险些儿将浮皮擦掉一层,然后吃过泡饭,手里再抓半根冷油条,她便下楼去到后弄里了。�
这一条后弄的前排房屋,底层是店铺,从后门望进去,可望见前面的店堂。这就好像能窥伺到某种隐秘似的,后弄里的孩子均有着沾沾自喜的得意。为捍卫他们的特权,他们还一齐防止邻弄的孩子进这边来。这个小孩子又格外地有幸运,她不仅能从后门口望见柜台后面的情景,还能走进去站一站,走一走。其实,倘若每个小孩子都有她的大胆,未必就不能,可多数孩子,尤其在这样小的年龄,总是胆怯和腼腆的,大人一个阻止的眼色,就能缚住他们的手脚。她却不。大人看她,她也回看大人。大人的眼光凶起来,她偏一笑。她的笑,真是有些不凡,改变了整张脸上灰暗的情形,原本拥簇杂芜的线条一下子有了秩序,变成一朵花。大人的目光一软,她就进去了。这些店从前边看没什么,不外乎是皮鞋店,席草店,小百货店,布店,其中还间了单开门面的一爿旧书店。它们临着马路,统有一副古板正经的面孔,而且整齐划一。可到了背面,才晓得,它们人各有貌。在店堂的后端,往往会隔出小半间做货栈,同一种货色堆积一处,便散发出浓郁的气味,给店内的买卖标出了记认。皮鞋店是皮革味,席草是草腥味,布店是浆水气,小百货店应当是没什么特殊的气味,可是很奇怪的也有,就是店员们带来的午饭,菜肴的气味。这些饭菜装在铝制饭盒或者搪瓷茶缸里,放在隔间的壁架上。这些隔间不仅堆货,也是店员放东西,换衣服,坐着歇脚的休息室。将近中午时,那些饭盒与茶缸,就由一个或两个店员负责送往另一条弄堂内的小学校职工食堂,上笼蒸,然后再去取回来。也有些店员是在小学校食堂搭伙,到吃饭时便轮流去吃饭。似乎是,每个店都有自己的不同的午饭风格。像小百货店,是带饭蒸,布店的店员是搭伙,席草店呢,是到马路斜对面,与一家碗店的店员一起吃,而那一单间旧书店里,平常只一老伯,他却是生一只煤球炉自己开伙仓。所谓开伙仓,其实就是烧水,水烧开了,冲进冷饭里,滗掉,再冲一潽,就是泡饭了。老虎灶就在同一条马路上,也有客气的邻居愿意提供自家的煤炉给他用,可他一定要自己烧。这些店铺在前面是店,到了后面却像是一份份人家,每一份人家有每一份人家的规矩和做派,而且,千真万确,每一爿店铺走出的人,就和每一份人家一样,都有些相像呢!席草店的人都说宁波话,女店员都蛮泼辣,脸色干净清白。皮鞋店的人多比较时髦,男店员梳分头,女的烫发。布店的人老成些。旧书店的老伯就是一家独户,默默地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