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新剥珍珠豆蔻仁 4-桃之夭夭

姐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总会显得花哨,这孩子多少有点俗气呢!她走路有一种挺胸收腹的姿态,后臀微微翘起,脚尖着力,步态轻盈。因她要比姐姐身体浑圆结实,所以每一时期的衣服于她都略有些小。短裙是在膝上两三寸,裙裾撑成一把伞,衣服则吊在腰间。袖口与裤管,前者在手腕上,后者在脚踝上。好在此时尚未发育,依然是小孩子形容,否则就会有熟腻之嫌了。现在,她只是显得格外鲜艳饱满,且又是那样的热情活泼,人人见了都会多看她两眼。并不是觉着她有多少漂亮,而是很特别,很有趣。她在少年业余体校的体操班里,身量其实有些大和重,可她柔软度特别好,弹跳力也好,而且,具有少见的爆发力,教练就舍不得淘汰她。她换上黑色、紧身的体操服,竟已经有了曲线。立在队伍里,其他孩子还都像雏鸡似的,而她羽翼渐丰。是她母亲最先看出她的成长。此时,她在一出多幕大戏里扮一个少先队员,有名有姓的角色,还写上了说明书。出场的次数多了些,但任务亦很简单,不过是摇了根绳子跳绳,或是站定跳,或是边跳边上场,再边跳边下场。跳绳中间,有二三句台词。一日,她如往常样跳着绳出台口,立在台口的母亲,迎见她就是照脸一记,骂了声:骚货!她是被母亲打惯的,可这一记却叫她懵了头脑。她虽然不很懂得母亲骂她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眼泪就下来了。母亲又是照脸一下:敢哭出来!她来不及揩干眼泪,返身又笑着上了场。脸上的泪痕巴着皮肤,有一颗泪珠流进嘴里,咸滋滋的。方才的委屈已经全消,她甚至同情底下,坐在暗处,面目模糊的观众。她很快就又下了场,可她知道,世间就有着另一种人生,是与现实完全不同的。�

这是她在母亲剧团里扮演的最后一个角色,她虽然仅十岁多一点,可却渐脱儿童形骸,不适合再演孩子了。现在,人们都已看出来了,隐在她身体内的,一种属于性别的特质,在渐渐凸现起来。这种特质在某种程度上,又被她母亲注明和强调出来。有时母亲走进弄堂,她正与同学或者邻家小孩玩耍,跳皮筋,将腿向后伸得极高,去够同伴们举在头顶的皮筋。由于腿抬得高,腰便陷进去,胸脯则挺起来。她母亲又是照脸一记,虽然没有骂出声,可她已经晓得骂的是什么。于是赶紧收起皮筋回家。她母亲似乎分外嫌恶她的成长,而她偏偏比一般孩子都较为显著地成长着。这种性别特质的早熟和突出,倘若在别的孩子身上,或许不会引起注意,可在她,却让人们要联想她的身世,一个女演员的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两者其实没有关系,可是在市民贫乏又庸常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比男女风化事更可以刺激想象力呢?再有,也莫小看他们的世故经验,说不定,这两者真有什么关联呢?从民间遗传学上说,风流的生性也属种气,会代代相传。而这孩子身上显现出来的性别特质,人们是用“风流”这两个字来命名的。�

这孩子的身世之谜,在这一阶段,又被人提出来了。在此之前,人们似乎忽略有些日子了。在五十年代初期,生孩子不是什么大事情,经常的,忽然间,谁家的厢房里,传出新生儿的啼哭声。又忽然间,弄堂里多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胖家伙。这时,人们又想起这小孩子出生时的情景:七八月间,发大水,女佣人卷着裤腿,蹚水蹚到隔壁弄堂内,一家私人诊所叫来医生接生。对此时间,人们亦有几个历史坐标来判定。女演员的先生,是一九五一年“三反”时进去的,而这孩子出生后第二年,即一九五四年,那家私人诊所就交给国家,关门大吉。所以,她肯定是在母亲离婚之后两年中出生的,她的父亲究竟是谁呢?看她的长相,不属于母亲的那一半似乎又格外鲜明,就好像附着个隐身人!人们的猜疑,通过他们的目光,甚至直接从他们言语里,传达给孩子。那时候,大人们对孩子根本不持有平等的观念,这孩子又是被自己母亲当众扇嘴巴的,就更失了保护,人们并不忌讳什么。她从来不曾想过父亲的问题,因为哥哥姐姐也没有父亲,所以就觉着父亲没那么必要。从小没有父亲地长大,也不觉缺少什么,有了父亲,说不定打她的人又多了一个。在她眼里,所有的家人,都是为教训她而存在的了。现在有人提出了,不免要想一想,却也没有苦恼多久。小市民堆里长成的孩子,对于众人的闲话都是有一些抵抗力的,因为前后左右都是喋喋不休,带贬损性的闲话。讲归讲,翻过身来又是照样的热络。她只不过从此气不过同伴间的那一句相骂:没有爷娘教训!这惯常的,普遍视为有攻击力的骂言,这时听来就有了特别的针对性。逢到此刻,她立即收兵,别转身回了家。可小孩子的反目能坚持多久呢?过一刻,气散了,听那骂家又在楼梯下殷殷地叫她名字,赶紧跑下去了。�

不过,有时候,当然地,她也会想:倘若有父亲会是什么样的?哥哥姐姐的父亲已经出现过了。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在外间水斗洗晚饭碗,母亲在里间,和哥哥姐姐说话,哥哥姐姐统不做声,过一时,方听哥哥说,我又不认识他!母亲拍一下桌子,要发作,又收敛住,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他是你们亲爹!只听椅子一记碰响,哥哥出门来,风一样走过她背后,一径下楼去。傍晚刚从学校回来,此时又返回了。哥哥的装束与小时全然不同,他剃了短短的学生头,穿一身蓝布中山装,胸前别一枚团徽,戴透明白色边框近视眼镜,只有脚下是一

双黑色牛皮鞋,残余了些旧日的摩登。不过没多久,因得了个外号,“爸爸的皮鞋”,便脱下它再不穿了,长年穿一双圆口黑布鞋,倒换了种他们郁家的耕读传世遗风。这样的谈话又进行了几次,都以无果而告终,最后,哥哥干脆不回来了。无奈中,母亲带上姐姐和她一同去见了那人。母亲将她带上似有些多余,她和那人有什么关系?也许有她没她,那人都不一定知道。她的在场还会使对方尴尬。姐姐已是少女,穿的也是蓝卡其上衣,很老气的样式,同样颜色布质的长裤,底下是丁字形猪皮鞋。从小就是缄默的,此时表情近乎严峻。她手里拿一本卷起的书,不是矫情,而是时下女学生的风尚,就像所有和母亲别扭的成年女儿一样,走在前边。母亲则牵了小女儿的手,落后一步。�

见面的地点就约在不远处的公园后门。公园的后门处于一条幽静的马路,两边是欧式小庭院,其间有着近代名人的旧居,门窗闭着,掩在葱茏的枝叶后面。这扇后门少有人进出,甚至也不像公园的门,而是通往一个冷僻的无主的院落。一截水泥墙底下,从墙头垂落几条疏阔的枝叶,淡影里立了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等了见她们的人。整场见面都是在绕着草坪行走中进行。母亲、姐姐和那人走在前面,她和那女人跟在后面。她们这两人是这场会面中的不相干的外人,可是却微妙地平衡着其间的关系,这大约就是母亲带她来的理由。那女人企图搀她的手,被她让开了,而女人似乎也很高兴可以不与她作进一步的接触,买了根雪糕递给她,就不再与她搭讪。那男人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她一下,对她的出现态度出奇的平淡,甚至,对她姐姐,他的亲生女儿,也没表现出应有的兴趣。当然,她也和他最后一次看见时大不像了,那时,她只有四岁。这人其实只在意一件事,便是与他过去的女人见面。而母亲,所以反复动员儿女来见父亲,看来也是意在与这男人见面。开始,姐姐走在中间,后来就让到旁边,踩着甬道旁砖砌的齿形镶边,好似与那两人无关了。姐姐的样子有些像走钢丝,两手微微张开保持平衡,她变得像小女孩子,有一点爱娇,又有一点寂寞。有两次,那两个人忽然站住脚,脸对脸地,言语激烈起来,等后面两个走上去,才又继续移步向前。而姐姐,兀自已经走到前面,将他们甩下了。就这么绕了草坪走几圈,大约一个时辰,她只看见那人的背影:瘦,窄,本应该是柔弱纤细的,但是在较强的劳动中磨粗了骨节,看起来就是干和硬。等他们结束会面,五个人走拢一处,也不知他是慌乱还是有意,他去挽那女人的手,却错抓了母亲的胳膊,被母亲甩开了。她看见他面颊上的肌肉抽搐几下,就只觉得这人可怜。看过哥哥姐姐的父亲,更觉着父亲有没有都无所谓。�

旁观左右,要是父亲能由她选的话,她倒是属意于一个人,就是母亲称“何师”的那个人,一个老琴师。他不像别人那样与她嬉笑,而是很严肃。有一天,他忽然喊她过去唱,先唱一段滩簧,又唱一段“金陵塔”,唱完之后,他将琴弓挂上琴把,说了句:好好读书。意思是这孩子唱戏是唱不出来了,读书吧!她觉得父亲就当是这样少言语,不轻薄,而且,受自己母亲的尊重。而这老琴师,却是足够做她母亲的父亲了。所以,说到底,她还是对父亲没有概念。如此这般,她对有关“父亲”的闲话就也能听之任之。而这些闲话盛传一时之后,亦平息下来。一是并没有什么新鲜材料可供给,二是现实生活的巨大容纳力。闲话中人,就在眼前,进出起居,每日的琐细早已抹煞了传奇的性质,将其变成你我他中的一个。所以,她的身世之谜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人人皆知,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严重的歧视,她自己,也没有因此而觉着比别人不幸。在拥簇杂芜的市民堆里,其实藏着许多开放的空隙,供某种常规之外的因素存身。但这市民堆总体质地的平均密度又是相当高,足够影响那些空隙中的新成分,使之成为一部分。于是,又纠正了道德的偏差。那些新成分,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完全销声匿迹,它们有时转化为个性的形式,改变了市井的平庸实际的面目。这确是一个很神秘的变化,无人知道,花落谁家?�

也不知是这环境给予的,还是她自身所具备,这孩子的精神特别饱满,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她褐色眼球中间那个仁,很亮,这使她的眼睛有了多层次的颜色。前边说过,眼型是杏形,尾部长长地挑上去,当她瞳仁慢慢从正面移到梢上时,就有一种风韵,一种孩子才有的风韵,完全不自知的美魅,天真的风情。她依然不是那种清俏的女孩子脸相,有些粗糙。随了家境退步,又长高长大,不能穿姐姐小时的衣服,衣着日渐暗淡,可她就是不同寻常。有人走到后弄,一群玩耍的孩子中间,一眼就看见她。走过去,回过头,还是看见她。这孩子就像会摄人魂魄,她不经意地笑一笑,你却觉得她快乐无比。她们一群小孩子一起玩耍的游戏也很离奇,她们翻筋斗,由她从少体校学来的几手来教练。她指挥她们依墙倒立,手撑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脚向后翻上,抵住墙面,这样排成一列。她很负责地检查完每个人的姿态,然后轻盈地凌空一跃,倒立在最末一个旁边,像一个以身作则的带兵的人。练完这基本功,就开始练筋斗,侧翻,或是正翻,甚至向后仰翻,她做保护。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做这些,实是很危险,可她们一点不顾虑,连大人们也很佩服,站在门口欣赏。看她们排了队,依次一个接一个翻过她的手臂。即便有人跌倒了,那么,拍拍身上灰爬起来,再加入行列。大家学艺的心情都很迫切,对她言听计从。她做出少体校里教练的架势,大声吆喝着。她的衣着是这样:将衬衣系在束脚线织运动裤里,腰上缚一条黑色宽幅松紧束腰带,就这条束腰带,显出专业的性质。两条短辫交叉着别在头顶,额上汗涔涔的,粘了一周碎发。等学生们都练完,轮到老师她表演了。她身轻如燕,姿态矫健,纵横弄堂,在逼仄的空地上做出惊人的花样。大家贴紧墙根,为她喝彩,她的那点小小的荣誉心啊,涨得满满的。你真是很少看得到这样不矫造的孩子,快乐,虚荣,全是热情澎湃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