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新乱世佳人

从上海过来的客轮在水面上笨拙地转了个身子,慢慢靠上码头。船尾搅起的水浪浑黄不堪,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像巨大的铁锅排了队比赛着转圈圈。

码头上的工人们忙碌起来,系缆绳的系缆绳,甩靠圈的甩靠圈,上踏板的上踏板。一片忙乱之后,轮船甲板上的铁栅栏打开来了,拥挤了半天的旅客如同晨起出圈的鸭子,手忙脚乱、前拥后挤、呼儿唤女地冲过踏板。一霎时,上海话,无锡话,通州话,海阳话,沸沸扬扬地混杂一片,声高声低,此起彼伏,码头上像是成了一个推销贩卖沿江方言的市场。有人肩上的扁担戳了别人的后脑勺,有人的鞋子挤掉了,还有人抱着一筐吱哇乱叫的小猪,不识时务地拱来拱去,惹得几个穿旗袍的上海女人尖声叫骂。

人群就这样潮水一样地涌上码头,又潮水一样地四散而去。

散去的人群中,有两个衣着时髦的年轻人颇为引人注目。男的高高个子,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白色棉麻西装,皮肤白净,鼻梁高挺,唯一双眼皮略显下垂的三角眼令人不快,那眼珠也滴溜溜转得过于灵活,差不多的陌生人对这双眼睛是极其不能放心的。他胳膊上挎着的女人不过二十出头,波浪形的长发鬈出十足的妩媚,皮肤是上海女人特有的那种透明的苍白,尖俏俏的瓜子脸,瓜子尖上不偏不倚长出一颗黑痣,这就使她原本平常的面孔平添出许多生动,使人睁眼闭眼总觉这颗黑痣在不远处活泼泼地跳舞。

男人便是十年前被逐出门的济民的儿子克勤。女人叫语嫣,是他新勾上手的姘头。十年中克勤在上海租界里东混西混,投靠在杜月笙弟子的门下,小打小闹地贩几包烟土,没发什么大财,世面是经见过不少,自觉今非昔比,遂有了回海阳显摆一番的意思。自古以来中国男人的心里脱不开一个“衣锦还乡”的情结,凡在外面发财发迹的,山高路远总要回乡一趟,否则死不瞑目。克勤同样如此,他得让董家的人看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看看他的洋场派头,他的上海女人,要不然这十年在外面混得有什么意思?

克勤一手提一只小小的皮箱,一手挽着千娇百媚的语嫣,心情很好地走在海阳古旧的青石街道上。他第一个碰上的是董记绸缎店的王掌柜。这使克勤略微有点遗憾。按他的心意,最好马上碰见伯娘董心碧,或者他的任何一个漂亮的堂姐妹。潜意识里她们才是他最想炫耀的对象。

王掌柜站在店门口,眯缝着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对时髦的上海人。克勤的第一个感觉是老头子认不出他来了。他想要么是他的变化太大,要么是海阳人已经把他从记忆中抹去。十年真是个不短的时间,他惹出那桩风流孽债被赶出家门时,才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半大孩子啊!

克勤停下来,很洋派地摘下帽子搁在胸口,对王掌柜微微点一点头,说一声:“不认识了?”

王掌柜惊讶地抬了头,盯住他好一番打量。“先生你是……”

“董克勤。”克勤眉毛一扬,仿佛很随意地说出这三个字。说完他把帽子重新戴到头上,拍一拍语嫣的手背,转身就走。他能感觉到背后王掌柜的吃惊。这就是效果,他得意地想。他知道不出半天海阳城里会流传开董家大公子突然回来的消息。

走下莲花桥,路边有个代写书信的小摊子,一个瘦成干虾模样的老头儿弓腰曲背地趴在矮桌上,一边听旁边的乡下老太太说话,一边往纸上写。他长着一双跟克勤一模一样的三角眼,因为低着头,下垂的眼皮几乎遮盖了整个眼睑,越发地显出老相。抓笔的那只手活像个鸡爪,指骨细长,带点痉挛地弯曲着。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又黄又细,将他原本瘦长的脸无限制地延伸下去,远看简直就有点怪模怪样。

语嫣不耐烦地扭一扭身子,示意克勤快走。克勤小声说:“那是我爹。”语嫣“啊”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就是跟你抢一个女人睡觉的爹?”克勤扑哧一笑,在语嫣胳膊上用劲捏了一把。语嫣夸张地叫起来,像被蜜蜂蜇了一样甩着手臂,引得路人好奇地看她。

克勤丢下语嫣,自己朝那写字摊走过去。事隔多年,他仍然记得爹当时站在绮凤娇门外的惊恐的脸色。当时他和绮凤娇都认为门外只有心碧,谁知开了门却看见自己的亲爹。年轻的克勤在那一刻委实感觉到狼狈,因此他在心里整整把心碧恨了十年。

克勤站在写字摊前,曲起中指,用关节处轻轻敲一敲桌面。济民这一封信正写到收尾处,见有人敲桌子,以为又来了主顾,头也不抬地招呼道:“客人等一等。”克勤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是客人吗?”济民这才一怔,停了笔,用劲抬起耷拉的眼皮。济民还不糊涂,只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他的手抖了一下,一团墨汁浓浓地滴下来,在刚刚写完的信纸上涸出一块污迹。旁边的老太太心疼不已,连连抱怨。克勤很派头地扔出两张票子,叫老太太另找人写去。济民哪里舍得?一把将票子掳了去,叫儿子稍等等,他手忙脚乱换了信纸,将那信龙飞凤舞重抄一遍,写了信皮,封好口子,交给老太太,这才收摊歇工。

克勤不无嘲讽地说:“做得这么巴结,怕是赚不少钱了吧?”

济民听出儿于口气里的不敬,也不计较,扯扯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你看我从头到脚的行头,像是赚钱的样子吗?”

克勤作势地耸耸肩膀:“那不一定哦!你赚了钱藏起来,我怎么能知道?”不等济民答话,他一挥手又说,“别怕,我不是回来找你要家产的,我现在有钱。”

济民慌忙朝他摇手,又小心翼翼地往四面看,凑近克勤小声说:“可别说你有钱。现在海阳城里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不喜欢有钱的人。”

克勤“噗”地一笑:“我怕个什么?共产党国民党都跟我没关系,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谁还能拿我怎么样?”

济民急得跺脚:“小祖宗,这是在大街上哎!你不能少说两句?”

克勤无奈道:“好好,不说,不说。”

语嫣跑过来,好笑地看他们父子两个斗嘴。克勤得意地把语嫣往前一拉:“看看吧,上海姑娘是不是比海阳的要出趟?”

济民牙疼似地吸一口气,把克勤拉到旁边:“这么说,你不跟绮凤娇……”

克勤摆摆手:“老黄历啦!她早死了,骨头都好打鼓了。”

济民目瞪口呆地望着克勤:“死了?”

克勤说:“抽大烟抽死的。她没福气。”

济民的脸上就有几分哀伤。

克勤嘻皮笑脸说:“你还真想着她?”

济民叹一口气:“我是认真喜欢她的。”又说,“早知道如此,你当初何必……”

克勤把手一摊:“她那时铁了心要跟我,我有什么法子?”

济民不再说话。

中午是克勤作东,把济民带到老松林菜馆吃饭。克勤存心要在老爹面前摆阔,大盘小碗点了一桌子菜。济民却是提不起兴致,眼面前晃来晃去总是绮凤娇的影子。一会儿想到她在中秋之夜喝酒微酣的娇嗲模样,一会儿想到月光下的那盆树桩盆景,再而又是黑夜里虚掩的六角小门。他想老天爷可真是作弄人啊,得到她的不当宝贝,宝贝她的偏又得不到,生生的就让这一缕香魂去了。

无巧不巧,在他们三个人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克俭带着绯云也进了菜馆。

克俭这年刚满十八岁,绯云与他同庚。从克俭十岁逃难到乡下住在薛家,而后薛家又反过来避难到城里,两个一直是青梅竹马地长大,心碧和暮紫早已经默许了他们的亲事,只因为年纪尚小未曾正式行礼罢了。十八岁的克俭长得唇红齿白,宽额凤眼,开口是笑,不开口也是笑,活脱脱一个心碧的模样,人见人爱。大娘娘心锦常说,好在是个男孩子,若这副面孔生在女孩子身上,可不要迷死一城的小伙儿?相比起来,绯云倒不及他的俊秀。不过绯云也有绯云招人喜欢的地方。因为自小在乡村里长大,绊云的发育显得比同龄女孩子要充分,眼儿亮亮的,脸上红红的,胸脯子挺挺的,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直拖到屁股,走路时辫梢甩来甩去,活像一尾泼喇喇跳动的鱼,叫后面跟着的人看得眼花。她通身上下带着水样的清新,水样的鲜纯,走到哪儿,旁人都能从她身上嗅到那股子湿淋淋的水气。这两个人走在海阳城里,简直就是一百个惹眼,一百个般配,连心碧看着都觉得开心,庆幸自己有这样的子媳是天大的福气。

此时克俭和绯云走进菜馆,座中的克勤和语嫣顿时都觉眼前一亮。克勤是因为久居上海,看够了大城市女孩子修饰作态的美,绯云的纯朴鲜灵便令他耳目一新,仿佛吃惯了鸡鸭鱼肉的人偶然吃得一筷子野菜,满嘴的鲜香顿时让他不忍停著。克勤的眼睛就是这样盯在绯云脸上,其贪婪其赤裸是海阳城里的小伙子所望而不及的,连生性厚道的绯云都感觉到了这双陌生眼睛的注视,原本红润的面孔越发娇艳如花,亮亮的眼睛如同花中羞怯的露珠儿,遮遮掩掩地滚来滚去。

语嫣则是惊讶于克俭的俊秀。她原本以为自己见识过的男人够多了,如克勤这样的已经算得上仪表堂堂,岂不料小城里还有更加出色的男孩儿,语嫣一见之下,心里惊叹不已,忍不住心旌摇荡,一双媚眼马上展开了攻势,在克俭身前身后织出密密的一片网。

克俭毕竟是小城里长大的孩子,除绊云之外没有接触过另外的女性,在男女间的事情上属于懵懂愚钝的一类,当下没有理会语嫣的目光,只把注意力放在绯云身上。他拉了绯云的手说:“讲好了来吃油烹大虾的,怎么又要走?”

绯云侧过身子,躲开克勤那双过于赤裸的眼睛的注视,红了脸说:“这儿人多。”

克俭这才抬头去看克勤那一桌子。他看见二叔济民在座,不能不过去打一个招呼。济民这时借酒浇愁已经喝得有几分迷糊,指点着克勤和克俭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两兄弟都不认识了。”

克俭被这一说,“呀”地一声大叫。他真是没想到眼前就是堂兄克勤。克勤被逐出家门时,克俭年纪尚小,印象并不是十分深刻,此时见这么个时髦派头的上海人站在面前,心里免不了一阵欢喜,十分亲热地上去跟堂兄见面,眉里眼里都是笑意。

克勤自然也是高兴。不为别的,他刚才已经猜出了克俭和绯云的关系,想着这个山青水秀的女孩儿既然是堂弟的人,日后接触的机会不愁没有,凭他的手段,海阳城里有哪个女孩子能逃得脱身?

同样高兴的还有语嫣。风月场中的女子看人看事都透着精明,克勤对绯云不加掩饰的贪婪,别人蒙在鼓里,语嫣却是一眼看得透透的。她心里暗自高兴,因为如此她可以腾出时间精力去亲近克俭,她对这个漂亮的大男孩真的是一见倾心。

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只可惜克俭和绯云一无所知。

新四军江海纵队和国民党整编四十九师在离海阳城不远的老龙口举行了一次庆祝抗战胜利的联欢大会。其实这些日子里国共分裂的前景已经十分明朗,双方暗地里都在加紧防备,随时准备在第一枪打响之后掌握主动。又因为这第一枪至今未响,双方又不得不做出国共一家的样子,客客气气,有来有往,只想着能让对方蒙在鼓里最好。

刚收过庄稼的平地被一盏盏汽油灯照得雪亮,新四军纵队首长亲自来参加联欢,并且从总部请来文工团,演了一台气氛热烈的歌舞节目。国共两边的士兵们都欢眉笑眼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不知道内战的阴影已经向他们逼近,八年抗战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此时他们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思玉在人堆里跌跌绊绊地走着,借着台上汽油灯的光亮寻找之诚。

自从在上次对日作战中不幸负伤,思玉总觉得之诚好像变了一个人。打伤的那条腿再不能恢复原状,走路免不了一拐一拐。随之而变的是脾气,从前的快活风趣像车胎走气那样一夜间消失,一个人骤然间老了几岁,沉默寡言,暴躁易怒,三句话不到就要摔盆子砸碗地发火。思玉每见他狂怒失态的样子,心里涌出来的只有内疚,她认为这都是四妹烟玉的过错,虽然到最后烟玉跟那个叫住久间的同归于尽,但是之诚的腿毕竟因她的假情报而负伤致残。思玉每想到此,就不知道如何来偿还之诚的不幸,她以一百倍的耐心和温柔来对待之诚,小心翼翼控制他的情绪,全心全意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好在之诚本性良善,把思玉对他的好一点一滴记在心里,无人处常常拉着思玉的手说:“我又发脾气了,你真的不恨我?”思玉就嫣然一笑,答:“我们是谁跟谁呢?你心里有火,不朝我发,还能朝你的长官士兵们发?”之诚心里越发懊悔,一言不发地将思玉拥在怀里,两个人孩子样地脸贴脸哭一阵笑一阵,完了擦擦泪各人做各人的事去。

思玉常常想,这世上最配得上她的只有之诚,与之诚最相配的就是她思玉。他们每哭一次笑一次的时候,两个人就往对方心里更深地迈了一步。如今他们已经各自在对方那边盘根错节了,他们的肢体和血脉都已经绞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砍也砍不断了。思玉甚至想,他们或许根本就是为对方而生的,他们的气质、脾性都这么相像,两个人当中换了任何一个,都不会有他们之间的丝丝入扣。

今晚的联欢会上没有看见之诚,思玉马上觉得一切都味如嚼蜡。她知道如今的之诚常常会拒绝欢乐,那么他一定躲在什么地方抽闷烟。她在影影绰绰的光亮中跨过一双双胡乱伸开去的士兵的腿,焦急地寻找之诚。

冷不防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她的人惊喜地叫道:“哈,找你半天,你跑哪儿去了!”

思玉一扭头,发现这人她不认识。诧异间,抓住她的人拉起她就走,嘴里还说:“快点,首长等着见你。”

长官就是长官,为什么别别扭扭叫什么“首长”?长官干吗要等着见她?是她过去认识的人?思玉一时间云里雾里,胳膊被人拉着,脚下被一双双横七竖八的腿磕着绊着,根本也无法细问。

好不容易走出人堆,思玉松一口气,马上对面又来了一小群人。抓住思玉胳膊的人慌忙放开思玉的胳膊,双脚立正,啪地一个军礼:“首长,她就是您要见的小董!”

思玉此时恍然醒悟:她是被新四军的官兵们误认作姐姐绮玉了!这也难怪,原本就是一胞同胎所生,又都是一样的军装,两边的军队混在一处看戏,黑夜里认不分明也是当然。思玉明白过来之后就想解释。还没开口,一个戴军帽的中年人已经大步上前,热情万分地握住了她的手:“好啊!早就听王千帆说起过你了!一个剥削家庭出来的娇小姐,锻炼成了坚强的革命战士,不容易啊!”

思玉只觉对方的手厚实有力,热呼呼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刹那间从手上流到心里。思玉从来没有尝过跟“首长”握手的滋味,她相当感动,冒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思玉从“首长”口中得知绮玉将要被新四军总部嘉奖,因为她在部队装备最困难的时候搞到了日军出城扫荡的情报,使新四军拦在国民党部队前面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缴获的轻重武器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旁边的人并且插话说,国民党四十九师漏掉一块到嘴的肥肉,还一直以为情报失误,被日本人的奸细耍弄了。

此时思玉又惊又怒,蓦然明白了那次之诚布置的埋伏落空是怎么回事。她一言不发,回身便走,连夜赶回海阳城中,找到绮玉,劈头盖脸将她指责一通。绮玉自然不能服气,认为反正都是打日本人,谁打了不都是打?新四军替国民党打在前面,是替对方作了牺牲,国民党该谢谢他们才是。思玉反驳说,若不是之诚指挥部队顶住了通州日军的增援,武器有那么好到手的?之诚的腿说到底是害在绮玉手上,绮玉对不起之诚更对不起烟玉。姐妹俩大吵一顿,弄得王千帆在一旁拉都拉不开来。怨仇由此结下,以后两个人再相遇的时候,双方就有点意气用事了。

绮玉思玉都没有想到,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最感伤痛的却是心碧。很长时间以来心碧不能原谅烟玉,就因为恨她帮日本人弄出这个假情报。烟玉为爱明月胜而舍身饲虎,这是烟玉的糊涂,可是她昧了良心替日本人做事,这就不是“糊涂”两个字能够解释过去的了。心碧怎会想到整桩事情是一个冤案,烟玉偷出来的情报被绮玉截走,她做娘的跟着别人冤枉了女儿!若非如此,烟玉会把自己送上绝路吗?

心碧神情恍惚地把自己关在烟玉房间里,不吃不喝地呆坐了一整天。想到在烟玉最伤心悲惨的时候自己没有为她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心碧就懊悔得肠子都疼!她是烟玉的谁呀?是烟玉喊做“娘”的人啊!娘又是什么呢?是大树的树根,孵鸟的老窠,避风的水港,是天生要为儿女们担惊受怕、遮风挡雨的人呀!儿女有难的时候,娘没拉过来护着,反倒不分黑白地推她到绝路,烟玉她怎么能不伤心去死?

当天晚上,细心的小玉在灯下发现娘鬓边的头发白了一片。

语嫣勾引克俭,是从诱使他抽白面开始的。

那时候,传统的鸦片青子在上海滩上已经不时兴了,有钱的小开们嫌那东西抽起来费事,劲头也小,白耽误工夫,于是改抽白面。将绿豆大小的一点点粉末裹进香烟,吸上一大口,再喷云吐雾,那份美气劲!派头、快活、方便,一口烟中全都齐了。搂女人,赌牌九,谈生意,开车兜风,什么都不耽误。外国人真是绝,世上的好享受都叫他们发明了。

语嫣斜倚在床上,涂着红色蔻丹的细长的手指灵巧地活动着,将裹进白面的香烟重新卷好,姿态优美地叼在口中,朝克俭噘起双唇。

克俭坐在一旁正看得发傻,忽见语嫣噘了嘴唇朝他探过头来,吓得身子一缩。语嫣伸手取下烟,夹在手里,“噗”地一笑,拿烟的手举起来,对他轻轻一扬。克俭这才意识到对方是要他帮忙点烟。好像外国电影中男人对女人都是这样的。克俭脸红起来,觉得自己在语嫣面前太乡巴气了,任什么都不懂。他慌忙拿过桌上的打火机,笨拙地连打了几次,才算打着火。他习惯地用手掌挡着火苗,不无紧张地送到语嫣面前。

语嫣深吸一口烟,含在口中,头仰靠在床栏上,闭目不动。片刻之后,她微启樱唇,嘬起一个圆圆的小洞,将含着的那口烟徐徐吐出。青烟如一条活泼泼的小蛇,围着她的粉脸和秀发袅袅起舞,翻卷环绕,一时间把克俭看得呆了。

语嫣睁开眼睛,对克俭又是一笑,慵懒而满足地将身体在床栏上一弹,坐直起来。此时她的皮肤开始发亮,瞳仁如两滴颤颤的水珠,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里都弥漫开一种动人的韵律。她把手指间夹着的烟递给克俭,示意他也来上一口。

克俭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支烟。烟的一头沾了淡淡的口红印子,完全是语嫣嘴唇一部分的轮廓,这使得克俭心谎意乱。他眼睛看着语嫣,又好奇又紧张地将那烟狠狠抽了一口。比普通的烟味要香,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大特别的。他有点不服气,再次狠抽一口。浓郁的烟味令他呛咳,五脏六腑都开始翻搅,他脸色苍白,难受得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不得不拿手捂住嘴,强制自己把涌到喉咙口的东西咽回去。

语嫣哈哈地笑倒在床上,边笑边滚来滚去,眉毛鼻子都错了位置。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软软地指住克俭,断断续续说:“小傻瓜……你真是……小傻瓜……”

克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是翻江倒海地难受,头也疼得如同炸裂。他想他下次再不上语嫣的当了,谁说这玩意抽一口会上瘾?根本就是受罪嘛!

可是到第二次,他坐在语嫣面前时,身不由主地又接过了她递来的香烟。他这回不再莽撞,学了语嫣的样子,嘬起嘴唇,小心地、悠悠地吸了一口。香味徐徐进入他的身体,沿血管四处扩散,他忽然感觉四肢飘浮起来,像被一股温柔的暖流包裹着轻托着,有白色的精灵样的东西在他面前飘来闪去,发出奇妙的、若有若无的声音。朦胧中语嫣不知为何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鲜红的嘴唇在他眼前晃动着,吹气一般地说:“快活吗?嗯?快活吗?”克俭不想说话,生怕自己的呼吸会冲走这种透明的曼妙,他只是微笑点头。

语嫣坐在克俭的腿上,胸脯紧贴住他的身体,不慌不忙、从容老练地开始吻他。她从他光洁敞亮的额头吻起,慢慢地移下来,到眼睛,到脸颊,到嘴唇、耳根、脖颈。她嘴唇柔软,舌头温热而潮润,使克俭头一回尝到女人的销魂。她的手在同时摸遍了克俭的全身,最后隔着衣服停留在克俭的腿根处。克俭“啊”地一声大叫,惊慌地推开语嫣站起来,心中狂跳,迸出一头一脸的汗水。

语嫣不说话,靠上来抱住克俭的脖子。克俭浑身发抖,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带着语嫣倒向了床上。他就在这样的迷狂状态中第一次尝试了做男人的滋味。

克俭并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堂兄克勤的筹划。他故意地把克俭推给语嫣,目的不仅仅在于方便地猎取绯云,而是为了实现他向心碧报复的计划。他知道克俭是心碧唯一的儿子,毁了克俭就等于毁了心碧未来的寄托,对于这个聪明要强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堕落更令她伤心欲绝的了。

进入农历十月,富足的江海平原上照例有一段风和日暖的日子,人称“十月小阳春”。家家户户都在这样的日子里忙着缝制过冬的被褥衣物,腌晒白菜萝卜,存下足够多的柴草,把木格子窗户糊上透明的皮纸,甚至替鸡呀狗的砌好一个暖和的窝。忙忙碌碌地做完这一切,不定哪一夜西北风呼呼一刮,气温便会骤然降到零度以下,莲花池里结了薄冰,青石街面冻得泛出白色,人们鼻尖红红的缩在新做的棉袄中,心里庆幸着亏得家里人手脚快,该忙的都忙得差不多了。

冬天十分漫长,而且比北方人想像中的江南冬季要寒冷许多。北方的冷是干冷,最重要的是屋里生火,有烧得滚烫的火炉和火炕,无论人们在外面冻得多么邪乎,掀开门帘进屋,马上就到了另一个温暖如春的天地。海阳人可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本地一不产木柴二不产煤炭,有钱的人家至多在屋里生个炭火盆,凑近了烤烤手脚什么的,没钱的人家只好用芦花编几双“毛窝”在脚上套着,只盼着天晴出太阳,好端个小凳子坐在墙根处晒暖。若逢上下雨下雪天气,那种潮湿湿的、从脚底升到头顶、阴到人骨头缝里的寒冷,会令任何一个北方来的汉子都大叫“受不了”。

外地人受不了可以拔脚就走,本地人却是无处可逃。所以冬季来临之前,王千帆和他的县政府必须紧急筹到一批救济用款,用于购买棉花棉布之类东西发放下去。穷人是无论在哪个朝代都会有的,海阳县城被日军蹂躏了整整八年,穷到一贫如洗甚至无家可归的人又比往年更多,这是王千帆亲自带着县府工作同志们城南城北跑了一遍之后得出的结论。毫无疑问,救助这一大批人度过严冬是共产党政府不可推卸的责任。共产党开宗明义是穷人的党,是为天下穷苦人民谋幸福的,如今穷人有难,共产党不管谁管?王千帆把这个问题重重地砸在他的同志们面前。

济仁托付给王掌柜的那一匣黄金,自然是不能指望政府在短时间内能够如数归还了。王掌柜深知儿子的难处,他多少回鼓足了勇气想提,又小心翼翼把话咽了回去。儿子收拾起海阳这个破烂摊子也不容易啊,何况这钱是用在公家的事情上,儿子自己没享受过一分一毫。儿子至今脚上还穿着从日军尸体上扒下来的军靴,因为鞋不合脚,老茧变血泡,血泡变老茧,不知道重叠过几回了。王掌柜能拿还钱的事去烦他吗?这不是明摆着自讨没趣?

好在董太太心碧一直没有对王掌柜提过用钱的事。太太她真不简单,凭一手绣花活儿,凭她里里外外的操心算计,竟也把一家子的吃喝用度撑下来了。要放在从前,这样能干的女人是要被皇帝老儿立牌坊褒奖的呀!

县政委王千帆自然不会为理家有功的事去褒奖他的丈母娘,相反,手上正有一件关系到董心碧的事令他为难。

共产党接管海阳之后,在农村实行的政策是减租减息、分田分地、斗地主分浮财。城里没有田地可分,但是大户人家的房子却是连片成套的,家中藏下的金银铜器也不在少数,再加字画古玩,木器瓷器,珠宝首饰,狐裘绸缎,价值比困地之类更加可观。这一大笔财产统统都要查抄出来充公,弄得好,全县的财政开支就有了着落,冬季救济用款也用不着东抓西挠的四处求人了。

问题是具体查抄哪些人家,这里面有个政策问题。该抄的不抄,是立场不对,姑息养奸;不该抄的抄了,打击了朋友,违反了统一战线政策,也同样会吃不了兜着走。四十年代党的干部水平都不算高,遇到这类事情往往抓瞎,也就是大差不离的凭感觉办事,大家碰头作个商量罢了。

白纸黑字的一张本城富户名单摆在王千帆案头上,等他用红笔勾出哪家该抄,哪家该免。其中有他的岳母大人董心碧的名字。王千帆握着毛笔的那只手悬在半空,迟迟不能决定。

按理说,被抄的人家必须是有人当过汉奸的,做过土匪恶霸的,有过血债民愤的,或者为官多年盘剥鱼肉百姓臭名昭著的。董家似乎哪样都不能靠上。董济仁做官年头不短,可他一直混迹在外,回乡之后就规规矩矩吃点老本,再说人都已经死去多年,再追究他的是非总不合适。董家的四小姐烟玉跟日本人佐久间有过一段不干不净的来往,出奇的是佐久间最后是被烟玉亲手毒死,以此来说烟玉还是个英雄,这事已经成了本城的一段奇案。据说烟玉生前爱慕过兴商茶园里一个叫明月胜的戏子,可惜烟玉死后这人就莫名其妙失踪了,谁也不知他的生死下落,有关烟玉的一切也就无从打听。这样说起来,把烟玉定为汉奸无论如何不合情理。

王千帆为他的岳母举棋不定的时候,绮玉来替他一锤定了音。绮玉说:“她若不是我的娘,怎么抄家也是轮不到她的;可她既生了我这个女儿,她就逃不了这个劫数。”

王千帆于心不忍地说:“你娘守寡这么多年,养大你们几个不容易。”

绮玉苦笑道:“谁让我爹从前买下这么多房子的呢?站在莲花桥上往南一看,董家的房子最高最惹眼。董家要是放过去了,别人可不要说我们共产党人做事存了私心?那些被抄了家的又如何能心服口服?”

绮玉便拿了千帆的笔,自己动手在她娘的名字下打了勾勾。千帆扭头去看绩玉的眼睛,以为她是忍了眼泪的,却不料绮玉的脸色异常平静。千帆心里就想,女人也真是怪,心软如泥的是她们,心硬如铁的也是她们,时软时硬叫人好难捉摸呢!

抄家名单未曾在县政府门外张榜公布,怕的是被列入名单的人家连夜转移钱财细软之类。奉命执行抄家任务的战士们分作几个小队,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不经通报问上门去,把盖有县府大印的抄家令朝主人手上一塞,立刻有战士分工把这家老老小小赶至一间屋里看着,其余人手脚利落地展开行动,该封的,该抬走没收的,该留下的,风卷残叶一般,三下五除二就能完事。

也有断定这家有不少财产,抄查结果却不那么辉煌的,小分队便疑心是有藏匿,费的手脚就要大些,先是拆板壁撬地板,再不行把墙也拆了,挖地三尺,甚或对家里人吊打审问,总之要弄个水落石出。这都是有违县府决定的过火行为,可是行动一旦开展,就好比老虎出了笼,你想唤也唤不回来了。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王千帆初听到这些消息时,也有些如坐针毡之感,后来知道无法阻止,遂放宽尺度,只严肃宣布万不可弄出死人的事情。不出人命是方法问题,出了人命是政策问题,分界线清清楚楚。

偏偏抄到董家的时候还是出了人命。那天战士们一进大门,就把心锦、心碧、克俭和小玉都关进了厨房。心碧是个很看得开的人,想着家里坐吃山空了这么些年,除却几间多余的房子,一些从前济仁置办下来的家具用物、古董字画,别的就没有什么了,共产党真要劫富济贫,认真说起来也是该当的,由他们拿走就是。

心锦向来胆小怕事,碰上这样的阵势早已经吓得腿脚发软,只知道闭了眼睛面壁念佛。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克俭,他一直趴在厨房窗口朝外看,一边小声报告心碧有哪些东西抬出来了。报着报着他忽然大叫一声:“大娘娘,你的菩萨!”

心锦就一惊,慌慌地拐着小脚挤到克俭身边来。她看见两个战士用竹筐抬了从她佛堂里抄出来的几尊菩萨,正犹豫着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心锦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胆子和力气,拐着小脚把看守在厨房门口的战士推到旁边,磕磕绊绊地奔过去扑向她的菩萨。心碧见状更是大惊,生怕出事,跟着要追上去,看门的战士已经回过神来,枪托一横把她拦住。心碧只好回过头来责怪克俭多嘴。

心锦冲到两个抬竹筐的战士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在天井里的水磨地砖上磕得咚咚作响。两个战士猝不及防,见一个白发老太太对着他们磕头如捣蒜,一下子也觉慌了神,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心锦磕过了头,双腿膝行着朝那个装菩萨的竹筐扑过去,两手张开死抱住筐子不放,嘴里说:“罪过啊,罪过啊,菩萨要动怒的,菩萨要降罪在你们身上的!”

两个战士本来挺不忍心,听心锦嘟囔出这几句话来,却又生了气,说:“你这个老太太真不晓事!海阳现在解放了,人民政府号召要破除迷信,你还在家里设佛堂供菩萨,是故意唱反调怎么的?”

心锦手抱着竹筐不放,一个劲儿哀求说:“同志行行好,放了我的菩萨,我会替你们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们!同志行行好吧!”

一个战士笑道:“既抄出来了,哪里还能放回去?日后被上面知道了,说我们立场不稳,同情迷信,可不是件小事。”

心锦要护那竹筐,两个战士不让。若心锦是个年轻人,两个战士早就一把将她推得远了,只因她年纪一把,白发苍苍,战士不忍对她动手,只把竹筐抬着躲来闪去。心锦眼泪鼻涕糊得满脸,一时间像是命也不顾了,只伸手要夺那筐子。纠缠间,一个战士的衣袖被心锦一扯,手没抓稳,竹筐就从高处猛地一侧,筐里的瓷菩萨咣啷啷滚落到水磨石的地上,一下子头身份了家,手脚也碎成了几片。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心锦原本急得发红的脸骤然间一片灰白,浑浊的老眼直愣愣地盯住地上五颜六色的瓷片,整个身子如同僵住了一般动也不动。两个战士见心锦这样,多少也有点懊恼,把竹筐放下来,伸手要去收拾地上的菩萨碎片。心锦的意识这时又活了,尖声喝道:“别动!”战士就不知所措地缩回了手。

心锦跪在地上,先是把身上的衣服扯一扯平,又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污物,还抬头把灰白的几撮头发抿了又抿,然后双手合掌,低眉敛目,对着地上的菩萨碎片深深地拜下身去。她嘴里不停声地念佛,灰白的头颅紧抵在砖石地面上,活像那里年深月久长出来的一颗硕大蘑菇。

心碧站在厨房门口目睹了一切,这时就急切地叫道:“扶她起来!求你们快扶她起来呀!”又转头求门口看守的战士,“同志,你让我过去扶她一把,她年纪大了……”

摔碎了菩萨的那个战士听心碧一叫,就弯腰去拉老太太起身。手刚碰上心锦的胳膊,心锦突然往他脚边慢慢地靠了过来。战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只听“咕咚”一声,心锦胖胖的身躯小山一般倾倒在他的面前,吓得他“哇呀”一声惊叫。心碧三步两步地冲出厨房,手伸到心锦鼻子下面一试,人已经是再无声息。心碧一下子也瘫软了腿脚,跟着往心锦身边一坐,只觉心里塞满了一团一团麻样的东西,堵得五脏六腑都疼,哭也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来。

抄家闹出了这样的大事,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绮玉赶回来帮忙料理一切,想着自己家里本就不是非抄不可的,都因为自己逞强好胜,在娘的名字下画了勾勾,这才导致大娘娘的猝死,心里很是懊悔,免不了对着棺材多哭了几声。

思玉没有能够回来。此时重庆谈判已经失败,国共两党的关系相当紧张,双方的部队在前方有一触即发之势,消息根本就无法送到思玉那里。

因祸得福的是董家的房屋家产因此保全了下来,没有人忍心在这样的时候从董家再拿走一砖一瓦,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对这个结果最为满意的是济民的儿子克勤。如果他的大伯家里被抄个一干二净,他此番回海阳不是毫无意义了吗?当然他对谁也没有透露心里的庆幸,连他父亲济民都以为他回海阳的目的不过是摆一摆阔气而已。

心碧在心锦的房间里插满香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烧得一条街上都能闻见那股不散的香火味。相伴她几十年的老姐姐就这样去了,留在她心里的是一种嘶嘶啦啦的钝痛。她有时候走过心锦的房前,就能听到紧闭的窗户里传出来敲木鱼念经的呢呐声,还闻见一股细细的伽南香的烟味。这时候她浑身就一颤,掉了魂似的,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走到这里是要干什么。

薛暮紫劝她说,顶好把心锦从前住的那一进院落租出去给人,人气总要比鬼气旺,否则这个家里是太冷清了。心碧想来想去,终是没有答应。她对暮紫说,还是留个地方让心锦的魂儿回来烧香念佛吧,可怜她这个老姐姐守了一辈子的空房,不能让她死了之后魂魄都没个地方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