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新乱世佳人

克俭和语嫣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被子拉至胸口,肩膀和半个胸脯都露在外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吸着一支裹进了白面的烟。克俭飘飘然地微闭着眼睛,脸上浮着快乐的笑,这使他俊秀的面孔越发显出孩子气的可爱。语嫣转过脸,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左手夹烟,右手不停歇地在克俭光滑的身体上来回游走。她很希望克俭的身体此刻能再一次热烈地响应她,听从她手的召唤。可惜克俭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越吸越短的烟头上,白面对他的诱惑远比女人要大。语嫣失望地想,真是只不开窍的小公鸡,只顾了低头去啄食面前的谷粒,可不知道旁边还有更好吃的肉虫子呢。又想,莫非她在他心里还是比不上那个大辫子姑娘绯云?

就在这时候,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走进来满脸是笑的克勤。

克俭脸色大变,猛地坐起身来,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又慌忙缩进被窝里去。

克勤怪笑着说:“好一对快活鸳鸯!怎么样克俭?我的女人滋味不错吧?”

克俭说不出话来,眼巴巴地用眼睛去看语嫣。语嫣就慢悠悠地吸一口烟,说:“克俭,你怎么就怕成这样?他会吃了你?”

克俭偷偷从被子下面伸出一只手,要去拿旁边椅子上的衣服。克勤眼尖手快,猛地把椅子往后面一拖,顺势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故意跷着二郎腿,似笑非笑望着克俭:“穿上衣服就行了?我的女人被别人睡,我有这么好说话吗?”

克俭哭丧着脸求他:“克勤哥,要么你打我几下?”

克勤大笑:“想得天真!我为什么要打你?这有多麻烦?”

克俭愣着,他实在想不出来对方到底要想干什么。他双手扯紧了被子,脸色煞白,活像法庭上等待判决的囚犯。

克勤伸手从桌上拿一支烟,自己点着,吸了一口,惬意地吐出两个烟圈,不紧不慢说:“很简单,当年你娘是怎么对我的,今天我就怎么对你。我马上派人去把你娘叫来,让她见识见识这房间里的西洋景。”

克勤话一出口,克俭吓得顾不得穿衣服了,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跪在了克勤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克勤哥,求你不要告诉我娘,她会气死的!克勤哥求求你了,只要不告诉我娘,我什么事都听你的。”

克勤偏不开口,只眯缝了眼睛微笑着去看克俭,直看得克俭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光裸的身子一阵阵发冷,牙齿也开始得得地打架。

克勤拿捏得够了,才抬起半个屁股,把克俭的衣服扔了给他,说:“穿上,我们到外面说话。”

克俭乖乖地穿了衣服跟克勤出门。到得门外,克勤示意克俭把耳朵凑过去,他刚在克俭耳边说了两句话,克俭活像踩着蛇一样跳起来,面红耳赤地叫道:“不,这不行!”

克勤冷了脸:“那就把你娘叫来?”

克俭顿时又蔫了,他实在不敢想像娘知道了以后会有怎样的伤心。本质上他还是个柔顺的有孝心的孩子,不肯让娘对他太过失望。

克勤逼问他:“干还是不干?”

克俭觉得他整个人都被克勤溺进水坑里去了,除了点头之外他别无活路。也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语嫣原来只是克勤的诱饵,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悲哀。

当天晚上,他敲着诊所的后窗口,把绯云叫了出来。他谎说带她去看电影。绯云信了他。以前他们也经常双双出去看电影看戏的。一般来说心碧和暮紫对他们外出玩耍不加阻拦。都已经是民国三十多年了,风气跟从前不一样了。再说两家早就订了亲,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克俭把绯云带到了克勤住的旅馆,说是要叫上克勤他们一块儿去。绯云一步踏进了房间,房门忽然就关上了,克俭不知了去向。绯云心里一惊,刚要开口大叫,嘴已经被身后的克勤一把捂住。克勤死死把她的双手扳到身后,又用她自己的长辫子塞住她的嘴。绯云满口都是头发,呛得一个劲作呕,眼泪也冒出来了,哭又哭不成,说又说不出的样子,更显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克勤越发兴起,多了平常十倍的力气,把踢蹬不止的绯云弄到了床上,三下五除二地得了手。

绯云口中堵着头发,出气不畅,已经是浑身瘫软,克勤蛮横进入她身体的瞬间,她心里连气带急,一下子竟然昏死过去。这一来克勤也觉得扫兴,胡乱动弹了一阵,见绯云昏昏然没有反应,只好草草了事。

绯云醒来的时候,克勤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克俭跪在她床边,眼睛哭得像桃。绯云迷迷糊糊记起刚才的事,先以为是做了个噩梦,要想爬起身来,下身却是一阵刺痛,再低头一看,床单上红红一朵血花。绯云这才确信自己已经遭了强暴,不觉又惊又怕,跟着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克勤沾过一次绯云的身子,感觉有点索然无味。他想到底是小地方长大的女孩子,看着水灵灵鲜嫩嫩的,咬一口却如同海阳街上卖的一种菜瓜,一点甜味也没有。比较起来,自然还是语嫣这样的女人更解风情,虽说不那么新鲜,却能让你吃得可口。

克勤此后便不再在克俭面前提绯云的事。这使得克俭暗自庆幸,他想只要绯云不说出去,家里人谁也不可能知道。他试探着问绯云,会不会把这事告诉她爹?绯云反过来眼泪汪汪问他:“你日后还会不会娶我?”克俭哪能说个“不”字?当下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绯云这才说,她不会告诉她爹的,她能有脸对爹爹开口吗?克俭一颗心才放回了肚里。

两个人照旧像平常一样相处。心碧和暮紫谁也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

却不料绯云的身体发育得太过健康,简直就是肥沃到极点的土地,掉进去任何一颗种子都能生根发芽。当医生的薛暮紫很快发觉了女儿的反常:她怠倦思睡,脸色黄黄的,胃口也变得挑剔起来。有一天父女俩吃饭时,绯云吃了几口忽然作呕。薛暮紫当即变了脸色,要绯云伸手过来让他把脉。绯云躲闪着不肯,薛暮紫心里越发生疑。把脉的结果,绯云已经有孕!

薛暮紫此时想到的只有克俭。绯云是个老实孩子,除了克俭,怕是没跟第二个男孩说过话。他也知道克俭生性顽皮,两个孩子肩挨肩进进出出的,耳鬓厮磨得久了,难免有个好奇闹玩的时候。薛暮紫自己是个医生,男女间的事情上一向看得明智,女儿既是跟克俭有了,干脆早点办婚事就是,倒也不必跟孩子太过为难。

薛暮紫当天下午就到董家去,跟心碧说了克俭和绯云的事。心碧吃惊不小,心里生着克俭的气,嘴上又免不了要替儿子挡上一挡,说:“克俭个小畜生,人小心大,什么时候学会了做这事?”

薛暮紫笑道:“这还用得着学?克俭过年不就满十八了?”又说,“反正也是迟早的事,你也不必生气,赶紧替他们圆房拉倒,你还能早点抱上孙子。”

心碧叹口气说:“措手不及的,哪能办出像样的事?董家嫁女儿要嫁好几次,娶媳妇却只有这一回,怎么也不能弄得让人笑话。”

薛暮紫哭笑不得说:“我的天,现在是什么时候?抄家的人还在城里转悠呢,你有多少钱财非得这时候显摆出来?悄悄娶进门最好!反正我是不会挑你们董家的礼。”

心碧承认薛暮紫这话说得实在。若不是多年相处、知心知意,暮紫就不会这么劝她。

晚上克俭回来,心碧叫他到身边,把准备替他们圆房的事情说了说,又问克俭自己有什么打算,克俭一时间傻愣愣的,问心碧说:“娘,不是要等过了二十岁吗?”心碧点着克俭的脑门子说:“是你猴急,把人家绯云弄出事来了。”

心碧这一说,克俭立刻呆若木鸡。他是个聪明人,马上醒悟到绯云肚里其实是克勤的种。克俭这一夜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左想右想总是委屈。新娘子还没过门,肚里就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将来这孩子要管他叫爹,弄不好还要继承董家的家业,这该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克俭胆小而又自私,绯云的失身是因他而起,自然他不能不娶绯云,可他总不能连带着娶回一个别人的孩子,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第二天一早,克俭眼泡肿肿地推开心碧的房门,一句话不说,只扑通往心碧面前一跪。心碧正在梳头,被克俭的举动吓了一跳,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克俭说:“娘,我是怕你不肯信我的话。”心碧回答说:“你说得在理,我有什么不信?”克俭先流出泪来,说:“娘,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心碧着急道:“你总要先说呀!”克俭才说:“绯云的孩子不是我的。”

这句话一出口,克俭眼见得心碧的脸色阴沉下来。房间里有片刻鸦雀无声,只听得梳妆台上自鸣钟滴答滴答走得欢势。

片刻之后,心碧抬眼望着克俭,沉声说:“自己做下的事,为什么要抵赖?”

克俭申辩道:“真的不是我!我跟她没有……”

心碧扬手打了克俭一个嘴巴:“你再说谎!做了就是做了,娘和薛伯伯都没有怪你,拣个好日子替你们圆了房,以后夫敬妇随,好好把我们这个家支撑起来,娘不就放心了吗?何必还要说谎呢?”

克俭哭得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定要心碧相信他没有做这件事。心碧想想儿子这副样子不像是对她说谎,再想想薛暮紫更不可能编出故事让她相信,一时倒真是不知道信谁才好。

克俭也是急中生智,忽然就想起四姐烟玉的事来。他哭着对心碧说,从前娘是不相信四姐的话,才误会了四姐,让她万念俱灰走了死路,如今娘不能再误会儿子,把他逼得也非死不可。

此话一说,心碧浑身一震,鼻尖上刹那间冒出点点冷汗。烟玉之死一直是她心里最大的心结,克俭忽然旧事重提,一句话点到她的要害之处,她只觉猛然惊醒了似的,怔了一怔,下意识地就抓紧了克俭的一只手,嘴里呢哺地说:“娘信你,娘现在信你了。”

心碧匆匆把头发在脑后挽了几挽,又沾些头泊把前面散落的碎发抿上去,回头一看克俭还不声不响跪着,心里倒有几分不忍,柔声说:“你先去吧,娘会帮你向薛先生解释。”

克俭这才如释重负,站起来,看心碧肩上落几根头发,赶紧上去帮她掸了,顺手又叠好床上的被子,把心碧用剩的洗脸水端出去倒掉。心碧看他做这一切,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是喜欢的,想着克俭一向乖巧,心眼儿也不坏,他不会昧着良心弄大了绯云的肚子又不要她。

心碧早饭也没顾得吃,先到前面诊所找暮紫。绯云这天因为吐得厉害,睡在床上没有起来,暮紫正忙着给她煎一副味道很冲的药,说是灌进大壶里让绯云对着壶口闻,有顺气降逆的作用。心碧细看绯云,果然比前几日瘦了一圈,原先有红有白的脸蛋泛出黄色,恹恹地没有活气。

心碧等薛暮紫煎好药,灌进壶中,拿手巾包了送到绯云床边,这才拉暮紫到外屋说话。暮紫打趣道:“该不是来给我送喜帖子的吧?”心碧到嘴边的话一时就堵住了,嗫嚅地不知如何出口。她垂着头,不敢看暮紫的眼睛,声音很轻地说:“这事情……恐怕有点讹错……克俭说孩子不是他的。”

话说出去片刻,不见暮紫的反应。心碧抬了头去看他,才发现暮紫也正盯住她看,眼睛里全都是惊讶和不信。心碧试探地喊一声:“暮紫?”

暮紫慢慢地说:“心碧,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心碧说:“我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薛暮紫冷笑一声:“你真能这么相信克俭?”

心碧回答:“克俭是我的儿子。”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暮紫这时有几分冲动,大声逼问心碧:“你说一句,你是相信克俭还是相信我?”

心碧也有点急了,说:“我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克俭?从前我误会过烟玉,已经酿成一辈子的悔恨了,我不想再误会克俭,人做事不能错了又错!”

暮紫忿忿地指着里屋:“照你这么说,绯云肚里的孩子是野种?是她跟别的男人……”

话没说完,只听得绯云在里屋哀衷地喊一声:“爹!”

两个人便都不再说话了,只用痛苦又带点陌生的眼光互相看着。暮紫忽然一把拉起心碧,冲进里屋,站在绯云床边说:“绯云好孩子,你跟爹说实话,到底是谁?你当了你董妈妈的面说,说出来爹不会怪你。”

绯云一个女孩子家,性格又是再害羞不过的,哪里能说得出克勤的名字呢?她扭头向着床里边,只是凄凄楚楚地哭,直把薛暮紫一颗心哭得要碎!他不看心碧,仰天长叹一口气,说:“父母在对待儿女的事情上,从来就没有理智可言!是我的绯云命苦,她活该。”

心碧心里也很难过,歉意地喊一声:“暮紫……”

薛暮紫淡淡地转过头来:“董太太请回吧。我薛暮紫总还是个堂堂男儿,不会把女儿的丑事硬赖给你们董家。”

只这一声“董太太”,心碧浑身一颤,只觉心中万般酸楚。几年中薛暮紫背人处总是喊她“心碧”,这是她悲苦生活中唯一的一点点快乐,是灰色人生中的一点亮色,只有听他扬声喊着“心碧”的时候,她绷紧的神经才像是被什么东西泡开了一样,柔柔地张胀地觉得舒服。如今只为着儿女间的纠葛,她唯一的快乐唯一的光亮就要失去了!她抬了头,泪光闪闪地望着暮紫,脸上心里都是无声的乞求。

薛暮紫却也是个倔强的性子,他硬是别过头去装看不见。

绯云肚里的胎儿,最终是被薛暮紫狠狠心用一剂猛药打下来了。女儿才十八岁,她将来总还要嫁人,还有长长的路要走,暮紫不想看着她被一个无人承认的孩子拖累一生。

女儿喝药之后,疼痛使她的叫声撕心裂肺,做父亲的暮紫听着几乎发疯!想想女儿很小死了母亲,饥一顿饱一顿地跟他长大,他却没有能保护住女儿一生的幸福,他就觉得自己是有罪的,不但有罪而且残忍。他不断地谴责自己痛恨自己,同时也在心里越来越多地疏远了心碧。

克俭越来越频繁地走入旅馆里克勤的房间。他不能自持。语嫣风骚香艳的肉体和掺了白面的香烟都让他不可自拔。甚至他需要那种香烟胜过了一切,他每到一定时间就不可遏制地想要抽上一口,他会想得抓耳挠腮,浑身战栗,胸前背后冒出涔涔的冷汗。

克勤表现得十分大方,他慷慨地为克俭递上香烟,有时候在语嫣的暗示下,他也会主动起身让出房间。他拍拍克俭的肩膀,若有若无地一笑。他的动作像对一条自己宠爱的哈巴狗,轻拍它的脑袋,对它抚爱有加。

开始的时候克俭对这一切没有多想,他认为克勤是真心拿他当好兄弟的,他们董家一门不就只有他和克勤这两条根吗?兄弟之间当然是有福同享。他吸着克勤的烟,手里搂抱着克勤的女人,一半是感激涕零,一半是心安理得。现在他对付语嫣不再像从前那样笨拙和羞涩了,他在口唇间和手掌中能够把这个妖艳的女人抚弄得欲火难耐,索索发抖。其实他在心底深处对语嫣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侍弄她的目的非常明确,只是要从她手上得到更多的那种香烟。

有一回他曾把特制的香烟带回家中来吸。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关严了门窗,吸完之后立刻打开门窗透气。然而心碧还是从他房门口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她疑神疑鬼地走进房中问他:“克俭你抽了烟膏?”克俭就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手在浑身上下拍打一番,笑着问他娘:“我哪里有抽烟膏的东西?家里那一套不是给你收着吗?”心碧想想也是,克俭房间里干干净净,他就是从外面弄来了烟膏,也不可能抓在手里点火烧吧?心碧说:“没抽就好。那玩意儿可不能沾,多少人家就是败在这上头的。”克俭信誓旦旦回答说:“娘你放心,我正琢磨要做点什么事,既能挣钱养娘,又能替董家撑起门面。”

心碧心里甜丝丝的。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向来会察言观色,说话总要讨她的欢心,实际上家里指望不到他什么。但是心碧喜欢有这点虚幻的安慰,她有意无意偏袒着他的花言巧语和游手好闲。她从死了烟玉之后逐渐变得迟钝、轻信和优柔寡断,年轻时候的好胜、敏锐、果敢、含而不露的厉害泼辣都在慢慢地离她远去。她自觉自己是真正地老了。

克俭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把这种香烟带回家里来抽。

不久的一次,克俭照例去克勤住处,发现门上贴着纸条,说明他们有事要去通州几日,因为动身匆忙,来不及告诉克俭,云云。克俭当时烟瘾正发,见了纸条,顿时就生出恐慌,马上觉得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连骨头里都有小虫子在爬着咬着一般,是那种抓挠不着的丧魂落魄。他在海阳城里转悠了半日,实在熬不过这种透骨的难受,见四下里无人注意,偷偷摸摸门进一家从前的烟馆。他知道共产党占了县城之后已经禁止烟馆妓院开业,可这家的老板暗地里一直在做着生意的。他比划着向老板要那种掺有白面的香烟,老板说他没有,他卖的白面是摊开在纸上直接往鼻子里面吸的。老板说着当克俭的面拆开一小包,拿一根麦管戳进鼻孔,管子的另一头在纸面上画符般游走,鼻腔里呼呼有声,眨眼间薄薄一层白色粉末踪迹全无。老板揉揉鼻子,挤眉弄眼,一副快活有如神仙的模样。

克俭哪能禁得住这样直接的诱惑?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随身所带的几个铜板,要求老板卖一包白面给他。老板问他带钱了没有,克俭忙说带了。老板就好脾气地笑着,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个数目。克俭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想到白面的价钱会是这么昂贵。克俭当时就很尴尬,嗫嚅着问老板能不能赊帐?老板马上变了脸色,鄙夷地说一声:“你耽搁我做生意。”拂袖回到后堂。

克俭一方面烟瘾难熬,一方面是典型的少爷脾气,受不得别人的嘲笑。他马上回家想办法弄钱。心碧出去了,家中一个人没有,这是个好机会。克俭溜进心碧房间,先开她床头的抽屉。抽屉里只有几十个铜子,这点钱实在太少。他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熟门熟路地从她枕下摸出钥匙,开了床后的箱子。箱子里也不过就是心碧从前的几件皮货,最下面藏着家里的房契、地契等等东西,一股浓浓的樟脑丸的气味。克俭头一回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免胆怯,只拿了心碧的一条狐狸皮衣领,掖在怀中,仍旧把箱子锁好,一溜烟地跑出门去。他在当铺里拿皮货换了钱,又一口气奔到从前的烟馆里,全部买了白面。

至此,克俭才明白原来白面是比鸦片膏更加昂贵的东西。他想这些日子他白抽了克勤那么些“香烟”,拿钱买的话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对克勤就生出了很多感激,觉得这位堂兄实在是出手很大方的。随之他又想,克勤当年从董家出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到底是做什么生意挣了大钱?如果这生意好做,他又为什么不求克勤带他一把?挣下钱来,让他娘高兴高兴,也省得整天吃人家的抽人家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克勤从通州回来后,克俭马上找上门去,拐弯抹角地想套出克勤做什么生意。克勤先不肯说,架不住克俭软磨硬缠,语嫣又在旁边帮腔,只好把秘密透露出来。却原来再简单不过,就是在上海的股票市场做投机买卖。股市行情是天天变化的,有时候一天中有贵有贱能够涨落几次。贱的时候你买进来,贵的时候再抛出去,钱就这样赚到手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克俭倒也不笨,狐疑地问克勤:“贱的时候大家都买,贵的时候大家都抛,谁都懂这个道理,凭什么你赚了钱别人不赚呢?”

克勤笑笑说:“这就靠眼力了。你要抢在别人没买的时候就买,别人没抛的时候就抛,钱才能赚到你的手上。”他说得兴起,一连串举出几个股市上大起大落的例子,又说他其实自己没什么本钱,他发财是靠替别人做投机生意,人家大老板信任他,把钱放在他手上,钱就生出钱来了,他和那拿钱出来的人双双都发了。

克俭从小在海阳长大,最远才不过逃难到了上埝镇,哪里听说过上海滩上这许多新奇冒险的事情!一时间他两眼放光,手脚发痒,恨不得立刻随了克勤去,拿一块钱在股市上生出十块百块来。克勤瞥他一眼说:“做买卖要有本钱,你有钱拿出来吗?”

一棍子又把克俭打得垂头丧气。倒也是的,他哪里有钱拿出来?家中的情况他都知道,说起来是海阳城里的大户人家,其实一天三顿饭也就勉强吃饱罢了。前儿个他开了心碧的箱子,里面有些什么不是一眼都看见了吗?

克勤见他低头不语,口气里带点奚落地说:“照我看,你家里也就剩几间房子还值钱。”

克俭快快地说:“总不能卖了房子?那我娘真是要打死我了。”

克勤笑道:“你脑子不转弯。”

克俭跳起来说:“你能有办法?”

克勤笑而不答。克俭受不了他的撩拨,死活要央他说出来,只差没有磕头下跪了。克勤这才吐出一句话,说是可以凭房地产向银行里申请抵押贷款。这对克俭又是个新名词,他整个儿就是云里雾里。可是此刻他全部的心思都已经被发财的欲望所占据,他崇拜和信任着堂兄克勤,坚信凭借克勤的帮忙可以挣到大钱。

克勤又一次居高临下地甩出一句话来:“我也是说说罢了,其实你娘那一关通不过的。她会把家里的房地契交到你手里?”

克俭“噗”地笑出声来。过足了烟瘾之后,他的脑子通常总是转得很快的。他想,娘这一关既是通不过,不能绕开来走吗?他偷偷把房地契拿出来,马上就能抵押到现钱,钱交给克勤买成股票,十天半月翻个倍儿,再还了银行贷款,房地契完壁归赵,神不知鬼不觉。而他那时候已经有本钱去赚大笔的钞票了,他会跟克勤一样风光派头。娘和姐姐们总说他不求上进游手好闲,结果怎么样?他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克俭说干就干,回家偷个空子从心碧房中拿出了一应契约,怕放在自己身上不保险,又急吼吼地送去交给克勤。两人说好,克俭连夜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赶来跟克勤会合,再一同坐船往上海。心碧那里,到时候克俭留个条儿说明去向就行了,男子汉十八岁还不能出门闯天下吗?

克俭做梦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他挟着个不大的包袱来会克勤时,旅馆老板告诉他说,两位上海客人昨晚就结帐离开了。

克俭如雷轰顶,一张脸白成了豆腐色。至此他才隐隐约约知道,从一开始他就进了克勤的圈套,无论语嫣无论掺白面的香烟,克勤教会他吃喝嫖赌,目的就是要毁了他们一家。其实克勤拿着董家的房地契到上海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可是克勤知道心碧会伤心绝望,她唯一的儿子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还不够她伤痛至死吗?克勤仅仅是这样要弄心碧一回,也算是为自己出了一口气。

可怜心碧有很长时间都被蒙在鼓里。平常无事她想不到去翻检查验家里的文书契约,轮到这些东西真有用时,她已经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