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思玉、烟玉、小玉都放学回了家,却是迟迟不见克俭的影子。心碧间烟玉在学校里有没有见到弟弟,烟玉趁机告状说:“娘你不知道,克俭也太不像话了,我好几次从他们教室门口过,都见他被先生罚站呢!今儿到现在不回家,还不是又被留校了?”
心锦插话说:“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调皮捣蛋总是免不了的,既是被先生罚着留校,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至多挨几句训骂,到先生回家,还不把他也放了?”
心碧想想也是,嘴里发狠道:“不好好念书,倒常被先生罚着,这还了得!回来看我不扒他的皮。”
几个女孩子便温书做功课,等克俭回家一块儿吃晚饭。
左等右等,看看天已见黑,还是没有克俭的踪影。心碧就有些狐疑:“会不会犯了什么大错,让学堂里扣住人不肯放了?我还是看看去。”
心碧就丢了手头的活儿,起身要往学校。思玉不放心娘,也要跟着一道去。两个人才走到前头天井里,桂子一跛一跛迎了上来,说她刚才站在门口等克俭,有个人打她面前擦身而过,往她手里塞了个纸团。她摊开手心,果然有个圆圆的东西。心碧一把抓过来,只觉心里忽悠一沉,说不出来的头皮发麻。她把纸团又交到思玉手上,催促她:“快到灯底下看看。”
思玉身轻腿快,接过纸团就飞奔到掌灯的那间房里。待心碧跟过去,思玉已经把纸团展开,把纸上写的东西读了一遍,抬眼愣愣地望着心碧,一张俏脸在灯光下煞白煞白。
心碧在房门上靠了一靠,稳住神,吩咐思玉道:“是些什么,你就说吧。”
思玉带着哭声:“克俭被人绑票了!”
一屋子人都大惊失色。心碧立时一阵头晕,只觉身子发软,跟面条儿似的,不由自主地就想顺着门框出溜下去。幸好桂子就在身后,赶紧伸手架扶住了她。心碧此时眼睛一扫,扫到心锦和女儿们几张惊慌的面孔,心里说,我得沉住气呢,我若一发慌,这家里就没人能拿得起主意了。她舔一舔干涩的嘴唇,问思玉:“那上面还写些什么?既是绑票,不外要钱,那人想要多少?”
思玉颤着声音答:“娘,要得可不少,是三十两黄金。”
心碧回头问桂子:“你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
桂子说:“门口黑,我先又以为是个路人,也没多在意,只仿佛那人年纪不很大,走路的架势像是有点功夫的。”
心碧仰了脸,望着天花板上灯光照不到的一处黑影,一动不动。屋里其他人也便不动,眼睛只巴巴地盯住她的下颏。过一会儿,她把头低下来,吩咐桂子:“去盛晚饭来吃吧。”
心锦埋怨她:“这是什么时候啊,还吃得下饭!”
心碧苦笑笑:“人是铁饭是钢,总要吃饱肚子才能作计较。再说这夜里乌漆抹黑,能上哪儿找谁?少不得要到明日天亮才做得成事。吃饭吃饭。”
众人围坐在饭桌上,都有点食不下咽。连小玉也显得心事重重,低了头,用筷子一颗一颗地数着粥汤里的米粒儿,慢慢地往嘴里拨。心碧勉强吃了一碗,放下筷子就回房去。心锦和孩子们不敢去吵扰她,从她门口来回走动都是蹑手蹑脚。
心碧刚才的镇静是做给家人们看的,回房往床上一躺,她就觉得浑身上下一个劲儿发冷,冷得手脚哆嗦不止,连那张黄铜的床架子都被她带动得微微晃荡。她不想点灯,黑暗中睁着两只焦虑的眼睛,心一阵阵地下沉,好像身下躺着的不是床,却是一艘黄铜铸就的船儿,因过于沉重而正在往水下慢慢地坠落。
克俭可是济仁唯一的儿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还能再成个家吗?
那绑票的人为何不多不少要三十两黄金?莫非知道她恰巧把一处房产卖了这么多钱?
桂子说送信的人像是有些功夫,海阳城里什么人才练功夫?自然是帮会里的流氓打手。这么说是青帮做下来的事?是姓高的白住她房子不成,怨恨在心,到青帮头子范宝昆跟前告了状,范宝昆下令叫人动的手?
心碧越想越觉得明白。她想,绕线要找线头,线头既找到了,不愁后面绕不成团。她知道范宝昆跟董家二老爷济民的关系非同寻常,这事恐怕还得求济民出面。指望他们白白放人怕是不行,那么多多少少总要破费一些。至多十两,这是个极限。卖房子的钱,她已经用掉不少,剩下来的还要细水长流,她一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呢。
心碧就这么大睁了眼睛,思前想后,一夜熬煎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洗漱过后,她匆匆到二房的老宅里去找济民。其时济民一家已经在吃早饭,每人面前也就是一碗稀稀的玉米面粥,那个乡下女人尖嘬着嘴唇,吸溜吸溜喝得山响。济民用筷头敲着碗边说:“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往后连玉米粥吃得上吃不上还难讲呢。”
心碧心事重重,顾不得去想他话里的意思,在乡下女人给她端来的凳子上坐了,开始细说昨晚发生的灾难。济民边喝粥,边眯缝了眼睛听着,从外表上看不出他在这之前知道还是不知道。待心碧说出想求他出面疏通的意思后,他就放下粥碗,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一言不发。无奈他眼皮太薄,薄眼皮下面眼珠的急速转动就让心碧看了个明明白白。她从来对这位二老爷的为人再清楚不过,也知道“雁过拔毛”是个规矩,心里便及时开始了对二老爷酬金的盘算。岂料片刻之后济民说出来的一句话,还是把心碧惊得目瞪口呆。
济民只让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从那缝里看定心碧,缓缓说道:“范宝昆算起来是我的学生,可如今我是个什么东西呀?三顿饭都吃不饱肚子的人,还有谁来买我的面子呢?只怕还是钱财比面子当紧得多。”
心碧咬一咬牙:“克俭是你的亲侄子,看在济仁的分上,二叔你也不会见死不救。该花多少钱打点,你就明说个数儿,只要我能拿得起的……”
济民打断她的话:“我替你想想,虽说卖房子卖了点钱,你日常总要花销,不能顾了儿子苦了姑娘吧?再有就是珠宝首饰,这年头想买的人不多,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心里倒是肉疼。依我说不如这样:你把绸布店的股份送我一半,剩下来是多是少,一总由我包了,总是要让克俭平安回家才是。”
济民这话才一出口,心碧脸上已是刷地变了颜色。她目瞪口呆地望着济民,实在不知道他是不肯帮忙,因此拿这话来逗她玩儿呢,还是他心里果真就这么想。若果真这么想,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而况还是克俭的亲叔叔?他不是不知道绸布店的利润如今是大房里每月唯一的进项,虽说微薄,可她娘儿几个靠它活命呢!他这是要断她们活命的根子呀!
她摆在膝头上的双手抖得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试图用一只手去按住另一只手,使它们不至过分暴露她心里的悲伤怨愤,却是很难做到。她吃力地站起来,勉强说了句:“容我再跟大姐合计合计。”就腿脚僵硬地迈出门去。那一刻她心里忧愤地想,她不会再踏进这门边半步了,她宁可看着克俭被撕了票,都不会再来求他。
克俭被绑票的消息只半日就传遍了全城。有几家左邻右舍和亲朋故友来看心碧,都劝她破财消灾。从她们的言谈里心碧才知道,原来这几年绑票是海阳的常事,青帮的人干,和平军干,日本情报队也干。有时候借口通新四军,通中国军队,有时候根本没有借口,知道你有点家底或是从哪儿小赚了一笔,冷不丁就来敲你一杠子。这年头实在是人都疯了!不过干这事的人也还守规矩,你不声不响交了钱,他那边也就不声不响放人。甚至还能讨价还价,把钱数商量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内。满脸关切的女人们对心碧喁喁地说:“儿子当紧哪,这是你们董家的后啊。有儿子就什么都有,没儿子就什么都没有。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当牛做马为的谁?攒下家产又给哪个?还不是儿子……”
心碧觉得烦。她从她们薄薄的嘴皮子后面听出了一句深藏不露的话,那就是:快些破落了吧!把董家的这点家产快些踢腾光了吧。她们或许正巴不得心碧变得跟她们一样一贫如洗呢。这个要强的心碧,显赫的心碧,四十出头还保留一份花容月貌的心碧,真难说得出暗地里有多少女人在嫉妒和怀恨着她。对此心碧能想得通,凡人们就是这样心窝子浅。只是心碧又轻易不肯认输,但凡有一口气,她也要保住董家这份家产,她就是要站出来比别的女人高一个头!
下午冒银南出乎意料地来了。心碧从乡下回来的这些日子里,冒银南已经是第二次登门。心碧弄不清他这么做是为了死去的润玉还是活着的思玉。不管怎么说,对思玉要成为冒家的第二个儿媳这事,心碧始终耿耿于怀。她总认为润玉的死是冒家没把这个儿媳放在心上的缘故。润玉刚死,思玉却又跟之诚恋上了,这不是气数是什么?
更加出乎心碧意料的是,冒银南带来的不光光是虚空的安慰,他带来了放在一只不起眼的肥皂盒子里的三根金条。
心碧一时竟有些慌乱。“冒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怎好平白无故用你的钱?”心碧把那个肥皂盒子推回到冒银南面前。
冒银南一伸手,又推了过去。他诚心诚意说:“董太太,你就当润玉还活着,这钱是她拿出来赎她弟弟的。你花自己女儿的钱总是花得应该吧?”
心碧听他提到润玉,心里不由就有几分气恼:“若是我的润玉儿还在,她自己拿了钱送来给她的娘,那又是另说了。实在你和她不同,你的钱我不能收。我董家也还没有穷到这个分儿上,要靠人家来施舍。”
心碧这话说得有点刻薄。换个人她就不会这么说了。此时一则因为冒银南提到润玉勾出她的伤心;二则冒银南为人厚道,话说重了也不至于翻脸,心碧趁此机会一泄心火,说来说去也是带着点女人撒娇的意思。
冒银南果真只咂一咂嘴,圆胖的脸上浮出几分无奈,对心碧说:“董太太,我真是没有半点冒犯你的意思,只不过当年我在济仁兄的灵前作了许诺,我们两家要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如今你是有了急难,无论做亲家还是做朋友,帮个忙总是该当的吧?你董家的家底我能不知道?不说三十两,只怕三百两也难不倒你。我只是想着你现凑这些钱总不容易,又恰好我手头上有,先送来给你应个急,日后哪怕再还呢?”
冒银南把这番话慢条斯理地说出来,心碧倒觉得很不过意,懊悔自己刚才把话说重了。但是要叫她伸手把这钱拿过去也不可能,她心里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拿冒家的钱用的事实。她想了一会儿,尽可能委婉地说:“冒先生,你看这样子是不是好?钱你先拿回去,实在要用时,我会让思玉去取。克俭的事我细细掂量过,恐怕光拿钱还不是个办法:他若是只想敲点钱用用,这事就没个够,有了一回还会有二回;他若是恨上了我,想找事由来报复我,送钱也是白送,人心里的仇恨岂是拿钱能抹得平的呢?冒先生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
冒银南点头道:“实在不知道你能想得这么透。既如此,也只能随你的意思了。”他说着便告了辞。
心碧原以为绑票的人既开出条件,这事就总要周旋一番,克俭的生命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谁料傍晚思玉惊惊乍乍地从外面回来,进门就叫:“娘!娘!外面人都在说,南城墙根下杀死了个男孩!”
心碧如雷轰顶,一把抓住思玉:“是不是克俭?是不是克俭?”
思玉煞白了脸儿说:“娘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听人这么说。”
心碧顾不得再问下去,就手把思玉一拉:“快跟娘一块儿去看看。”
两个人穿巷过街,一路小跑。心碧从没有这么遇事慌乱,她喉咙发紧,喘不过气来,心跳得像在擂鼓,眼面前晃来晃去总是一具白条条的男孩的尸体。他是不是克俭?是不是克俭?天爷,她觉得她要疯了,她跑不到南城墙根下就要死了。
她总算被思玉扶持着到了南城墙根。远远地就见一大群闲人沿城墙围成个半圆,指手划脚,议论纷纷。暮色把城墙上的荒草衬得凄凄凉凉,有几只老鹊在人们头顶上绕来绕去,叫出一连串哀哀的悲声。心碧跌跌撞撞挤进人群里去,只看一眼,人就瘫了,一屁股坐在荒草地上,说不出话来:那孩子不是克俭。
思玉扶她起来,说:“娘,幸好不是。”
心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那具小小的白条条的尸体,嘴里说:“不是克俭,也是人家爹生娘养的,就这么给人杀了?就下得了手杀这孩子?天菩萨呀,睁睁眼噢!”
思玉唯恐心碧再看下去要精神错乱,连拉带拖地,把她拖出人群,带回家去。
心碧到家之后仍旧坐着发呆,显得心事重重,又有点神魂不定,脸色看上去便有点怪模怪样。思玉过来连喊了她几声,她像是没有听见,思玉心想娘该不是得了魔症?思玉连忙到后院去把事情的详情告诉大娘娘心锦。
心锦听说城墙根下杀死个男孩子,马上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问思玉:“你真看清了不是克俭?”
思玉说:“我和娘都看得清清楚楚。”
心锦拍着胸口:“可怜你娘,她是吓傻了呢。”
心锦颠着两只小脚找到心碧,以从未有过的果断发令:“这事万不能再往下拖,我找一趟王掌柜去。”
心碧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马上站起来:“还是我去。外面黑下来了,你走路不便当。”
心锦说:“这种时候你不能跟那些人斗气,花钱消灾拉倒吧,算大姐我求你。”
心碧没有答话,头一低,不声不响出了大门。
她拐过巷子,没走几步,路边冒出一个人影,低声在她耳边说:“太太,我一直在等着你。”
心碧摆摆手:“到你家再说话。”
王掌柜在前面引路,心碧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人从城南一直走到城东。进了家门,王掌柜回身小心地把门闩上,把心碧让到堂屋里坐了,这才从一张椅子的活动坐板下掏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放在心碧面前。
“太太,这是三十两,我先就准备好了。想给你送去,又怕你没吩咐,我不好做主。”
心碧隔着包皮摸了一摸,沉静地说:“你先把东西收回去。”
王掌柜不解:“太太不是来取这个东西的吗?”
心碧反问:“谁说我一定就要用它?”
王掌柜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又把椅子的坐板掀开,把那包东西仍旧放回。
心碧说:“好,现在我们来谈正事。你老实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你的儿子王千帆?”
王掌柜不安地抬一抬屁股,唤一声:“太太!”
心碧不理睬他的窘迫,继续说:“千帆偷偷带走我家绮玉,走前都没跟我这个做娘的说一声,这事想必你也知道,我们两家是心照不宣吧。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这个女婿我认不认的都是一回事了。既做了我的女婿,就要能当我的半个儿用。克俭是他的弟弟,家里出这样的大祸,他不能不管。”
王掌柜一时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试探着问:“太太想要他怎么管?”
心碧说:“你想法子连夜出城去找到他,把这事说给他听。我知道他左不过就在这城西附近,前不久还跟和平军打了一仗。事情呢,我也不想弄得太大,将来怕不好收拾,我只要他进城把范宝昆手下绑起个把人来,让姓范的用克俭来换。”
王掌柜沉吟了一下:“太太,这事你要想好。绑他个把人倒不是难事,就怕青帮的人心狠手辣,万一那范宝昆恼羞成怒,宁可撕票也不换人呢?”
心碧淡淡一笑:“他不会。他跟我本无大仇,不过是替姓高的出口气罢了。新四军如今的势力,海阳城里哪个心中无数?范宝昆不是傻子,会想不到给他自己留条后路。这事你尽管去办。”停一下,她又说,“我盘算来盘算去,不借这回的事情给个警示,日后人人都来拣软柿子捏,我们娘儿几个在城里怎么过?”
王掌柜不再迟疑,站起来,紧紧绑腿的布带子,就准备出城去了。
回家的路上,心碧从烟铺子里买了一包“哈德门”香烟。上床后睡不着觉,她索性坐起来,倚着床栏抽了平生第一支烟。
烟雾从口中徐徐吸入,她分几次一点一点地、小心地吞下肚去。有一股温热的气体顺喉管往胃囊涌荡,口腔里辛辣而又芳香。喉头略有点发毛,想要咳嗽,她用劲咽了唾沫,把那毛毛刺刺的东西持平。她学那些老烟鬼的样子,不张嘴巴,让肚里的残烟从鼻腔呼出。娇嫩的鼻粘膜未曾受过这等刺激,刹那间紧急动员,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她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被疏通的畅快,浑身上下因这畅快而变得轻松。她盯着手中那个亮亮的红点,和黑暗中若有若无、仅在想像中袅袅上升的一缕烟雾,心想怪不得世上那么多的男人喜欢抽烟,这的确是个让灵魂轻松的好东西。她抽完了一支接着又抽第二支,连自己都奇怪怎么就若无其事。
第二天早晨思玉来见母亲,推开房门,差点被满屋的浓烟熏一个跟头。她连打几个喷嚏,一面拼命以手代扇在眼面前挥着赶着,一面冲过去开了窗户。她站在窗口对心碧说:“娘,你心里愁闷,就像大娘娘那样抽点水烟好了,水烟柔,香烟凶,香烟抽多了伤人。”
心碧目光闪亮地望着思玉:“娘就是觉得这烟够劲。”
中饭时桂子特地烧了个心碧爱吃的咸菜煮小鱼,想让心碧就着这菜多吃几口饭。心碧拿筷子在碗里拨拉了两下,忽然抬头对桂子说:“克俭不是也喜欢吃这个?收起来留给他吧。”桂子心想克俭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菜若留个三五天,还不早变味儿了?再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再做一碗也不值几个钱。但是她不敢说出来,不声不响把菜端回厨房。饭后桂子跟心锦一交谈,两个人都觉得心碧像是有点魔症,心锦慌慌地回房,在观音娘娘像前替心碧烧了一炷香。
约摸两三点钟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打门。桂子赶着过去,才把门开了一条缝,门外的男人哧溜一下挤了进来,也不说什么,大踏步地往里面走,急得桂子在后面连声叫唤:“哎!哎!你这人怎么不懂规矩?太太!太太!”
心碧听见桂子喊,马上从上房里迎出来。她看见闯进家来的年轻男人眉清目秀,一顶呢质礼帽低低地压在额头,灰色的直贡呢长袍略显肥大,从一双沾满尘土的黑布鞋上可以断定他是走了长路的客人。这人见了心碧也不说话,直挺挺地站着,脸上带一丝调皮的微笑。
“绮玉?”心碧脱口喊出这两个字。
绮玉笑着,抬起一根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心碧噤声。然后她伸出胳膊把心碧轻轻一揽,拥着她走进房去。
那边桂子听见心碧喊出绮玉的名字,心里已经明白过来,不等交待,返身去把大门闩得严严实实。
绮玉在心碧房中摘了礼帽,脑袋用劲一甩,一头齐刷刷的短发哗啦一下子滑散下来,重又变成个轻灵秀丽的女孩。她压抑着心里的快乐,捏一捏心碧的手,唤道:“娘!”
心碧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害怕,摸摸绮玉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脸,说:“我只是要千帆带几个人来一趟,怎么你也来了呢?”
绮玉说:“娘不愿意我回家?”
心碧叹口气:“城里又有日本人,又有和平军,你心里就不怕?”
“娘看我像不像害怕的样子?”绮玉笑嘻嘻地。
“邻居们会认出你。”
“不会。连桂子妈妈都认不出了。我离开这里时还是个小女孩,现在已经长成个大姑娘,帽子一戴就是个小伙子,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都拿我没法儿!”
心碧看到绮玉,不由自主地要想到沈沉,对这个女儿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的情绪。她沉声道:“既回来,先见见你大娘娘去吧。”
心锦不比心碧,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绮玉又哭又笑,恨不得她真的变作块玉,好拴在身上再不放开。到傍晚思玉、烟玉、小玉放学回家,姐妹们相见,自然又是一番兴奋,不敢大声笑闹,你捶我一拳,我还你一手,捂了嘴巴叽叽喳喳说话。
这一晚上,董家紧闭了大门,一家人聚在心碧房里,听绮玉说些新四军里行军打仗的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到十点钟左右,一块砖头从大门外飞进天井,噗地一声闷响。绮玉正说着话,却一下子就听到了,马上腾地起身,嘴里说:“是干帆。”她拿了礼帽戴在头上,熟练地将短发尽数塞进帽中,即刻就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年轻老板。她回眸对全家一笑,几乎没有声息地飞奔出门,隐入黑暗之中。
千帆果然在巷子拐弯处等她。绮玉一到,千帆轻轻说了声:“跟着我。”转身在前面不回头地走着。绮玉不说话,只在后面留心不被拉下。走到街口,恰巧来了一队日本人的巡逻兵,马靴在碎石路面上踩得咋咋地响。千帆一闪身贴住墙壁不动。绮玉见了,马上跟着贴在墙壁上。日本人走路都跟木偶人一样,只管抬头挺胸向前,目光无暇旁顾,巷壁边的两个大活人竟没发现。
高家新搬的住宅,是千帆当日下午就打听和察看妥了的,此时再去,自然熟门熟路,穿街过巷的没有丝毫迟疑。那住宅也是单门独院,只是靠近城边,四周都是菜园和苇塘,远不及原先董家六角门内闹中取静的方便。按千帆的计划,高家只有两口人,到时他和绮玉相机行事,两口子当中抓住一个就行。
城边上的房子造得没有城中大户人家那么讲究,围墙虽也有,不过是砖头垒成的矮矮的一圈。千帆到屋后柴草堆附近搬一个大树疙瘩靠墙放了,人踩在树疙瘩上,眼前便看到一个小小的院落,东边是厢房,有烟囱立在房顶,想来是厨房无疑;北边三间正屋,两间暗着,只一间有灯,透过薄薄的窗纸,望见一男一女两个靠得很近的人影。千帆一耸身翻过墙头,又接应着绮玉翻了过来。千帆指指亮灯的房间,绮玉会意,两个人蹑手蹑脚摸到窗下,猫腰站着,细听动静。
男的说:“你保证我姐夫不会突然回来?”
女的说:“你想想,是范老头子开香堂,完了自然是到窑子里吃花酒,这不用说的了。既吃了花酒,谁还会半夜摸回家来?除非他那东西不争气。”
“我姐夫想必是争气的了。”
女的抬手在男的胳膊上打了一记,又捂嘴吃吃地笑。男的伸手掰开她捂在嘴上的手,脑袋就凑近去,一下子咬住女的嘴唇。女的夸张地一叫:“哎呀,要死!用这大的劲!”反过来又踮了脚去凑那男的。两个人你抱住我的头,我搂住你的脖,一时像两只交颈相缠的鹅,呜呜咽咽呢喃不止。
千帆望望绮玉,黑暗中两颗星石般晶亮的眼睛也正对着他闪闪烁烁。目光相接的瞬间,千帆和绮玉都会心一笑。
男的性急,不多时候便按捺不住去解女人的衣扣。解了两颗,手迫不及待从领口里探下去,抓住女人的奶,又搓又揉,胡乱用劲。女人先怕痒,身子缩着,咯咯地娇笑,告饶。而后笑声慢慢变作呻吟,长一声短一声,跟叫春的猫儿一样。再而后,女的很坚决地把身子从男人怀里一挣,说:“你等等,我去洗干净了。”顺手撩撩头发,开了房门出来。
她袅袅婷婷地穿过黑暗中的天井,走到厨房里去。脚没碰到门槛,只觉腰身一紧,被人从后面抱了个结实。她本能地张开嘴巴惊呼,声音还没出口,一团烂棉花已经把嘴巴堵得大气难出。她惊恐地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被两个年轻男人一左一右挟持在当中,看着他们拉开院门的木闩,吱地一声开了那门,拖着她几乎是脚不着地地跨过门槛,往右一拐,没入城根下的野草苇丛之中。她似乎听见表弟在房中问了一声:“你要出去?”可是她没法回答。她被那四棉花闷得透不过气来,胳膊也像是要被两个男人扯断了似的,痛得她眼泪哗哗直流。那一刻她认为她是要死了,她被人绑了架,必死无疑。
千帆和绮玉断定屋里的奸夫不敢追赶更不敢往范宝昆处报案,因此把事情做得不慌不忙:他们沿城墙根把高太太拖到一个破败无人的尼姑庵中,摸索着用绳子把她在门柱上绑了结结实实。绮玉掏出口袋里事先写好的纸条,千帆就用一把匕首把纸条穿了,扎进门柱。而后绮玉恶作剧地拍一拍高太太的脑袋,两个人不声不响扬长而去,趁天黑翻过城墙,进入冬季茫茫的原野之中。
第二天,海阳陷入了几乎是波及全城的惊恐和混乱之中。范宝昆亲自带领青帮门徒和警察局全体人员,挨家搜查失踪的高太太。搜查工作进行到中午,绑在尼姑庵中的高太太不知怎么甩脱了口中的棉花,开始大呼救命。人们循声而去,便在离高太太头皮不足一寸的门柱上发现了那把匕首和扎在匕首下的纸条。纸上赫然几个大字:“绑人者被绑!”落款是“四爷”。众人都是世面上混得久的人,言语间自然一点就透,马上由高太太想到几天前被绑了肉票的董家小儿子克俭,又纷纷猜测落款中的四爷必是新四军无疑。
正如心碧当初预料到的一样,范宝昆觉得没必要为姓高的一点私怨得罪新四军,再说这事传到日本人耳朵里,也显着他这个情报处长多么无能似的。他皱着眉头轻轻一挥手,下面的人心领神会,马上把克俭放了。范宝昆派人一连在董家门口转悠了好几日,想弄清这家人和新四军到底有什么关系。派过去的人报告说,这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连个正经男人都没有,能有什么关系?范宝昆因着跟董家二老爷济民极熟,对大老爷济仁家的底细也可说是了如指掌,实在想不出董家谁可以充作情报处长期监视的要犯,这事慢慢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