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独轮车停在变得陌生了的黑漆大门前。心碧慢慢地骗腿下了车。坐在车上颠得久了,骤然下地,腿脚酸麻,脚底板像有无数根细细的缝衣针扎着,她只得皱了眉头一动不动。几个孩子倒是懂事,七手八脚把车上的行李拿下来了。思玉还作主去跟车夫算了工钱,额外地多给了几个茶水费。车夫就很高兴,握了车把跟心碧告辞:“董太太,要没什么事,我们这就走了。”心碧挥挥手:“走吧,要走还是趁早,晚了怕是城门过不去。”
小玉儿怯怯地倚到心碧身边来,仰头问她:“娘,这真是我们的家?”小玉离家出去逃难的时候还小,记忆中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
思玉不知何时也靠了上来,站在心碧肩后,大人似的叹口气:“几年不见,房子怎么破成这样?还小了好多。”
心碧站着没动,心里说:怎么能不破?人都死过去几回又活过来几回了,房子怎么能不破?看看这两扇大门,过去年年要漆上一遍,漆得打老远能照出人影子,如今斑驳得像老坟里挖出来的棺材板。门上的虎头钢环不见了踪迹,替代它的是铁丝勉强弯成的圆不圆方不方的门鼻子。门框上贴着的纸头是什么?心锦从定慧寺里求回来的符咒?瞧它在风中抖得那个样儿,怕是暗里也替这家人淌着眼泪呢。墙头上的瓦楞草居然能长到小半人高,活像有人天天给它上肥养着的。与它上下呼应的是墙脚的茅草,顽强的草根把砖墙都挤得歪歪斜斜,仿佛只需轻轻一推,整堵院墙马上就会轰然倒塌。
心碧长长地叹口气,她明白这个家中等待她的是什么了。她想这恐怕都是命,命中注定她总是要在绝境中挣扎。
克俭等不及心碧吩咐,绕过满地的行李,跳上台阶用劲敲门。先是半天没有声音,心碧以为家里人不在,忽然那门就吱地一声开了,探出来一个乱蓬蓬的脑袋,脸上不知道是浮肿还是胖的,一双眼睛嵌在皮肉里,眼神浑浊不清,极为缓慢地在门外一堆人身上转动。
心碧失声惊叫:“桂子!”
被叫的人手抓在门上,身子一缩,仿佛躲着什么。
心碧补上一句:“桂子,是我!”
桂子努力把眼睛睁开来,不敢相信地:“是太太?”她猛地松开手。“天神!真的是太太!”
她顾不上跟心碧招呼,扭头就朝大门里跑,嘴里一迭声喊着:“大太太!大太太!太太回来了呀!”
隔了半开的门,心碧看见桂子一条腿跛了,走路身子一倾一倾。心碧想不起来这个健壮的女仆怎么短短几年变成这样,一时间满肚子涌出来的都是伤感。她慢慢地、几乎像梦游一样地踏上台阶,跨进大门。她看见从前的敞厅房子里迎出来一个苍老的妇人,头发花白,步履蹒跚,因为走得太快而让人感觉着随时都会跌倒一样。她愣了一愣,紧走几步,双膝一屈,嗵地跪倒在这个妇人面前,凄凄地喊出一声:“大姐……”
心锦慌忙也跟着跪了,手扶住心碧,口中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边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下来,后面的话便再不能成声。
两个人抱头一顿大哭,方党心里好受了一些,遂搀扶着起身,到敞厅里去坐。心锦屁股才挨着椅子,又忙忙地起来,要到外面去看几个孩子。心碧也跟了她出去。心锦一个个地把孩子拖进怀里,摸脸,摸头,摸手,摸个没够,恨不得每人脸上咬下一块肉来含着。一边摸,一边不住地念叨说高了高了,比大娘娘都高了,大娘娘快够不着你们脑袋了。轮着摸了一圈之后,忽然前后看看,脸色发了白:“怎么还少一个?绮玉呢?”
心碧连忙说:“绮玉好好的。”就把她跟王千帆去投了新四军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心锦听了不响,半天才开口道:“你就能放心?”
心碧苦笑:“我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儿大不由娘呢!”
心锦小声说:“日本人,和平军,都是最容不得新四军的,抓住了,比对从前蒋政府的人还要狠。”
心碧说:“这我也知道。她既走了这条路,是祸是福,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心锦念叨着,说是明儿个就到定慧寺,替绮玉烧把香去。
这期间,心碧一直东张西望,心神不定。桂子看在眼里,忍不住冒了半句:“老太太……”心锦不待她说完,背过心碧,用劲地朝她眨眼睛。桂子领会过来,把嘴边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心碧已经留神到了两人的态度,这时候幽幽地开口道:“大姐,你还是实话实说吧,娘她老人家是不是已经……”
心锦知瞒不过她去,叹口气:“你们逃难出去的那年,娘就过世了,算算也已经有三年了。我是怕你伤心,想着你到家茶还没喝一口,怎好先就说这些伤心的事……”
心碧打断她的话:“大姐不说,我这心里也是先就料到的。娘是风烛残年的人,若是在太平日子里,能活个十年八年也说不定。可如今是什么世道呢?娘她老人家有多少阳寿,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惊吓担忧?只苦了大姐和桂子在家料理。”
说到这儿,自然由心锦带着,招呼上几个孩子,齐刷刷在老太太灵位前大哭一场。顺便又把济仁的牌位也请了出来,一块儿烧了香,上了供。
桂子一跛一跛地,把思玉她们领开,各自去认自己原来的房间,收拾床铺。心碧到心锦房里坐下,喝着心锦亲手替她沏上的茶,不时捶一捶酸疼的小腿。她想,下面该要说到润玉了,这是她努力要避开的伤心话题,但是终归要说,她必须对心锦做个交待。
心锦仿佛也在避着什么,眼神闪闪烁烁,时不时朝心碧睃上一瞥。她手里拿的是老太太留下来的白铜水烟袋,装烟丝,搓纸媒子,“噗”地一声吹着火苗,把燃着的纸媒子对准烟锅,咕噜噜、咕噜噜地连吸几口。
“心碧你喝茶。”心锦用纸媒子指一指心碧面前的茶碗。“说了人家要笑话,我们董家的人,如今只喝得起茶末子。”
心碧心不在焉地应道:“茶末子也好,味道更容易出来。在乡下住惯了,茶呀什么的,有也好,没有也罢,讲究不了那么多。”
心锦抽完那袋烟,就手从衣襟里扯出块旧绸帕子,把烟袋上上下下细擦一遍,搁在茶几上,两眼定定地看住了心碧。
“晓得吗?冒银南和他的太太独妍,去年就回了城里。”
心碧手一抖,盖碗里的热茶几乎洒出来一半。
“你见过他们了?”她两眼发直地问。
心锦垂了眼皮:“冒太太来过了。”
心碧哆嗦着把茶碗放上茶几,又哆嗦着抓住心锦的手:“润玉的事,你都知道了?”
心锦反过来又把心碧的手腕抓住,连摇几摇:“妹妹,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可不能再多想,啊?说起来,也是我们润玉命薄,冒家好好的家世,之贤好好的男人,润玉她竟是没福消受呢!”
心碧双手捂在脸上,半天才挪开,问心锦:“是冒家太太特意来通告你?”
心锦沉吟一下,才说:“哪里!要不是桂子,只怕她也不会登我这个门,还把我瞒得死死的呢。那天也是巧,桂子出门买东西,在街上就碰到了她。桂子当然是记挂润玉的,马上就问她大小姐有没有一块儿回来?她大概想想是不说不行了,第二天才上了门。”
心碧幽幽忽忽地说:“哪天我要到东乡走一趟,把润玉的棺木起出来,葬到她爹她奶奶身边去。她活着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死了就孤零零躺在他乡外地,我这心里想想也不落忍。”
心锦慌忙阻止:“这可使不得,润玉已经跟了之贤了,她生是冒家人,死是冒家鬼,这事你可不能糊涂。”怕心碧不听,又补了一句,“冒家如今还是海阳城里有权有势的,冒银南回城就当上了商会会长。”
心碧大为吃惊:“他肯替日本人做事?”
心锦本是个为人宽厚的人,这时倒为冒银南解释:“商家们都一齐推举他,他不敢不干。你想想,他几个儿子都在外面,若日本人较真追究起来,他可怎么回答哟!再说,他家的房产正被日本人占着,说是青木部队长就住在里面,他害怕日本人一发火,烧了他的房子、毁了他的家产,都是说不定的事。”
心碧庆幸道:“我们董家的房子倒没有被占。”
心锦双手一拍:“哪里呀,险得很呢!那天有几个日本人闯进来号房子,可巧老太太咽气不多时辰,停尸在敞厅里,日本人只一搭眼,吓得魂也没了,转过身子就跑。都说日本人最忌死人的。我后来想想,莫非老太太有灵,抢在日本人进来前头咽气,死了还最后护一回家?”
心碧说:“娘是这样的人。”
心锦叹口气:“护也护不周全了。前不久济安回来过一趟,把他那三间房子很贱地就卖出去,说是他们夫妻已经落脚在镇江,想开个杂货店混日子,只等卖房子的这钱做本钱。”
“真的?”心碧又吃一惊。“济民呢?他回没回来?”
“我正要告诉你,他倒是回来了,心遥可怜,死在了乡下。”
心碧一下子想起那个蜡黄了脸孔,病病歪歪的女人,又想到她唯一的儿子克勤是被自己生生赶出门去的,一时不免百感交集。
“囡囡呢?就是绮凤娇生的那个孩子?”
“跟着她爹回来了。还有了个后妈,是济民在乡下新娶的女人。等下你会见到。唉,也是作孽,大大小小弄得不像个人样。”
心碧听说济民在家,就唤来思玉,叫她带着弟妹去拜见一下二叔,尽个礼儿。思玉她们去了不多时,济民又搀了囡囡来回拜心碧,身后跟着他新娶的女人。
心碧搭眼细看济民,只见他穿一件黑不黑、灰不灰的竹布袍子,下巴瘦成个尖尖的锥形,颧骨上勉强包一层薄薄的皮,黄中透亮,活像大烟抽多了的人才有的脸色。倒是因为瘦,那双眼睛越发骨碌碌转得欢势,让人看着心里起寒。心碧就避开他的眼睛,目光捉住了他身后那个女人。那女人约摸三十上下的样子,头发枯黄稀落,偏又在脑后梳了个紧紧实实的巴巴,巴巴只比核桃大不多少,贴在脑骨上,十分可笑。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襟褂子,不知是准备着冬天用来罩棉衣还是什么的,褂子剪裁得又肥又长,下摆拖过了膝盖,把个人越发衬托得干瘪瘦小。她半藏在济民身后,怯生生地笑着,勉力要做出讨好心碧的样子。她笑起来露出很长一截肉红色的牙龈,牙齿黄得发腻,边上有一颗金牙迎光一闪一闪。心碧心里叹着气,想济民好歹也是留过东洋、当过教官、又著书立说的人,如今怎么会堕落到娶这样一个继室。
心碧朝囡囡招招手:“来,到伯娘跟前来,让伯娘看看。”
女人赶紧去拉了孩子往心碧跟前送:“去去,伯娘有好吃的给你。”
心碧一时就弄得很难为情,因为她不过刚刚才到家,身边吃的玩的一样都拿不出来。好在心锦明白,从桌上的青瓷坛子里摸出两个金钢脐儿,在囡囡两只小手中各塞了一个,心碧才得解围。
孩子有了吃的,自然由着大人摆弄。心碧让她在怀里靠着,一双手把她的小脸托起来,不无怜爱地细看。孩子倒长得白白胖胖,皮肤尤其像董家的人,豆腐一样的细嫩滑腻。鼻子虽扁塌了一点,嘴唇却是肉嘟嘟红艳艳的。眼睛像济民,也长出个三角形的肉泡来,只是眼仁远不及济民那么亮,转来转去间略带点迟钝。俗话说:一白遮三丑。这孩子因为白,看着还算讨人喜欢。
她那个乡下继母倒挺会察言观色,凑到心碧身边说:“伯娘若是不讨嫌她,让她拜伯娘做个干娘可好?”
心碧就笑笑:“不必费那个事了,我自己身边大大小小这几个还忙不过来。再说,侄女儿不比干女儿更亲?得空,你就常带她过来玩玩便是。这院里孩子多,囡囡也好有个伴儿。”
女人顺从道:“也好,就听伯娘的。”
济民坐在旁边,已经用随身带来的水烟袋一连抽了两锅心锦递过去的烟丝,连连夸道:“这烟丝好,抽在嘴里绵软得很。”
心锦说:“也不是地道云南货,抽着还过得去吧。二叔要喜欢,就把这包拿去。”
济民假意推却:“如何使得?嫂子得这包烟丝怕也不容易。”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吧。我平常不过抽着玩玩,打发日子罢了,没有什么瘾的。心碧这一回来,有了伴儿,烟就更不必多抽。”
济民看心碧一眼,一边手忙脚乱把烟丝包了往怀里揣,一边解嘲道:“董济民如今真是败落了,连包好点的烟丝都买不起,白让人笑话。”
心碧装作不在意:“笑话什么?大家都不比从前,一天三顿能混个饱肚子就不错。我们娘儿几个在乡下,只怕日子过得还不如你。”说到这里,不免要问,“没听说二叔遭劫遭抢的,怎么就把个家产弄得差不多了?”
济民叹口气:“都不是外人,我说了也无妨。怪还只怪日本人。先是在上海投炸弹,把商务印书馆给炸了,我那些书的版子也都毁了。书不能出,我还有什么进项?再是钱庄老板趁日本人进城时候的混乱,把股东们的资金裹卷一空,逃之夭夭。我的本钱自然也在其中。有什么法子?事情偏都让我碰上了,倒霉呗!”
心碧肚里说:恶人有恶报,活该。脸上却做出惋惜不过的样子,拣大面子上的话安慰了几句。
心碧回城,头一件要紧的事是把几个孩子送去上学。思玉已经念到高中,再有一年就好毕业。烟工十五,克俭十三,都是念中学的年龄。小玉虽小,却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也同样耽误不得。城里不比乡下,事事都得花钱,这四个孩子的学费书费交下来,怎么也要把这个家剥一层皮了!
心锦告诉心碧说,原先绮凤娇住的那个小跨院,如今被和平军情报处里的一个科长住着,此人姓高,是青帮头子范宝昆手下的人,而范宝昆如今恰是情报处的处长。青帮的人在海阳城里本就胡作非为无恶不作了,再加投靠了日本人又当了官,你想这气势可怎么得了。姓高的自打住进董家跨院,几年里没收到他一个钱的房租。谁敢去收呀!
心碧说:“我试试去。”
跨院跟董家的正房这边,是早已经用砖头把六角门堵死了,从院墙上另开一个门通往后巷,原先想的就是便于租房的人家单门独院住着,租金价钱好出得大些。此时心锦带着心碧,从董家大门出去,沿街绕一个大圈,才到了那跨院门口。心碧远远看见那门被漆成了朱红色,亮晃晃泼着一层血似的,心里先就不舒服起来。及至上前敲门,门却是虚掩着的,门缝里传出来年轻女人咯咯的浪笑。心碧生怕唐突,伸手抓住门环重重拍了两下。笑声止住了,年轻女人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地问道:“是谁呀?”心碧在门外答:“是我们,董家的人。”边说,边试探着把门推开了。
宽敞的廊沿下,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站着,女的坐着。男的手里拿一把折扇,高挑身材,白净面皮,头发一根根往脑后梳过去。心碧乍看吓一大跳,以为是克勤,细看才见出眉眼间的不同。女的穿翠绿色提花缎子小袄,领口袖口镶黑缎滚边,耳朵上垂两粒滴溜溜的翡翠耳坠,脚上是一双白底绿面的绣花缎鞋。看她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想必不是那高姓科长的原配了。
心锦抢前一步,对那女人介绍说:“这是我们董家的当家太太,前儿个刚从外头回来。”又对心碧,“这位就是高太太了。”
心碧面带笑容,先找把椅子让心锦坐了,自己也坐下来,笑吟吟地开口道:“高太太竟有如此年轻漂亮,真是不见不知道呢!这院子让高太太住着,可不是给我们董家添了光彩?别人要说起高太太怎么怎么,我们听着心里也喜欢哪!”
高太太脸上开始有了点笑容,对那男青年吩咐:“你先进房去坐着,我一会儿就来。”又有意无意地解释说,“我表弟,今日刚从上海来的。”
心碧顺势奉承一句:“高太太原来是上海人,怪不得……”
高太太脱口说:“董太太也不像本地人呀!”
心碧不置可否:“老了,在海阳二十多年了。孩子都生了一大堆,如今有用的不多,倒是一个个张着嘴要吃要喝,日子愁死人呢!”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又说,“不瞒高太太,我家老爷过世得早,又没有留下多少田产店铺,好歹有这几间房子,原先也是自家住的,后来缺钱花了,没办法,老老小小挤一挤吧,说是腾些房子租出去,手头也好弄两个活钱花花。你看看,说出来丢人不丢人?唉,孤儿寡母不容易呀!”
高太太自然是个聪明人,心碧这几句话才一出口,她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那张白嫩的脸子略略一沉,软中带硬地:“董太太,你刚回海阳,怕是还不晓得我家老爷是做什么事的吧?”
心碧忙答:“不用问得,总是在衙门里做着大事情、要紧事情的。”
高太太翘起一个兰花指,轻轻弹去衣袖上的一处脏物,曼声曼气地:“你晓得就好。要说,在衙门里办事,薪水拿不到几个,人是要多辛苦有多辛苦,有辰光黑天白夜都不着家,剩我一个孤孤单单的,这碗饭并不好吃。可是话又说回来,我家高老爷为百姓办事,百姓自然晓得帮衬他,孝敬他。你看看我这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米店老板、裁缝店老板、杂货店老板自动送上门来的,我这里要给钱,人家还不肯要呢!”
心碧心里有气,脸上始终忍着不露出来,仍旧是带笑地:“理倒是这么个理,只是我们家跟别人家又不能比,我们家老爷没了。若老爷在,别说借你几间房住,就是送你几间又怎么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大姐你说是不是呀?”她把头转向心锦。
心锦忙说:“那个自然。海阳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董家老爷在钱财上是最舍得出去的。”
心碧叹口气:“男人是裸摇钱的树,树倒了,一家老小只能捡点地上的果子吃吃了。”
高太太若无其事地坐着,毫不为她们的话所动,开始研究和欣赏自己的手指甲,把两片手掌翻来覆去,先迎光照照,再远远地伸出去眯缝了眼睛看,明显地表露出她的不耐烦。
心碧说:“高太太?”
高太太似笑非笑:“我要说你们两个人不识相吧,是我这张嘴太损。实在呢,你们也果真有些拎不清。别的不讲,有我家老爷往这儿一住,譬如替你董家请了尊门神,有那些小小不言想来捞上几把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你门口也就避过去了。如今这世道是什么世道?凭你家几个女人孩子,真要有人动上心思了,你们怕是能招架得住?”
心碧气得嘴唇发白,脸上强笑着:“照这么说,倒是我们月月还要奉上几两银子才对?”
高太太站起来,袅袅地往屋里去,一边说:“看着办吧。”
心碧煞白了脸儿,和心锦面面相觑。
隔一日,心碧到自家的绸缎店,找王掌柜去。
日本人刚占领海阳县城那阵子,城里面大小店铺曾纷纷关门歇业,市面上极是冷落。后来眼看着时局就是这样子了,一年半年的也计较不出个胜负,开店的不做生意,怎么养家糊口?不约而同地,一家一家店铺又慢慢恢复起来。
当时海阳县公署的日用开支,除日伪占领区内少得可怜的一点税收而外,大部分是在城里按“商七民三”的标准摊派,商家摊七成,殷实富户们摊三成。大商号的老板们花头多,为少摊钱,不惜找把保护伞,认县公署或是和平军里的某个有权势的人做“股东老板”,奉送干股,按时结算利润。于是大商号该摊派的数目就被他们转嫁到小商号头上。小商号本小利微,自然高攀不上有权势的“老板”,又不能做了半天生意连本钱都赚不回来,只好心照不宜地抬高物价,把损失尽量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去。所以当年的沦陷区里,物价飞涨,伪中央政府发行的储备券面额一大再大,人们用着都嫌麻烦,干脆以米代钞。
经费摊派还只是明面上的搜刮,暗地里的花头就数不胜数了。日本特务班的翻译、情报员,伪政府的秘书、局长、科长,和平军里的大小军官,有一个孝敬不到,你就别想安安稳稳做生意。这样,董记绸缎店虽然开着,有王掌柜在那儿苦心维持着,架不住月月被这么明里暗里的搜刮,能交到心锦手上的钱实在少得可怜。
心碧跨进店堂的时候,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正猴儿般攀在货架子上,下面站着的王掌柜耳朵上夹支断铅笔,一手抱着帐簿,一手指挥小伙计往这儿往那儿,还不断嘱咐:“小心,小心。”
心碧笑道:“这是在玩的哪一出戏呀?”
王掌柜猛回头,见是心碧,愣了一愣,赶忙放下手里的帐簿,亲自到店堂后面去端了椅子,一边让心碧坐,一边说:“听讲太大回来了,这不,想把店里这些存货再盘一盘,好做个明细帐送给太太看去。”
心碧走得累了,坐下来以后在膝盖上轻轻捶了几下,说:“大太太看也一样。”
“说的是。可大太太一总也没有看过,她说她见了这些数目字就眼晕。”
“这是大太太对你信任。”心碧抬了眼皮,意味很重地对王掌柜说。
王掌柜额头有点冒汗,勉强笑道:“太太这话,说出来像有千斤的重量,人若有半点瞒天过海的心思,只怕被太太这句话一说,立马要消得无影无踪呢。”
心碧抬了手,微微摆一摆:“你奉承我了。”
王掌柜诚心诚意说:“也不是奉承,我们两家几十年的交往,我还有不知道太太的?太太还有不知道我的?凭太太的聪明,若要是个男人,只怕冒银南的商会会长要让给太太来做才合适。”
心碧笑笑:“端日本人的饭碗?”下面的话不再说,立起身来,走进柜台里去,沿货架一排排地细看。
董记绸缎店,顾名思义,该是做绸缎生意为主的。从前倒的确如此,从前的有钱人都穿绸缎。近十来年慢慢有了些变化,呢绒布料的花样多了,外国货也开始占领了小小的海阳市场,再加日本人打进中国,自然要全力倾销他国家的商品,所以店里的货架子上,倒有一多半是绸缎之外的货色。有些心碧看着眼熟,能说得出货品名称、特点、用途,有些她根本见都没见过。她指着一块用玻璃纸包得十分精美、浅黄色底子上绣有大朵金黄色菊花的缎料,问王掌柜:“这么漂亮的东西,做什么用的?”
王掌柜探头一看,脸上的神气哭笑不得,说:“太太想也想不出来,这是一块日本女人的和服料子。”
心碧觉得好奇,再低头细看,又伸手进去触摸研究,末了才说:“东西是好东西,只伯价钱也不便宜。”
王掌柜答:“谁说不是?价钱贵得吓人,据说在日本也是阔太太才能买得起的。”
心碧有点不悦:“你怎么就进了货呢?海阳城里能有几个日本女人?就有,也未必会到你店里来买和服料子,你这笔本钱搁十年八年都收不回来。”
王掌柜双手一拍:“我的好太太,这可是由不得你的事哟!有个日本小队长拿了这几块料子,出的是天价,硬要我们一家买一块。明摆着是强卖,可你不买能行吗?”
心碧就不说话,心里想:照这样子,日后怕是开店非但收不回本,还要倒贴。这世道如今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她叹口气,对王掌柜诉苦道:“我们是老熟人,我也不必瞒你,我们家里的日子……”
没等她说完,王掌柜连连摆手:“太大不说我也能知道,我真是提起来惭愧,当年董先生过世的时候,我在他床前说什么大话来着?如今做生意做成这个样,发财置业不谈,竟是连你们母子几个的日用吃穿都顾不下来……”
心碧说:“我没有怪你,我心里都有数。”
王掌柜凑近她,轻声问:“要不,董先生那匣子里的东西,你先拿点出来用用?反正也是你们娘儿几个的钱。”
心碧脸上骤然变了色:“可千万不能动!那是济仁给我预备的救命钱,他让你收着,不就是怕我零零碎碎花了,用不到真正的刀口上,我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万不敢想那匣子的心思,只当它没有罢了。”
“随太太的意思。”
“我今儿来,一是到店里看看,二是有件事托你留心。”
“太太只管吩咐。”
“绮凤娇原先住的那个六角门院子,你总是知道的吧?本想租出去给人住了,月月好收几个租金贴补贴补,谁想到住进去的是个姓高的白眼狼,住上几年,一个钱都不肯出。大太太心慈面软,拿那家人没有法子,如今我回来了,我那一群孩子总要吃饭、总要上学读书吧?我不能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没钱还送钱给人用。”
“太太是想……”
“我既赶他不走,爽性把房子卖了,看他赖得下来赖不下来。”
王掌柜不由皱皱眉头:“姓高的既住着,谁又肯买这房子,弄个热汤团在手里攥着呢?”
心碧微微一笑:“自然要找个比姓高的来头更大的主儿罗。我托你留心就为这个。大鱼吃小鱼,这是世上人人都懂的理。姓高的拿我们当软柿子捏,总不能拿他上司也不当回事?到时候他不走也得走。”
心碧说完这话,吩咐小伙计把留待她看的帐册都包起来,替她送到家里去。王掌柜这时候忽然说:“太太先留一步,我倒想起个合适的人。”
心碧忙回身,问他是什么人,王掌柜回答说,钱县长钱少坤。心碧听了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钱少坤如今当着日本人的县长,我是知道的。房子卖给他,我倒也不计较,卖给谁不是个卖呢?再说前后进都拿砖头封死了,两家人要不想见面,那是一辈子见不着都可以。只是钱少坤当了这么多年县长,该买的房子怕是早买够了,他会稀罕那么个小跨院?”
王掌柜嘻嘻一笑:“太太,这你就不知情了。钱少坤这些日子搭上了我们店堂隔壁的小寡妇,见天要来一趟。这小寡妇住的是间临街房,进门只一间,吃饭是它,屙屎是它,睡觉也是它。你想想钱少坤好歹是个做县长的,轧姘头也要轧得有点面子才是。前几个小寡妇到店里来剪衣料,顺便说起她想买处僻静点儿、又不要太大的房子,我一听就知道是县长要替她买,否则凭她一个女人哪来的钱?太太你说,你那院子卖给姓钱的金屋藏娇,岂不是正合适?”
心碧两手一拍,笑道:“倒真是合适。姓高的是科长,姓钱的是县长,科长总是要买县长的帐吧?走,烦你这就带我见见隔壁那位妙人儿去。”
王掌柜听她口中说出“妙人儿”三个字,忍不住莞尔一笑。心碧先不知道他笑什么,待到见了小寡妇的面,才明白他那笑中的意思。原来小寡妇长得高大肥嫩,一张满月般圆圆的面庞红白相杂,嘴巴肥嘟嘟的像朵欲开未开的花骨朵儿,一对大奶子绷在时髦的紧身旗袍里,身子动一动,胸脯那儿就颤巍巍半天都不得平定,极是撩人。她坐在后院很小的天井里嗑葵花子儿,白胖胖的手伸出来,能见到五个圆圆的梅花坑,极像一只放大了的婴儿的手。她拈一颗瓜子放进口中,红艳艳的嘴唇上下一翻,很灵巧地,瓜子仁儿到了她舌尖上,瓜子壳儿被顶出齿外,粘在湿漉漉的唇边,再启齿轻轻一吹,“噗”地一声,壳儿被吹得在空中飘飘扬扬打几个滚,无声无息落在泥地上。她脚边的鸡们便簇拥上来,争先恐后啄那两片瓜子壳儿,抢得脸红脖子粗,拍翅膀打架。她哈哈地笑,竟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心碧也忍不住要笑,心里说,钱少坤如今倒变了口味,喜欢起这等鲜活肥嫩的女人来了。看她嗑瓜子的生动劲儿,床上功夫一定不赖,瘦瘦筋筋的钱少坤准定已被她梳理得神魂颠倒了。心碧投其所好,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妹子真是好水色!看这脸、这手,白得跟牛奶泡出来的似的,想当年杨贵妃也不过就这样吧?”
小寡妇很有几分可爱的天真,当即仰了脸认真地问:“杨贵妃果真像我这么富态?”
心碧说:“怎么不是?富态是福相,要不皇帝能喜欢她?”
小寡妇开心起来,拿出炒过的葵花子,很殷勤地劝着心碧。
说到买房子的事,小寡妇果然很急切,恨不能马上跟了心碧去看,嘴里却又说:“太太的房子,其实不看也罢,我还信不过太太的话?像太太这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要见识有见识,住出来的房子没个差的!”
心碧推心置腹说:“买房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哪天还是伙了你的相公一同去看看吧,好当即做个决断。”
小寡妇脸一红:“太太是知道我相公的了?”
心碧就笑笑:“我们是世交熟人,你向他提个姓董的太太,他必定知道。”
小寡妇欢天喜地,一直把心碧和王掌柜送到街门口,再三再四地说她愿和心碧做邻居,说心碧通情达理,人长得好,心眼儿也好。
也不知是小寡妇枕头边催得紧还是什么的,第二日下午钱少坤就亲自登门,来拜访心碧。钱少坤还是那副筋巴干瘦的模样,一件薄薄的灰鼠皮袍子丝毫未能使他的形象增添半分丰腴,倒显得躯干在袍子里越发空空落落,像个光有脑袋没有身子的提线木偶。他学日本人的样子,在鼻子下面嘴唇上面也留了一撮仁丹胡子,配上金丝边眼镜和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使心碧怎么看怎么别扭。
钱少坤坐下来之后,对着心碧大发感慨:“岁月真是不公平啊!像我,像你的亲家冒先生冒太太,几年不见就老了一轮,怎么唯独董太太你不见变化呢?古人说‘落花春去也’,董太太你是花开永不落,春意常驻留啊!”
心碧知道他见了女人就这副脾性,又因为自己毕竟已经是年过四十的人了,他又新近才得小寡妇这么个肥嫩鲜活的姘头,想他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不至于真有什么想头,心里便不惊不慌,安详地在敞厅另一边坐着,手里顺便还做着一样针线活儿,脸上微微地带了点笑,只当耳边刮的是过耳风,是说书人临时编出来替她解闷的一个段子。
钱少坤说着说着,忽然就把话止住了。心碧低头在做针线,猛然间觉得耳边没了声音,大为惊奇,就抬头去看。这一看,心碧心里咯噔一跳,只见钱少坤身子半探出去,嘴巴微张着,一双眼睛半笑不笑,极其入神地盯着敞厅外面的某个地方。循着他这双眼睛看去,外面天井里是思玉和桂子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腿上同搁了一张大箩筛,在拣米中的砂粒。思玉坐的方向恰好正对了敞厅,虽说她低头垂目十分专注,然而低头的角度偏使她的一张瓜子脸格外俏丽生动,脸上尖削挺秀的鼻梁、阳光造成的眼窝中的阴影、两只半呈透明的粉红色的小耳垂、从背后顺着窄窄的肩膀滑到胸前的乌油油的一条辫子……无不洋溢了青春少女的温馨气息,仿佛离老远就能嗅到那种嫩生生的醉人的甜蜜。
心碧放下针线,轻咳一声。钱少坤回过神来,讪笑道:“恍然若画中之人哪!”又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敢问这是府上第几位小姐?”
心碧淡淡地答:“是我三女。”
钱少坤想了想:“似乎董太太是有一对凤胎的?三小姐怕是其中之一吧?怎不见另外一位?”
心碧自然不好说出绮玉的去向,只含糊答道:“在外面上学。”
钱少坤稳稳地坐着,一点也没有即刻要走的意思。心碧拿话引他:“钱先生若真想买房子,派个师爷来办就行了,何用劳你县长大驾?”
钱少坤笑嘻嘻地:“买别人家房子行,买你董太太的房子不行。钱某若不亲自登门表明诚意,董太太背后该要骂我搭架子了。”
心碧肚里好笑:你钱少坤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骂?嘴里说道:“几间不成大用的房子,若我们老爷在世,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奉送都只怕县长看不上眼。而今老爷不在了呢,万事也就不比从前,不怕你县长笑话,我是等着卖房子这钱用的。”
钱少坤连连点头:“好说,好说。董太太出价多少?”
心碧心里想,反正他做县长的搜刮多了民脂民膏,敲他一杠子也不为过。她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要三十两黄金。她准备了钱少坤讨价还价,必要时再降下一点,能卖个二十两,也就算不错,总比让人白住着分文收不回来要好。谁知钱少坤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竟一口答应。这一来,反倒把心碧弄得疑三惑四。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钱少坤心里到底怎么想,也只好随他想去,心碧顾不了太多了。
当下心碧就带钱少坤到后巷看房。这回倒巧得很,高家两口子都在。姓高的科长见县长突然来访,先是大惑不解,及至明白是董太太带他来看房,县长想买这房子有用时,高科长一双眼睛由黄变绿,隼一般盯住了心碧,半天都不开口。心碧只装看不见,顾左右而言他,跟钱少坤说些房子该怎么装修的事。钱少坤发现了姓高的郁郁不乐,便阴阳怪气说:“高科长是不是也看上了这块宝地,想跟我出资竞买?若真如此,钱某宁愿退出,免得人家背地里说我倚权欺人。”姓高的虽说素来霸道,到底钱少坤是一县之长,刚才这话又绵里藏针,颇有几分分量,他哪里敢应?迟疑了一会儿,讷讷地说:“我明日就找人搬家,给县长腾地方。”
这事过去几日,有一天济民在大门口碰到心碧,三角眼眨了几眨,似笑非笑竖起拇指:“嫂子有办法,竟懂得借刀杀人这个道理。”心碧明白他指房子的事,正色道:“二叔这话怕是说得过头了吧?我们妇道人家不懂那些,只晓得是我的钱我就该拿,不是我的钱我分文不要。”济民笑笑:“硬气是硬气,只怕把青帮的大爷们得罪了,日后少不了你的麻烦。”心碧也笑笑:“能把我怎么样呢?我都已经是穷得卖房度日的人了,杀了我,骨头里也熬不出四两油来。”
心碧以为济民一向是喜欢危言耸听,以显出他多么有预见似的,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钱少坤那笔钱到手之后,她给每个孩子都添置了衣服鞋袜,好让他们整整齐齐上学。因为是在学期中间,插班得不到许可,心碧少不得找那些济江生前的旧友,各处打点一番,好歹让学校里同意几个孩子先去旁听,待学年开始时再参加考试,看能录取到哪个班级。这么前前后后一折腾,到手的钱又哗哗地淌了出去。心碧对几个孩子说:“读书要紧,花钱我不心疼。书读得好,将来能出去做大事,成个有用的人,我也就对得起你们的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