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新乱世佳人

心碧站在大门口,右手在额上打一个眼罩,遥遥地往巷口张望。

春阳已经有几分骄人,心碧穿一件深蓝色葛丝缎的夹绒旗袍,脖子上是一条短短的雪白丝巾,一头搭在胸乳处,一头掖进了旗袍的斜襟中。她的满头青丝依旧光润乌黑,沾了刨花水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盘出一个肥满硕大的圆髻,外罩勾出花卉图案的纤巧精致的黑丝网罩。脑侧近耳根处,按当地妇女的习俗,斜插一对清早才刚摘下来的含苞欲放的白兰花,阵阵暗香从花蕊中沁透出来,闻着令人目爽神恰。随着说话走路的节律,头部微微摆动,花香时浓时淡,像是故意挑逗着你捉迷藏似的,总让你在忘却它片刻之后又深深为它的香气陶醉。

外人猜测四十出头的心碧的年龄,起码要把她看小十岁。身材的娇小苗条是一个原因,脸上皮肤的光洁细嫩又是一个原因。自从几年前老爷死后,心碧几乎杜绝了脂粉胭红一类的东西,皮肤却无意中因此得利,白皙得越发细腻自然。眼角四周少不得略添些浅浅的鱼尾纹,整张面孔却从此有一种苍凉和委婉的韵味,能让人从中读出许多非同寻常的内容,像嚼过橄榄的口舌,余香悠长,久驻不散。她每隔一段日子要让桂子替她绞脸,在海阳妇女中,这是既为贵妇又为平民所共同认可的美容手段。用棉线绞过的面孔光洁异常,鬓角、额头、眉眼及口唇处清清爽爽无一根杂毛,更显出一个人风清月白的鲜亮。

在暮春上午的阳光下,心碧站在门口,扬起的就是这张刚刚绞过的洁净的脸。她站在这里其实并无具体的等待对象,起国仅仅是清早洗漱时有喜鹊绕着她的头顶喳喳叫唤,而后一家人坐下来吃粥,她鬼使神差地多拿了两双筷子。她笑着对心锦说:“莫非今天家里有客人要来?”

从说过那句话,她开始心神不安,坐在房间里替孩子们铰鞋样,铰出来的两只竟是一顺往左的,气得她把鞋样扔了,干脆跑到门口看看动静。

桂子提了一桶水从天井穿过,见她打了眼罩痴痴张望的样子,说:“太太,你还真信那些兆头?”又自言自语,“有谁会来?世道不太平,亲戚们也难得走动了。”

心碧听见她说,转身嗔怪道:“当真我们董家就没有客人上门了?回头要有人来,罚你烧菜。”

桂子笑笑:“烧菜就烧菜,我是巴不得有事情忙。想当年得福掌厨的时候,哪天不是七荤八素忙得团团转?厨房里听得见锅勺响,就是这家人的福气哟!”

心碧叹口气:“你这话,说得人心里酸酸的呢。”

两个人扯这几句闲话的工夫,巷口却果真拐进来一辆黄包车。远远地,车轮在高低不平的青砖路面上轧出咯噔噔的响声,车里一大一小两个人,随车身的摆动摇摇晃晃。心碧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这辆车最终是否会停在她的门口,清晨的兆头是不是就在这两个人身上应验。她重新打了眼罩,把头顶上耀眼的光线挡掉一些。现在她看得清楚了,车上坐着的那个穿灰色长衫的人,不是薛暮紫薛先生吗?旁边那个小的,天哪是绯云噢!

心碧又惊又喜,一时竟目瞪口呆,忘了该上前迎上一迎,怔怔地直到车子在她面前停下。

薛暮紫翩翩地下车,一手拎了长袍的开叉处,含笑对心碧:“莫非多半年不见,董太太竟不认识了?”

心碧“噢”地一声,这才从过分的惊喜中回悟过来,也笑道:“你看我,这一惊一喜,连待客的礼数都忘了。快,快请进去坐。”说着就上前帮着往下拿行李。那绯云跟心碧也是稔熟的,照先前的习惯开口叫了她一声“董家妈妈”。心碧怜爱地应了,伸手揽进怀中细看,只觉多半年不见,绯云越发乖巧可人,身条儿也拔了高,细溜溜的,只怕比同岁的克俭还漫出个头顶。

薛先生进门,一家人都欢欢喜喜。孩子们是上学去了,心锦和桂子泡茶拿果子忙得团团转。桂子不待心碧吩咐,挽了菜篮子便出门买菜。心碧问绯云:“你娘怎么不一同来玩玩?”话才出口,绯云已经是红了眼圈。心碧一怔,知是必有变故,又转头去问薛暮紫。薛暮紫说:“先前是你从城里逃难下乡,如今轮到我从乡下逃难进城了!”

原来自从沈沉旅长一死,保安二旅再无人能主政一方,今日来个人要投日本人,明日来个人又要投国民党正规军,今天跟日本人打,明天又跟新四军打,竟把好好一支队伍弄得乱哄哄如丧家之犬。上埝镇一镇的百姓,在这方方面面的拉锯战中被折腾得家无宁日。有一回日本人下去扫荡,绯云的母亲金花躲避不及,几个日本兵抓住她就疯狂轮奸。金花气恨交加,等最后一个兵从她身上爬起来低头提裤子时,她猛然朝他枪上的刺刀扑去,自己把自己刺死了。薛暮紫说到这里,眼圈红红地指着绯云:“今番进城逃难,十之八九也是为她。眼看她一天天地长成大姑娘,我是时时刻刻都怕她再碰上她娘那样的事。”

心碧听薛暮紫说着,一时想到当年在薛家金花为小玉儿煎药熬汤的样子,一时又想到沈沉笑嘻嘻坐在她床边说话的神态,眼前交替着出现死去的薛老爹和留在上埝嫁人的兰香,心里只觉憋闷得透不过气来,揽了绯云在怀中,哽咽不能说话。倒是心锦体谅到她心里的苦楚,跟着淌几滴眼泪,赶紧擦了,站起来说:“你们坐着慢慢说话,我这就去收拾出一间房来。薛先生只当这里是家,住多久都好。”

薛暮紫慌慌地跟着起身:“大太太,怎好麻烦你动手?使不得,使不得。”

心锦说:“怎么使不得?我这个妹妹心碧,我董家几个孩子,哪个不是在上埝托你的照顾、受你的恩惠?今番你进城来投我们,是天菩萨有眼,让我们得着这个还报的机会。天意不可违,你就不要再阻着挡着了。”

心锦这一说,薛暮紫倒真的不便推辞,当日就由她安排,在客房里歇了,吃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接风的酒席。孩子们相见,自有她们的种种快乐,烟玉从前就跟绯云最最交好,到晚上干脆把绯云拉到自己床上,两个人头靠头说了半宿的话。

第二天薛暮紫就找到心碧,说他进城不是来白吃白住的,董家孤儿寡母,若把他一个大男人供在家里,真要比打他耳光还难受了。再说,他有这一身医术,想来对付父女二人的生活该不成问题。他只想请心碧帮他在城里租两间房子,他用来开个诊所。

心碧想想他说得也对,硬要留他白吃白住,换了是谁心里都不会自在。心碧就跟心锦商量,想把大门堂两间房子隔出来,现成的大门,开诊所再好不过。旁边院墙另打个小门,她一家进出也就够了。如今反正事事从简,留着那花架子的大门堂实在是浪费。

心碧的主意一说,皆大欢喜。心碧本是要将门堂借与薛暮紫用的,无奈薛暮紫坚辞不肯,且搬出心碧当年住薛家飨堂也付了租金的理由,一定要心碧写了租约,言明每月租金的数目。心碧犟不过他,也只得允了。

当日下午,心碧和桂子两人便动手将两间大门堂收拾干净。薛暮紫自己上街买了黑漆和白灰,登高爬下把四面墙壁刷得雪白,窗框门柱另用黑漆描了,弄得头上身上都是灰点漆斑。桂子赞道:“想不到薛先生这么能干,一个人就能把两间房子出了个新!”薛暮紫笑笑说:“新诊所总要有个新诊所的样子,弄得整整洁洁,病人进门眼前一爽,心里畅快,病先就好了几分。这叫心理治疗。”桂子说:“我弄不懂什么心里心外的,只晓得薛先生医道好,在这里开诊所,左邻右舍都要沾光了,是大家的福气呢。”

诊所的招牌,薛暮紫是拿出去请人做的,二尺见长半尺见宽的一块木板,白漆上得溜光水滑,上书八个隶字:“祖传中医,专治内科”。用三寸长的大钉子往门口墙上一钉,立时就有了几分诊所的气派。

剩下一个良民证的问题不太好办。心碧琢磨能不能找亲家冒银南想想法子,他是商会会长,照说这点事情不在话下。

也是薛暮紫的运气,没等心碧去找冒银南,董家六角门里钱少坤养的那个小寡妇却自动来找心碧。原来她近日怀上了钱少坤的孩子,下身有时无故出血,小腹也隐隐坠疼,她担心哪天会突然小产,又碍着自己是钱少坤没名没分的姘妇,不好意思大模大样进诊所去,就找了知情的心碧说话。心碧马上把薛暮紫领进家中,替那小寡妇诊了脉。只一剂保胎安神的药吃下去,小寡妇病象全无,竟是灵验得很。心碧替薛暮紫打了包票,包小寡妇怀胎九月直到生养母子平安。小寡妇自是感激不尽。心碧趁机提出弄张良民证的话,当然也就为对方一口答应。没过几天,一切果真办得妥妥帖帖。

薛暮紫一开始生意还有点冷清,经心碧介绍几个相熟的病人过来,吃药扎针,病情各有转机,遂名声大振,很快地门庭若市。薛暮紫跟心碧开玩笑说:“你这大门堂是我的风水宝地,说不定我下半辈子在这里要发起迹来呢。”心碧也笑道:“发迹好啊,将来我们克俭娶了绯云,让我这个做婆婆的跟着沾光。”

每旬逢七,心锦必定要带桂子到定慧寺烧香。

去烧香,供品是少不了要带的。从前有钱的时候,心锦在供品上顶不肯马虎:夏天西瓜水蜜桃,冬天苹果核桃梨,外加四色茶点。如今是没有那么讲究了,篮子不过装些海阳本地土产:柿子、菱角、白皮萝卜、几把花生、炒熟的豆子、米屑饼、潮糕。隔夜把这些零碎装好,用一块白毛巾盖上。克俭顽皮,常常故意在心锦眼皮子底下偷着掀开毛巾抓一把豆子。心锦就吓白了脸儿大叫:“小畜生哎,这是供菩萨的东西,拿了要烂手的!”一面拐着两只小脚追过去,从克俭手心里把东西要回来。

屡屡如此,成了娘儿俩之间一场乐此不疲的游戏。

供品备好了再备香烛。卖香烛的小贩天天从定慧寺门口直排到闸桥。有人巧舌如簧,三两句好话一说,心锦不得不买;有人在摊子上竖一尊无锡泥菩萨像,再点上一根香做幌子,青烟缭绕中心锦大为感动,也不能不买。再有那些瞎的拐的、老的弱的,心锦一概加以怜悯,多多少少要照顾他们一点生意。如此这般地走一趟下来,钱就不知不觉花出去了,直花得身后桂子心疼。忍不住嘀咕几句,心锦反过来劝她:“譬如行善积德吧!这是替儿孙下辈子存的钱。”桂子不解,说你钱都送出去了,怎么能说是存?心锦笑道:“人在世间做的事,一桩一桩都被天菩萨看在眼里呢。我今日有钱,今日拿出来给了那些比我更需要的人;明日我儿孙们穷了,想要钱用了,天菩萨自会叫别人拿钱出来给他们用。在我们自己,这叫‘施恩不图报’,在菩萨那里,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地人间,可以说事事都有个因果啊!”

桂子被她说得不言语了,心里并不十分服气:你大太太一辈子做了这么多善事,逢到董家有难,比如说克俭遭人绑了票,菩萨怎么不开天眼,反倒是做姐姐的绮玉路迢迢赶来相救?

两个人相搀相扶着进了山门。先到金刚殿,给笑眯眯的大肚弥勒佛点上一炷香,跪拜磕头,奉上供品。接下来顺着次序是两边的增长天王、持国天王、多闻天王、广目天王。这四大天王执掌乾坤,能让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跪拜他们不为小家,是为天下,这就有点“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的意思了。转过一面,跟大肚弥勒佛背靠背的韦驮佛自然不能忘记,这佛像扬眉执杵,气势逼人,是四处巡游专管抓强盗小偷的神,乱世年间更少他不得。

出金刚殿,穿过庭院,沿九重石阶而上,越过护门,便是大雄宝殿。这里的佛像就多了,除支六高的西天如来佛之外,还有他的众多菩萨弟子、力士、天王、罗汉,还有上界的香、花二圣,侧旁的梵王、帝释,十二圆觉菩萨,善财童子,南海普陀观音大士。菩萨虽多,各司其职,要拜都得拜到,忘掉哪一个都不是玩的,说不定人还没出庙门,报应就落到身上来了。自然拜也不能白拜,要烧香点烛,要奉上供品。有时候供品带得少了,实在不够分配,心锦小心地将一个米屑饼或一块潮糕掰作几块,使得个个都有一份,充分体现童叟无欺的公平原则。

这一圈跪拜下来,两个半大老太太已经是头昏眼花,腰酸腿软。

坐下来歇歇脚,回家去吧?且慢,还有事要做。

在定慧寺出家当和尚的人,无家无小是一定的了。然而生活中的男人又岂能缺少女人的照顾?譬如增衣旧了要缝新的,鞋子年年要做,袜子月月要补,被盖垫铺要洗、要缝,冬天要换厚的,夏天要换薄的,这种种女人的活儿和尚怎么会做?自然要靠女居士女佛徒的帮忙了。所以心锦和桂子拜完了佛像之后便去斋堂,那儿总是聚集了三五、七八个年老的女人,拆洗缝补,飞针走线,忙得乐呵呵的。手里做着活儿,嘴里交换着寺里寺外的奇谈怪闻:哪儿哪儿菩萨显灵了,哪个庙里的住持坐化了,哪家的媳妇生出个带尾巴的孩子了,哪个好好的小伙子被狐狸精缠住了。说来说去,总是敬菩萨的受益,不敬菩萨的遭殃。彼此谈谈,心里就很舒服安逸。

如此这般,待她们收拾了空篮子消消停停回家,正好是日落西山,寺庙里驱赶香客游人,关闭山门做晚课的时辰。整整一个下午,心锦和桂子要在定慧寺里消磨,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夏日苦长。中饭过后,孩子们上学,心锦和桂子出门烧香,借大个院落里空空荡荡,只蝉儿一声接一声叫得烦人。心碧搬一张藤椅在廊沿下坐着,把绣了一半的黑绒鞋面拿出来,准备接着做这桩费工夫的活计。

心碧其实好几年没穿过绣花鞋了。济仁一死,心碧难得再有抛头露面的机会,平常在家里也是锅上灶下的帮桂子忙,好东西穿着是糟蹋。前儿个翻箱子收夹衣拿单衣,不知怎么翻到一块黑绒料子,一时兴起,想做双绣花鞋。是烟玉给她描的花样:中间一朵深紫色盛开的玫瑰,两片墨绿色叶片成一字状左右平铺,既对称又有立体感,配色也配得好看,端庄雍容,不俗不艳。当时桂子看得惊羡不已,央烟玉也给她描这么一对。烟玉却不肯,说世上好东西只能是独一无二的,人无你有是宝贝,你有人也有,这便成烂狗屎了。烟玉就给桂子另描了一对菊花,金黄色细长如流苏的花丝,半边伸开了,半边蜡缩着,伸开的花丝横贯整幅鞋面,比那对玫瑰又自有一番明媚娇羞的美。桂子直说这鞋面绣出来她是不敢穿的,要拿出去卖钱。又说烟玉有这手画工,将来必是衣食不愁了。连一旁的心碧也感到惊讶,不知烟玉什么时候练出了这身本事。她想她这几个儿女中,早死的润玉是不说了,绮玉和思玉活泼有余,沉稳不足,耐不下性子学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克俭自小顽劣,好本事难学,坏事情倒是一沾就会,将来怕也难成大才;小玉心善面软,虽跟娘贴心贴肺,却又过分懦弱,吃亏遭罪的日子还在后头。这么说起来,倒还是烟玉方方面面略胜一筹,虽说看着不声不响,肚子里有货色,说话做事总透着那么点与众不同。心碧想,无论如何她要把烟玉看得紧些,这个女孩子稍不留神是会做出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来的。

心碧捏着半寸长的绣花针,才绣了半片花瓣,只觉眼皮发粘,困倦万分。她把头仰在椅背上,想着稍稍闭一闭眼睛吧,才这么想着,人已经迷糊了过去。

朦胧中觉得旁边有人影晃动,挣扎着把涩涩的眼皮睁开,却是薛暮紫。心碧心里就一惊,慌慌地抬了头,坐直身子。

“该死,说是趁空闲做点针线活儿,怎么就至于睡了过去。”心碧脸红红的,举手抿抿略显蓬乱的头发。不经意间被外人窥见了自己的睡相,心碧怎么说也是有点别扭。

薛暮紫似笑非笑看着她:“大门也没有关上,当心盗贼趁你睡着了行窃!”

心碧说:“真是盗贼倒又用不着怕,我这家里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好让他偷了。”

薛暮紫反问:“那么董太太又是怕谁?莫非怕我?”

心碧细一品味,觉得这话似乎说得突兀了一些,话中还藏了话似的。她笑笑,故意轻描淡写:“你有什么好怕?多少年的老熟人,还在前后院住着。”

薛暮紫本意是还要再说点什么,想想怕心碧见怪,遂改口道:“我今天来,是想求董太太一件事。”说着把腋下夹的那个包袱打开,露出里面一块白底红点的绉纱料子。“求你替绯云裁两件过夏的衣服。就是小玉身上穿的那种,绯云说好看,死活央我来找你。”

心碧接过料子,在手里摸摸,笑着:“我不过瞎比划着做罢了,哪里有裁缝铺子里做的活儿地道?”

薛暮紫也跟着笑:“裁缝铺里的式样老一套,不是旗袍就是褂子。女孩子都爱新鲜,穿衣服总想穿出点不同凡俗,这就非你董太太不可了。”

心碧抖开衣料,把中指和食指作着大致量了一量,略加沉吟,像是对薛暮紫,又像是自言自语:“比烟玉的尺寸小些?比小玉的又大些?”

薛暮紫回答说:“差不多吧?”

心碧扑哧一笑:“我又没问你。男人家的懂个什么?”

薛暮紫得了这句骂,笑嘻嘻地,干脆在心碧刚刚坐过的藤椅上坐下来,一心一意欣赏起了心碧做活儿时的神情姿态。

心碧用一块薄板在两张椅子之间搭出一个简单的铺面,转身到里面房间里拿出划粉、尺子、剪刀、浆水碗和针线笸箩。工具齐全之后,她将布料在铺板上摊开、抹平,缝缝相对地叠出四层,随后侧了脑袋左看右看,在心里思量着该怎么动手。

薛暮紫说:“我从前看金花裁衣服,都要有件旧的比着做样子,怎么你竟不用?”

心碧眼睛仍旧盯住布料,反问他:“你刚才把我夸到天上,现在又不放心?”

薛暮紫嘬一下嘴唇:“哪里,我这个人臭脾气,凡事都喜欢问。问来问去的,无意当中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听说医家讲究问、闻、望、切,你怕是行医久了,习惯上拿个个人都当病人待了。”

薛暮紫在椅背上轻轻一击:“你这话有道理!下回若有人再讨厌我问,竟拿这话回复她就可以了!”

心碧恍然大悟,抬头盯住薛暮紫:“你绕这么个弯子,原来是为了对付我?”

薛暮紫迎住她的目光:“只为博你一笑!”

心碧眉毛不为人注意地耸了一耸:“我又不是从前皇帝跟前的贵妃公主,哪里就值得这样。”

薛暮紫站起来,伸手扳过心碧的肩膀,很冲动地:“心碧,你真的不知道吗?”

心碧凝视他片刻,垂下眼皮,慢慢拂去她肩上那两只男人的手,退后一步,轻声说:“我不知道。”

薛暮紫跟了一步:“心碧!”

心碧用眼睛逼视住他:“薛先生喊我什么?”

薛暮紫一时像泄气的皮球,颓然坐回到椅子上,说:“董太太是个聪明人,说不知道,那是假的,起码哄不过我这颗心,我这双眼睛。你可知道我在心里喊了你几年的‘心碧’?在上埝镇的时候,是因为我有绯云的娘,你接着又有了沈沉……如今他们都去了,单剩下我们两个了,这是天意。”

心碧摆摆手,沉声道:“薛先生,这话到此为止,我只当你没有说过。从前济仁在世,我这一颗心全是他的;等他撒手走了,我就把心分作了六瓣,给了我的六个儿女。如今我这腔子里是间空荡荡的屋子,走进来什么也没有,四壁白灰。薛先生你误闯了空房,白耽搁你了!”

薛暮紫不屈不挠,一字一句:“空房才好,空房才容得下人,多大的人都可以。”

“既是空房,进来又有什么意思?”

薛暮紫探身向前:“心碧我只问你,在上埝的时候,你把心给过沈沉不曾?”

心碧低头默想一刻,轻声说:“你都知道,还用再问。”

薛暮紫把身子接着往后一收:“可见事情是可以变的!你既能把一颗心分作六瓣,就可以重新分成七瓣、八瓣。”

心碧猛抬头,冷笑道:“何苦要这么想呢?沈沉没来得及拉我进洞房,就横遭惨祸,这不也是天意吗?上天不让我董心碧再嫁,这我已经看得很明白了!事情可一不可再,天不能容,人岂能自容?薛先生你就请罢了手吧!”

心碧说完这话,决意不再理他,抓了剪刀,俯身在布料上咔咔地裁剪起来。一时碎布片在她剪下旋成一个个涡状的花朵,又纷纷四散,掉落在地上。薛暮紫无聊地弯腰捡起一片,放在嘴边用劲一吹,竟吹出很远,飘到了廊下天井里。薛暮紫发现他这个动作活像个无奈的孩子,不觉摇头一笑。

此后的几天,薛暮紫果真罢了手,见了心碧依旧喊她董太太,言语和眉团司均没有唐突和冒犯之处。穿着新衣服的绯云也照旧到后院里董家来玩,跟烟玉习画练字,有时还陪克俭下几盘五子棋什么的。克俭向例是一下就输,一输就要赖。绯云脾气好,一笑了之,从不跟他认真计较。心锦看在眼里,对心碧说:“将来若真能得了绯云做媳妇,是董家的福气。”心碧叹口气说:“从前薛先生倒是跟济仁提过,济仁嫌薛家只是个行医的,又在乡下住着,把这话岔过去了。谁知道人家心里恼没恼着呢?再说现在又不比从前,董家是败了,薛家倒是凭本事吃饭的,他要倒过来嫌着我们也是说不定的呢。”心锦说:“要不哪天我跟薛先生提提,试试他的口气?”心碧摇头:“算了,天天在一块儿住着,说得不好倒别扭。他两个若是有缘分,自己慢慢好起来,这才叫靠得住。”

心碧自打克俭被人绑架过之后,无形中添了个心病:每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人开始惶惶不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数次地往大门口跑了张望。望见日头还高,自言自语道:“早呢早呢。”隔不几分钟,忍不住又去望上一望。直到孩子们陆续下学回来,她一个一个亲自点了人头,这才放心:一天总算平平安安过去了,合家大小没病没灾,万事大吉。

一天晚上思玉没有回家。

心碧先在大门日站着等,眼看天快擦黑,心慌慌地派了家里唯一的男孩克俭去学校里找。克俭跑着去又跑着回来,气喘吁吁地,报告心碧说学校里已经没人。心碧又派桂子去城里的亲戚朋友家挨家地找,也没有。薛暮紫听说这事,摸黑往大街小巷各处走一大圈,同样不见思玉的踪影。天黑成这样,大大小小店铺寺庙公园早已闭门落锁,那么大一个女孩子,能藏到哪里?

思玉又跟克俭不同,十七八岁的姑娘,花朵儿一般的人才,平常走到街上都是世人瞩目的对象,她若是失踪,结局可想而知,这就不是用钱来赎人的问题了。

心碧这一急,满头满脸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只觉眼前猛地一黑,身子轻飘飘地半空里一坠,人就没了知觉。心锦和桂子吓得半死,一面急呼小玉去前头诊所里找薛先生,一面搬头托腿地把她弄上床去。那里薛暮紫什么也没来得及拿,几步冲进房里,左手掐住她的虎口,右手掐住她的人中,两下一齐用劲。听见心碧鼻子里“哼”地一声,知道人是醒过来了,一屋子人才松下口气。

心碧人虽醒了,却是拒绝睁开眼睛,一张脸死白死白,身子纹丝不动,只鼻子里游丝般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还能思想和感觉。薛暮紫此时再顾不上别的,侧身坐在她床边,用一只手替她按揉胸口,顺着血液行走的脉胳,一圈一圈,试图把她郁积在心里的秽气揉得化散开去。隔了薄薄的衣衫,心碧清清楚楚感觉到薛暮紫那只手掌带给她的细微而真挚的关切,但是她不想睁眼,她的灵魂在身外飘忽不定,肉体成为一具不能自主的木偶,在薛暮紫掌心的牵引下勉强维系住生命的行状。

就在此时,房门口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娘,我能猜出思玉去了哪儿。”

话音刚落,心碧的眼睛一下子就睁了开来。

只见烟玉背倚住门框,一只腿跨在门里,一只腿跨在门外,目光挨个儿扫视屋里几个大人,带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冰冷冷的寒意。

心锦一屁股跌坐下去,说:“烟玉你也忒狠心了点,知道都不早说?就看着你娘急得差点死?”

烟玉反驳她:“不是有薛先生一直忙着吗?何况我没说知道,我只是猜。”

心碧用劲把脑袋抬了抬,要想挣着坐起来。薛暮紫自然而然伸手欲托她一把,忽然间感觉背后烟玉的目光毛刺刺的,立刻缩回了手,起身让到旁边,由桂子来接手帮忙。

心碧倚住床栏,对烟玉说:“你猜给娘听听。”

原来下午烟五曾看见冒家的车夫老高到学校来找思玉。他把思玉叫到墙根下,先跟她说了几句话,又交给她一张叠好的纸条。老高走后,思玉独自站在原地把那纸条看了又看,还自顾自地笑,又抱着胳膊望天出神。烟玉装作上厕所从旁边路过,问思玉是谁写的纸条,思玉竟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之诚的部队今晚驻十里屯。”烟玉说到这里,反问心碧:“十里屯离城不过十里,娘你说思玉会不会去找之诚了?”

心碧再一次闭上眼睛。她知道烟玉的猜测一点没错,思玉此时毫无疑问已经出城到了十里屯。打从上埝镇回来,思玉是常常瞒着她往冒家跑的,一方面去打探之诚有没有托人夹带什么信给她,一方面也时常写了信托冒家的人偷带出城,送到之诚手上。心碧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只是母女两人都不说穿罢了。心碧自己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她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是把心给了别人,那便针刺火烧都收不回来。既然在上埝她没能防止和阻拦绮玉的私奔,她现在又有什么理由不让思玉和之诚好下去呢?

心碧想到这里,眼皮子颤了几颤,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屋里别的人,疲倦地说了一句:“儿大不由娘。”就挥挥手,让大家散了。

第二天思玉回来,心碧脸上不冷不热,如同没有这回事发生,该吃饭时吃饭,该做事时做事。倒是心锦看不下去,把思玉叫到房里说了一顿,又立逼着她去找娘告罪。

思玉说:“娘,我不是存心吓你,我怕说给你听,你不让我去。”

心碧冷冷地:“你今天说了,我一样不让你去。”

思玉噘了嘴:“可我们好些时候没见面了呀!”

心碧答得干干脆脆:“他没长腿,不会来看你?”

思玉本来还要说点什么,望望心碧的脸色,没敢再开口。

过了两天,思玉觉得娘像是不再生气了,遂鼓足勇气对娘提出,她想到之诚的部队当女兵去。心碧想也没想就问:是不是之诚出的主意?思玉解释说,她年轻轻的不想窝在城里当亡国奴,要到部队上真刀真枪打日本。心碧问思玉,之诚那个部队总共打死过几个日本人?思玉嗫嚅着,脸就有些红。心碧似笑非笑说,要谈打日本,城里比乡下更好打,日本人都在城里住着呢。思玉说她中学快毕业了,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她不愿留在城里替日本人做事。母女俩谈到这里,心碧已经白了脸色,一连声地说:“好好,走吧,翅膀硬了都走吧,走光了,娘干脆拿根绳子往梁上一吊,大家省事!娘这条命反正值不了什么。”

心碧这一说,思玉只得闭了嘴,不敢再提此话。

暑天里,心碧发现自己经期变得不正常起来。先是经水时有时无,漓漓沥沥,且色质淡红,仿佛往里掺了许多的水。再后来干脆没有了。心碧心想没有也好,落得省事,也就不把这事太往心上去。

慢慢地身子却变得懈怠和虚弱了。人站着或者坐着,无缘无故便手脚冰冷,胸前胸后冒出涔涔的冷汗,头就跟着发晕,胃里一个劲地犯恶心,直想呕吐。有时候正相反,突然地面孔潮红,口干舌燥,心里火烧火燎的,血胀得眼珠子都要暴出来,非要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半桶冰凉的井水才稍好过点。

夜里常常睡不着觉。睡不着就七想八想,一会儿济仁,一会儿润玉,一会儿老太太。死去的亲人走马灯似地轮番在她房里出现,缠得她心跳如擂鼓,胸口透不过气。她不得不半夜爬起来,在廊下独自一坐几个时辰。

她想,人都说频繁地看见死人是因为自己大限也快到了,已经走到了离阴间不远的路上,相互之间已经能遥遥相望。她不服气,自己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会死?她的孩子还没有个个成年,她无论如何不能丢下他们先走。

心锦对她说:“你这病,根子怕还是在经水上。论你的年纪,不该这么早就绝了经的。你看前街的王太太,今年小五十岁了,还生下个白胖白胖的大儿子。你还是找薛先生帮你看看病吧。”

心碧为难道:“这样的病,跟个男人可怎么开口?”

心锦劝说她:“有什么不好开口?他是医家,你是病家,再说又是熟人。”

心碧说:“就是熟人才那个……”余下的话,她关在口中没说。她不想让心锦知道薛暮紫对她的意思。

心锦坚持要她去看病,说着说着竟站起身,要亲自陪她到诊所。心锦真的以为心碧仅仅是女人家的害羞。心碧只得说:“这事怎好劳烦大姐?我去就是了。”

薛暮紫的诊所里,此时正坐着一个患气喘病的老头儿,一个捂了肚子呻吟不上的小伙子,和一个怀抱孩子的年轻少妇。薛暮紫见心碧进来,朝她点点头:“有事?”心碧说:“不,看病。”薛暮紫说:“要是不急,就请稍等一等。”心碧便在少妇的身后坐下。

薛暮紫光看那个肚疼的病人。把了脉,又看了舌苔,再听他把病况一说,知道是夏秋之交常患的痢疾,便开些黄连。马齿克、六一散之类的药,嘱他回家每日一剂,煎了分三次服下,此外不妨禁食两日,让肠胃得以静养。

小伙子一走,接着看患气喘病的老头儿。这是个老病号,哮喘常要发作,也常往薛暮紫诊所里跑的,相互之间已经很是熟悉。薛暮紫告诉老头儿说,这回的发作因为是在热天里,医家的行话也叫“热喘”。老头儿呼哧呼哧说,冷也要喘,热也要喘,可怎生得了!薛暮紫只好笑笑,替他开些桔梗、半夏、地龙什么的,让他拿回家煎服去了。

年轻少妇是抱孩子来看病的,孩子每日午后发热,黄昏即退,身子不出汗,精神也倦怠得很。薛暮紫仔细替孩子诊视了,笑着告诉少妇说:“这是小儿暑热,天凉自会好,吃药不吃药都不打紧。”少妇听说可以不吃药,自然巴不得省下一笔药钱,千恩万谢地抱起孩子走了。

诊所里只剩最后一个病人:心碧。薛暮紫说:“你先不说病情,让我把了脉,猜上一猜。”

心碧移坐到诊桌前,伸出一只胳膊搭在那个被许多人的皮肤磨得油亮亮的小枕头上。薛暮紫侧身坐着,微闭了眼睛,三根手指轻放在心碧手腕间,屏息凝神,半晌不动。而后,他睁了眼睛,目光微聚,眉梢一扬,眼神亮得异样,像是刹那间看透了心碧的五脏六腑,直让心碧浑身都不自在。

“董太太,你这个病,说与不说,实在令我为难。”

心碧大为吃惊,探身向前:“薛先生,你是说……莫非我……”

“董太太不必慌张,与性命暂无大碍。我只问你,从前月用行经可一直正常?”

心碧知他已看出毛病,不觉把脸红了一红,低声道:“一直正常。”又说,“那是年轻时候。”

薛暮紫笑着:“董太大如今也不能算老吧?为何人前人后总要把自己往老境上拉呢?”

薛暮紫这句话一时触动了心碧无数的心事,竟使她眼圈有些潮热。

薛暮紫慢慢地说:“你近来盗汗、潮热、惊悸、头晕、夜不能寐、口干心焦,推究起来只有一个解释。”

“是什么?”

薛暮紫踌躇半天,叹口气:“我若明白说了,只怕你要生气,以为我这个人用心不良。我若不说,你心里更会惴惴不安,平白地再加重病情……”

心碧听他说到这个分上,心中也有一点明白了。她心想既来看病,藏着掖着吞吞吐吐也没意思。她抬了眼睛平静地看他,催他快说。薛暮紫依然有点不好出口,慢慢地说了些人体阴阳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的道理,又说到女人如花,需得雨露时时滋润,要得着男人的精气才能鲜活,否则难免百病滋生,过早枯萎。

心碧不等他说完,突然问了一句:“我们大太太一样守寡,怎么就能活得好好的呢?”

薛暮紫笑笑:“她跟你不同,你们老爷在世时,亲近你多呢,还是亲近她多?还拿花来打比方,那种在旱地上的花,成年累月的干渴惯了,有水无水关系不大;种在洼地上的花,突然间给它断了水,你说它能活成活不成?再说,花开得艳、果子结得大的,需要也就大;相反那难得开花、从不结果的,本身消耗小,需要自然也少。心碧,我说了这些,你该懂我的意思,你这朵花未到开败的时候,你需要水。你心里想不要,可你的身子要了,想不想的都由不得你了。心碧心碧,人的魂儿和肉儿有时候偏就走不到一条路上呢,它们会相骂,会打架,会你死我活,誓不两立。弄到最后总是魂儿认输,因为魂儿离不开肉,它要附在了肉上才有活路。”

心碧灰白了脸,勉强笑着:“是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今番倒偏要试试,是我的魂儿说了算,还是我的肉儿说了算。”

薛暮紫跟着变了脸色:“心碧,你又是何苦!”

心碧一字一句说:“我是四个女儿的娘,我这个娘要做得像娘的样子。”

心碧说着,站起来。她站得有点急迫,头微微发晕,身子跟着晃了几晃。薛暮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因为慌忙,他的一只手竟托在她腰腹之间。霎时,心碧哆嗦了一下,只觉到一股巨大的潮水呼啦啦地从全身各处向腰腹奔涌,搅成一团旋涡,神奇地将那手死死吸住。被手掌遮盖的皮肤随之像被微红的炭火烘烤着,热热的,暖暖的,舒适得令她要张口呻吟,要流出喜泪。她回头去看薛暮紫的眼睛,从那眼中她同样看到了惊战、狂喜、呻吟、哀求和惶然。她抬起自己的手,覆盖在腰腹间那只男人的手上,停留片刻,轻声说:“薛先生,放了吧。”

走出几步,才听薛暮紫在后面说:“你的药,我会熬好了叫绯云送去。”

心碧不敢回头,只在嘴里嗯了一声。

过了几天,又是逢七,吃完中饭心锦就叫上桂子到定慧寺烧香去了。

心碧夜里没睡好,此时想趁无人时补个中觉,却又身子燥热睡不着,躺在床上假寐。一会儿,她听见门响,抬了头从窗户里往外一看,薛暮紫两手端个紫砂药罐小小心心走了进来。

“天天叫绯云送药已经不过意了,怎么还劳你自己送来?”心碧赶快下床迎到门口。

薛暮紫把药罐放在茶几上,抬头笑笑:“吃这几剂药,也不知道有点效用没有?不放心,来看看。”

心碧说:“冷汗倒不大出了,胃里也不那么饱胀,就是夜里睡觉不好。再就是经水还不来。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吧?”

薛暮紫说:“这才几天工夫?总要调养个把月才能算数。”说着找一个泡茶的盖碗把药汁倒下来,递给心碧:“趁热喝。”

心碧也没有细看,伸手接过去,闭住眼睛咕咚咕咚几口喝了,说一声:“好苦的药。”

薛暮紫答:“良药苦口。”

两个人一个在床边,一个在窗口沙发上,相对着坐了,说些市面上金价米价和孩子们上学的闲话。薛暮紫两手平放在沙发的左右把手上,手指修长,皮色黄中透白,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右手的指尖并且不住地、习惯性地在沙发把手上摩挲和移动,像是那把手上也有脉搏在跳,他下意识地要去把握和体会。心碧穿的是一件薄薄的、宽大的碎花泡泡纱旗袍,上身依习惯在床边坐得笔挺,两腿垂直地并拢,脚上是一双家居皮质拖鞋。因为刚刚躺过一会儿,她头上的发髻微见松散,两边耳旁都有些发丝飘拂着,随着说话时头部的摆动和口唇间喷出的气息,发丝轻微地跳动,无形中就漾出一派女性柔曼的韵味。

心碧坐不多会儿,只觉浑身热烘烘的,手脚发烫,口干舌燥。薛暮紫倒是个有眼色的,见状忙从茶几上的白瓷壶中倒出一盅凉茶,捧着递给心碧。心碧双手接了,仰头一气喝得干干,复又奇怪地问薛暮紫:“你没有觉得今天很热?”

薛暮紫笑道:“立秋有半个月了,纵是热也热不到哪里。”

心碧想了想,自语说:“怕是这药性暖,喝下去发散得快。”

这话才说完,体内的热力又加剧了几分,血脉一根根的都膨胀开来一样,血在其中哗哗地流动得像暴雨过后的山泉,奔腾着争拥着要寻找薄弱处冲突出来。这一冲,两颊先就红烫如火,娇艳如花,接着双眸发亮,灵动异常,口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喷出来的呼吸急促而又滚烫。心碧想要说什么,无奈心中已经迷糊,一双手交叉着搁在颈脖处,去扯那领口的衣扣,眼睛包斜地望住薛暮紫,嘴里不住声地说:“好热,怎么这么热。”示意对方来替她解扣子。

薛暮紫稍一犹豫,似有不忍,马上就一撑沙发把手立起身来,快步向心碧走去。没等他弯下腰去碰那扣子,心碧的手臂冷不丁箍住他脖颈,用劲地把他拉坐在她身边。她眼睛和两颊都红得喷火,眼神里有一种急切和痛苦混杂的焦虑,箍住他脖颈的双臂极有劲道,不住地发抖,像高热带来的寒战。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断断续续地对薛暮紫吃语道:“我好难受,我怕是要死了。把我的衣服解开,快,快把我的衣服解开!”

薛暮紫双手同样微微颤抖,不作声地一颗一颗解开心碧旗袍的衣扣。他的手指刚一接触心碧的皮肤,她受惊似的猛然一动,有片刻时间像是呼吸停止,两眼恐怖地盯住薛暮紫,嘴唇半张,摆出一个疑问的神色。接着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身子软软地往后一倒,连带着将薛暮紫拉翻在她的身上。她急切地催促他脱衣服,半是迷糊半是清醒地说着两个字:“要你。”

薛暮紫从未想到心碧这样纤弱的女人关键时刻能爆发出如此强劲的力量。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成了嗤嗤冒烟的炸弹,发散出浓浓的硝烟的味道,随时随地都会把他们双方炸得粉碎。她的每一声喘息都酝酿了激情,每一个翻滚都预示了高潮的再起。她紧紧盯住薛暮紫的眼神里是柔情和疯狂并举,清醒和迷糊共存。她体内压抑许久的欲望此时如山泉喷发,一泻而下,其冲力能裹挟着巨大的石块直落沟底。薛暮紫热汗淋淋,被心碧死死吸附在体内,只觉魂魄都快要被她抽空,头昏目眩,几欲虚脱。他无可奈何又羞愧万分地把痛苦写到了脸上,希望心碧能够注意并且有所反应。可是心碧没有。也许她心里想有,可她的身体欲罢不能。正像薛暮紫对她说过的那样,此时此刻人的魂儿已经不能控制肉儿,它们互相之间分道扬镳了。

薛暮紫终于发出一声哀求般的呻吟。短暂的时间内,他因体能的极度损耗而变得眼圈乌黑,两颊凹陷,面色苍白。他觉得他快要死了,再不从这片引力巨大的温柔乡中把自己拯救出来,他大概就要丑态百出地死在这张床上了。

薛暮紫近于痛苦的呻吟像遥远佛堂的钟声,在心碧迷狂的神志里注入一股如水的清凉。她停止动作,侧了耳朵,似乎在聆听什么,眼睛里满是疑惑不解。而后她慢慢地放松身体,使薛暮紫得以狼狈地抽身而出。她平摊了手脚,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意识一点一点地回复到体内,记起了从刚才到现在的那一段短暂而漫长的欢愉。她躺着,泪水也就一滴一滴地顺眼角滚落,擦着鬓边涸湿了枕头。

薛暮紫理好衣物,跪在床边,俯身问她:“心碧,你是在恨我?”

她摇一摇头。

“那么,你不舒服?不快活?”

心碧猛然翻身坐了起来。“你到底没有懂我。”她哀伤地说,“你明知道我快活,你都看到了。一切都如你说,魂儿是附在肉上的,心强强不过命。我要恨,也只恨我自己……”

她下了床,坐在床边梳妆台前,慢慢地把头发拆散,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梳着。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双被欲火燃烧过的凤眼依旧明亮灼人,颊上的红晕未曾消退,而唇间清清楚楚残留着她才刚有过的不要命的贪婪。她看着看着,目光忽然滑到镜中映出的那只薛暮紫带来的药罐上。怔了片刻,她轻声问:“薛先生,那药里,是藏了花样吗?”

薛暮紫也愣怔片刻,才答:“我多加了两味药。”

心碧长叹一声,再不说话。薛暮紫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说:“一半为我,一半为你。我不忍心看着你就这么憔悴,你我之间还应该有好日子过的。”

心碧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头,反手到肩后,把依旧乌黑的一头长发熟练地挽成一个髻,简简单单插了一根镶翠的银簪。

薛暮紫说:“心碧……”

心碧平静地:“叫我董太太。”

薛暮紫又是一怔,说:“你这是何苦。”

心碧起身过去打开房门:“薛先生,此事可一不可再。请你走吧。”

薛暮紫不舍地望着她的眼睛。然而从这双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欲望和迷乱。他明白一切都已经真真切切地结束了,他就这么短暂地、几乎是昙花一现地结束了渴盼多年的一段恋情。

依旧是绯云每天来给心碧送药。

心碧不动声色,药来了,她客客气气地接过来,就手喝下去,药罐子还给绊云,说一声:“多谢你爹。”家人决看不出也听不出她微笑和声音里的那种疏远了的客气。

烟玉看见绯云每天提了药罐子前堂后院来来去去,狐疑地问娘:“我们家没有煎药的罐子吗?桂子妈妈不会煎药吗?何必要人家天天这么送着?”

绯云笑笑解释道:“我爹说,这汤里各味药材的性格不同,有须得多煎几个时辰的,有下锅就好、多煮反失效用的,爹怕不懂药性的人弄不清楚,坏了他这副药的力道。”

烟玉一脸嘲讽:“你爹倒是心细得很,也不怕累着。”

绯云为人平和,又一向跟烟玉交好,便抿嘴笑了笑。心碧倒看不下去了,训斥烟玉说:“娘还没死,娘的事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薛先生做事认真,他开出来的方子,自然盼着用他这方子的人药到病除,可不想让外行人把方子糟蹋了。薛先生到海阳不过半年,他靠什么在这城里扬名呢?自然靠他药到病除的好名声。”

烟玉轻声嘀咕:“好名声也不是替人煎药煎出来的。”

心碧沉下脸子:“你说什么话?人敬我一尺,我要敬人一丈。做人一要宽厚,二要忍让。你小小年纪,说句话叫人听着怎么总觉刻薄?这脾性要不改,将来有你吃苦头的日子。”

心碧为这事一天都不高兴。想想她干辛万苦地把儿女领大了,反过来倒要受儿女的管制,听儿女的闲话,心里便觉郁闷得很,没意思得很。这一闷,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日在床上跟薛暮紫的云雨风雷,事隔几日,记忆犹新,且每每忆及,心就发跳,身子发烫,拼命往别的不相干的事情上去想,才能勉强让自己复归平静。

薛暮紫说的话倒也没错呢!她这么守着自己苦着自己是为个什么呀?儿女将来个个听话孝顺还好,要有那忤逆不成器的,她一番苦心付之东流,不是太不值得?

一日绯云送药来,兴冲冲地对心碧说:“今天这药是我亲手熬的呢。”

心碧喝着药,也没在意,随口问绯云是不是爹要传她医术药理?绯云回答说,不是的,是爹扭了脚筋,起不来床,只好把熬药的事交待给她。

“怎么就会把脚筋扭了呢?扭到什么样?伤没伤着骨头?”心碧端了药碗,一迭声地问。

绯云说:“半夜里有病家来打门,要请他出诊,黑灯瞎火的,爹出门又急了点,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踏空,脚就扭了。当时也没怎么觉得,还一拐一拐跟人家去看了病,再拐着走回来。哪知今天早上就不能下床,脚脖子肿成个馒头,动一动要疼出一身汗。还好没伤着骨头,真是万幸呢。”

心碧轻轻一跺脚:“你们那个诊所的门,原先是董家的大门楼子,台阶自然高,上下稍不留神就要扭脚,何况又是夜里看不见!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只怕是要躺些日子了。”

绯云说:“婶婶有空去看看我爹,跟他说说话吧,他躺了这一天,唉声叹气的,难受得很。”

心碧问:“是你爹叫你来这么说?”

绯云答:“没。是我怕爹闷出病来。”

心碧“噢”地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有样事情在心里吊着,不上不下的,好不张皇。去吧,怕薛暮紫再生什么想头,岂不是平白害了人家?不去吧,有违本意,是自己跟自己作对。盘算来盘算去的,一夜终没安稳。

一向都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董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从来也没有优柔寡断的时候,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这么犯难呢?都说女人家的心思七拐八弯,女人的确有自己难言的苦啊!

心碧第二天起来照镜子,眼圈都黑了。

她一直拖到中饭后才踏进薛家的门。薛家门上挂了“停诊”的牌子,她推门进去,看见薛暮紫孤单单在床上坐着,背靠着枕头,一条腿曲起来,用两手抱住,脸色白寥寥的,胡茬子黑碜碜的,嘴唇青泛泛的。

“我的天哪!”她说,像被钉子钉在了门口。

薛暮紫抬头朝她笑笑:“干什么喊天?我还没死。”拍拍空出来的床沿,“坐下来吧,我见你站着心里就发慌。”

心碧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要掀薛暮紫脚上盖着的一块小布单。薛暮紫按住她的手,笑着:“别看,左不过有点肿罢了。”心碧哪里肯,一定要看。薛暮紫犟不过她,自己把那布单揭开。伤的是脚脖子,因为被薛暮紫自己用些草药敷着,看不出是青是紫,只感觉周遭肿着,连带着脚面都有点发红。

“怕是疼得不轻。”心碧低头细看,想碰又不敢碰。

薛暮紫自嘲道:“幸亏这一扭!否则哪来的福气得你这般怜爱?”

心碧转过脸,目光幽幽地:“何苦要说这样的话,伤人不伤人?”

薛暮紫盯住她,沉默半天,眼睛里半是嘲弄半是忧伤,脖子上一根青筋突突地跳得十分明显,嘴巴咬合着,嘴角抿出两道深深的纹路,使他那一嘴黑碜碜的胡茬子格外阴郁。心碧忍不住心里别别地跳起来,觉得体内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抬头,沿心肺蹿上头颈,又游至小腹,胀胀地顶住不动。她觉得薛暮紫的眼睛隔了衣服似乎窥见了她体内的动静。她心谎意乱,起身欲走。就在她屁股挪动的瞬间,薛暮紫忽地抬手抓住她的双肩,低唤一声:“心碧!”

她浑身一颤。刹那间,毫无缘由的,她呼吸发紧,手脚瘫软,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飘浮起来,虚虚的,软软的,幽幽暗暗的。她嗅到了他的气息:伤脚上新敷草药的苦味,男人用久了的枕头和被单上的脑油味,他头发里、胡茬子里、衣服领子里冒出来的像是森林又像是太阳的气味。她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呢喃地说了两个字:“暮紫……”

她侧身向里,慢慢地倒下身去。在她身体棉花般柔软地靠近他的时候,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别碰着他的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