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亲爱的敌人

穆仰天和自己的主治大夫十分严肃地谈过一次话。穆仰天要主治大夫告诉他,他这个病,能够坚持多长时间。主治大夫开始没有理解穆仰天的意思,他耐心而又委婉地对穆仰天解释了很多,从肿瘤细胞杀伤的理想模式,到多药耐药造成的抗拒性后继治疗障碍,从星形细胞瘤对伽玛刀的阻碍,到血脑屏障对药物浓度的修饰,基本上对穆仰天做了一次肿瘤外科知识的速成培训。穆仰天很有耐心,比主治大夫更有耐心。他坐在主治大夫面前,在主治大夫说话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地听着。等主治大夫说完了,他开口说:

“谢谢你大夫,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其实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知道这些没有什么用。我只想知道,我能活多久?”

主治大夫后来明白了穆仰天的意思。他明白穆仰天并不关心那些有关肿瘤的事情。一周前他想要知道一件事,现在他关心的仍然是这件事。穆仰天关心的是,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待多长时间。

主治大夫告诉穆仰天,据已知的病例,脑瘤晚期一年存活率仅为百分之八点三至百分之二十四点六。

“我呢?”穆仰天盯着医生问,“我在这百分之八点三至百分之二十四点六中间吗?”

“这个我不能肯定,”主治大夫说,“但我想,我可以乐观地告诉你,无论肿瘤的恶性程度如何,在放疗期间和放疗之后,病人的症状和体征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改善,特别是脑干和其他重要部位的恶性肿瘤,放射治疗更具有优越性。我们现在还没有开始治疗,还来不及作出判断,但如果控制得好,没有急性发作,我想,你至少可以活过六个月。”

穆仰天点点头,不再说下去,谢过主治大夫,起身离开医生办公室,回到病房。

也就是说,穆仰天只有半年时间。半年时间里,他必须让穆童长大。

穆仰天开始安排他的后事。

穆仰天的后事只有一个,那就是穆童。穆仰天必须把穆童安排好才会离开这个世界。在此之前,就算来一打魔鬼,就算阎王老子亲自出马,他也决不会在死亡书上签字。

穆仰天开始找律师,立遗嘱,办理房产过户和遗产转让手续,同时考虑穆童的监护权问题。这些事情穆仰天都安排得很有条理:如果穆仰天没有太强烈的放疗反应症,律师在周一到周五这几天来医院,为穆仰天做那些复杂的文件草拟和修改工作,然后再按照法律程序,将正式文件打印出来,由穆仰天签字,再将穆仰天签过字的文件送相关职能部门公证,归档封存。穆仰天特别约定,律师不要在周末和双休日联系穆仰天,这三天时间留给穆童。

接下来,穆仰天要做的是尽快让穆童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已经得了绝症,这个病没有痊愈的先例,也不会出现奇迹,在不久的将来,他将离开这个世界,而她将一个人留在世上,面对一切。这由不得谁来选择,由不得接受不接受,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都得面对。

穆仰天做这一切事情时都非常冷静。他首先将自己可能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后限期告诉了穆童。他告诉她,不管接不接受,按照医生的说法,他只能在这个世上活六个月。当然,按照医生的另一种说法,如果他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如果治疗对他的病情有效果,他也有可能突破六个月这个大限,活得更长,比如一年,比如两年或者三年。他当然会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他当然会争取治疗对他病情的效果,所以,他是有希望的。

穆童在听穆仰天谈他的病情的时候没有流泪,也没有冲他大声喊叫。穆童脸色苍白,怀里抱着布袋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不出任何反应,好像六个月这个时间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听着不过是听着,不会再去相信任何人的承诺了。穆童有好长时间没有抱她的布袋熊了,那只布袋熊失去了穆童的体温,有些显得没精打采。但是,这个开头毕竟不错,他们到底把最难说出口的事情说出口了。

接下来,穆仰天阻止了穆童休学。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二个步骤。穆童闹了两次休学,要到医院守着穆仰天,照顾穆仰天,被穆仰天阻止了。穆仰天要女儿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没有停止,地球依然在转动,既然如此,她的生活就不能改变,也不应该改变,该怎么过,她还得怎么过,并且要快快乐乐地过。穆童没有太往横里闹。自从痛哭过那一场,穆童人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体贴穆仰天了,不再和穆仰天拧筋,人变得乖巧了许多。在看出穆仰天态度十分坚决、不会由着她那么做之后,她不再说什么,仍然回到学校继续上学。

周五下午,穆童从学校返家,先赶来医院,父女俩说上一阵话,两人就着一个盘子吃掉老大一堆水果,穆童再趴在床头,把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赶完。这段时间,穆仰天或者去做治疗,或者躺在床上合了眼休息,醒了就看女儿做作业。等吃过晚饭,医生查过病房,穆仰天换下病员服,和穆童两人装作到院子里散步,溜出病房,一本正经地穿过灯光通明的护理室,再溜出住院部,去街头拦下一辆车,回到家里去度周末。

周末同样是穆仰天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是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实施的。

在进入头一阶段放疗后,穆仰天偷偷从病房里溜出来,跑了一趟江汉路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堆时尚的书籍,躲在病房里,恶补了一通有关梳头的理论知识,然后缠着肿瘤科刚分配来的两个实习小护士,让她们做自己的试验对象,笨手笨脚地练习了两个晚上。那天一回到家里,穆仰天就搬了梳头工具出来,人往客厅里一坐,底气十足地要替穆童扎辫子。

穆童先是不相信穆仰天学会了扎辫子,后来又说自己早练出来了,手段超一流,不用累着穆仰天。耐不住穆仰天死缠硬磨,穆童将信将疑地过来了,坐到穆仰天怀里,嘴里还说了一句:知道你在床上躺得不耐烦了,想玩我的头发,好吧,就让你发标①一回玩玩吧。

穆仰天得了机会,集中精力,心里默着先前实践过的功课,拿出浑身解数,拆了穆童原来的“高山一孤树”,将小马尾打散了,一点点重新梳齐,把正中的一束头发扎成小辫儿,留下两侧和下面的头发,将它们分成若干小撮,再用发卡随意地卡到小辫上,前面的刘海,用一排闪光小发卡卡好。现在,穆童成了一个满脑袋发辫的小精灵。

穆童的心思不在头发上,在穆仰天的精力和体力上,让穆仰天催促着,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新发型,挑剔地摇晃着脑袋,说:手艺太潮②了,像个花痴。

穆仰天被穆童批评了手艺太潮,并不着急,喘了一会儿气,定了神,重新拿起牛角梳,胸有成竹地把小精灵拆了,头发打散,重新梳过,折了一块三角形头巾,顺了穆童前额处的头发,将头巾的两端归往发际后,在那里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再在发边处,别上一个可爱的羽毛发卡,三角头巾绾住的头发,不再施以任何约束,任它们随意摇晃在那里。现在,穆童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仙女。

穆童惦记着穆仰天吃药的时间,不耐烦地看了镜子一眼,努了一下嘴,夸张地评价说,头巾用得太正统,样子早过时了,然后把镜子一丢,滑下床,朝门口走去。没等穆仰天反应过来,她回过头来,发作地冲着穆仰天喊:

“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老老实实治病好不好?你老老实实地吃药打针做放疗好不好?我才不要你替我梳什么头呢!”

穆仰天累极了,累得快要支撑不住了,而且钝痛又开始蔓上来,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脑子,撕裂着他的后背。可他并不受打击。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他知道穆童为什么要冲着自己喊叫。他清楚这就是自己想要做的——他们都很恐惧,都很绝望,但这没用。他必须揭穿这一切,让他们俩都变得勇敢起来。他必须抓紧时间,让生活的裂痕在生活中融化掉,长出新鲜的增生物。

穆仰天合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撑了起来,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安静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穆童,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对穆童说:

“过来。”

穆童有一刻站在那里没有动,显然是有过隔阂,生疏了,再有过发作,犹豫着。但她看着穆仰天安静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种期待,是不肯让她生疏的,不肯让她犹豫下去,不肯让她永远用发作来抵御恐惧,就像经年永恒着的阳光,有雪也好,有雾也好,它总在那儿,不必去期待,却从不会有离叛。她被他的目光瓦解掉了,松弛下来,磨蹭了一下,离开门口,乖乖地挪到床边,坐回到穆仰天腿上。

穆仰天再度拥有了女儿。这一次他不再等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牛角梳,手牙并用,收掉头巾,将女儿的头发匀开,将它们耐心地分成若干份,用橡皮筋一个个结成球状。这需要一点儿耐心,还需要一点儿技巧。但他顽强地要那样去做,就真的可以做到。他做到了。那些发球,它们一个个出现在穆童的脑袋上。他在结好的每个小发球上,一个个加上叫人喜欢的彩色发圈。他干得很吃力。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来。他有点儿喘气了。但他有了结果。现在,穆童变成一簇新鲜的快乐的风铃草了。

穆童拿起小镜子,粗粗地看一眼,镜子没放下,眼睛一亮,又拿起来,迫不及待地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欣喜,大声地说:

“嗨,这是小丸子上街时的发型!炫毙了,超辣!我早就想要这样的发型了!老爸你是怎么做到的?”

穆仰天得意得要命。他气喘吁吁地靠在枕头上,松开手,让牛角梳顺着手滑落下去,让自己匀过气来,然后摇晃着脑袋说:

“你也不想想,你老爸是谁,什么难得住他。老实说,我是懒,怕事情宣扬出去,弄得门庭若市,连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了,手段藏了起来,要不然,我就去电视台,拯救那些漂亮的女播音员,替她们遮遮丑了。”

穆童把小镜子往床上一丢,转向穆仰天,俯了身子过来,把穆仰天的脸捧在手掌里,抵近了眼睛看他。她把她的额头顶在他的额头上,也不管她新发型上的小发球是否弄痒了他的脸。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老爸,我要你知道,你真转,你是我见过的最转的老爸。”

那段时间,穆仰天充分利用周末和双休日的三天。他算过一笔账,六个月,一共二十四周,每周三天时间,他和女儿只有七十二天可以在一起度过。这是金子一般宝贵的七十二天,水晶一般稀有的七十二天,他必须好好利用这七十二天,做完他计划中的每一步,尽可能少地留下遗憾。

只要是周末和双休日,穆仰天几乎每天都要和穆童谈上几个小时的话。这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这让他很累。但他坚持让自己这样做。有时候他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挺过时时袭来的疼痛,或者服下两粒止痛药,然后再继续和穆童谈。他还没有使用吗啡。他已经知道并且亲眼看到了,有的脑癌患者在最后时刻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们不得不大量使用吗啡来排解难捱的痛苦。他也有这样的时刻。他得留下吗啡,以对付那个时刻的到来。

穆童有时候会有一些烦躁,会有一些情绪激动。但她显然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发作出来。这让穆仰天有些难过。他不想让她真的这样,不想女儿违逆自己的本性,活成一个处处要克制自己的小大人;同时他心里又有了一些高兴,因为女儿克制,说明女儿懂事了,有了一定的制约能力,而且开始学会承受,这对她今后的日子是至关重要的。

父女俩都小心翼翼,尽量回避不谈穆仰天的病情。在两个人谈过六个月这件事情之后,穆仰天的病就成为两人之间的一个默契。除此之外,话题百无禁忌。他们的话很多,两个人差不多都成了话篓子,都抢着说,急匆匆的,话题没有定式,一开始总是东拉西扯,到了后来,十有八九落在个人心里隐藏着的那些事情上,好像说慢了,就没了时间似的。

穆童始终想弄清楚一件事。她问穆仰天,他是一个成熟的大人,有经验,完全可以决定自己,就算使用技术,斗智斗勇,他也能战胜她这个做女儿的,那次怎么就被她的离家出走恐吓住了,放弃了卜老师?

穆仰天说,他是爸爸,她是女儿,爸爸和女儿之间没有斗智斗勇。

穆童不开心地说,不用问她也知道,在卜老师这件事情上,她让穆仰天伤了心,他是不是不愿意和她提起这件事?

穆仰天说,人要说穿了,其实是最自私的,都关心自己,甚至只关心自己,哪里还有别人的位置。有了这个前提,他喜欢卜老师,卜老师喜欢他,如果穆童也喜欢,那就是三个人的快乐,皆大欢喜。他喜欢,卜老师也喜欢,穆童虽然不喜欢,却愿意以宽容的态度对待,那么在三个人中间,也还存在纳什均衡,他做了她说的那种成熟的可以决定的成年人,以先动优势的方式取得穆童的谅解,建立三个人的世界,不是不可能。可他面对的现实是,穆童既不能接受这件事,也不能抱以宽容的态度,离家出走不是简单的恐吓,是真伤了心,那么他能做的,也只有放弃卜老师,守住女儿了。

“至少你可以强迫我接受你的决定。”穆童难过地说,“至少你该相信我会长大。”

“我知道我有这个可能。”穆仰天点了头承认穆童的话,说,“我还知道,不管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最终你还是会回到家里来,你还是我的女儿。可我爱你,我不会去找任何的理由,我无法用博弈论的技术来对待你。”

接下来,他们换了话题,说一些快乐的事情。穆童说自己总是短命的暗恋,说皮埃罗、反町隆史和朴树,一边说着,自己一边格格地笑,开心得要命。穆童其实不是一个有常性的女孩子,她老是急冲冲地往前走,无论遭遇了什么,都觉得那就是惟一的世界,全部的世界,是她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生命中的最爱,没有它她就活不下去了,至少活着是没有意义的。但很快的,她会忘记最开始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忘记最初的要求是什么,转而又去应付新的遭遇,这样有过了好几次失落,剩下的只有她一个人的赌气。

穆仰天也告诉女儿他自己的初恋和失恋。他告诉女儿关山口那个寒冷的冬季里,那个卖花小姑娘如何站在匆匆而过的大学生中,她怀里小桶中那些并不新鲜的玫瑰是怎么一枝枝消失在武汉十二月黑暗的干冷雾气中。他不能保证那是不是自己的初恋,但他一直没有忘却那个小姑娘,而且常常想起她来。

“好呀老爸,”穆童大惊大乍,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么重要的事你都瞒着妈妈。”

“我不是瞒着你妈妈。”穆仰天笑着说,“我是怕你妈妈笑话我。”

“妈妈会怎么笑话你?”

“你妈妈会说,你去挣钱,挣那么多钱,是不是一直想着要去买完她小桶里所有的玫瑰花儿?”

穆童开心地大笑。她告诉父亲,小时候自己是多么地恨他,恨他这个当父亲的。他就像一只地地道道的沙皮狗,让她畏首畏尾,让她不敢大声呼吸,以至于咬牙切齿。她恨他,却又不肯在生命中失去他。她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决定了,等她长大以后,她就嫁给他,而且不管妈妈愿意不愿意。

穆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哎呀一声捂住脑袋。然后他开始呕吐,呕吐物呈放射状地喷射出来,弄脏了洁白的被单。

穆童这一次没有惊慌。她甚至没有去叫护理员。她从椅子背上滑下来,冲进卫生间,接了半盆热水出来,就像一个小妈妈一样,先替穆仰天清洁了,让他漱过口,服下镇定药,换掉弄脏了的被单,安顿他躺下,再去卫生间里清洗弄脏了的被单,清洗她自己,然后从卫生间里出来,去院子里晾好洗净的被单,脸蛋儿上顶着两朵红云,安静地坐回到他的身边来。

穆仰天躺在那里,眼里有了泪光。他转过脸去看窗外开得正好的月桂,看它们墨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静静地闪着暗光,就像有什么生命刚刚来过,来关照过它们,现在那些生命走了,却留下了一些痕迹,让它们知道,生命是可以在现实之外得到沟通的。

穆仰天的泪水在眼底藏匿着,没有溢出来。这同样是他计划中的一项。在剩下的那些日子里,他是不会让女儿看见他流泪的。他要女儿明白,哭泣不该留在生命的主页上。

穆仰天一直在猜测那个诱惑了穆童的hunk①到底长得什么样。他想见见那个乳臭未干做着白日梦的家伙。穆童的生命中将会遇到许多人,他们都会对穆童的一生形成或重或轻的影响,而这个让穆童觉得自己不漂亮因而失去了快乐的男孩子,显然是这其中的一个,而且对一向自信的穆童,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威胁。

穆仰天在脑子里勾勒着那个年轻人的形象:脏兮兮的大脚裤、染得五彩缤纷的狮子头、装出一副绅士派头蹩脚地对女孩说AnythingIcandoforyou?②穆仰天一想到这个就好笑,忍无可忍地要头疼,要呕吐。穆仰天决不允许这样的男孩子影响女儿的一生。他要阻止这一切,哪怕不得不使用穆童所说的成年人的手段,他也在所不惜。

找了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穆仰天向穆童撒了个谎,说自己有个检查要作,让她在家里等着,自己去医院。然后他从家里出来,找到了小慧。

穆仰天绷着一张恐怖的脸,要小慧告诉他那个男孩子的名字。小慧被穆仰天的样子吓住了,先还装傻,说一些我爱的人名花有主,爱我的人惨不忍睹的话,终究没有抵挡住穆仰天的恐吓,被穆仰天敲诈出那个男孩子的名字:波比。

“是个外国小混混?”穆仰天没听明白,吓了一跳,“神龙公司外技人员的孩子?”

“那是他的英文名。”小慧嘎嘎地笑,说,“他的网名叫温柔一剑。他的球名叫飞行11。他的滑板队队员名叫载重狗。他的重金属乐队艺名叫……”

“别的免了,”穆仰天不耐烦地打断小慧说,“你就直截了当告诉我,他爹妈给他起的什么名,老师训话时怎么叫他,到了警察那儿他该叫什么?”

“周铁心。”小慧抽了一下鼻子,扫兴地说。

在解放公园路通讯学院门口,穆仰天堵住了周铁心。

为降低颅内高压采取的脱水治疗和脑脊液引流让穆仰天痛不堪言,也让他的判断力下降到最低点。穆仰天的脑子里一直被没头没脑的花剑、没根没系的飞行、胖乎乎的载重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搅合着,什么都想到了,比如一脸的青春痘、扫地的大裤脚、狮子毛似的黄头发、痞里痞气的眼神,或者圆领T恤、松松垮垮的卡其布休闲裤、乱蓬蓬的头发、耳垂下挂着一团耳机线……就是没想到周铁心是一个清爽健康快乐明朗的男孩子。

周铁心见过穆仰天,是在学校的班会上,所以他认识穆仰天。他知道穆仰天出现在他家门口意味着什么,却一点儿也不惊讶,这多少有些令穆仰天感到失落。没等穆仰天开口,周铁心把怀里的篮球往地上一放,脚踩上去,阳光灿烂地一笑,说穆叔叔好。

穆仰天脑子出了差错,没有反应过来,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和那个阳光似的干净得让人生气的小兔崽子打招呼,是像同道那样说嗨,还是像对待成年人那样说你好。

周铁心真的是很阳光,不光人长得帅,也很聪明,知道穆仰天是为了什么来找自己,也不用穆仰天追问,直截了当告诉穆仰天,说他喜欢穆童,她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的活泼,充满色彩,他们的确很要好,可他们之间只是正常的友谊,没有越过大人们害怕的那道线,穆仰天不必担心什么。

穆仰天那天是狗扑萤火虫儿扑了个空,根本没有机会实施成年人那一套手段,甚至几乎没有和周铁心说什么话。两个人在解放公园的草地上坐着,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别的。周铁心很耐心陪着脸色苍白的穆仰天,球放在一边,也不拍,然后他从草地上站起来,把穆仰天送离了草地。

回到家,穆仰天磨磨蹭蹭吞吞吐吐,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话,一直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才把话说了出来,说周铁心看着挺棒的一个孩子,要看出神了,能嗅出一股阳光味儿。

那天的晚饭是穆童做的。穆童不会做饭,但她很用心,炸了豆瓣肉酱,削了小黄瓜,煎了两只土鸡蛋,然后做了一大碗黄花木耳汤。穆童咬牙切齿地在碟子里扎了一串生黄瓜片儿,顺手剔在穆仰天碗里,说:

“不要给我提他,他是一只小色狼,花椰菜,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

“你这话可不公平。我见过他。他根本不是什么小色狼。他头发洗得很干净。我很喜欢他。”

“怎么,你去找过他了?”穆童瞪大了眼睛,见穆仰天点头,急了,挥舞着叉子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不经过我同意就去找他?”

“有什么办法?”穆仰天振振有词地说,“老爸要你介绍认识,你不干,老爸好奇心大,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大嘴蛤蟆,没办法,只好自己找去。”

“那,”穆童焦急地问,“他对你说什么了?”

“这个嘛,”穆仰天旁顾左右地回答,“他说,穆叔叔好。”

“我问的不是这个。”穆童拼命地摇脑袋,“我问的是,他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当然说了。”穆仰天装傻,“他还说,很高兴认识你——他指的是我。”

“老爸你坏,”穆童气得直拍桌子,“你是个坏老爸,我不跟你玩了。”

“其实我们什么也没说,”穆仰天见穆童真急了,不再逗她,“我们就聊了一会儿国奥对南韩的那场球。他很客观,但不怎么懂球。可他知道尊重人。我从草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他没有扶我。后来他要去给我买矿泉水,我说谢谢了,我不渴,我们就分手了。瞧,事情就是这样。”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穆仰天有点儿喘不上气来,停下来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说完了,现在轮着你了。告诉我,你喜欢他什么?”

穆童先旁顾左右地乱说一气,说他是开胃果、蓝精灵、神气宝贝、阿尔卑斯山人,所以喜欢他。穆仰天不接她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就止住了乱说,把头低了下去,拿汤勺在碗里搅来搅去,想了半天,拿不准地说:

“喜欢……看他在球场上打球的样子。还有,喜欢和他在一起看卡通片。”

穆仰天心里一热,眼眶里就有了潮湿。穆仰天觉得女儿的念头真是好,比他有过的所有念头都要好。他在心里回忆自己年轻的时候,有没有过这样的念头,然后他放下汤勺,故作神秘地小声问穆童:

“你想不想让我帮你的忙?”

“你?”穆童不明白地问穆仰天,“怎么帮?”

“帮你把事情搞砸。”穆仰天从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巾,伸过胳膊去,隔了餐桌替穆童揩掉她鼻子上的一粒菜汁儿,说:“我有足够的把握,只要你说一句话,三十秒钟时间内,我能让他远远地离开你,从此再不敢打你的主意。”

“你发高烧呀?”穆童大惊失色道,“老爸我警告你,不许你这样做!不许你伤害他!”

穆仰天不说话,脸上是一副杀气腾腾的神色。穆童盯着穆仰天看。穆仰天坚持着不让脸上露出破绽来,到底没坚持住,扑哧一声乐了。穆童明白上了穆仰天的当,推开碗碟扑过来揍穆仰天,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坏沙皮。”穆仰天哈哈笑着,从餐桌边逃开,滚进沙发里,又从沙发上滚到地下,抵挡着穆童的拳脚。穆童炸雕堡似的往上扑,直接扑进穆仰天的怀里,父女俩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那天晚上,父女俩坐在露台上,从那里看不远处的汉水,那里有无声游弋而过的船儿,还有泊在江边船桅上高悬的灯。父女俩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然后穆仰天打破了沉寂。

穆仰天说,你是长叶的季节,不是开花的季节,更不是结果的季节。

穆仰天说,你的日子还很长,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在你经过的路上,你会认识很多的人,会爱上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或者一些人,并且被他或者他们爱上,经历甜蜜和苦涩的恋爱。

穆仰天说,去找他,告诉他,你喜欢看他在球场上的样子,喜欢和他一起看卡通片。

穆仰天说,说你喜欢他,就像喜欢妈妈、爸爸、小慧、卜老师、风、清晨悄然而至的小雨点儿、带榛子的冰激凌、F4的《流星雨》,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东西。

穆仰天说,孩子,你有太多的喜欢,它们都很美好,因为你还年轻,你还会喜欢更多的东西,你还有漫长的生命过程,它们会不断带给你吃惊,让你喜欢、让你恨、让你不知所措。

穆童手里玩着一只黑李子。在穆仰天说着那些话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在星空下转过脸儿来,惊讶地看着穆仰天。

穆仰天也转过脸来,看着女儿。他让自己的脸上带着微笑。他说,不要指望和他能走出很远。不要指望和任何人走完一辈子。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它们都很珍贵,它们也都很脆弱,容易被伤害。你希望一辈子,那真的很好,但你一定不要这么去要求自己、要求对方,因为无论是你还是对方,无论你们有多少爱,你们都有可能做不到。

“为什么?”穆童在星光下睁着明亮的眼睛问穆仰天,“爸,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又是一阵钝痛袭来。穆仰天有一阵说不出话来。但他并没有让自己表现出来,甚至没有站起来,离开露台,去屋子里取镇痛药。他微笑着说:

“去做你拿不准的事,你就会拿准了;去做你担忧的事,担忧就不在了。”

穆童也微笑,眼里噙着泪水,说不出话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