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是病入膏肓后才知道自己的病情的。
穆仰天两年前就有头痛的毛病。头痛时轻时重,有时候伴着犯困,还有那么点儿烦躁。穆仰天没把它当回事,以为是生意上太忙,又有穆童这个小魔女防不胜防的捣蛋,家里家外事情一拨接一拨,休息不好,才惹了亚健康之类的疾病来报复。赵鸣那时还做着穆仰天的助手。赵鸣不以为然,说穆仰天的毛病根本与生意和小魔女无关,四十岁的男人,生命正在巅峰,闲不起,磨得起,睡不好觉最多是城市综合症之一种,到不了长期头痛那一道坎,要说到烦躁,就更可疑了。按照赵鸣的观点,穆仰天是内分泌出了毛病,因为身边没有女人,长期缺乏正常的性事,因此导致阴阳失调,甚至更厉害,干脆就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那是穆仰天自找的,活该。穆仰天当然不会把赵鸣的话当了真,也没有把头痛的毛病当回事,只是按照医嘱服用了一些镇定药和抗痉挛药,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睡眠质量,不让自己真在过劳症中陷得太深。等离开公司,回到家里,生意上不用担心了,人过的是修身养性的日子,一天睡上二十小时也没有人管,穆仰天头痛的毛病却并没有减轻,事情发展到后来,头痛得越来越严重了,差不多每天早晨起来头都要痛一阵,有时候痛得呕吐,吐过以后才轻松一些。
呕吐是穆仰天一个人的事。穆仰天冲进盥洗间,趴在盥洗池上,大口大口地往池子里呕吐着,吐得肠翻肚旋。吐完漱了口,冲干净呕吐物,发一会儿愣,纸巾抹了嘴,走出盥洗间,回卧室去换衣裳,再掩了衣襟,下楼去吹一会儿风。那个时候,他已经和卜天红分手了,没有人管他;他自己不在乎,也就没有人在乎了。
再到后来,穆仰天感到自己视力开始明显下降,看碟片老是看不清字幕,而且出现反应淡漠、思维迟钝、记忆力和定向力减退的现象,对什么东西都有一种打不起精神来的感觉。有时候意识朦胧,手里明明拿着茶叶罐,要为自己沏一杯茶,却硬是觉得罐子里有一根蜷蜷细细的藤儿冒出来,不断生长上去,一直往天花板上攀去,攀成一株茶树。他就那么端着茶叶罐,傻乎乎地仰着脑袋,等着那株茶树长出叶片儿,他再采了新茶的叶片来泡茶喝。
他还嗜睡、意识不清。早晨总是睡到九十点钟才起来,中午还得接着睡,常常一觉睡到夜里醒不过来,醒来了又不知道人是在何处。
直到有一天,穆仰天去门厅里换鞋,准备下楼去买一份晚报,刚弯下腰去鞋柜里拿鞋拔子,突然一下失去了知觉,没撑住,人倒在门廊前,昏迷过去,一直昏迷了好几个小时才醒了过来。
这一回,穆仰天有了警觉,不敢马虎了。从昏迷中醒来后,穆仰天从地上爬起来,先换了衣裳,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下楼去小区诊所处理了额头上的伤,再打了个车,去同济医院作检查。
穆仰天在医院一检查,查出了视盘水肿,颅内压增高。医生看过检查报告,留下穆仰天不让离开,问穆仰天,家族中有没有人得过脑肿瘤;先前受没受过外伤,比如被人揍过脑袋,或者自己跌倒了碰过脑袋;长期接触过什么化学品,比如环芳香碳氢化合物和亚硝基类化合物;有过什么病毒性接触史,等等。医生问得很详细,就好像穆仰天来自外星球,身份可疑,要问出了什么线索,立刻就会拨电话去科技部报材料似的。穆仰天被问得有些紧张,回答过医生的问题后,反问医生自己得了什么病。医生把病历本掩上,说目前的检查还是初步检查,不能下判断,但穆仰天有进行性颅内高压,伴有定位神经系统症状,这是肯定的。医生怀疑穆仰天的发病症状和脑内增生物有关,当下开出单子,让穆仰天交费住院,作进一步检查。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穆仰天忐忑不安地作了颅影像、脑电图、脑脊液生化和细胞学检查,然后是肿瘤科和神经外科医生共同对穆仰天的材料进行会诊。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穆仰天接到通知,要求家属到医院谈话。
穆仰天没有家属。如果硬要算家属,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还在中学读书,除了脸上的小痘痘,对其他的病症既无兴趣也无决断,不是医院要求的那种家属。医院有些为难,说这就不好办了,真不好办了,这种情况,我们过去还没有碰到过。穆仰天看出来了,医院要找家属,找不到家属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医院是有不便把病情直接告诉患者的隐难,那是怎样的一种严重结果,穆仰天再不懂专业,也能揣摸出十之八九。
穆仰天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相反不再恐慌了。他要求医院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不用什么家属,直接告诉他。
“我是单身,家里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除了我,她再没有亲人。”穆仰天对主治大夫说,“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家属,但我有女儿;没有人对我负责,可我得对她负责。所以,您得把病情告诉我。”
主治大夫看出穆仰天这种情况,的确没有可能找出家属来,这种情况不管过去碰没碰到过,为难不为难,都得面对。主治大夫便把穆仰天的病情告诉了他。
穆仰天患的是颅内原发性肿瘤,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脑癌;穆仰天的额叶、顶叶和颞叶上都有严重病灶,属于脑癌晚期。诊断采用了最先进的仪器和手段,步骤缜密,经过了专家的联合会诊,是最终诊断。
穆仰天再有准备,听主治大夫说出“脑癌”两个字,还是没有撑住,脑子里轰的一下。有一阵他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又不肯相信,等相信了又不肯面对,等面对了又不肯接受。穆仰天目光直直地盯着主治大夫,好像主治大夫的那张脸就是他的大脑,是他的额叶、顶叶和颞叶,他能在主治大夫的脸上看出那些乱七八糟的病灶。
穆仰天当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但是他很快平静下来,让脑子里的翻江倒海平息住,人坐在那里,身子一动没有动,问主治大夫:他这个病是否还有治愈的希望;如果有,该如何治疗;如果没有,他还能活多久。
主治大夫看出穆仰天不是那种神经质的患者,不是那种要死要活的患者,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介绍病情说,从检查情况看,穆仰天的灶位已经转移到脑干和丘脑部位,这样复杂的部位,难以支持开颅手术,治疗方案只能定为激素和脱水药物治疗,辅助以放疗。主治大夫向穆仰天解释,放疗只对少量供氧充足的肿瘤边缘细胞有效,肿瘤中心细胞数量多,低氧条件下的细胞并不能完全消灭,所以,单纯放射治疗对延长病人的生存期作用有限,这个治疗方案,属于姑息治疗,目的是延长生存期。也就是说,穆仰天不可能痊愈,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死亡。主治大夫告诉穆仰天,医生不是占卜家,无法准确计算出一个患者的生命存活期。从病例上讲,与穆仰天同样的患者,有身体情况不如穆仰天的,硬是活了三四年,有身体比穆仰天还棒的,一个星期就不行了,穆仰天能活多久,得等首次治疗结束之后,看治疗效果再行判断。
穆仰天结束了检查和院方的病情通报,很快要进入治疗阶段了。他向医院请了假,回家安顿一下家里的事,然后回医院接受治疗。
穆仰天心情沉重得很,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医院里走出来又走到了大街上的。街上车水马龙,冬天里的晨雾正被太阳驱散着,再一遭遇车水马龙,更是撞得千疮百孔。正是早上上班的时间,这个时候,除了刚打烊的夜总会领班,谁都忙碌得要命,而所有的人当中,最忙的大概要属交通警察了。穆仰天站的这个地方,离航空路十字路口转盘不远。他看见两个交警在十字路中心的指挥台上,转过来转过去地指挥解放大道和青年路两方四头的来往车辆,另外还有三四个交警在路口怒发冲冠地驱赶着车辆。自动控制红绿灯这个时候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上下班的高峰时期,武汉市这个时候大约有三百万人和几十万辆机动车和上百万辆自行车同时出门,他们和它们全都急不可耐,想要比别人更早一点通过壅塞的路段,赶到自己的目的地去,谁也不想等到一分钟后再度变换过来的绿灯。武汉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不光人多车多,人和车还个个有脾气,谁也不买谁的账。试想一下,高峰时期,几十万辆自行车从大街小巷里钻出来,蝗虫似的汇成一条自行车的河流,那是几十万个义无反顾的黄继光,几十万个临死不屈的邱少云,几十万个同归于尽的董存瑞①,那样的磅礴气势,来势汹汹,谁能不怕?
穆仰天站在航空路十字路口,呆呆地看川流不息的车流,很奇怪地,竟然为那些不同车型的车主们、蝼蚁般的老百姓和苦撑着的政府官员们担忧起来,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自己从医院里出来,是要去干什么的。
穆仰天见过腐烂的水果,它们流着黏黏糊糊的汁体,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怪味儿,招引着大量苍蝇,连猪都避之莫及。现在他自己就是那样一只水果,正在快速地腐烂。穆仰天想,是不是灵魂因为无形而干净,身体因为有形而肮脏,干净的灵魂一旦离开,肮脏的身体就要腐烂?如果这样,他更愿意自己是蜂巢,即使蜂儿离去,干悬在那里,也永远不会腐烂。
穆仰天对死亡是恐惧的,但恐惧来得并非想象中那么强烈。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伤感的遗憾。
穆仰天那天从医院里出来,并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在这个时候找人说会儿话。那种和人倾诉一场的欲望十分强烈,强烈到如果不能立刻和人倾谈,他就会因窒息而死去。可穆仰天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竟然没有想起一个人可以成为自己倾诉的对象——或者生命中萍水相逢的,他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别人割却了;或者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别人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他割却了。
穆仰天没有人可以倾诉,只能一个人回到家。
那几天,穆仰天好几次想到了“远方”这个词。穆仰天想,年轻的时候,自己一直想要去远方,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去远方。穆仰天其实并不知道远方在哪儿、远方是什么,只是生命中有一种冲动,让他不愿意待在原地,在成长中徘徊下去,是要去梦中不断暗示着自己的远方施展的。这种冲动有过很多次,譬如大学毕业没考成研究生时,譬如工作和生活中感到失落时。后来遇到了童云,穆仰天就以为童云是自己的远方,他找到了童云,就等于是找到了远方。等到童云急匆匆地,一个人先走了,一去不复返了,穆仰天就恍然大悟,原来童云不是自己的远方,童云去的那个地方才是远方。可那个远方到底是什么,童云没有带信来,自己不知道,真要追究起来,只知道一点,就是那个远方在前面,在他还不曾抵达的地方。这样说来,远方不过是个人生命中一种永不放弃的期盼而已。
穆仰天来到这个世界四十年。这四十年中,他有过沮丧,有过绝望,却一直没有放弃。再困难的时候,他都顶住了,不曾向命运之神扬过白旗。这一切,都因为他保护住了自己的期盼。
这么说,一个人是有梦的,这个梦就是远方。而远方是在远方的,永远不可抵达,抵达了就不是远方了。
穆仰天现在患上了绝症。从唯物主义的角度看,他已经快结束所有的抵达了,接近了他最终要去的远方了。不管这个远方是不是穆仰天的期盼,毕竟童云在那里,他很快就要去和她相会了;有了这个,他不会害怕什么,甚至有一种下意识的急迫。
穆仰天放不下的是女儿穆童。他和童云是在一瞬间创造了这个孩子的。他们以爱的名义乞求于上苍,再以生命的形式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那真的不是孩子的决定,不是孩子的意愿,而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她长成什么样,成长中有多少痛苦和欢乐,日后是否有出息,这却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他们惟一能够决定的,是陪伴她,耐心或急切地等着她长大,然后由她在爱的名义下,向上苍伸出双臂,乞求另外的新鲜生命的降临。现在孩子还没有长大,她还只有十五岁,他们一个等不及地去了远方,另一个也等不及了,要急匆匆地往远方去,这其实也不是他们的决定,由不得他们接受或是拒绝,但这样的分离结果,却要由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个人来担当了。
穆仰天连续几天都在考虑,如何把自己正在快速腐烂这件事情告诉穆童。这是死亡。穆仰天已经接到死亡通知书了。而且谁也保不定他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也许离开得突然,连一句话也没时间留下。这样,穆仰天就得尽快把事情告诉女儿穆童,不能在穆童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就撒手而去,让穆童不知所措。
现在穆仰天要做的,是如何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告诉女儿,让她知道这个现实,让她接受这样的现实;让她知道,作为父亲,他的生命行将结束,她将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然后父女俩再来考虑,接下去的那一段并不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应该做一些什么、还能够做些什么。
童云出事的时候穆童没有哭,她那时是恐惧,是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可当穆仰天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穆童的时候,穆童却像塌了天似的,哭得一蹋糊涂、惊天动地、不可遏制,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穆童先是坐在那里,恨恨地盯着穆仰天,好像穆仰天对她说出了那个现实,穆仰天就是她的仇人似的。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也不接穆仰天递过去的纸巾,拿手背一下一下揩着脸,把一张脸揩成了样子难看极了的大花猫。接下来,她哭出了声,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身子抽搐得越来越剧烈,是委屈到死也不肯原谅穆仰天的样子。然后她站起来,嚎啕大哭着冲穆仰天嚷道:“你们为什么要生我?你们说你们需要我,你们爱我,可你们生下我,妈妈走了,你也要走了,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和那些到处乱生孩子的青蛙有什么区别?你们和那些到处乱生孩子的蚊子有什么区别?”她用力跺着脚朝穆仰天大声喊道:“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穆仰天朝穆童走过去。他想抱住她。他得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他不能让她在绝望之中滑落得越来越深。穆仰天想,不光她恨他,连他也恨了自己;他想把她的脑袋轻轻地搂进怀里,告诉她,他和她的妈妈对不起她,但那不是他们的故意,他也不会丢下她不管,他在即将接受第一个放疗之前回到家里来,就是要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告诉她他不会放弃,他会努力和病魔作斗争,战胜疾病,留在她身边;就算他努力了,病魔也不放过他,还是要让他离开,至少在生命允许的时间范围内,他会安顿好她,然后他再上路。
穆童挥手打开了穆仰天伸向她的双臂,再挥手打开了穆仰天伸向她的双臂。她样子恶狠狠的,像一只被欺骗了的小狗,伸长了脖子,瞪着仇恨的目光看着穆仰天,一步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门口,然后她拉开大门,一扭头冲出了家门。
穆仰天出门去找穆童。这一回他有了经验,没有麻烦别人,也没有费多少周折,在小慧家里找到了穆童。
穆童盘腿坐在小慧的床上,眼睛红红的,脸上花里胡哨的,粉红色的外套胡乱系在腰上,像个败下阵来的球员,神经兮兮地,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薯条,塞得嘴里鼓鼓的,一个劲儿地作呕。就那样,她还不停下来,依然往嘴里填着薯条,填得小慧都害怕了,又不敢和她说话,只得不断地往返着去冰箱里替她拿饮料罐。
看见穆仰天进门,穆童不说话,也不搭理他,丢掉薯条包,从床上下来,蹬上运动鞋,起身就往外走。穆仰天谢过小慧的父母,一再赔过打扰,出了门,跟了上去。穆童在前,穆仰天在后,两人像汪洋中一大一小两只船,沿着中山大道喧哗的闹市往家里走。一路上,父女俩谁都没有说话。穆仰天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穆童还在绝望里,不肯说。
那天一回到家,穆童就上了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穆仰天做好了饭,叫她,她不出声,上楼去敲门,她也不开门。穆仰天回到饭厅,撤了碗碟,去冰箱里拿了爆米花,微波炉里转了一满篮,纸袋里装了两听可乐和一只巴西橘,上楼放在穆童房间的门口,对着门里说,门口有吃的,饿了开门拿。然后他一步步下了楼,去厨房里锁好煤气,关好微波炉,洗了手,去起居室为自己沏了一杯新茶,端着茶杯上了露台,在露台上坐下,一口一口地喝茶。
天快黑的时候,一群回舍的鸽子从露台外掠过,带过一道温暖的风。穆童从楼上下来了。先在起居室里站了一会儿,没有开灯。过了一会儿,走到穆仰天卧室门口,怯怯地推开门,鱼儿一般无声地滑进来,上了露台。
穆仰天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看见站在身后的穆童。穆童眼睛肿成了大眼虾,分明在泪水里浸泡得太狠,头发却重新梳过,脸也认真洗过了,人靠在露台门边,幽幽地看着穆仰天,没有动。父女俩就这么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穆童离开露台的门,贴了过来,伸出手,把穆仰天手中早已凉透了的茶杯接过去,然后背对着穆仰天轻轻说:
“爸,换衣裳吧,我送你回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