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亲爱的敌人

穆童还是觉察出了穆仰天的苦闷。

穆仰天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家里,放在女儿身上,他甚至学会了熨烫女儿的蕾丝。家务事不是炒楼花,不过是一些例行的抹抹扫扫,做顺了,做出了经验,花费的时间就会越来越短。穆童去鼎新外国语学校住校的那几天,穆仰天没有多少事,在家中闲得无聊,有时候去社区小路上转一转,逗逗人家牵出来散步的宠物猫狗,和社区物业干部聊几句小街彩色地砖改造工程的进度,再和麻城籍的小保安争几句冒井的安徽小煤矿该不该全部封掉的问题,然后数着步子回家,开了门,再关门,窝进沙发里,手中捧着一杯茶,守着空空旷旷的一套复式楼,看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手中的茶杯倾倒在地板上,弄湿了地毯。这样的穆仰天,更像个领取退休金的老人。

不是没有别的事情做。比如给自己挂上一个QQ,上网做一名中年网民;比如揣了银行卡到股市里去转悠,上下班的铃由自己拉;比如去西北湖广场学国标舞,舞伴儿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要配合默契了,一天能带不少含情脉脉的媚眼回家。武汉是一座市民城市,城市居民的世俗生活很丰富,真要过起来,在家里闲不住。

但是这些穆仰天都不喜欢,怎么都提不起兴趣,鼓励了自己许多次,到头来都放弃了,仍然待在家里,守着电视过寓公的日子。

穆童先是从穆仰天的穿着打扮上看出了穆仰天的消沉。穆仰天不出门,犹如一头整天呆在山洞里不进森林的野兽,不再注意自己的皮毛和牙爪,常常是下面一条西裤,上面一件皱巴巴的老头衫,要么下面一条牛仔裤,上面配一件不着边际的中式对襟,有时候穿着睡衣睡裤也敢去楼下分捡站倒垃圾,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是想不起来,胡子两天不刮,青森森的,眼角再沾了星星点点的眼屎,歪了身子在露台上打盹,不知不觉地挂一丝涎水在下巴颏儿上,那样的穆仰天,看着要比实际年龄老好几岁。

穆童是感性得要命的小动物,对穿着在意得很,不说衣裳,光是脚上的鞋,白蓝相间的波鞋、枣红色的花花鞋、银色的搭带鞋、黑色的运动鞋……家里的鞋柜一多半是她的天下。穆童不光喜欢漂亮衣裳,还继承了母亲童云的巧手,喜欢自己动手改造衣裳。她用丙烯颜料在T恤上画自己喜欢的图案,做成卡通衫;将长仔裤剪短,用小刀在裤腿上划几个口子,用洗衣机洗几次,口子洗出毛边,再用小钻石或烫印银片钉在裤子上,用熨斗压实了,将指甲油涂在银片上,如此这般做出的酷裤,让小慧眼热得直跺脚,恨不得一口咬死穆童,再把她的财产侵吞为己有。这样的穆童,当然不会允许穆仰天糟蹋自己。

那天周末,吃过饭,穆仰天回书房,翻翻这个翻翻那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穆童在书房门口转来转去,眼睛老是往书房里瞟。那样瞟了几眼,穆仰天发现了,笑着说,鬼子要进村就进村,要烧杀掠抢就烧杀掠抢,你什么时候和谁商量过?穆童就笑着跑进穆仰天的书房,往穆仰天背上一趴,说:“老爸你这几天忙什么?你让我闻闻,是不是一身铜臭没有了?”说罢真的凑了鼻子在穆仰天脖颈上,小狗似的嗅来嗅去,嗅过以后说:“铜臭真的没了,可烟味不小。老爸你又熬夜看碟片了吧?”又皱了眉头说:“衬衫起码两天没换,脱下来我替你洗了。”穆仰天说:“我反正闲着没事,要你洗什么,你干自己的事去。”穆童说:“作业做完了,书看得不耐烦,周杰伦也嫌老了,正要找麻烦来磨自己,老爸就送上门来了。”穆仰天听穆童那么一说,不想驳了穆童的热情,去了卧室,打开衣柜,在里面翻衬衣,心里很受用,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女儿长大了,要给我洗衣服了,我享福了呀。”

穆童跟了进来,帮穆仰天挑了干净衬衣,换下脏的,脏衣服团在手里,人却不走,很严肃地批评穆仰天,说穆仰天这些日子越来越邋遢了,不像老爸穆仰天了,让女生瞧不起。穆仰天愣了一下,想想自己真的好长时间没有修饰过自己了,也没有留意过自己的服饰。穆仰天嘴上不肯承认,说自己不是不讲究,是不会讲究,再说人在家里,要对眼儿只有和空气以及屏幕后面的艺人对,用不着太讲究。穆童不让穆仰天逃掉,说不会讲究是假,空气和屏幕后面的艺人也是假,主要是心态问题,对生活有没有希望的问题。还戴高帽子,说要是穆仰天这样的男生都邋遢起来,世界就阴暗了一半。

穆童批评穆仰天,批评得不依不饶,穆仰天嘴上不说,心里感到舒坦得很,这让他不由自主回忆起已逝的那些好日子。穆童批评过穆仰天还不罢休,还要当场给穆仰天开课,教穆仰天怎么打扮自己。穆童也不急着去洗衣裳了,拉过上课铃,跳上穆仰天的床,拍拍床沿,示意穆仰天坐在那儿,然后开始了她的正式布道。

“我不是男生,不能教你男生怎么打扮,只告诉你女生如何打扮才能迷住男生,事情触类旁通,你一听就能明白。”穆童将双腿盘好,小腰挺得直直的,端了架子,做出一副十分老练的样子对穆仰天说,“如果对方是偶像型的帅哥呢,比如像陆毅那样的,你就穿中袖T恤、彩色七分裤、图案裙,梳上小辫子,外面是白色茸茸小外套,让他眼睛吃冰激凌——这叫甜美路线。如果你约会的对象是魅力四射的大众情人型男生呢,比如王力宏,你就穿羊毛高领背心、黑白格子呢裙、格子厚夹棉大衣、咖啡色长靴,让你独有的气质自然流露,保他守不住意念——这叫淑女路线。如果你约会的对象具有成熟气质呢,比如乔治·克鲁尼那样的,你就显示出你处世风格的成熟,不经意地对他表示,你喜爱阅读和音乐,穿着上嘛,得精致一些:中袖连衣裙、黑色长大衣、黑色中靴,外加一枝红色玫瑰,这样打扮的你,必然动人无限——这个嘛,叫神秘路线。如果对方个性十足,比如老爸你这样的,那就率性而为,把独立的一面展现出来:紫色泡泡衣、ELWARBLACK皮外套、花色牛仔裤、金黄色围巾,马毛背包,魅力如磁铁,包老爸你百分百没处逃。”

穆仰天被穆童的一套理论说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省过神来,心里想,怎么说着穿着打扮的事,一下子绕到约会对象上来了,不由得问穆童:

“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需要谁告诉?”穆童不高兴了,觉得穆仰天小瞧她,耸了耸鼻子和红樱桃般的小嘴唇,说,“我有操练,自己总结出来的呗。”

穆仰天听穆童说她有操练,一口血涌上来,差点儿没晕过去。

穆童人长得漂亮,从上小学起就有男同学喜欢,到上了初中,简直成了万人迷。有好些男生给穆童递条子,穆童收了纸条,也不回话,拉小慧一起研究人家的纸条有没有文采,没文采的丢进纸篓里,有文采的留下往作文里抄,然后去对递纸条的男生说谢谢支持,以后再接再厉。背后又和小慧俩取笑递纸条的男生,说人家长得跟小儿麻痹症似的,要么就是发育不全,应该送进康复中心接受治疗。学校有一个男生,模样儿长得极帅,是“楚才杯”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骄傲得很。男生以为自己属于实力派,有资本,一次夏令营活动时,在几个小哥们儿的怂恿下,当众向穆童示爱。穆童连场合都没换,劈头盖脸把那个男生一通好骂,说他头号色狼、食肉龙、花心大萝卜,要那个男生去死吧。当场把那个男生骂得差点儿没喷血倒地而绝。

穆童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感情波动。她钦慕过她的班长,是上初三的时候,那个班长穆仰天见过,个子高高的,成绩非常出色,在校球队踢球,说话时像个小大人,不光穆童喜欢他,班上好多女生都喜欢他。穆童根本就是没心眼儿,和个子高高的班长、再加上另外一个女生,三个人玩了一段时间友谊三明治,发展了一段迷迷蒙蒙的友情。班长会把持,眼界在清华那里,虽说两个女生都极喜欢,到底有些犹豫,没有把关系往前发展,等初中毕业时,三个人仍是一段迷迷蒙蒙的友情,没闹出什么事情来。

小慧羡慕死了穆童。小慧说上帝造穆童的时候打瞌睡了,什么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她,比如金刚石、牛黄或者铀,属于那种奇迹般的非正品,一般情况下上帝仁慈,不毁了重做,所以任她留在世界上害人。穆童没心没肺地安慰小慧,说你是不走近阳光不知道阳光刺眼,喜欢一个人有多累呀,不如没有那么多的喜欢,就当去了海滩,放眼望去,全是海鸟儿,不用招谁,让鸟儿来扑,那就容易多了。把小慧气得鼻子歪。

穆童在初中时的情感遭遇穆仰天都知道,也努力地打击过那些入侵者,平息过穆童的起义,就是没有想女儿背着自己偷偷操练过了。穆仰天是成熟男人,知道少男少女时的情感既纯洁又多愁善感,说出来浪漫得很,其实不可靠,比如锦鱼,看着漂亮得要命,鳍也长尾也乱,可一放进现实世界的塘子里就没用了,都成了鲇鱼嘴里的开胃菜。这么一想,穆仰天撑住了,努力在脸上堆起从容不迫见过世面的笑靥,故作轻松地问穆童:

“你给我说说,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穆童盘腿坐在那里,看穆仰天一眼,看出问题来,这回不来心眼儿,干脆地说:

“穆仰天同学,你不要胡思乱想,我说操练不是你那个意思。不要以为你耐不住寂寞,别人也耐不住寂寞。”

穆仰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好意思地把话转回到先前的着装上,说:

“那你说,你是怎么总结出这一套的?你怎么就知道,零零碎碎你那么一披挂了,对方就能被你迷住?”

穆童看出穆仰天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而且是真感兴趣,来了劲,更加作出一副大师的样子来,往穆仰天面前凑了凑,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地说:

“这还不懂?像陆毅那样的男生,喜欢可爱甜美的女孩,你得把自己打扮成超级卡通,天上惟一,人间没有,才能拿下他来。王力宏那样的男生,本身没有城府,注重的是对方有没有自然流露,你在他面前,就得是个淑女,不是都得装成是乔治·克鲁尼那样的男生,曾经沧桑,讲究质量,你要不是行为得体的魅力女生,连鞋底下都不带细菌,你就没戏。至于老爸你这样的嘛,热爱自由奔放的生活是天性,看起来满不在乎,其实是文明盲目,对前卫的东西最缺乏抵抗力,若遇着个牛仔或者女崩克,让人家拿热辣辣的目光一指,铁定被人拿下。”

穆童这么说了还嫌不够,又从床上下了地,赤着脚跑去自己屋里拿了抄字本和圆珠笔回来,在本子上写了两行字,拿给穆仰天看。

穆仰天看抄字本,上面是一道近似于数学公式的东西:爱情∝心理压力,年龄∝成熟男人的魅力。

穆仰天没看明白。穆童这回也不讽刺穆仰天,嘻嘻哈哈抱了穆仰天的胳膊摇晃,说这是一道爱情公式,意思是他这样的中年男生不用灰心,他这样的中年男生靠的不是肌肉和青春痘,而是沧桑感,只要不缺乏沧桑感,没有心理压力,年龄越大,魅力越强烈,铁定能征服一切女生。

“征服什么女生?”穆仰天呵呵地笑,“我谁也不征服。我有茶,有碟片,我就守着你过日子。”

“没女生你怎么过?没女生起码你连后代都没有。”穆童瞪大眼睛没心没肺地说,“就算你现在有后代了,你现在又当爸又当妈,你那是无可奈何,迟早得当成中性人。”

“小孩子,乱七八糟的胡说什么。”穆仰天哭笑不得,想自己又当爹又当妈哪里又是自己的选择,没有“女生”的日子不说是她小魔女造成的,起码和她有关,要不是她捣乱,十个“女生”嫌多了,也不符合现代道德和法律规定,但一个守着自己死心塌地过日子的好“女生”是没有问题的。穆仰天这么想过,却不能把怎么想的说出来,人家穆童有自我批评的勇气,捅开的事情要认识到了也敢去上帝那里骂自己,却绝对反击别人的批评,他要批评就自讨苦吃了。穆仰天装不懂事地说:“老爸我走到哪儿不是豪气冲天?老爸我顶天立地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变中性人了?”

“我没有胡说,”穆童正色说,“你过去是豪气冲天,想要摸天也行,想要跺地也行。现在呢?整天像个灶妈子①,角色混乱,内分泌失调,要这么下去,不变中性人变什么?”

“灶妈子就灶妈子,有什么大不了的。”穆仰天不想在内分泌的事情上面和女儿纠缠下去,自己摇下课铃,起身往卧室外走,一边走一边敷衍说:“不是老爸身上有油烟味儿,是没有人对老爸这种男人感兴趣。老爸不是有沧桑感,老爸是真的老了。”

“谁说没有兴趣?”穆童装作什么心思也没有,在穆仰天快要走出卧室的时候追上一句:“卜老师就对你感兴趣。她想你都快要想疯了。”

穆仰天像是后脑勺挨了一下,在门口站住了,蒙了,心里飞快地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想这是怎么了,穆童要给自己上课,说收拾打扮的事,怎么说着说着说出这件事来了?怎么又会说出卜天红来了?穆仰天控制住自己,脸上抹平了,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看坐在床上的穆童。穆童也看穆仰天。父女俩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在斜洒进屋内的阳光中开口说话。

“你不是对她有意见,反对我和她交往吗?”过了一会儿,穆仰天打破沉默问,“又提她干什么?”

“少来啦,我从来没说过对她有意见。”穆童看了穆仰天一眼,嘟了嘟嘴说,“我只是不喜欢别人背着我决定和我有关的事儿。凭什么我就该是局外人?”见穆仰天仍拿眼睛看着她,又垂头丧气地说:“好吧好吧,就算我承认了,我有过意见,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有意见吧?我现在没意见了。我早就原谅她了。我不跟她一般见识。这总行了吧?”

穆仰天瞪大了眼睛看穆童,他还是没有弄懂女儿的话,他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爸你不用瞪着眼睛看我,老实告诉你,我对卜老师并没有意见。我从来就没有对她有过意见。我只是对你有意见。我只是不想你有了女朋友就忘了我。只要你交了女朋友别忘了我,你爱怎么交就怎么交。”见穆仰天还在那里犯愣,穆童一咧嘴,弹破了皮儿的草莓似的,眼里迅速地就有了泪包,又不肯让穆仰天看见,把脸儿扭了过去,说:“爸,其实我是希望你快乐的。我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回不来了,我不可能再见到妈妈了。可这不是你的错。妈妈不是你杀死的。我不能因为这个就剥夺了你的生活。”她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最后两句:“我喜欢卜老师,我希望她成为你的女朋友。”

穆仰天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事情闹得那么大,波涛汹涌了一回,要死要活了一回,都以为那是一个谁也渡不过去的海洋,可到头来,那却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水,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假设,并不存在任何坎坷。穆仰天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脸上是一副拼命应和女儿的满不在乎的生硬的笑容,可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连哭的心情都有。

穆童自己眼泪悬在那儿欲坠未坠,却不给穆仰天哭的机会,从床上滑下来,奔到穆仰天身边,抹了一把泪,绽开脸儿来冲穆仰天灿烂地一笑,把穆仰天从门口拖回屋里,拖到衣柜前,打开衣柜,对穆仰天说:

“你还要我怎么样?该教的,本教头都教给你了,错误我也承认了。你就按照本教头说的,好好打扮打扮,去勾引你的女朋友吧。”

穆仰天想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他什么也没有做,在原地踏着步子。

穆仰天想,就算女儿这边宣布了禁令取消,或者像她说的,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误会,天大的误会,是两个当事的大人自己把事情弄错了,应该予以纠正,平反昭雪,就算这样,他也没有理由再去找卜天红。他已经拒绝她了,已经对她说过再见了,已经说过分手的话了;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狠心地走开了,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希望;他甚至连让她做一次努力、让她去和穆童谈一次话的机会都没有给她;他不可能再回过头去轻轻松松地对她说,以前的事情弄错了,现在都弄清楚了,他还需要她、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他不能这么不要脸。因为这个,因为他的自以为是,他甚至没有理由去找任何人来做他的女朋友。

穆仰天还想,穆童说了她并不讨厌卜天红,穆童还说了童云的死不是他的错,穆童再说了她不能剥夺他的生活,这是穆童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宽容和理解别人了。穆童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宽容和理解别人了,他做父亲的就见到阳光了,童云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该欣慰了,什么样的女朋友,能比这个还让他开心呢?

穆仰天决定不再去找卜天红,就让过去的事情悄悄过去。

但是穆童不许穆仰天放弃,不许穆仰天退缩,一定要穆仰天去找卜天红。

穆童告诉穆仰天,每次老班卜天红找她谈话,虽然绝口不提家里的事,但她能看出,老班总是欲言又止,很想从她嘴里听到有关家里另一个人的信息。而且,老班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深深的关切,绝对和看别的同学不一样。穆童考穆仰天说,你知道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吗?那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感情呀!穆童用一种欣赏的口气说:“其实老班这个人吧,不光漂亮、有能力、有魅力,是人中尖子,而且心眼儿好得要命,简直好到可以当正义化身的卡通人物了。不光我服她,我们班、学校她带课的那些班,没有一个同学不喜欢她。”穆童严肃地对穆仰天说:“爸你要是放过了老班这种千载难逢的好女人,你就是地地道道的超级恐龙。你连超级恐龙都不是,你干脆就是雷龙。”穆童最后做出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给穆仰天看,说:“老爸要是不肯原谅我,要是非让我一辈子欠你的,你就不去好了。我自己节哀顺便。我以泪洗面,把自己折磨死算了。”

穆仰天听穆童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看出穆童不光幡然悔过,而且十分认真,十分固执,那种认真和固执,好像他要不去找卜天红,她真的有可能悔得不能收拾,因此落下毛病来。穆仰天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听女儿的劝告,去卜天红那里承认错误、求得谅解,两个人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不考虑则罢,那一考虑,就不仅仅是对自己的悔愧和责备了,同时也考虑出对卜天红的千般缠绵、万种挂牵。那些缠绵和挂牵如潮而来,铺天盖地,顷刻间淹没了穆仰天。那一刻,穆仰天心里慌乱得很,恨不得一时半会儿都不等,立刻去找到卜天红。

穆仰天根据穆童的指点,去做了个按摩,洗了个头,从衣柜里挑选了一套得体的衣服,先送去干洗店洗了熨了,再拿回来试装。穆童看穆仰天慌不迭地往头上套领带的样子,一分钟往卫生间跑三趟,去照镜子,还问她衣服是不是合适,是不是一段时间没穿,有点儿嫌大了?穆童就格格笑,说老爸你怎么了,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卜老师,她又不是没见过你打领带的样子,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干什么?穆仰天愣了一会儿,也笑,说,还真让你给说对了,老爸真的有点儿紧张。穆童笑得更厉害,笑一阵,不笑了,突然严肃了,脸上是一副懂事极了的样子,过来替穆仰天整理好领带,整理好头发,蹲下身去,抻直裤腿边,再起来的时候,眼里竟然有了雾气。穆仰天没想到女儿会这样。穆仰天问,怎么啦?

穆童贴过来抱住穆仰天,把脸蛋儿埋在穆仰天胸前,一点点地摩蹭着,小声说:

“爸,我知道我不对,我搅乱了你的生活。我向你保证,卜老师回来以后,我不再装怪①了。我一定好好地待她。我拿她当死党。如果你想让她到家里来,尽管让她来好了。如果你想带她到木兰湖去玩,我不去,我就呆在家里,给你们做饭。就算你想娶她回家来,让她做你的妻子,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我就是把嘴唇咬破了也不会说一个不字。”穆童眼泪汪汪地说,“但是,你得给我一些时间,别让我早早地叫她妈妈,好吗?”

穆仰天喉头发哽,什么话也没说,把女儿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穆仰天想,傻丫头,真是傻丫头,怎么会,怎么会呢?

穆仰天打扮得干干净净,心情舒畅,去找卜天红。

卜天红对穆仰天的出现有些吃惊。她穿了一件不显腰身的棉制宽松居家装,长发用一方手绢高高地束在脑后,手里握着一只削了一半的苹果,人清清爽爽地站在门口,另一只手停在门把手上,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穆仰天让进屋里去。

正是周末,鼎新外国语学校教师住宿区里比平时热闹了许多。花园广场上,有孩子踢着球,几个年轻人在那里说笑着,不断有老师和家属们来来往往,大家都拿好奇的眼光看穆仰天,像看一个外星球的闯入者。卜天红很快平静下来,问明白穆仰天不是为穆童的事情来的,也不再往下问,要穆仰天先到教师住宿区大门口等着,自己换一件衣裳,再去那里找他。

穆仰天等在住宿区大门外。卜天红很快出来了。人换了衣裳,长发也编过了,梳成简洁的两条辫子,随意地搭在肩后。手上没有了苹果,空空的,不知再举起来时,是会推开什么,或是接纳什么。

穆仰天老远地看卜天红。她秀丽依旧,但面容瘦削了许多,显得削瘦而纤弱,脸上那种淡淡的神秘光泽不在了,明显熬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心力交瘁过,而且人还没有恢复过来。

穆仰天心里撕裂了一下。这个女人,他是疼过她的,现在还在疼着;他是把她举到空中去过的,但同样的,他又把她重重地摔到过地上;她说过他是一个在想象中让人感到安全的男人,她说对了,那真的是她的想象,他让她在想象结束之后知道了什么是抛弃的惊恐和伤痛,因此为善良的轻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穆仰天那样一想,就觉得自己惭愧得很,恨不得地上有一道裂缝,立刻钻进去才好。

卜天红出了宿舍区,走到穆仰天面前,捋了捋因为走急了有些纷乱的刘海,仰了脸儿看穆仰天一眼,问:

“怎么会来找我?”

穆仰天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已经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背了几十遍,这时收回乱七八糟的念头,理清了思绪,直截了当地对卜天红说:

“我还是希望和你在一起。”

卜天红先前已经为穆仰天的突然出现吃过一惊了,这时又吃了一惊,而且这一惊比先前那一惊更甚。她不肯相信地看着穆仰天,好像他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希望和你在一起。”

卜天红的脸飞快地在失去血色,变得苍白了。她望着穆仰天的眼睛。她看出他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她的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摇了摇头。

“为什么摇头?”穆仰天问,“难道不相信我的话?”

“不,我知道这是真话。我没有不相信。可这不是你再来找我的理由。”

“什么意思?”

“我们在一起六个月时间,我的情况你知道,你的情况我也知道——我们不需要真话,需要理由。”

“我来了,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是的。”

“好吧。是穆童让我来找你的。”

卜天红再一次专注了眼神看穆仰天,看了半天,还是摇了头。

“这不可能。”

“我没说假话,真是穆童要我来的。”穆仰天急了,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卜天红听,然后说:“穆童说我要有自信。穆童还说她对你没意见,她是喜欢你的。”

卜天红把目光从穆仰天脸上移开,头低下去,然后她转过脸去看校门口长长的一排翠绿的冬青。穆仰天看不见卜天红的眼睛,但他能看见她的脸颊。她的脸颊上的汗毛在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卜天红抬起头来,轻轻地说:

“不。”

穆仰天愣了。

“不?”

“不。”

“为什么?”

“别问了。”

“可总得有个原因呀!”

“你真想知道?”

“不想知道我来这儿干吗?”

“我就算答应了你,以后呢?”卜天红安静地问穆仰天,“是不是每一件我们之间的事情,都要通过穆童,要穆童来决定?你自己不能主宰自己,我能指望你什么呢?”

“穆童已经明白了。她明白我需要你。她不会再从中作梗了。我也知道,我那样做伤了你的心。我承认我是太自私了。我会在今后作出补偿。”穆仰天拼命解释着,他甚至想到了一句玩笑话:“你就当我从木排上掉进了清江,给我一个机会,不要让我走开。”

卜天红不能听穆仰天提到清江。她想起自己跪在水淋淋的木排上尖利地叫出的那一声,想起穆仰天手里握着那块石头,死一般睡在阳光明媚的盐池江滩卵石上,心里剧烈地疼痛了一下。卜天红优美地侧过脸去,摇了摇头,把食指横在人中下,拦住嘴唇,像是在想什么,想起来之后再提醒穆仰天。然后她将手指拿开,回过脸来,扬了扬睫毛,看着穆仰天,说:

“没有什么补偿了。我不能给你这个机会。”

“为什么?”穆仰天不理解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们不谈这件事了,好吗?”

“不,我要谈。”穆仰天非常固执,“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的。我愿意为此接受所有的惩罚。”

“没有什么惩罚。”卜天红脸上的血色消却得越来越快,“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给你机会。我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给你。好了,我们就说到这里吧。我那里还有客人。我不能让客人久等。”

卜天红说罢,转身就往宿舍区里走。穆仰天一把拽住卜天红。

“天红,你不能就这么走掉。骂也好,打也好,你得给我一个答复。你不是说到过理由吗?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卜天红知道挣脱穆仰天是不可能的,站下了,紧紧地咬住了嘴唇,直到把那里咬出了太阳滴血,然后她说出了那个原因。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是我没有机会给你。我已经和人谈了。是学校里同事介绍的,一个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他现在就在我的宿舍里。”

穆仰天缺乏心理准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卜天红说她“已经和人谈了”是什么意思,等反应过来,才明白自己敲开卜天红宿舍的门时,卜天红为什么没有让自己进屋去,原来她的宿舍里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个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她的男朋友。这一明白,穆仰天整个人乱了方寸。

“怎么会是这样?”穆仰天说,“怎么会是这样?”

卜天红从穆仰天手中抽出胳膊,奇怪地看了看穆仰天: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对我说你不能再和我交往了,或者你说你又愿意接纳我了,而我就只能等在这儿,听凭你的驱逐或者召唤,不能有自己的选择?”

“我不是这个意思。”穆仰天知道自己太急了,连忙解释说,“我是说,我喜欢你。我能肯定你也喜欢我。我们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结束掉。”

“那你要怎么样?你总不能要我同时和两个男人周旋吧?”

“当然不能。”穆仰天烦躁而武断地说,“告诉他,我喜欢你。我不是喜欢你,我是爱你。我不光爱你,我是拿你当我的生命。然后让他走开。如果你不好开口,我去对他说。”

“穆仰天,请你自重。”卜天红受了侮辱,提高声音说,“你没有资格让他走开。你没有资格让任何人走开!”

“我说过,那是我的错,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穆仰天不肯放弃,他像一头遭到了阻击的猎豹,不顾一切地往前扑,“现在我来找你,就是来纠正我的错误的。这是我惟一的资格。”

“你还是不明白。”卜天红的脸苍白得不像样子,“没有什么可以纠正的——你不能,我也不能。”

“难道你对我们之间的感情就没有一点点怀念和遗憾?”穆仰天绝望了。

“是的。”卜天红并没有被穆仰天打动,她咬紧了牙关,目光中透露出冷冷的光芒,“我说过我愿意和穆童谈一谈。我还说过我想要做你的妻子。是你说不。你连给我回一封邮件的勇气都没有。你甚至不肯给我一个暗示,或者给我一个欺骗,让我等下去。现在你来对我说那都是一些误会,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你还要决定一切,让别人走开,你真的就是这一切的主宰吗?对这样的关系,我凭什么要怀念呢?又凭什么要遗憾呢?”

穆仰天根本没有太多的易手空间。卜天红说中了他,是他把她当成了一只闯入他和穆童森林中的鹰,当成了一头闯入他和穆童草原中的雪豹。他说要她来,她就来了;他说不再需要她了,她就得走。她走的时候有过恋恋不舍的回眸一瞥,他连迎接她那回眸一瞥的勇气都没有。现在轮到他自己是闯入别人领地里的鹰和雪豹,轮到他自己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他这不是卑鄙又是什么呢?

穆仰天愣在那里。他在来之前想过很多。他想到了卜天红会欣喜,会流泪,会因为疼痛合上眼睛,会把他关在门外不理睬他。他什么都想到了,也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他都会诚恳地向她承认他的不是,勇敢地面对她的指责,然后走近她,把她重新揽入自己的怀抱里。现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且不会再发生了,他不知道往下,他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可以做的。

卜天红的脸色苍白得就像一张纸。那是武汉最好的季节,那样的苍白对这个季节实在是个莫大的讽刺。卜天红咬了咬牙,转过身去,撇下穆仰天,朝宿舍区大门内快步走去。但没有几步,她很快又站住了。

宿舍区大门口,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他站在那里,有些拘谨,又有些犹豫,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走过来。卜天红看见那个年轻人,停下脚步。她没有去接那个年轻人冲她投来的微笑的询问的目光,而是转过身来,重新走回到穆仰天面前。

“仰天,我想告诉你,你并不自私。你根本就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做的所有一切,没有一件是为你自己,包括在我俩的关系中你作出的决定;而且,它们是有理由的。我刚才那样说你,根本就没有道理,反而是我促狭了,是我自私。”

卜天红动了感情,口气是温和的。她甚至没有顾及宿舍区大门口那双一直在关心地注视着她的目光,伸出手来,替穆仰天扣上了衣裳上的一粒纽扣。

“仰天,我还想让你知道,对你这样想把一切都做好的男人,不管你做好了没有,真的没有什么错误可言,真的不需要再去责备自己了。很多事情,你是做不到的,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强迫自己去做到。如果非得去做、不做不行,你要做的只有一个——善待自己。”

穆仰天灰头垢脸地回到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家门。

穆童等在家里,穆仰天一进家门,穆童就问他怎么样,是不是把卜老师搞掂了?

穆仰天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穆童。他第一次对穆童用那种口气说话感到刺心,感到不能接受,恨不得举了巴掌狠狠地在穆童的屁股上扇两下,扇得她永远不敢再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但他不能。他不能让穆童看出自己的失败和无能,同时把自己的过失归结于女儿,让自己错上加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内腑里积蓄了太多的那些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做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来,哈哈笑了两声说:搞掂了,大家谈得很好,海阔天空,前嫌尽释,说好了以后大家做好朋友,秉烛共读也行,乘风破浪也行,总之是要拿你和小慧做榜样,做一对死党。

穆童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什么意思,就是好朋友呀?你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年青,要好朋友干什么?这个世界大道断成截,要么同舟共济,要么放单飞,好朋友算什么,桨还是翅膀?又说,你当我和小慧是什么?我们不过是一对汉堡鬼,不喜欢做乖乖女,要拿别人和学校的秩序做对头罢了,再过两年,大家舍了命考大学,考不上剪了男生头去开发公司应聘,发楼单骗客户打工挣钱,谁还认识谁呀?

穆仰天已经失去了改变的可能,不会再失去在他和穆童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父女间的融洽关系。穆仰天拉了虚伪做盾牌,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接穆童的茬儿,脱了外套,去卫生间洗过手,然后走进自己的书房,点着了一支烟。

穆童一直跟在穆仰天的身后。他进存衣间她也跟进存衣间。他进卫生间她也跟进卫生间。他进了书房她也跟进书房,仰了头绕着圈儿地看他,等他继续往下说。穆仰天并没有准备说下去——向女儿汇报自己自作多情的故事毕竟有些可笑,何况他实在也没有太多的内容可以编了故事说给女儿来听。

穆童见穆仰天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伸手把穆仰天嘴里的烟夺下来,丢进烟缸里。穆仰天很恼火,瞪穆童。穆童从来就没有怕过穆仰天,做了一回乖乖女,其实是要讨穆仰天的喜欢,也让自己开心,并不真就是害怕他了。穆仰天瞪她,她也瞪了眼睛看穆仰天。穆童的眼睛本来就大,还亮晶晶的有神,水汪汪的好看,那样一瞪,就把穆仰天比下去了。

穆仰天看出那一位是一定要有个水落石出的样子,若没有个水落石出,好看的眼睛会一直做路灯,照得人夜里都没法安心睡觉。穆仰天只能妥协,就尽可能轻松地将事情的原由告诉穆童——他怎么去找她的卜老师,他们怎么友好地见面,甚至还客气地握了手,谈了一些天气的话,然后他们站在阳光明媚的教师住宿区大门口,有翠绿的冬青陪衬着,他诚恳地告诉卜老师他来找她的目的,卜老师再抱歉地告诉他他是迟到者,她现在已经有对象了,那个对象他也见到了,个子高高的,眉清目秀,看样子比自己年轻不少,很适合给卜老师这样的优秀教师做男朋友,只不过卜老师没有介绍他俩认识,所以他们没有彼此握手。情况就是这样。

穆童一听就笑了,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对象,不就是一个情敌吗,值得那么伤脑筋?卜老师这样优秀的女生,要没有人追,要没有一大堆男生追,那才奇怪呢。”还批评穆仰天说,若是比起来,她们学校的男生个个儿都比他强,看上哪个花字辈的女生,磕了马头就上,上去大献热情,三千瓦高压电的目光盯死对方,嘴里含着一罐蜜,云迷雾坠的,馋死人,直到花字辈女生的BF①大吃其醋,打马上前提出决斗,两个人找老师看不见的地方,摆开阵势恶恶地打一架,打出一个伤残者下台去,事情就搞掂了。又说,年轻人卿卿我我拉拉扯扯甜甜蜜蜜花花草草朝朝暮暮死死活活有情可原,老爸你又不是年轻人,一个四十岁的小老头,头发都不生长了,时不我待,果断一点,要么拍马叫阵,要么鸣金收兵,就算让人打下擂台,先英雄一回,再找别的女朋友采蜜去,别忘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穆童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说,说得天花乱坠,其实无章无法,明显是自己没了底气,要自己先给自己作鼓动,再撑住穆仰天。穆仰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瞪着穆童。穆童停了下来,奇怪地问穆仰天:“你瞪我干什么?”穆仰天也不回答,仍然瞪大了眼睛看穆童,瞪半天明白过来是白瞪,怎么也瞪不过那一位,长叹息一声,说我这个老爸,是真的老了。

穆仰天是真正受到一次打击,当然也不会像穆童说的那样,放马过去,找卜天红那个BF客人,两个人去翠绿的冬青背后,书包甩在地上,恶狠狠地打上一架。卜天红说的那番话,让穆仰天对自己有了一次深深的自省。他不是谁的主宰,甚至不是自己的主宰。既然不是,他又何必要去强求什么呢?

穆童却不干,要去找卜天红,说自己捅下的娄子,自己做了法海和尚,现在要改回来,做拯救爱情的小青。穆仰天拦住了,不让穆童去。穆童说不去就不去,又说待在家里闷得慌,要去找小慧混点,等人抓过外套旋风一般出了门,穆仰天再醒过神来,猜到小姑奶奶去了什么地方的时候,穆童搭乘的出租汽车早已赶到汉阳了。

天快黑的时候,穆童才回来。师生俩是怎么谈的,卜天红那边不会给穆仰天消息,穆童回家来也没有说,只是垂头丧气地进门,换了娃娃拖鞋,没精打采地上楼去,进了自己的房间。穆仰天知道卜天红是当老师的,又是一个宽容的女人,不会拿这件事责备莽里莽撞的穆童,也知道事情没有出现穆童要的结果,是预料中的事。穆仰天没有在猜出穆童去什么地方之后去追穆童,在半道上拦住她,也只是让她面对现实,把这件事情再一次结束掉罢了。

穆仰天不想让穆童为这事背什么包袱,一步步上了楼,敲了门,进了穆童的房间,见穆童蜷了身子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便在穆童的床边坐下。

穆童先不动,过了一会儿,人从床上磨起来,一点点儿磨到穆仰天身边,挪开他的胳膊,缩进他怀里,缩紧了,再把他的胳膊放回原处,让他的胳膊当了自己的被子,然后嘤嘤地哭了。

穆仰天相反笑了,伸了指头出来刮小东西的鼻子,说,哭什么鼻子,丑不丑。穆童让穆仰天那么一说,反而更过分,颤抖着肩,哭得更厉害,难看地咧着嘴大声说:

“爸,我不想让你当光棍儿。我没想让你当光棍儿的。”

穆童的那句话把穆仰天的眼睛都说湿润了,眼泪差点儿没落下来。穆仰天勒住自己的情绪,仍然笑着,却把女儿搂紧了。穆仰天把女儿搂住,不让她看见自己眼里的湿润。他想,女儿知道疼自己了,女儿明白不该把什么都弄得不可收拾了;女儿这样,就算他把一切都毁掉,就算他再也回不到任何岸边、躺在滚烫的鹅卵石上、把自己从死里睡回生来、再从生里睡入死去,也值了。

其实穆童并不像穆仰天想象的那样,真的很在乎这件事情。穆童过年就满十五岁了,十五岁,正是见天儿往上冲的年龄,多少大好年华在前面等着,等得急不可待,一两个跟头绊不倒她。她自己也有过失去感情依赖的经历,比如初中时代的班长,比如反町隆史,她甚至认为,自己也算是曾经沧海的人了,不比老爸穆仰天差。她不比老爸穆仰天差,她都不绝望,老爸凭什么该绝望?

穆童很快就把卜天红的事情丢在脑后,不再和穆仰天说起这件事情。以后的日子就那么继续往下过。

穆童到底还是个孩子,而且不是那种有常性的乖乖丫,坚持了一段时间,习惯了穆仰天牺牲自己回到家来的日子,终于熬不住天天装淑女的累劲儿,旧病复发,又成了小魔女,学习上不再用功,而且在班上又惹了一连串事情出来。

穆仰天不好意思找卜天红交流穆童的情况,并不知道穆童的反复,反而是卜天红主动找穆仰天,把穆童在学校的表现告诉了穆仰天。

卜天红毕竟是个热爱自己职业的教师,不能容忍穆童在小魔女的路上越走越顽强。卜天红给穆仰天打电话,电话里的声音依旧好听,语气却是理性的,只能分辨出班主任的身份,别的什么也不漏。她拨通穆仰天的电话,约穆仰天到学校谈穆童的事,或者她到穆仰天的公司来找穆仰天。穆仰天不好麻烦卜天红跑路,再说,自己已经离开公司了,这件事情没有对卜天红说起过,要约了卜天红到家里来吧,两个人往客厅里一坐,睹景思情,谁都没意思,不好。这样,穆仰天就去了学校,和卜天红在开着门的教研室里谈话。

卜天红讲了一件事,是班上那些女生们的。班上女生发育得有早有晚,最早的小学五六年级就有了初潮,晚也拖不过初三高一,女孩子们把来没来过初潮当做自己是不是女人的象征,私下里互相求证,而且推出排行榜。学校每年都有两次运动会,春天一次,秋天一次,开运动会前,卜天红会私下统计每个女生和“老朋友”见面的日子,以便安排运动项目,惟独小慧不在被统计的对象之列,因为小慧到现在也没来过初潮。班上的女生都笑话小慧,说小慧不是女人,完全可以去和男人猿们一决高下,弄得小慧很沮丧。

上周学校开春季运动会,头一天上数学课的时候,小慧突然举手,向数学老师请假去卫生间。数学老师要小慧坚持一下,下课后再去。小慧说憋不住,她去卫生间不是去方便,是去和“老朋友”见面。此语一出,惹得班上的男生又是怪叫又是吹口哨,差点儿把数学课搅黄了。那天小慧很露脸,不断地往卫生间里跑,手里拿着一包“安乐”卫生巾,见到每一位女生都拿给人家看,那副炫耀的架势,是恨不得连男生都要一个个通知到的。后来小慧的计谋被佳音识破了。佳音说小慧是在骗人,小慧根本就没有“老朋友”,她连新朋友都没有,要是有,怎么跑了七八趟卫生间,一包卫生巾捏成了熟鸡蛋,连封都没有拆?小慧被当众识破,脸没处放,泪水吧嗒吧嗒落了下来。穆童在一边看不下去,冲上来援助死党,和佳音大吵了一架。穆童骂佳音:得意你个大头呀,你以为你了不起,刚学会直立行走,说什么朋友朋友的,捉只蚊子拍死,也抵你来十次“老朋友”。

原想这件事情过了也就过了,卜天红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也立即做了处理,和几个当事人都谈了话,做好了思想工作,几方也都握了手,答应共同保护受害人小慧。谁知道,当天晚上,穆童就把佳音给收拾了。

穆童是在女生浴室里把佳音给收拾的。晚上就寝前,女生浴室利用率很高,女生个个都是热水一族,逮住莲蓬就不肯松手,不冲得江河干涸自己变成一条鱼决不肯罢休。穆童和佳音去得晚,好容易等到一个空位置,两个人都要抢,谁也不让谁,争得脸红脖子粗,而且都发誓,谁要先进去,剩下的那个人非把冷水管给拔了,烫先进去那个人的毛。浴室里的女生都过来劝,怎么劝都劝不住,闹得女生浴室里开了锅。后来还是穆童妥协了。穆童眼珠子一转,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双方以决斗胜负来决定先后使用莲蓬,决斗的方式相当另类,而且残酷:一个人先扇另一个人三个耳光,另一个再扇头一个人三个耳光,依此进行,直到一方认输为止。穆童的条件是,办法是她先想出来的,她得先动手。佳音那时正在气头上,心想自己论块头比穆童大,开运动会是班里的铅球选手,动武决不会吃亏,就答应了。穆童第一个耳光就把佳音扇得差点儿没坐进脏水里,接下来的两个耳光,穆童是拼了全身的力气下手,抽得佳音脸也肿了,鼻子也出了血。好在佳音心里发着狠,有准备,挺住了,每次都从脏水里爬起来,勇敢地抹掉鼻血,再把一塌糊涂的脸亮给穆童。穆童扇完三个耳光,该佳音扇穆童了。佳音憋足了劲儿,要把穆童当铅球扇,扇出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扁铅球来。谁知佳音巴掌还没抡起,穆童就拦住佳音,笑眯眯地说,别忙,我认输了。按照约定,莲蓬归你,我去湖里冲凉水澡。结果把佳音气个半死。

穆仰天被卜天红的故事说得目瞪口呆,等缓过神来,心里愧疚得要命。穆仰天当下以家长的名义向学校和佳音同学以及佳音同学的家长承认错误,并且承诺,一定严加教育穆童,要穆童向佳音同学赔礼道歉。这样表过态,又对穆童的做法忧心忡忡,怀疑穆童脸不红地把“老朋友”挂在嘴上,是不是开化得太早。

卜天红却不同意穆仰天的观点。卜天红的意思是,因为有了更多的知识普及和人性开放,如今的女孩子不再是期期艾艾的女孩子了,在生理常识问题上,她们甚至可以反过来教育和指导无师自通的父母。这没有什么不好,可要是把过去的忐忑不安变成了不知节制的人性张扬和炫耀之一种,那其实是另一种蒙昧和不自信,相反不好了。卜天红不愿意穆童这样懵懂下去。卜天红认为,现在的孩子大多只知道自己的性征,有强烈的性征意识,却缺少在道德和伦理上的尊重,这一课,不光学校有责任,家长也有义务。

穆仰天吓了一跳,说难道你要我在家里和穆童谈性征这样的话题?卜天红一向是害羞的,过去两个人在一起时都非得拿了衣裳掩住自己,不肯暴露得太彻底,这次却一点儿也不难堪,肯定地说:除非你推卸做父亲的责任。

穆仰天觉得穆童为“老朋友”的问题公开和人吵架、设计谋白赚了同学三个耳光,这些都是穆童的问题,穆童应该承认错误,并且以此为鉴,总结教训,日后忌嘴忌手,不能再犯。可要他在家里一本正经地和穆童谈性这个话题,这件事就太好笑了。

穆仰天根本没有把卜天红的郑重放在心里,回到家里,严肃教育了穆童,监督穆童就此向学校和佳音方面赔礼道歉,任穆童怎样不肯不愿,都没让她溜掉。事情很快过去了,穆仰天渐渐地把卜天红的话忘到脑后。谁知不久后的一个周末,穆童莫名其妙地回家来发了一通脾气,让穆仰天不得不对卜天红的提醒有了警觉。

那天穆仰天在厨房里做菜,穆童进门,书包往地板上一丢,闯进厨房,劈头就问穆仰天:

“你说说看,我长得怎么样?”

“回来了?”穆仰天手里削着胡萝卜皮,凭着习惯回了一句,“辛苦了。”

“少来啦,”穆童不按过去自己和穆仰天的约定,回答“你辛苦了”,一副不耐烦的口气说:“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我长得怎么样。”

“哦,”穆仰天的思路还在习惯里,眼睛盯着手中的萝卜皮说,“我说,是不是又有人夸了你,骄傲了吧?”

穆童不满意穆仰天敷衍塞责的回答,过去伸手夺下了穆仰天手里的刀,人站到穆仰天的面前,执刀在手,恶狠狠地说:

“我是太骄傲了。我就是吃了太骄傲的亏,所以才会惨遭此劫,落得今天这个下场。”穆童仰了脸蛋儿对穆仰天,下命令道:“现在,你用男人的眼光,用客观的眼光看我,告诉我,我是不是有缺陷?”

穆仰天手中没了菜刀,等于被人剥夺了工作权利。那个人站到他面前来,手中晃动着雪亮的菜刀,要他作出判断,等于那个人把自己当成了菜板上的鱼肉,是要他来任她宰割的。穆仰天并不反对判断这样的工作。他对这样的工作充满热情,而且有一种机会来了的庆幸,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报偿,应该抓住它,让小魔女受点儿打击,不要满世界到处灿烂。但是穆仰天只看了一眼穆童,就打消了先前的念头。穆童站在那儿,明目皓齿,粉腮红唇,梨花带雨的一个小人儿,哪里有什么缺陷?穆仰天这么认真地工作过了,使劲地摇头,说:

“你要不要我去找一只放大镜来,看看有什么瑕点被我放过了?或者我去精明眼镜店验验光,看看我是不是眼睛老花了?我无法找出更好的语言来赞美我的宝贝女儿。要不你直接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污蔑自己,给自己栽赃一个缺陷?”

“你不要打马虎眼。”穆仰天这么说,穆童并不买账,着急地乱晃着手中的菜刀,“你用劲看,看出水平来。我给你一个提示——我胸脯平平的,一脸雀斑。你只要实事求是,证明这一点就行了。”

穆仰天承认,穆童的胸脯的确平平的,还没有发育起来。但她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少女,不到山花烂漫的时候,没有必要提前就气馁了。她总不能让自己像麦当娜①那样,人埋下去三尺半都能破土而出才满意吧?而且,他从来没有发现穆童脸上有什么雀斑,这一脸雀斑的说法又是打哪儿来的?

穆童见穆仰天没有成效,凑过脸来让他看。穆仰天看了半天,还真让他看出来了。穆童小巧玲珑的鼻翼旁,果然淡淡地藏着两小粒,不像雀斑,倒让人怀疑是两粒化慢了的雪籽,落在了那里,显得俏皮可爱。

“你指的是这个呀。”穆仰天把往前仰的身子收回来,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身子,说:“它是什么?雀斑?它要是雀斑,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有两粒。我建议,要是哪个女孩子没有,就回家让她妈给重新补上。”

“你是超级雷龙、弱智、比日本人还傻!”穆童见穆仰天认真不起来,气急败坏地冲穆仰天喊,“你去看看别的女生,再看看我。她们全都是大波霸,一个个器宇轩昂,让人眼睛瞪成三千瓦,我呢?一个没有胸脯的女生,一脸麻子,长得像个妖怪,没有谁会喜欢我,你还在那里幸灾乐祸!”

穆童冲穆仰天嚷完,把菜刀往厨台上当啷一丢,扭头冲出厨房。

穆仰天愣在那里,看了看丢在那里闪着幽光的菜刀,不知道女儿怎么了。然后很快的,他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穆童有心事了,小魔女心里装着事情了。要是他没猜错,女儿是恋爱了——这一回,是真的恋爱了。

穆仰天那么一想,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有一种突然被生活背叛了的感觉。穆仰天在厨房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出来。他拧开水龙头,洗过手,再关上水龙头,关上炉子上的火,解下围裙,走出厨房,上了楼。这回他没敲门,径直推门进了穆童的房间。

穆童蜷在床上,鞋都没脱,自己把自己搂着,完全是一个被人出卖了的样子,在那儿很伤心地抽搭着,听见穆仰天进来,拉过枕头埋住了自己。

穆仰天咳了一声。穆童没有反应。穆仰天走过去,在床头坐下,看着穆童,问她道:

“事情真有这么严重?”

穆童抽搭了一下,捅开枕头,坐了起来,用纸巾擤去鼻涕,擤得山呼海啸。穆仰天接过她用过的纸巾,再抽了一张干净的递给她,等她擤痛快了,再问:

“说吧,是不是有人笑话你了?”

穆童眼睛里又噙满泪水,委屈地点了点头。穆仰天讥笑道:

“你怎么不在兜里揣上一只放大镜,遇到每一个人都把放大镜拿出来给人家,要人家在放大镜里看你。”

“你笑话我吧。”穆童的眼泪流下来了,哽咽着说:“你想怎么笑话就怎么笑话。反正我活够了,我不想活了。”

穆仰天心里刺疼了一下。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因为脸上有两粒很难辨认的雀斑,就说自己活够了,不想活了,这是怎样一个脆弱的女孩子呀,她该遇到了怎样过不去的坎呀!他这个做父亲的,要不在这个时候替她撑住,让她知道她是最好的女孩,自己应该骄傲,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骄傲,他还有什么资格做她的父亲?

“别这么死缠烂打。”穆仰天咳嗽一声,把自己挺住了,“就算你现在没有胸脯,就算你脸上长了几颗雀斑,你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因为你仍然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而且你比你认为可爱的那些女孩子更可爱,任何人都会喜欢你。就算人家不喜欢,那又能怎么样?喜欢不喜欢都要有骨气,别人不喜欢你,你要自己喜欢自己。”

“那,”穆童抽搭着,抬了泪水迷离的脸问穆仰天,“你真的觉得我可爱吗?”

“当然。”穆仰天严肃极了,严肃得跟一个国王似的,他又用力点了点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

“那,”穆童拿手背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再问穆仰天,“你真的肯定,任何人都会喜欢我?”

“当然。”穆仰天差不多是用译制演员的标准口音对穆童说,“谁不喜欢你谁就是天下最大的傻冒儿。”

“不许骗我。”

“我骗过你吗?”

穆童小嘴一咧,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不想让穆仰天笑话自己,揪了穆仰天过来,把脸蛋儿埋进他的肩窝里,拿他的衬衫当纸巾,一阵乱揩。

穆仰天等穆童把自己揩干爽了,情绪平定下来了,然后松开她,把脸上的笑容收起来,揣进衣兜里,严肃地对穆童说:

“好吧,告诉我,他是谁?”

穆童并没有告诉穆仰天那个男孩子是谁。她就像一个坚强的共产党员,把信仰死抵在性命之前,死也不肯说出他的名字来。穆仰天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让穆童守住了那个秘密。穆仰天已经从先前的惊慌中摆脱出来了。毕竟他是父亲,是一个四十岁的成熟且成功过的男人,不会像一个没有分寸的小姑娘一样惊惶失措,要为一阵随意吹过的风往山崖下推自己;而且,他需要稳住女儿,不让她在青春期的成长中孤立无援。穆仰天认定穆童是春天里刚孵出来的周身还透明着的鱼,没脑子,糊里糊涂,见饵就咬,容易上钩。但女儿毕竟是在成长着,不再是那个得意洋洋发誓长大后要当勾引阿拉伯王子的美女蛇的女儿了,他得逐渐学会、培养并且习惯注定了要势不可挡地长大下去并且离开自己独立面对世界的女儿。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女儿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会遇到什么,作为她的父亲,他没有理由抛弃她。

穆仰天没有打听穆童情投何处,但他却带着一种警告的口气告诉穆童,他可以不打听那个男孩子是谁,她也可以不告诉他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她必须做到一点:在高中毕业之前,她不许和任何男孩子谈恋爱——不管过去谈过没有,从现在开始,不行!

穆仰天说这番话的时候手中没有刀,但穆童从他严峻的目光中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穆童一句话也没有说,乖乖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