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断绝和卜天红关系的同时,穆仰天作出了另一个重大的决定:退职回家。
既然已经在感情上把自己做死,不再希望个人生活的重新开始,穆仰天就得考虑另外一个问题——女儿穆童的成长和未来。
两人分手的时候,卜天红告诉穆仰天,穆童不是不聪明,她的聪明没有几个孩子能比,可她学习情况时好时坏,来兴趣了积极两天,没兴趣了一落千丈,情绪波动很大;这种情况,不能简单归于正处在青春期的躁动阶段这个说法上,她身上别的毛病,比如自私狭隘乖张刻薄,穆仰天这个做父亲的比别人更清楚;她这样的成长情况,令人十分担忧,如果不给予足够的重视和关心,女孩子会在这个时期形成性格的阴暗面,最终对成人后的生活和生命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卜天红希望穆仰天能够重视这件事,重新梳理他和女儿穆童的关系,帮助学校在穆童成长的道路上搀扶她一把。
“别的东西可以放弃,”卜天红安静地对穆仰天说,“穆童这里,你不能放弃。”
穆仰天自知自己不是一个思想者,不会整天坐在书堆中苦思冥想;但他可以做一个行动主义者,在女儿的成长道路上搀扶女儿一把。正如当年为了童云和穆童的物质生活,他把自己豁出去了一样,如今为了穆童的成长,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去做。
仅仅为了这个提醒,穆仰天对卜天红也感激涕零。
经过几天的思考,穆仰天作出决定:离开公司,离开商界,离开所有的社会生活,回到家里,以女儿穆童的生活为圆心,做一个纯粹的父亲。
穆仰天向猎头公司要资料,要为公司聘请职业CEO。赵鸣知道后气坏了。这一回赵鸣真动了气,冲进穆仰天的写字间,指着穆仰天的鼻子说:
“你不想干了,你半途而废,你做市场经济的逃兵,这我管不了。公司我是元老,我也有过汗马功劳,也有我拼打出的半壁江山,你在这儿,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你不在了,要回家带孩子,就算另起炉灶,凭什么要请外人来掺和公司的事?”
穆仰天很平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走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回身指了指沙发,示意赵鸣坐下说。赵鸣不坐,气鼓鼓的。穆仰天说:“你不坐我们怎么说?真吵呀?”赵鸣被穆仰天震住了,不服气地一屁股坐下。穆仰天从办公桌上取过香烟,递给赵鸣一支,替他点燃,自己点上一支,吸了一口,在赵鸣身边坐下。
穆仰天告诉赵鸣,自己不是当逃兵,自己退职回家,也不光是替穆童考虑,是时间和机会恰巧撞到了一块儿,他才这么决定的。穆仰天给赵鸣分析,公司做到这一步,已经把底气做尽了,要不想往上再攀一级,剩下的只是赚钱,也不是不可以;可真要往上攀,不要说赵鸣,他穆仰天也只能算个老江湖,属于拼打商场元规则的那一类人,不是创造和制定新规则的那一类人,所以不光他,连他赵鸣都应该考虑考虑,顺应时代潮流,退下来当股东,让能干的专业人才来拿年薪、替公司作发展。
“别把事情说得那么邪乎,什么元规则新规则的,”赵鸣不服气地争辩道,“我赵鸣在江湖上混了有些年头了,早吃透了商场上的一套,理论加实践,不能说就是白痴一个。我也不说不往上攀登,我也不说革命成功了、该躺倒睡大觉了,我雄心也有、壮志也有,不就是没有机会吗?凭什么我就不能做创造和制定规则的人,要把年薪白白送人?”
“不错,你赵鸣聪明、有眼色、办事灵活、业内人际关系玩得转,这都是你的优点。”穆仰天拿出朋友的身份耐心地说服赵鸣,“这样的优点做马仔可以,做包工头可以,做小头目可以,把天捅几个窟窿的事儿,你也能干得漂漂亮亮。如果我在公司,知道怎么收拾你,不会让你太出格,公司出不了什么大娄子。我要不在了,情况就不同了,不用我编排,你赵鸣肯定会倚老卖老,自觉不自觉地给新来的总经理设置障碍,那新来的总经理就没法干活了。所以,你应该和我一样,老老实实回家做股东。”
赵鸣原以为穆仰天要从公司老总的位置上退下去,只是没忽略了他赵鸣总经理的人选问题,先前穆仰天说他应该考虑顺应时代潮流,退下去当股东,赵鸣没当一回事儿,现在才知道,穆仰天不是随口说的,不光他自己要退,连他赵鸣的退路都想好了,要赵鸣给他穆仰天当陪葬,一块儿往公司外撵,而且,穆仰天居然把他赵鸣说得一钱不值,敢情这些年苦吃扒做一场,全拿他当马仔了。赵鸣一下子就跳起来了,把烟头往地上一丢,说凭什么我要走?我是破釜沉舟到公司里来的,这公司里哪一块砖瓦不认识我赵鸣,哪一块我赵鸣没擦过洗过侍候过?凭什么我的女人要别人来睡?
“赵鸣,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你要真瞧得起我,就听我一句。”穆仰天没有计较赵鸣丢在地上的烟头,苦口婆心地说,“如果让你掌盘子,你肯定会把事情弄糟,弄得不可收拾。”
“怎么个糟法?”赵鸣脸都白了,站在那里哆嗦着嘴问,“像你那么糟吗?”
穆仰天原本想说服赵鸣,一听赵鸣拿话戗他,而且是往软肋处戗,就知道这个说服不存在了。
“我怎么糟不用你管,”穆仰天看赵鸣一眼,压低嗓门说,“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哼,”赵鸣冷笑一声说,“我怎么听你这话像是从穆童嘴里说出来的,连道理都不讲了。”
“你出去。”穆仰天冷下脸来,“离开我的办公室。”
赵鸣那天和穆仰天大吵一架,扬言不用穆仰天赶,自己就收拾细软离开公司,而且要带着自己那帮兄弟离开。穆仰天吃软不吃硬,眉头都没有眨一下,拨通内线电话叫秘书进办公室,要秘书通知财务室,替赵总和赵总的一干人结账,薪水和公司干股之外,另外再按头一年的利润给两成利的红包。赵鸣没想到穆仰天动了真格,真要往外面赶自己,气得差点儿没吐血,骂穆仰天王八蛋,背信弃义,自己怎么就交上了他这么个朋友,真是白活一场,骂过以后摔门离开穆仰天的办公室,手机包都没拿就离开了公司。
两个臭味相投的好朋友生恶不是一件小事,公司的凤凰涅重新运作更是一件大事。穆仰天那段时间忙得很,一边要和猎头公司推荐来的职业经理人谈话,一边还要应付赵鸣的纠缠。
赵鸣找过穆仰天几次,也平心静气地来过,也怒气冲冲地来过,两个人的分歧是在原则上,根本无法妥协,到头来全是不欢而散。以后赵鸣又搬了王小斌和杜得,让他们两人来当说客,劝穆仰天不要把事情往绝里干,撕了朋友十几年的情谊。赵鸣还找到了闻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说动了闻月替他来做说客。
王小斌和杜得虽然是多年的朋友,毕竟鱼虾不同路,各自有活法,又都是聪明人,知道穆仰天和赵鸣的关系怎么说也比自己近,他们自己捏不到一块儿,谁又能帮他们捏到一块儿?王小斌和杜得抱着打火求柴的态度,人来了,话说到表面上,不乏热烈,不乏由衷,却留了分寸,话不往结局上说,结局留给当事人自己。穆仰天请两个朋友吃了一餐饭,饭桌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朋友说什么他都听着,不驳朋友的面子,等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话就省了,只约王小斌和杜得什么时候去国际高尔夫球场打球,然后客客气气地把王小斌和杜得送出门,让两个人回赵鸣那里交差,说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看两个人的缘分了。
闻月就不一样了。闻月和穆仰天交往过一场,成就不成就,连床都上过了,虽说缘分难续,闻月在个人利益和现实上的要求不会放弃,对穆仰天,却有一份真惦记和关心,是把穆仰天当自己感情经历中难以忘却的人的。穆仰天那里也一样,和闻月交往了两三个月,虽说最终分了手,毕竟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要评起理来,是自己亏待了对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对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所以对闻月,就不像对王小斌和杜得那种关键时刻大家都利益得很的朋友,是以诚相待的。
两个人自分手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连电话都基本没打过。闻月那天在电话里和穆仰天约了时间,银行那边一收盘,清单都来不及核点,就赶往“名典咖啡”,见了穆仰天。两人说了几句分手后的闲话,闻月直截了当把话题转到赵鸣身上。
闻月的意思是,事情做到任何地步,朋友不能伤,朋友是如今社会上最珍贵的东西了,要连朋友都伤了,这世界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闻月申明说,我不是要掺和你公司的事,我也挺欣赏你让自己退休的想法,这说明你到了什么份儿上,都能把持住自己,都是一个让人另眼相看的男人。可赵鸣不比你,他是生意场上的动物,扑跃腾挪的本事放在一边不说,人是习惯了让别的动物追逐和追逐别的动物这样的游戏的,而且上了瘾了,你让他和你一样回家待着,他待得住吗?那还不是让他自杀?闻月用她那双黑黑的眼睛罩住穆仰天,说,我真的不在意你那什么狗屁公司,什么狗屁主宰,我还是放心不下你,不肯看着你在已经变得认不出来样子的世界里一味地坚忍,最终坚持到剩不下一点儿人的感情了。
穆仰天被闻月最后那句话说得心里一热,差点儿就推开面前盛了咖啡的桌子上去把闻月搂进怀里了。穆仰天端了杯子起来,把脸埋下去,埋进杯子里,吸了一口长气,狠狠地呷了一口咖啡,再放下咖啡杯时,脸上的激动就抹去了,依然麻木着,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穆仰天不会告诉闻月,家中有一个在成长过程中充满了危险的女儿,他穆仰天不可能省心;他当年下海做生意,目的和动力来自于童云和穆童,现在童云不在了,穆童也不再缺乏成长的经济基础,再去商场上搏杀的动力就失去了,除了精力和情绪的宣泄,商场不再对他有任何诱惑力。穆仰天也不会告诉闻月,请CEO的决定牵涉公司规范,想要一番辉煌是所有男人的梦想,他穆仰天也躲不过去,可真正的底子里,却是由他做人的好恶爱憎支撑着,对赵鸣的去留问题,也是站在朋友的位置上认真考虑过了,是对朋友负责的。这个决定不是轻易做出来的,当然不会轻易改变。
穆仰天俯过身子去,隔了桌子替闻月点着一支香烟,然后收了火机,告诉闻月,赵鸣其实并不一定非要离开公司,要是公司新老总来了,新老总决定用赵鸣,而赵鸣又能低调做人做事,他不会干涉,他甚至可以建议保留赵鸣公司副总的职位,或者让赵鸣去企划部营销部当头儿。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决定不是他的,而是公司新老总和赵鸣双方的。但现在不行了。既然赵鸣搬了人来说情,尤其搬了闻月出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就有了大家玩心眼儿的成分,穆仰天不光质疑他赵鸣的能力,也质疑他赵鸣的人品。穆仰天会把这一条写进和新老总的合同里,和新老总约定,公司里保证赵鸣的股东利益和善后安置,但绝对不能用赵鸣这种人,要不他宁愿花更大的价钱,重新去猎头公司委托愿意接受这个条件的人。
闻月听穆仰天这么说,知道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在穆仰天这里已经是做死了。闻月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问穆仰天:“你怎么不吸烟了?光给我点上,没见你点上?”穆仰天平静地说:“戒了。”闻月有些诧异,问:“什么时候戒的?”本来还想说两人第一次在床上的时候,穆仰天还指使她下床去点过烟,分明香烟是伙伴,怎么说戒就戒了?一想这种话不能说,要说就有点儿走嘴了,连忙打住。穆仰天这边也没说什么,云淡风清地笑了笑,替闻月续了咖啡,并没解释什么时候戒的烟,为什么戒烟。
闻月本来不是一个在意什么的人,那一刻却有了一丝伤感,香烟夹在细长的手指间,伸了青烟袅袅的手出来,隔着桌子放在穆仰天的手背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人往靠背椅上一仰,看着穆仰天,老半天突然冒了一句:
“老穆,你现在是穆老,让人说不出话了。”
穆仰天安排好公司的事情,等新老总来,接了自己手中的印鉴,在公司召集了中层以上高级职员会,宣布自己卸职,新老总正式走马上任。然后,新老总陪着穆仰天去总经理秘书办公室,取穆仰天存在那里的私人用品。总经理办公室早两天已经腾出来了,打扫得干干净净,钥匙由总经理秘书收着。卸任老总去前任秘书的办公室里取私人用品,没有在继任老总到职后再走进他曾经使用过的办公室。
“除了公司的事情,”新老总礼貌地问穆仰天,“董事长有没有别的事情要交待?”
“我已不是公司的经营者了,照说没有这个权力。”穆仰天想了想,说,“既然你问到了,我就说一样,行不行,你别依我,依你自己。”
“我听着。”
“过去黑汗水流地创业,公司里没章没法,跟着我的那些员工,他们跟得苦,我这个人能力低,想到了没做到,亏待了他们。现在公司上路了,条件好多了,请你多照顾一下他们,我替他们先谢谢了。”
“您不是公司总经理了,可还是董事长。您放心,我会把您的话当做董事会的意见领会的。”
“那我就真的谢谢了。”
穆仰天头两天分别去过各个工地,和工地上的监理人员们告过别,公司本部这边,大多数员工拍过肩膀握过手,留下了家里的电话,说谁要是想喝酒,想聊天了,他欢迎去他家里喝和聊,但前提是,只限于喝酒,只限于闲聊天,不谈公司里的事。
事先吩咐过,公司里的人不送,谁也不许送。
穆仰天那天没有开车,车钥匙交给了新老总,也没让前任秘书开车送自己,怀里抱着一包私人用品,一个人慢慢走到街上,两头看了看,招手拦下一辆出租汽车。
坐出租汽车的感觉让穆仰天有些不适应。下车的时候他迟缓了一下,差点儿忘了掏钱夹。后来掏出钱夹来付过账,钱夹揣进兜里,走进凌云小区,又在架空车库的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抱着怀里的包进了门厅,乘电梯上楼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了。
穆仰天把生活规律调整了,以女儿穆童为中心,一切围绕着她转。穆童去学校的那五天,穆仰天很少出门,在家里做做家务,看看报纸,隔天到穆童的房间里,把穆童的被褥晒了,再重新铺好,四处掸掸灰,衣帽间也打开重新收拾过。做家务很费时间,也很费力气,比如拖地、打扬尘、清除露台植物上的灰土,连卫生间带客房七八间屋子,光收拾一遍半天时间就过去了,人累得满头大汗,比上班还辛苦。事情做完了,穆仰天休息一会儿,喘喘气,换了鞋,上街去淘碟片,不到一个月淘来一大堆,每天在视听间里练摁键钮,看国外的人们怎么长大、恋爱、打拼和杀人,顺便温习温习早已陌生了的英语。
到了周末,事情多了起来——要提前去超市买穆童喜欢吃的食物,要按营养配方采购蔬菜和水果,冰箱里的饮料也得充实。东西列了清单买,买完以后大包小包地拎回家,按生冷鲜活一样样收拾了、洗干净、分了袋,该放冰箱的放冰箱,该进冰柜的进冰柜,水果拣喜庆的两三个品种装盘,视听间里放一盘,穆童的卧室里放一盘。东西清理好,再系了围裙进厨房,煎炸炖炒,为穆童准备晚餐。从周五到周日,这三天时间不能看碟片。一是要干的事情太多,没时间,二是即使有时间也不能看——以穆童为中心就是以穆童为中心,就算家里什么活也没有了,穆童也侍候好了,人在那里舒服地躺着看电视或者灌CD,自己也要像孵蛋的母鸡似的守在一边,问问学校里的事,问问她的事。总之,这个调整是雷打不动的硬指标,穆仰天既然作了决定,就决不含糊,坚决执行。
公司那头由新老总打点着,穆仰天从不过问。
穆童对穆仰天辞去公司的职务回到家里来这件事情一个字儿不提。穆童聪明得很,明白穆仰天这样做,不是公司做不下去了,不是自己疲了倦了,要逃回家来早早地做寓公,而是为了她。对这件事,一开始穆童并不是没有看法。她认为穆仰天这样做,是来陶母剪发的一套,借此给自己施加压力,把自己监视起来,监视成一个家庭囚犯。穆童有些生气,私下里向小慧抱怨。谁知小慧听了,发半天呆,也不说话,眼圈渐渐地就红了。穆童不明白小慧发的哪门子神经,推小慧,说你装什么大头鬼神?小慧抽一下鼻子,恨恨地说,上帝不公平,什么好事都让你碰到了,我要有这样的老爸看重、宁愿舍了大把挣钱的机会和风光守我,拼死我也做个乖乖女。穆童听了,也发呆,心想小慧看起来憨憨的,缺心少眼,没想到比自己更懂得猜度人。这一醒悟,就庆幸自己这一次冷静在先,没有发作,差点儿没把老爸的一片苦心活活地冤枉了。
穆童因此乖巧了许多,基本不朝穆仰天大喊大叫了,饭也吃得很好,吃完老老实实上楼去自己房间写作业,或者听音乐。穆仰天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感觉到了也闷在心里,不说。父女俩对这件事情心知肚明,都暗暗努力,尽可能地要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好,感觉到自己能够撑起一个完整的家,不需要另外人的介入。
穆童像是变了一个人,人安安静静,乖乖的,学习开始用功,连续拿回来好几个80分以上的考卷,学校方面也不再有她的问题通知传来。有一次穆仰天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在综合讲评的时候,居然还表扬了穆童,说穆童同学关心集体,把掉在地上的班旗捡了起来。虽然那只不过是一件无关宏旨的小事,但对穆仰天来说,仍然有些精神准备不足,好像自己的女儿本来是个小魔头,到处捅天砸地,惹下不少乱子,让人指背是一件正常事,突然让人家换了个评价,这种结果好是好,却有些不习惯。穆仰天在听到穆童被表扬时,本来下意识地要咧了嘴笑出来,却又害怕是一桩冤案,上了人家的当,拼命忍住了,板了脸没笑。这样的事情又经历了几次,不光是让人踩了几脚的班旗,也有别的,比如学习上开始发力,还有体育考了全班第十二名,等等。穆童真的像是发了奋,要赌气证明什么,或者还有欠了老爸良心债的心理,不肯在原处承认,要在学业上教养上扳回来,也真的有了成效,那以后连续得过几次表扬,穆仰天也就慢慢地习惯了。穆仰天想,穆童是谁?是他穆仰天的女儿,聪明是天生的,出色是命定的,要拿到他人的欣赏算不得是奇迹,自己该大方一些,不用太当成一回事儿。这样不乏得意地想过之后,暗地里舒了一口长气,以后再开完家长会,不管会上有没有穆童的表扬稿,心里都平和着,不紧不慌,一路笑吟吟地回家,给自己泡上一杯好茶,茶杯端到露台上,人往休闲椅上一躺,一上一下地摇晃着,呷一口烫烫的茶,一丝丝地咽下嗓子眼去,那种习惯也就不再怪怪的,正常起来了。
穆童那几份80分以上的考卷中,有两份是卜天红做着任课老师。卜天红在卷子上用红笔签了老师意见,无非“进步很大,希望更努力”云云,字一如既往的漂亮,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感情。穆童把那两份卷子交给穆仰天时,在一旁特意留心了看他。穆仰天心里有准备,看了卜天红的签字,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卷子留在手上的时间也没有特别的长,看完卷子揪过穆童的小辫儿来,夸张地扮了傻瓜脸来说,好肥的80分呀,老爸今晚必须喝一杯,狠狠庆祝庆祝。把穆童得意的,立刻提条件要玩一通宵游戏——要庆祝大家庆祝,她又不会喝酒,再不让玩通宵游戏,80分凭什么?
卜天红那边,自从发过网上那个邮件后,再也没有和穆仰天联系过。穆仰天去鼎新外国语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倒是在学校碰到过她。卜天红是班主任,家长会由她主持,她先用好听的声音作了开场白,就自己的任课向家长们介绍了学生的情况,介绍以表扬为主,全班同学挨个儿提到,而且在座的家长听了,没有一个不是优秀的孩子。卜天红讲完,再换了别的主课老师上台向家长们介绍情况,卜天红自己,则把一些写了不宜公开内容的条子装在信封里,不动声色地交给部分家长。
卜天红对穆仰天和别的家长一样,礼貌而矜持,并没有两样待遇。有一次,因为穆仰天去得早,两个人在教室外的走道里碰了面。卜天红没有避开,主动走过来,简单地说了穆童在学校的表现,内容仍以表扬为主,表扬过后,叮嘱穆仰天回家后多鼓励孩子,但不要过分宠了她,同时提醒穆仰天穆童这几天嗓子发痒,有点儿上火,担心是攻书攻猛了,要穆仰天回家以后泡点儿胖大海给穆童喝。然后撇下穆仰天,转过身去,走到一旁,严肃而小声地对另一个家长说他孩子雇人写周记的事,借此终止了与穆仰天的交流。旁边的人,怎么也看不出两个人曾经有过什么密切关系,反而让穆仰天有些失落,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能老站在那里,听人家孩子的软肋,只得转了身,慢慢走开,自己都有些怀疑,不知道他和那个清秀干净的女教师之间,是不是真的有过一段牵肠挂肚的感情。
穆童在学校的表现创造了奇迹,表扬从学校得到家里,这样干劲越来越大,周末回家,仍然把奇迹保持着。双休日,穆童很少往外跑,不声不响地把作业做完,书包清好,然后像个小主妇似的,把头发扎成绺,腰里围了围裙,先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收拾楼上楼下两个大套的房间,吸尘、抹屋、吸湿、打蜡,穆仰天穿了一周的衣服全拿出来,外套送到小区干洗店,内衣丢进洗衣机,洗了晾起来,待快干时再一件件熨好,挂回露台去,甚至还累得满头是汗,把家里几年没清理的贮藏室都给翻腾了一遍。
穆童的表现让穆仰天感到吃惊。即使是童云在世的时候,穆童也没有过这样优秀的表现,自己的衣裳从来没洗过,更不要说别人的衣裳。穆仰天先想到女儿到底是长大了,懂事了,不再是那个整天只知道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往嘴里塞薯条的女儿了,这让他有些欣慰。但是很快地,他否定了这个判断。
穆童依然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吃薯条,该捣蛋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省,碰到死党小慧来家里,两个小魔头照样没心没肺地闹,满嘴是“屁兔”“赛羊”“版猪”“大虾”“菜鸟”“烘焙鸡”这样的网络暗语,还约定了自己的新名字,穆童不叫穆童了,叫“穆童·com”,小慧也不叫小慧了,叫“小慧·cn”,不是真懂事的样子。但只要穆仰天在楼下咳嗽一声,穆童立刻像听了鬼脚步似的止住大声,同时竖了指头在嘴边,要小慧噤声——要替老爸分担什么的表现,在穆童那里是明显的。
穆仰天有些担心,不知道女儿这样的变化是不是好事,是不是属于正常的范畴。有时候他自己都有些怀疑,觉得女儿这样的变化不在他的准备之中,甚至不在他的希望之中,让他承受不了,让他提心吊胆。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一定要女儿像海军陆战队女队员一样,这样逼着女儿进步,反而把原本还是孩子的女儿搞夹生了。穆仰天不是没有希望,但希望这种事情已经让他害怕到了恐惧,不再有信任。他认为事情还是低调一点儿好。哪怕幸福来得如蜗牛行,也比一掠而过的彗星更靠得住。
真正的变化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时候发生的。
那个星期六的早上,穆仰天从梦中醒来,一睁眼,发现晃眼的阳光中,穆童小猫似的趴在他床头,屏着呼吸,笑眯眯地看着他。
穆仰天不是没有在睁眼后的第一时间里看到穆童。这样的经历有过。有好几次,父女俩为什么事情闹僵了,或者吵了嘴,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穆仰天就看见穆童一脸怨恨地站在自己床前,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让穆仰天怀疑是不是还在梦里,或者先前的梦完了,这是续的另一个。在穆仰天的记忆里,没有在每天清晨的第一眼中看到笑眯眯的穆童,至少有五年了。
这还不算完。穆仰天在看到穆童那张笑脸的同时,嗅到了香香的煎鸡蛋味儿。扭了头往一边看,他看见床头的托盘里,居然是丰盛的早餐,两只模样儿十分好看的水煎鸡蛋、两片烤面包和一听酸奶,诱人无比地等在那里。穆仰天惊讶了。
更让穆仰天惊讶的还在后面。
穆仰天吃着穆童亲手做的早餐,穆童趴在穆仰天的腿上,手托着腮帮子,支了脑袋,脸蛋儿挤成卡通人物样,不住地问蛋煎得怎么样,火腿老了没有,面包烤得火候如何,硬缠着找穆仰天讨表扬。等穆仰天一口口把早餐送下肚,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穆童那边已经殷勤地拿了拖鞋过来,再抻了睡衣替穆仰天套上,穆仰天肚子里饱饱的,身边有人侍候着,就有了一种叫做幸福的头晕感。
父女俩嘻嘻哈哈出了穆仰天的卧室。一进起居室,穆仰天愣住了——起居室收拾得窗明几净,吊灯下悬了光芒四射的彩纸,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白山茶,那喜形于色的花儿下,静静地立着一张精美的卡片。穆仰天先没留意,任穆童把自己生拉硬拽过去,拿了卡片让他读,他读到一行用笨拙的儿童体歪歪扭扭写下的彩色美术字:
老爸,生日快乐!
穆仰天耳边如鸟翼掠过,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眼泪差一点儿就涌了出来。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三十九岁的生日。穆仰天有一阵有些控制不住,鼻子发酸,但他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装作讲卫生,要去盥洗室里刷牙,卡片往睡衣口袋里一揣,进了盥洗室,水龙头开了,靠在面盆边,冲着镜子发呆。
穆仰天心里明白,穆童这样做,不光是在做一种补偿,其实她是在证明这个家不需要别的女人。她还是心疼他这个当老爸的。她把牙咬得紧紧的,是死也不肯为以前的作为认错。她要让他这个老爸知道,她不光心疼他,还能够担待他;妈妈死了,家里的主妇走了,但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女人,是真的能干女人,不再需要别的什么女人了。
生日那天的穆仰天很开心。他像一个真正的老爷们儿,手里捧着茶杯,在屋子里心无旁鹜地走来走去,没有目的,却是满腹暖洋洋的牵挂。穆童像一只缠人的小猫,总在穆仰天身边来回转悠着,问他需要什么,问他要不要她来陪。有时候人在楼上听音乐,会突然跑下楼来悬在穆仰天脖子上,忍住了板着脸不撒娇,认真地问穆仰天爱不爱她。穆仰天想,当年的穆童还是个娃娃,他给穆童买的所有生日礼物都是各式各样的娃娃。穆童最喜欢的是BARBIE①,他为她买了1964年出生的斯基珀,1992年出生的斯塔茜,1995年出生的凯丽,甚至还买了芭比的男朋友肯②。现在的穆童不再是娃娃了,她在拼命地长大,而且在拼命证明着自己的确长大了、能承担了。有这样知道疼怜自己的女儿,三十九岁的他真的应该知足了,又怎么能让他不爱?
穆仰天不能老让穆童悬在脖子上,那样他会整天晕晕乎乎的,什么事也做不成。穆仰天找一个角落坐下来,微笑着,从远距离看快快乐乐走来走去的女儿。穆童小脸儿光光洁洁,即便在白天,眸子也亮成两颗耀眼的星星,头发干净得滑溜溜的,彩色皮筋束不住,总在小脑瓜后飘扬着,要多灵动就有多灵动。穆仰天那样看得发呆,心里就想,童云在这里就好了,童云应该看看她自己的女儿,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穆童一直想在穆仰天面前表现出她是一个长大了的女孩,或者说,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每次周末,穆仰天要是出门买菜回家晚了,穆童都亲亲热热地迎到门口,替他接下怀里大大小小的包装袋,替他拿来拖鞋,替他接过外套。要是穆仰天先回家,穆童后回家,穆童推门就响响亮亮地喊:我回来了。
穆仰天有两次在厨房里忙着,生疏地切着鲜笋或者尝着汤罐里煮的鲜菌汤,没有反应过来,没搭腔。到了第三次,穆童喊:我回来了,并且探了脑袋进厨房,拿眼睛搜索穆仰天。穆仰天醒过神来,看出穆童是等着自己回答,就说:看见了,去玩吧。
“你不能说看见了。”穆童对穆仰天的表现不满意,进了厨房,学着穆仰天的样子皱眉头,批评他说,“你就是看见了也不能说看见了,更不能说去玩去吧。”
“那我说什么?”穆仰天困惑地捏着菜刀问。
“你说‘辛苦了’。”穆童一板一眼地指点道。
穆仰天不明白为什么看见了不能说看见了,一定要说辛苦。一个小孩子,累成什么样,睡一觉就恢复过来了,就算学校里功课堆成山,要点灯熬夜应付老师,比起卖血卖自尊挣钱供家用的大人,也没什么好辛苦的。穆仰天就认定女儿肥皂剧看多了,分不出生活和电视里的故事是不是一回事。
“我们又不是外交场合,又不是政府部门,搞那么复杂干什么?”
“这和外交无关,和政府部门无关。”穆童耐心地开导穆仰天:“你说的那些是虚与委蛇,我说的可是家庭亲情。别忘了,老爸也好,女儿也好,建设家庭亲情,大家都有责任。”
“明白了。”穆仰天装牙疼,咧了咧嘴,放下手中的菜刀,站直了,冲着穆童鞠了九十度一个躬:“嗨咿,你辛苦了,请多多关照。”
“你脱线,脑子秀逗了,一点品位也没有。”穆童很生气地说穆仰天,说了又换了讨好的笑脸,过来吊住穆仰天的脖子,眼睛对近了,很认真地吩咐穆仰天:“下次一定记住,不能说去玩去吧,啊?”
穆仰天听不懂“脱线”是什么意思,“秀逗了”是什么意思,但明白那是在指责自己。那天晚上,他去穆童房间给睡得头脚颠倒的穆童掖好被子,把丑娃娃从地上捡起来,放在她枕边,轻轻掩好门,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回到自己卧室,翻出记事簿,找到号码,给自己的前任秘书拨了一个电话。穆仰天有些不好意思,东扯西拉,连前任秘书都猜到他不是关心自己出国签证的手续问题,而是有别的什么事。前任秘书在电话那头说,董事长,您先说您要说的事吧,说完了您想聊我再接着陪您聊。穆仰天在电话这一头嘿嘿地笑,然后说了自己要问的事。等问清楚了“脱线”和“秀逗了”是什么意思,穆仰天也不聊了,放下电话,没来由地,自己坐在床边无声地乐了。
穆仰天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有点笨,不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