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亲爱的敌人

穆仰天在尽自己的所有力量让女儿尽快地长大,长大到能够独自应付一个人的未来。穆仰天真的是在那样做着,他被一天天过去的日子弄得有些焦灼,他总在计算他拥有的七十二天已经过去了多少天、还有多少天属于他。为此他把剩下的每一天划分出了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他按照那样的时间表来安排自己为女儿做的每一件事,让那些事都安排得尽可能地井井有条,不让自己因为耽搁而留下太多的牵挂。

穆仰天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努力了,他没有想到,在他生命行将结束的最后时间里,他还是没能战胜这个世界,没能保护住女儿,他依然是一个失败者,被人算计了。

律师走进病房的时候脸色十分严肃,还有一丝强捺住的尴尬和抱怨。在礼节性地询问过穆仰天一周来的治疗情况,并且确认穆仰天有足够的体力支撑打击之后,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告诉了穆仰天一件事情。

律师告诉穆仰天,三个小时之前,穆仰天的公司刚刚发生了一次清盘,公司前任副总经理赵鸣根据穆仰天的一个重要失误和一份有限文件,在公司财务部部长的协同操作下,将公司的股本和资金做了划分,留下字据和印鉴,拿走了与穆仰天有过约定的属于赵鸣的那一份股金,并且宣布接管穆仰天公司几乎全部的项目和业务关系。穆仰天的公司还在,而且穆仰天本人拥有原公司的大部分留存股本和资金,但这个被实施分割了的公司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了,在进行过掠夺式的分割之后,股本和资金也所剩无几了,同时,在失去了全部项目和业务关系之后,它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发展和生存前景的空壳公司,这个空壳除了要承担原公司在银行的大量贷款、拖欠工程方的巨额工程款、写字楼的按揭款、总经理的高额年薪,以及不得不遣散的员工的大笔薪水和辞退补偿之外,还要接受可能导致的诉讼,实际上,已经入不敷出,只能宣布破产了。此刻,也就是在律师向穆仰天通报这一情况的时候,穆仰天聘请的总经理正在焦头烂额地阻击赵鸣的抢劫,但那几乎看不到希望,因为赵鸣经验老道、准备充分、行为合法、有相关政府职能部门和公司若干项目合作方的支持,穆仰天的总经理根本不可能有回天之力,要是没有奇迹出来的话,过不了几个小时,总经理就会一脸淌汗地出现在穆仰天的病房里,把自己的辞职书递交给穆仰天——作为一个职业经营管理者,任何一个总经理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这种事情,就算穆仰天亲自出面,官司打到天上去,也不会有奇迹出现,除了花钱买杀手去捞赵鸣,双方当街打个七洞八孔,别的无计可施,既然如此,三十六计,不如走为上计。

“怎么可能?”穆仰天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律师对自己说了一件什么事情,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他呆呆地看着律师,好像律师是在说着一个童话故事,“那是我的公司,赵鸣没有权力这样做,谁也没有权力这样做,这样做是抢劫。”

“有一件事情恐怕你忘记了,”律师看出穆仰天没有听懂自己的介绍,提醒穆仰天,“按照你和赵鸣的约定,赵鸣享有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而正是这个约定导致了上述事件的发生。换句话说,赵鸣有这个权力,至少他认为他有这个权力。”

“不错,我们是有过约定,不光有约定,我还给他写下了字据,那字据是经过了公证的。”穆仰天仍然糊涂着,“可我们有言在先,除非公司清盘,否则他别想拿到这百分之二十。”

“我已经说过了,”律师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公司已经清盘了,而且是按照法律许可的程序进行的清盘。”

“我是公司的法人,是公司惟一的投资人。”穆仰天想不通,“我没有宣布清盘,这个合法程序是从哪儿来的?”

“问题就在这里。”律师看着穆仰天,像是看着一个奇怪的人,不乏怨气地说,“现行《公司法》规定,有限责任公司必须由两个以上五十个以下的股东共同出资设立。而据我了解的情况,你的公司是你一个人投资,股东只有你一个人,既没有股东会,也没有监事会,是一人有限责任公司;这违背了《公司法》规定,是不合法的。”律师弄不明白,穆仰天连这个都不懂,居然就办起了这么一家业绩不错的公司,而更可笑的是,作为一名有经验的注册律师的他自己,居然也跟着上了当,“既然不合法,当然不受法律保护,也不能享有法律赋予的所有权益。而赵鸣拿出的书面证明,却能够证明你允诺将公司任何时候的百分之二十股份分配给他。他虽然不是股东,却拥有这百分之二十股金的分配权。他在揭发你的公司存在不合法权益的同时,要求自己利益的兑现,这一要求是合理的。”

“也就是说,我必须并闭公司?”穆仰天愣了一会儿,绝望地问,“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这只是整个事件的第一步。”律师尽可能地让自己耐心一点儿,他想,就算他是在对一个客户进行临终关怀吧,“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你将接受有关方面的询问和调查,并且就非法办公司一事做出承担和赔偿。简单地说,你在公司经营期间的所有收入都被视为非法收入,要全部清赔。如果有债务,则必须偿还债务,然后视情节轻重、影响大小,接受有关方面的处理。”

“既然我的公司手续不合法,”穆仰天还不肯服输,“赵鸣作为公司副总经理,他不也要承担有关责任吗?”

“你忘了,他不是公司法人。”

“那他怎么能够接管公司的项目和业务关系?”

“这次是我忘了,没有告诉你。你的前副总经理,他现在已经是一家合法公司的总经理了。他是以这家合法公司总经理的名义,同时以与前公司项目伙伴的业务联带关系,在本着不让前公司合作伙伴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并且自愿的前提下,接管那些项目和业务关系的。他的做法,是政府和相关职能部门十分欢迎和愿意支持的。”

穆仰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也不肯相信所发生的事情。而律师关心的不是穆仰天公司的存亡,是穆仰天的遗产将重新计算。穆仰天不再是个拥有发展前景和巨额财富的老板了,他只有卖车卖房、筹措资金、抵偿外债、遣散员工,收拾一个烂摊子,在行将告别人生之前,先结束掉自己的商场经历,并且陷入无休无止的多角债务之中,同时接受有关方面的调查和制裁。如果有可能——这要看他的资产储备方式——他也许还能在最后的清盘中抢出几张毛票,给女儿买下几份保险,如果这样,也算是给女儿留下一点儿遗产。律师恼火的是,如果继续工作下去,他将不得不重新评估他的委托人的业务价值,重新开始繁琐的遗产计算和登记工作,并且把自己牵涉进新发生的案件当中,而因为委托人委托业务复杂和寒碜的可见性,他几乎是要赔着本来做这个倒霉的工作了。显而易见,这个工作只有傻瓜才会继续下去。

律师离开之后,穆仰天呆呆地坐在床头。现在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让人给算计了。他昔日所有的奋斗都化为空寂了。他已经一文不名了。事情来得太突然,若不是从律师嘴里说出来,言之凿凿,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个新编天方夜谭。穆仰天气血贲张,全身发抖,胃里一阵阵灼痛,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靠在床头,努力想象着公司里发生的乱糟糟的事情,想象着赵鸣脸上带着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油亮在公司里指手画脚的样子。然后,他反反复复地想,除了女儿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他什么也没留下。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太阳正在从窗前滑落下去,同济医院的住院部里安安静静,过不了多久,穆童就要放学赶到医院来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穆仰天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纠纷。

在全力阻止赵鸣的打劫未遂后,总经理果然自认倒霉,向穆仰天递交了辞职书,同时提交了一份职务工作备忘录和一份表格详细的资产清单,然后离开了公司,回猎头公司备案,另择高就。

穆仰天强撑着回了一趟公司。公司里乱糟糟的,一片狼藉,果然是遭遇了打劫的样子。一部分员工已经离开了公司,有的是被赵鸣带走的,有的看着公司这个样子,知道大限已至,抢先一步外出寻找新的工作。剩下的一些员工,大多是穆仰天早期创业时带出来的,看见穆仰天,就像看见离家多日的父母,个个热泪盈眶,委屈不已。

穆仰天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他的前任秘书把堆了一沙发的各种报表挪开,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穆仰天接过秘书递给自己的茶杯。那是一只一次性的塑料茶杯,软得像食品包装袋,几粒茶叶盛在里面,也显得岌岌可危了。穆仰天环视总经理办公室。和公司其他地方比,总经理办公室还算整洁,不像是抄过的样子,可他清楚,除了原来的办公用品,这里已经没剩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穆仰天坐在那里,脸上平静得很,心里却怔怔地,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离开公司时对总经理说过的那番话:过去黑汗水流地创业,公司里没章没法,跟着我的那些员工,他们跟得苦,我这个人能力低,想到了没做到,亏待了他们。现在公司上路了,条件好多了,请你多照顾一下他们,我替他们先谢谢了。

穆仰天想,我还是没能做到。

穆仰天想,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穆仰天自己是个危在旦夕的重患者,要是没有电梯,位于十二楼的公司根本上不去,和人说话,十分钟就累得喘气,根本不能赤膊上阵去和赵鸣打拼道理。公司里几个高层心腹员工又都不是赵鸣的对手,若要硬跳上场去,肯定会败下阵来。穆仰天托了几个朋友去找赵鸣交涉,道理也讲了,方案也拿了,下恶耙子①的话也说了,都被赵鸣礼貌地连人带话一块儿送了出来。人回来了,带回赵鸣的一句话:要是穆仰天不服,如今是法制社会,人民法院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诉讼纸准备好,大家法庭上见,学哈马斯烈士旅②做人肉炸弹的话,最好就不要说了。

穆仰天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勉强的几个,大多和赵鸣有关系,双方都是朋友,谁也不好在其中较真。再说,几个月前,穆仰天将赵鸣撵出公司,赵鸣也请来同样的人当说客,让穆仰天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这件事情大家都记忆犹新,没想到黄河如今性子急,三十年涮出了河东,三个月河床就改到河西了,让做朋友的没有底气,话在嘴边说不出口。穆仰天如今的下场,人家也看出来了,知道工作再怎么做,连脸带历史已经被赵鸣撕得破碎不堪,难得力挽狂澜,人家只能装糊涂,走一走过场,说一些安慰的话,然后摆脱干系走人。这样的做法,相反是在道理之上的。

还真有铁了心的员工,几个人约着到医院里找穆仰天,群情激奋地提议说,看公司的这种情况,要从官方取得支持和关照是不可能了,但要让人咽下这口气,也是难以咽下的,索性真的就掏一笔钱,托关系去找道上的朋友,让道上的朋友接了单,把赵鸣这狗东西堵在什么地方,能找回来那劫走的百分之二十就找,找不回来,也把小子给废掉。

穆仰天没有那样做。他不是不懂公司法,是他忽略了,大意了,太自以为是,没有在公司走上正轨之后,补上这一道槛,如今事情出了,项目和业务关系全都没有了,大厦已倾,错都在他这里,废谁不该先废了他?再说,公司这些年的收益,按照法律规定,都是非法所得,就算找回来那百分之二十,也是非法所得,论理应该一律充公,公司落不下来,而穆仰天最忌讳的是,自己一生不敢说没干过非法的事,却惟独不肯和黑道上的人沾上任何联系。

穆仰天那几天气血上涌,吃药嘴里一嘴的苦味儿,喝粥嘴里一嘴的血腥味儿,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感觉自己的气越来越短,疼痛怎么捱也捱不过去,不得不同意医生给自己使用吗啡。他必须在这个时候保持最基本的冷静和理智。

经过几天思考,穆仰天决定放弃诉讼。公司现在的情况,经营下去已经是不可能了,公司要关闭,人要遣散,楼要出租,车要变卖,银行里的租子要划拨,业务关系方要一一清账。这些还不是大头,光是那些络绎不绝连哭诉带恐吓的债权者,穆仰天就不得不花去大量时间和精力苦苦应付。在这种情况下,那种威胁要废掉赵鸣的话,也是一时气急说出了口,冷静起来,根本不具操作性。

穆仰天被一团烂摊子缠得焦头烂额,穷于应付,连正常的治疗都受到影响。好在穆仰天现在是等死的人,同济医院又不是法院经济庭,保安只认医生不认黑道老大,穆仰天央告医院拦住那些讨债者,在医院的保护下,没有让人抬出病房停了担架到市政府门口,要求市长出面评道理,勉强躲过了眼下这一劫。

穆仰天那一趟折腾经历下来,公司的事情千疮百孔,一屁股的烂摊子等着收拾,这且不说,人又气又累,反而把病往严重上用力推了一巴掌。

但这一切都瞒着穆童,暂时没有让她知道。前任律师辞去委托后,穆仰天为自己聘请了新的律师,要新律师全权代理自己处理公司的善后问题,私下里拿出一个存折,要律师将存折里的钱取出来,用做几个老员工的遣散补贴,同时转告公司里的员工,双休日不要到医院来看他,实在有什么急事,比如划账之类捱不过去的事,当着穆童的面,也不要直说,能说隐语说隐语,能打哑谜打哑谜。总之,要暂时把穆童保护在这复杂的事态之外。

穆仰天这些日子正在做第三期的化疗,反应十分强烈。他不想一边呕吐着,一边告诉女儿这件事情。

赵鸣不用穆仰天请,自己上了门。

那天赵鸣衣冠鲜亮地来到医院,身后跟着两个夹了手机包的年轻人。两个年轻人个头都不矮,头发梳得锃亮,藏蓝色制服熨得十分挺括,走路端着宽宽的肩,目光如鹞,不住地往周遭瞟去。一看就知道,两个年轻人是花了高薪聘请的、曾经效职过武警或体院的全职跟班,他们厚厚的手机包里,除了手机、各种现金卡和韩国签名笔外,一定还有一支配有准持证的八发装自动手枪。

赵鸣让两个年轻人在外面等着,自己进了病房。好像两个人昨天才分手,朋友还是朋友,昨晚的宵夜酒还香存齿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赵鸣进了门,有些夸张地巡视了一下病房,评价说,同济的高干病房,外面吹得嘀嘀嗒①,怎么就是种窝囊样?不过尔尔嘛,和美国的监狱比,差多了。然后再转了身,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穆仰天瘦削成笋尖的下巴颏儿,看一阵,摇着头遗憾地说:

“真是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头发开始掉了吧?肉也不能吃了吧?想吐对不对?夜里光做噩梦?啧啧啧,看来人这种东西,根本不值什么。我将来不要落到你这个地步才好。”

穆仰天不止一次地想过如何处治赵鸣。他想,扇赵鸣一百个耳光肯定是不解气的,起码得把赵鸣吊在长江大桥上,或者干脆省了那些麻烦,直接把他掐死了事。但见到赵鸣,穆仰天却平静下来,居然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甚至觉得再和赵鸣说那点儿破道理,都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他想,为什么不可以退一步,把生活当成一种业余爱好?或者说,让自己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怎么不坐下,”穆仰天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赵鸣,“屁股上长了疮?”

“你骗不了我。”赵鸣十分警惕地说,“医院这种地方,治牙能治出艾滋病,输血能输出艾滋病,说不定你这椅子让哪个王八蛋坐过,也能传播艾滋病。这点儿卫生常识我还是知道的,我不上这个当。”

赵鸣掏出硬盒中华,让了一支给穆仰天。穆仰天不接。赵鸣诧异地问,戒了?穆仰天说,医院不让抽。赵鸣朝卫生间方面示意了一下问,躲在厕所里抽也不行?穆仰天说,你要实在憋不住了,把窗户打开,进去抽两口。赵鸣嫌麻烦地说,那就算了。

赵鸣把烟揣回去,手插在裤兜里,像关在笼子里吃撑住了要消食的动物,在病房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我是不是成熟多了?”他很大度地问穆仰天,“你是不是觉得,士别三日应该刮刮眼睛?或者相反,觉得我很卑鄙?”

“我说,”穆仰天看着赵鸣,突然笑了一下,问道,“你现在还有没有心情,去大街上追美腿?”

“你疯了?”赵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你他妈的,都这个样子了,怎么会想起这事儿来?你还别说,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年轻人如鱼得水啊。可惜那个年代太短暂了,让人想起都伤感。”赵鸣摇着头,苦恼地说,“我现在哪里有你这样舒服,会养腰子①。公司的业务——我指的是原先你的那个公司——不是让我接下来了吗?忙得我——我指的是现在我的公司——连打嗝的时间都没有。事情说起来你都熟悉:一天三趟跑工地,六趟和银行打嘴巴仗,九趟骂那些长着猪脑袋的下属,晚上还要陪着客人让小姐往死里剥削,简直是水深火热。我现在才体会到当老板的艰辛,可惜已经上了贼船,晚了。”

赵鸣拿不准,一定要穆仰天告诉他一件事。赵鸣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先惹出来的——是穆仰天先得的病,他再动的手,还是他先动的手,穆仰天后得的病。要是穆仰天先得的病,他再动的手,那就不怪他,只怪穆仰天点子低。要是他先动的手,穆仰天因此得了病,那他赵鸣就太他妈不是个玩意儿了。赵鸣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关乎人格底线,让人想起来起鸡皮疙瘩,不舒服。但是赵鸣很快就把这个问题忘掉了。

“顺便问一下,”赵鸣开玩笑道,“除了这个毛病——我指的是你脑子里长的那些东西——你还查出别的毛病没有?比如心脏病,或者前列腺炎什么的?”赵鸣忧心忡忡地说,“要是这样,你他妈真是麻烦大了。”

赵鸣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巨大的花篮,花篮是鲜花做的。赵鸣走的时候在护士值班室里丢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护士没数,估摸大约有十万元左右。赵鸣趴在值班室的隔离台上,笑嘻嘻地对年轻的护士说,十万算个屁,我和他当年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别说钱,就算他要我的脑袋当营养品,我也得割下来炖给他吃。还说,妹妹,替我照顾好啊,照顾好了,我给你们发奖金。

赵鸣一直赖在值班室的隔离台外和护士起腻,不肯离去,是两个属下说了好几次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赵鸣不高兴地训两个属下:一点儿眼水①也没有,没看见我有重要的事情吗?养你们这种人,我非他妈气死不可!

等赵鸣走后,护士长进病房来,问穆仰天来的是什么朋友,对他这么好。穆仰天接过护士长手里的药盅服药,嘴里噙了一口水咕咙说,我也记不得了,也许过去认识,说过什么打赌的话,他输了,要来兑现。护士长笑着说,这怎么可能,不记得的朋友,出手哪会这么大方,几万几万的买水果。穆仰天就严肃地对护士长说,拜托把钱送到失物招领处,这种不明不白的钱,我宁愿多做八次放疗,也不能用。

即使公司的善后工作没有结束,穆仰天还是把公司发生的情况告诉了穆童。

穆仰天事先作了充分的准备——时机选择在化疗结束后的扶正期,那是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要说的话也事先思考过了,话一步步分了层次,该怎么和穆童谈,穆童要绝望下去,又该怎么架住她,不让她感到前途无望。总之,要在这毁灭性的打击中,支撑住已经习惯了衣食无忧日子的穆童。

穆仰天对穆童说:我的公司,它破产了。

穆仰天对穆童说:破产就意味着公司不存在了,清盘之后,大概勉强能偿还掉公司在银行的借贷和其他外债,剩不下什么钱了。

穆仰天对穆童说:我过去赚了一些钱,你妈妈去世之后,这些钱也没有太大的用处,我把它们取了出来,基本上都投进了公司,现在它们也没有了。

穆仰天对穆童说:我在银行里另外还存了一些钱,本来是为你读书作准备的,可按照《公司法》的规定,它们都是非法所得,必须全部退赔给国家。

穆仰天咽了一口唾沫,说:也就是说,我过去那些年都白干了。我们现在是穷光蛋了,一文不值了。

穆仰天说完,紧张地看着穆童。他看穆童有什么表情,会怎么发作,怎么冲着他大喊大叫,不依不饶。

没有。穆童什么表情也没有。穆童到底不是独立过日子的年龄,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打击,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哦,就起身要离开,去开冰箱拿可乐。

“嘿,”穆仰天叫住穆童,问她,“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穆童眼睛往冰箱那边看,应付着说,“我渴了。”

“告诉我,”穆仰天问,“我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了?”穆童想了想,没心没肺地说,“不就是你破产了,咱家成穷光蛋了呗。”

“你就不吃惊?”穆仰天盯着穆童,“什么想法也没有?”

“我干吗要吃惊?”穆童奇怪地说,“不就是今后没有漂亮衣裳穿了,得戒掉冰激凌和薯条了,还能怎么样?也不用等,我先喝完冰箱里的可乐,从今天起,我每天只喝稀饭,吃咸菜,不就行了。”

穆仰天实在没有心理准备。他没想到,那么严肃的问题,到了女儿这里,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根本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穆仰天没有拿准再往下去该做些什么,手一松,让穆童走开了。

穆童朝冰箱走去,嘴里不停,还说:“老爸你也太过虑了。你和妈妈,你们在我这么大的时候,谁给你们留过一大笔钱?没有钱,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放心吧,我今后不比你们差,我要挣,准能比你们挣得多,还保准不会让人给清盘了。”穆童这么说过,打开冰箱,取了可乐,回来向穆仰天装怪脸,问是不是她这样说自信得太过分,穆仰天不高兴,一定要她去申请最低收入家庭补助?是不是穆仰天的公司破产,他们成了穷光蛋,她就得离开鼎新外国语学校?要是这样,她还是不愿意,因为她已经喜欢上她的学校了,她不想离开那个烦到后脑勺却仍然让她依恋的鬼学校。

“没事,”穆童最后宽慰地总结说,“我就当我白过了十五年的好日子,是捡来的,这总行了吧?”

穆仰天所有的准备在穆童身上全都没有发生效应。穆童根本就不把穆仰天的公司破产当一回事儿。当天晚上,她甚至真的阻止了穆仰天去楼下的“味添”叫外卖。她自己走进厨房,一本正经地围上漂亮的小围腰,淘了米,切了半块柿饼煮稀饭。她从米桶里舀出半量杯泰国水晶米,量杯举到高处,眯着眼看了一下,又将一半米倒回米桶,然后在厨房里尖声尖气地对外面叫:

“老爸,以后别买泰国米了,崇仁路粮油市场有便宜的乡下米卖,一斤泰国米值五斤乡下米,能让泰国米破产呢。”

穆仰天在书房里收拾自己的证件和书信。他想趁着还有些力气、脑子还清醒的时候,把该整理的东西整理一下、该处理的东西处理一下,需要留给穆童的,也都写下清单。还有一个秘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后,他开始给穆童写一封信。这封信只有开头,没有结尾,按照每天的日期续写,写到哪儿算哪儿。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封长长的信会交到穆童手上,并且永远陪伴着她度过今后的日子。穆童现在在厨房里大声地叫喊,告诉他用乡下米替代泰国米的话,穆童的超然度外让他心里涌过一道热流。也许穆童还小,不知道经济的拮据对一个人的成长具有着怎么样的损害,但她不再是那个遇到一点儿问题就迈不过去的娇惯丫头了,这个信息被他捕捉到了。穆仰天在书房里发着愣。他说不清楚,女儿的飞速长大,是不是与他的病情有关系。

穆仰天有个哥哥,大学毕业后分去了上海,在上海成了家。以后父母相继过世,哥哥不再回湖北老家,兄弟俩逢年过节通通电话,问问情况,平时没有什么来往。如今这个时代,只要是个人,念头和负担一样不少,大家都活得累,亲情淡薄的,也不光穆仰天兄弟俩这样。

穆仰天的病情确定之后,他给上海的哥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没有提他的病情,只是问了哥哥的情况。哥哥在政府部门工作,现在已经是副局级干部了,嫂子在一家大公司里做主管,两个人都是高收入,侄儿也已经读大学了,家庭经济情况不错,小日子过得也不错。

穆仰天想,和哥哥虽说没有太多的来往,但毕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哥哥,小时候带着自己玩,和人发生了矛盾,哥哥抓住什么就拼着命往上冲,要保护自己;再说,哥哥是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嫂子也受过高等教育,家庭教养良好,如果把穆童托付给哥哥,穆童日后不会缺了照应,发展上也有保证。在第三个放疗结束的调养期里,穆仰天给哥哥打了第二个电话,在电话里,就把自己的病情和托付穆童的想法说给哥哥听了。

哥哥一点儿都没耽搁,放下电话,第二天就在机关里请了假,带了一大箱子嫂子准备的营养品,从上海飞到武汉。兄弟俩见面,自然有一番亲情要叙。穆仰天顾不得兄弟情,问了哥哥认领穆童的可能性。哥哥不让穆仰天往下说,红着眼圈说:“这还有什么说的,穆童是我侄女,爹妈不在,弟妹不在,你要走了,穆童她当然跟着我和你嫂子。”又安慰穆仰天说,上海现在发展得很快,教育环境不错,穆童不管学习怎么样,我们怎么也会让她上大学,以后工作上的事,我和你嫂子也能关照,怎么也不会误了她的前程。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病,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哥哥在武汉待了一星期,找主治大夫谈了好几次,询问穆仰天的病情,商量下一阶段治疗方案。哥哥毕竟是国家高级公务员,办事有条有理,又懂政策,主治大夫再忙,他也安排下时间,以家属身份请主治大夫到“长酒”正正规规吃了一顿饭,并且在酒足饭饱后,巧妙地塞给了主治大夫一个厚厚的红包。

这期间,嫂子打来好几个电话,问穆仰天的病情,要穆仰天不要考虑别的事情,好好治病,有尚未成年的穆童在,他没有权利想太多,就算冲着穆童,怎么也要和疾病斗争下去。穆仰天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在电话这头点头,也不管嫂子在那边看不看得见。放下电话之后感慨地想,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还是有哥哥好,有嫂子好。

哥哥回到上海后,每天都会来一个电话,询问穆仰天的病情,再说一番鼓励的话,要穆仰天乐观向上,战胜疾病,争取早日康复。穆仰天有了亲人的鼓励,精神上轻松了许多,真的憋足了一股劲儿,拼出来了,要和病魔作斗争。那些日子,穆仰天比平时更积极了,每顿饭也咬着牙多吃了半碗,医院的护理员很吃惊,说穆仰天这个样子,太令人感动了,即使创造不出奇迹,模范病人的称号是袜子里摸脚趾头,稳拿的。

没过几天,哥哥在电话里的口气变得有些犹豫了,支支吾吾地,只问治疗上的事,不说别的。穆仰天感觉事情有些不对,担心托付穆童的事情有变卦,追问哥哥。哥哥遮掩不过去,把实话说了,说嫂子有些反悔了,担心穆童不是自己亲生的,个性不好,穆仰天又没有调教好,不像她那个儿子,基本上是有文化有教养的绅士,穆童这样的孩子难带,要真带出什么麻烦来,对不起穆仰天和童云。

穆仰天一开始转不过弯儿来,不明白事情怎么变化得这么快,怎么说得好好的,上大学的事情说了,就业的事情也说了,时间只不过两周,穆童的个性来不及变,教养也是原样儿,麻烦就出来了?

后来穆仰天想明白了——其实不关穆童的事,关钱的事。嫂子先前不知道自己破产的事,不知道自己成了穷光蛋的事,所以大包大揽,后来知道穆童不能带钱过继,投入和产出不对称,自然有了麻烦。

穆仰天不能怨哥哥,也不能怨嫂子,穆童是自己生下的,不要说哥哥嫂子没有养育的责任,就是有责任,事先并没有通知过哥哥嫂子,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连自己的生病都不由分说,说生就生了,硬要把穆童塞给哥哥嫂子,不收就说哥哥嫂子不讲情理,那是捆绑交待,到哪里也说不过去。

穆仰天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将穆童托付给岳父岳母。这是他惟一剩下的一条路了。

岳父岳母接到穆仰天的电话,一分钟没耽搁就赶到武汉。一见面穆仰天就抢过话头,告诉岳父母,自己已经破产了,公司那头的债权债务等着清盘,银行里倒是存了一些,不打算全部退赔出去,可治病花销是个无底洞,是不是还能给穆童留下点养育费,自己没有把握,得等律师最后的清算单。穆仰天的意思是,自己怎么支撑穆童,那是他们父女俩的事,他不会交待给任何人,可穆童到成年还有一年时间,到大学毕业还得六年时间,到遇到一个愿意和她相携走过一生的男人还是个未知数,这段时间里,他得央求他们关照穆童。既然如此,他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养育穆童,是一件入不敷出的事情,如果没戏,趁早说清楚,别的事情也就不必多说了。

岳父听了穆仰天的话很生气,说你这是什么话,你给我们提什么钱的事?我们不是国家,也不是你的生意对手,破产不破产我们不懂,也管不着。你先放下臭架子,好好治病,治病的钱不够我们掏,我们掏得起。

岳母去厨房里炖了灵芝出来,坐到病床边,掰了手指头给穆仰天算账:当年百十块钱的月收入,怎么养活了自己,又怎么养大了穆童的妈妈,自己没让人说一句寒碜的话,孩子也没有养出乞丐的样子来,出息得让人看了眼珠子亮,要论出色,穆仰天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不是守在雨天的梧桐树下没头没脑的追过了吗?那是养孩子的本事,和钱一点儿没关系。

岳父接了话过来,嘲笑穆仰天说,你都这样了,头发掉得跟我差不多了,走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的小老弟,不用给我说硬话。你只管喝你的荸荠水,嚼你的蚕茧,争取连你的傲气和癌细胞一起杀掉,别的不用操心。穆童的事,我管,剩下的家,我当。

穆仰天鼻子酸酸的,受了岳父一番抢白,真的就不再傲气,放下架子来,和岳父岳母商量穆童的归宿。岳父岳母要把穆童接到宜昌去,说宜昌有市一中,有宜陵中学,教育条件不比武汉差,要论孩子的成长,峡江边上的那座中等城市还有举世闻名的长江三峡、三峡大坝,强过乌眉灶眼①的武汉一百倍。穆仰天这回不犟了,没有说宜昌还离神农架原始森林近,离野人近这样不合作的话,同意了岳父岳母的这个办法,只是表示,把穆童接到宜昌,是自己离去之后的事,至少在自己能够开口说话之前,他希望穆童能够留在他的身边,他还有事情向她交待。关于这个,岳父岳母非常理解。岳父说,这话等于白说,穆童当然要留在你身边,不光穆童,我们也留下,你不走,我们都不走,最多在武汉吃点儿灰尘罢了。

等到了第三天,穆童从学校回家,三个大人就试探着和穆童商量,要她在“关键”的时候、“事情结束”的时候,跟姥爷姥姥去宜昌生活。没承想穆童却不干,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武汉。穆童倒是不任性了,大人和她说什么,她不甩脸,也不拿话戗大人,只说自己不去宜昌,不管是“关键”的时候还是“事情结束”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自己都要留在武汉。穆仰天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穆仰天有些急,问穆童为什么非要留在武汉。穆童的理由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穆童说,武汉有两条江,有无数的湖,我喜欢。穆仰天就想起童云当年从宜昌到武汉来,也是同样简单的理由。穆仰天就有些发愣。

两个老人看穆童这样坚决,躲到楼上客房里去商量,过了一会儿下楼来,重新回到穆仰天的卧室。两个老人过去总是争着发言,这回都很谦逊,你推我让我说,我推你让你说,推让了半天,最后老太太急了,说老头子,过去让你当公仆,你总不服气,这回让你当领导了,你又上不得场面。老头子这才清了喉咙,摆出领导的架势,宣布两个人商量后的决定:宜昌的事情不谈了,长江三峡和三峡大坝的事情也不谈了,他们依着外孙女,把宜昌的房子卖掉,自己搬到武汉来,做寓公寓婆,陪着外孙女,一直陪到她出嫁做人家的新娘为止。

穆仰天听到“出嫁做人家的新娘”这句话时,差点儿没流下泪来。穆仰天觉得那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场面,他想象过无数回,没有说出口,让两个老人说出来了。两个老人宣布过自己的决定,问穆仰天同意不同意,穆仰天在那里发愣。岳父就不高兴了,说,你发愣不行,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点完头我们就这样办,摇完头我们再上楼去商量,总归会商量出个办法来。

穆仰天当然同意,拼命点头,不让两个老人再往楼上去。穆仰天盘算,反正岳父母已经退休了,宜昌纵使再美丽,毕竟也是一座城市,武汉有的城市病,宜昌一样少不了,这样说来,在哪里过都是过,只要不拒绝长大,一个女孩子,总是要长到出嫁做人家新娘的那一天的——岳父岳母分明有这个决心,他们是有希望看到那一天的。

事情决定以后,三个大人又商量,看岳父岳母的家什么时候搬,是立刻行动,还是再等上一阵子。按岳母的意见,宜昌的家先不忙着搬,再等等,说不定等出什么奇迹来,这个家就不用搬了。岳父就批评岳母,说岳母不尊重科学,癌症是世界性难题,至今没有回天良药,关于这个问题,稍有知识的人都有的共识,哪里有什么奇迹出现?岳母不服气,说怎么没有奇迹,不也还是世界第三大江呢,长江都让我们截住了、掏干了、筑了水泥大坝起来、发起电来耀武扬威,那不是奇迹是什么?

两个老人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穆童却在一旁突然开了口。穆童说,不用外公外婆陪,自己一个人在武汉,外公外婆仍然回宜昌,不必守着自己。三个大人都看穆童,这才想起,接穆童去宜昌的决定,征求过穆童的意见,自己搬来武汉照顾穆童的决定,忘了征求,忽略了,还是把她当成孩子了。

三个大人想说服穆童。穆童不让他们说,要他们听自己说。穆童一手搀着外公,一手挽了外婆,对他们说:

“我不喜欢让人管着。我不会离开武汉。我也不让你们离开宜昌。我们都不离开,都不用人管。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去宜昌看你们。你们想我了,也可以到武汉来看我。我会煮饭给你们吃,还带你们去江滩上散步。”

穆童镇定得很,对外公外婆说过那番话,又转了身对穆仰天说:

“爸,我知道你和妈妈都爱我。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我也知道你不光想我,也想妈妈了。你想妈妈,你去找妈妈,你和妈妈就团聚了。你们即使去了远方,你们在远方也会爱我,对不对?只要你们在那边继续爱我,我就不再害怕什么了。”

穆仰天十分辛苦却积极地配合着医院的治疗。五个疗程的放疗下来,他人消瘦了一大截,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因为大剂量的用药,他的胃口很糟糕,不想吃东西,一吃就呕吐。可他并不放弃,仍然拼命地吃,吃了吐,吐了再吃,一顿饭吃下来,常常是一身汗水,必须换一件干净衬衣。

第五疗程的放疗结束后,穆仰天进入再次扶正治疗阶段。扶正治疗的同时,医院为穆仰天作了复查,结果让主治大夫和穆仰天大为失望。穆仰天颅内的病灶一点儿都没有减少,五个疗程的治疗前是多少,现在还是多少。主治大夫安慰穆仰天,说应该辩证地乐观地看待这个结果,病灶没有减少,一方面说明施治效果不理想,需要重新考虑治疗方案,另一方面也说明病灶没有发展,是被控制住了,这就给下一步的治疗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穆仰天没有问重新考虑的治疗方案是什么,他问的还是那个问题,只是他把那个问题变化了一下提出来了:病灶没有减少,意不意味着六个月的存活期会减少?

主治大夫把片子往片袋里装,没有回答穆仰天的问题,好像穆仰天的问话,他没有听见似的。等主治大夫收拾好资料袋,把资料袋装进病历夹里,将病历夹掩上,抬了头,穆仰天才发现,主治大夫的眼镜片上竟然有了潮气。

主治大夫摘下眼镜,掏出一张纸巾,揩拭了一下眼镜,把眼镜重新戴上,看着穆仰天,说:

“我行医快四十年了,从我手中过去的癌症病人少说也有三两百号,不是没有见过冷静的,可你这样的理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还是那句话,医生不是神汉,不能用推测说话,你的病,要看具体的治疗效果。不过,我要加一句:只要你不倒,我就治下去。我还偏治定你这个病了。”

穆仰天的辛苦是不对穆童说的,失望也是不对穆童说的。穆仰天不是不相信医生,他只有最后一个机会了,他不能把自己最后的机会赌进医生的辩证和乐观中。穆仰天加快了自己的计划。他告诉穆童,他要去一个地方,他要她陪他一起去。

借了一个周末的时间,穆仰天带着穆童去了长阳。出发之前,穆仰天告诉穆童,他有点儿不舒服,恐怕对长途车有反应,车上的几个小时,他要服两粒镇静药,睡过去,路途上的事情,比如乘坐哪家公司的车、在什么地方换车、要不要在中途吃饭,等等,均由穆童当家。

穆童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很快她就兴奋了。上路之前,穆童去买了一大包吃的喝的,水果口香糖面巾一样不少,用双肩包装了,背在身上,再找了医生,问清楚穆仰天外出需要注意哪些事项,收拾好了穆仰天的用药和水杯,一样样装进便携式药箱里,然后郑重其事地对穆仰天说,老爸,我带你走。父女俩就上路了。

德国产的沃尔沃一上路,穆仰天就服下药晕晕乎乎靠着窗子睡了。穆童不睡,瞪大眼睛守着穆仰天,手里捏着一沓纸巾,等着替穆仰天揩拭流出的口水。沃尔沃却像迷了路似的,在新华路一带绕了好几圈,就是不离开汉口。穆童问售票员怎么还不走。售票员说人不够,等人上得差不多了再走。等人上了一多半,沃尔沃离开汉口,过了晴川桥,又在汉阳一带走走停停,一路兜着圈子揽客,直到上午十点多了,车还没驶出武汉。穆童急了,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呀,到底还走不走呀。售票员说,这不是走着吗,你一个孩子,人家大人都不急,你急什么?穆童说,国家法律没规定未成年人不能急吧?国家法律倒是规定了保护公民权益不受侵害,你是侵害了乘客的正当权益,凭什么我不急。又对车上的乘客说,你们怕什么,这样让人欺负,怎么不提意见?司机烦了,回头吼穆童,说你嗥个鬼,再嗥把你丢下车。穆童从小让人宠惯了,哪里吃这一套,挺了小胸脯说司机,你要不丢你是菜鸟。

司机真的就在高速公路交费口把车子停了下来,熄了火,对半车乘客说,人不够数,出不了武汉,都下车,上旁边那辆长安。路边果然等着一辆国产长安车,车上装了半车乘客,正怨声载道地叫开车。沃尔沃车上的售票员下去,和长安车上的售票员一起,点人头数钱交钱,沃尔沃车上的乘客就知道,自己遇上转买乘客的笼子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埋怨也没有用,只能下去换车。

穆童不干,说自己买的是高椅靠背的沃尔沃车票,不是没有空调打开窗户吹路风的长安,不去。司机不由分说,过来拉穆童。穆童又踢又咬,到底人小,不是司机和售票员的对手,被架下了车。穆童气呼呼地,一眼看见路边站着一个交警,跑过去向交警告状,要交警制止这种转买乘客的不法行为。交警看一眼沃尔沃的司机,笑了一下。沃尔沃的司机看了交警一眼,也笑了一下。交警把脸转了个方向,背了手看路上的车,冲拉着肉猪的河南车大喊大叫,要肉猪车别停在路上,掉下猪屎一泡罚二百。沃尔沃的司机就讪笑着说穆童,快上去吧,没有座位是小事,车走了不退钱的。

先前穆仰天一直睡在沃尔沃车上,和周公为伴,不管身边闹成什么样,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个时候穆仰天醒了,伸伸懒腰下了车,过来了,嘴边没有口水,干干爽爽的。穆仰天不对司机说话,说交警,你怎么没有佩警号牌?交警瞟了一眼穆仰天,说我佩不佩警号牌关你什么事?穆仰天一脸坏笑地说,不光关我的事,也关公安部《执法规章条例》的事,也关武汉市公安局执勤监督电话的事。交警愣了一下,说,今天出门紧张了,忘在家里了。穆仰天体贴地说,你们在武汉这座蝗虫出没的城市里当交警,真是太辛苦了,要是这样,能不能看看你的警官证?没有别的,我想记下你的警号,好给你写表扬信呀。交警沉着脸看穆仰天,看一阵转过脸去吼沃尔沃的司机:把你卸下来的人,照原样拖走!

车上了汉宜高速公路,穆童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沮丧得很。穆仰天不再睡了,指了窗外的风景告诉穆童,哪里是沔阳,哪里是潜江①,后来告诉穆童,自己服下的药,不是镇静药,是维生素。穆童看一眼穆仰天,垂头丧气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穆仰天认真地说,你坚持自己的权利,很勇敢,又懂法律,还知道发动群众,比我强。我在你这个年龄,只会拿着小刀去捅汽车轮胎,然后让你爷爷从联防队里领回家去揍一顿。穆童扑哧一声笑了,笑过脸色散开,聪明地说,你早就知道我不该图十块钱的便宜,上长途车站外的游击队车,对不对?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穆仰天说,我宁愿你在这个时候犯错误,而不是在以后。穆童转过脸来幽幽地看穆仰天,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臂,弯进穆仰天的胳膊里,头靠了过来,枕着穆仰天的肩膀,说,爸,我知道了。穆仰天说,光知道这个还不够,还要知道,你今后会不断地犯错误,会遇到你处理不了的事情,但你不要害怕,不要气馁,只要你不害怕,不气馁,那些错误就永远也战胜不了你。

穆童仍然窝在穆仰天的胳膊里,没有看他,也不说话,用力地点了好几下脑袋。

因为六年前在寄出那笔捐款的时候,穆仰天没有留下地址和真实姓名,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是通过湖北省妇联接受的捐款,捐款说明中没有这方面的记录,所以对穆仰天父女的来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六年前他们收到的那笔匿名汇款有三十万元,毕竟不是一个小数字,在那以后,每年同一个时间,他们都会收到一笔款子。他们问过省妇联的“红叶基金会”,基金会也不清楚,只说是钱或多或少,年年总会定时寄到,落款全是“天堂里的童云”,用途简单地说明是资助贫困孩子读书。基金会派工作人员查过地址,地址子虚乌有,根本查不到人,他们也想知道这位好心肠的天堂人儿是谁、他(她)在哪儿。现在这位匿名者的委托人终于露面了,长阳县方面立刻通过长途电话和省妇联方面取得联系,说明了委托人的情况,省妇联方面立即答复,要长阳县方面留住委托人,给予热情接待,并且设法搞清捐款人的情况,基金会的责任人会立刻带着记者赶到长阳来。

穆仰天告诉长阳县有关方面,他不是捐款人,只是捐款人的委托者,捐款人没有留下地址,也没有授权,所以他不能透露捐款人的有关情况;他身体不好,不用一个个见那些受捐赠的孩子了,他只想知道,那些孩子生活得怎么样、学习得怎么样,是不是那种开心的孩子、对自己的未来有信心的孩子,等他见到捐款人的时候,好把这些情况转告捐款人。

长阳县方面不太理解穆仰天。他们看出这个中年委托人精神不济,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而且十月份的天气,阳光温暖得不像话,清江里的渔民还穿着短衫,鱼鹰不听话的时候渔民还要骂骂咧咧往江水里跳,从鱼鹰嘴里夺鱼出来,这个中年委托人却已经穿上太空服了,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大好。但是,对穆仰天这个尊贵的委托人的要求,他们还是给予了充分的满足。

长阳县方面很快在县一中初一到高三年级中查到了二十八个陆续得到捐助的孩子的名单,并且叫来了县一中的校长和教导主任,请他们向穆仰天父女俩介绍情况。一中的校长和教导主任感动得要命,向好心捐款人的委托人鞠了无数次躬,然后尽可能详细,把二十八个孩子的情况一点一点地告诉给穆仰天听:有哪几个孩子学习成绩不错,分别排在年级的第几名;有哪几个孩子学习成绩一般,学校正在努力帮助他们;有哪几个孩子如今已经从学校毕业了;考上大学的有几个,考上中专或技校的有几个,外出打工闯世界的有几个,等等。介绍完情况以后又感激涕零地说,穆先生,我们代表孩子们感谢您的受托人,我们全校师生员工都会向您的受托人助人为乐的精神学习。

穆仰天累极了,体力透支,一回到招待所就躺倒在床上了,休息了很长时间才缓过劲来。穆童去县医院找大夫来数心跳,用温水化了灵芝膏让穆仰天服下提气,一直忙到中午。穆童进进出出地忙着这些事情,不说穆仰天不该大老远地到长阳来,只说远处传来的跳丧①声,喜庆得有些烦人。

穆仰天当然知道穆童不高兴,是心疼自己了,怪自己太操劳了。穆仰天看着围着自己转来转去的女儿,看她额上湿湿地漫着一层汗珠子,头发一天没洗,不再蓬松,被汗水黏了一绺在眼角上。穆仰天就呆呆地想,长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要梅雨季节里樱桃般透明的童云来牵挂它的孩子呢,还是要自己在清江里经历一回生死?

穆仰天那样想着,知道穆童不说话,是在等着自己的解释,就撑着床头坐了起来,眼睛看着女儿,平静地说:

“离开你妈妈六年了,有点儿生疏了,我不知道要再见了面该对她说些什么。”穆仰天停顿了一下,“我不能空着手去见你妈妈。我总得告诉你妈妈,她惦记的那些孩子生活得怎么样、学习得怎么样,对吧?”

这是父女俩第一次毫无遮掩地直接谈到穆仰天的死亡。穆童哭了。穆童手里拿着药膏瓶子,站在那里大声地哭泣着,就像一只失去了森林和草地的小动物,看不见风起云涌的小动物,不再有任何希望的小动物,放声大哭。然后她放下手里的药瓶子,哭着扑进穆仰天怀里,语无伦次地对他说:

“爸,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勇敢的。我告诉自己不要在你最后的时刻让你伤心。我也那样去做了。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爸,我好怕你死。我不想让你死。我真的不知道你死了以后我该怎么办。”穆童抓住穆仰天的胳膊,用力摇晃着,哭得差点儿没断气地说,“爸,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惟一的女儿。我很后悔没有每天对你说,爸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现在愿意这样说,爸我爱你,求你不要离开我,我这个女儿还没有当够,你要死了,我给谁当女儿去?我还没有报答你呢。”

穆童说完嚎啕大哭,哭得天翻地覆,哭得惊天动地,是连心肝肠肺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穆仰天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父女俩的生死诀别,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穆仰天何曾想要死,他何曾不知道,女儿的勇敢是硬撑出来的;女儿其实并不勇敢,她只是不想让他承担得太多,承担得太累,才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来;女儿是想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努力地表现一下,让他在心里装上一个乖乖女的形象,慰藉地上路,并且把这样的慰藉带给妈妈。女儿的害怕,其实远远甚过他、甚过任何人。

穆仰天根本不能控制住自己,泪水像决了堤似的,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他想他说过不在最后的日子里让女儿看到自己的泪水,他还是没有做到。他想他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就算只是为了不让女儿害怕,他也不能就这么轻率地死去。他要活下去,直到女儿长大,直到女儿找到一个可以伴着她共同去走下半生路的那个男孩子,直到女儿觉得是他该死的时候、他可以死了,他再离开她……

他不要女儿的报答。他和童云要女儿有过许多的念头,那些念头中惟一没有报答。

穆仰天被穆童摇撼着,人像拨郎鼓似的前后晃动着,嘴张开了一百次,胸口间有腥甜的血一个劲儿地往上涌,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后来还是穆童止住了,慢慢停了下来,停下来了也不离开穆仰天的怀抱,婴儿似的蜷缩在那里面,一阵阵抽搭着,很快在穆仰天怀里疲倦地睡着了。

穆仰天怀里抱着睡着的女儿,人靠在床头,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也不动。他想起女儿小时候自己抱着她的情景。他还想,女儿生下来时丑丑的:皮肤粗糙,皱成老太太的样子;头发稀疏,恨不得要用放大镜去寻找;婴儿黄胆老是不退,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只青蛙变的;鼻子眼睛的间距十分可疑,到八个月还没有长开。总之,要多丑就有多丑。而且这小东西肺活量极大,哭起来没完没了,叫声人,像让人摁在山涧中的娃娃鱼叫,让人听了心里一阵阵发紧。逢着童云不在家的时候,穆仰天特别害怕隔壁邻居听见女儿哭,害怕邻居误解了他在家里虐待珍稀动物,只要女儿一哭,穆仰天就赶紧把大门敞开,屋里的灯全部点上,让家里的旮旮旯旯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双手插在裤袋里,蚊子叮在鼻子上也不驱赶,脸上尽可能堆满了南丁格尔式的笑容,来来回回在门口踱来踱去,对每一个从门口走过去的人点头,讨好地微笑,一直等女儿哭到断气为止。穆仰天还想,女儿后来长开了,沐浴着细雨的杏花似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水灵灵的,人见人喜欢。所有见了女儿的人都夸童云会生,生出这么个漂亮的女儿来,要往一千个一万个孩子当中一放,不用费劲儿找,只管找那最漂亮的一个,省心。

穆仰天就这么想啊,想啊,怀里抱着女儿,人坐在床头,一直到天黑,一直到月亮升了起来,静静地挂上窗台。

天黑尽的时候,穆童突然地,像是做了一个噩梦,一下子惊醒了,人从穆仰天怀里挣出来,先是下意识地去抓穆仰天的胳膊,胳膊紧紧地抓住了,抬起泪眼汪汪的脸儿看穆仰天,看清楚了,认定穆仰天还活着,还在自己的身边,穆童才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冲穆仰天笑了笑,抽身去卫生间里洗脸,然后出来,人倚在门口问穆仰天,饿了没有,想吃什么,还是不饿,想去清江边散步?

那天晚上,穆仰天和穆童俩去了清江边。穆仰天穿了厚厚的太空服,穆童把手伸进穆仰天的胳膊里,环住了他,父女俩沿着月光洒满的石板小路朝江边走去。

穆童恢复了开朗的天性,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好像已经哭过了,该哭泣的心思已经哭完了,好像已经恐惧过了,该恐惧的东西已经不在了,话腔子再打开,就不再与哭泣有关,一路上不停地说着话。

穆童说,老爸,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原来想,等你老了,老得牙全掉光了,我就去买一个最漂亮的轮椅来推着你,领你到处乱看,什么地方热闹就去什么地方。我想过了,我要准备一块大大的白布,洗得干干净净,上面绣上花,还有签名体的你的名字,替你掖在领口,一匙一匙喂你玉米羹,让你的衣裳干干净净,干净成一个万人迷的老头儿。

穆仰天也笑,不再忌讳地说,这是一个诱人的承诺,可惜我等不到这一天了。

穆童抢过话头说,但是我现在告诉你了,就不再是秘密了,你也不用等那个秘密,你就拿今天当成那一天,你想一想,你觉得好不好?

穆仰天站住,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个场景,嘴角慢慢漾起幸福的微笑。想过了,睁开眼睛,用力点头,说,好。

两个人走出一段路,穆童又说,老爸,告诉我一件事:你后不后悔我是你女儿?

穆仰天又站住了,在月光下看着女儿,严肃地用力地摇了摇头。

穆童说,我不要你摇头,我要你说出来。

穆仰天就认真地对穆童说,命里注定我有此一福,和你做父女,为了这个,我感激命运。

穆童的泪水又流淌下来了,但她没有哭,而是笑着说,我喜欢你这样说。

穆仰天大口喘着气,说,我知道你喜欢。

穆童流着泪,绽开了美丽的脸蛋儿笑着,说,我知道你知道我喜欢。然后又仰了脸儿问,老爸,我们是生死之交吧?在得到穆仰天的肯定答复后,穆童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水,眸子明朗地说,老爸,我也很感激,我真的很庆幸,在我想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有你,你又遇到了我妈妈,然后你们俩共同作了一个最出色的决定。老爸,我要你知道,我还要你一辈子也不许忘记——我很高兴你是我老爸。

穆童那天晚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爸,你放心地去和妈妈相会吧,不用担心我,我会长大的,我会让你们在远方感到骄傲的。

穆童是噙着泪笑着说出那句话的。穆仰天听过那句话,眼睛合上了。他站在月光如水的清江边,心里一遍遍地想,我该知足了,我该知足了。

卜天红是在最后的时刻才知道了穆仰天的病情的。

在此之前,穆童一点儿风声都没有透露,连死党小慧都瞒得紧紧的,只说老爸赚钱赚直了眼睛,在商场上拼疯了,患了过劳症,如今躺在医院里打葡萄糖,正好放自己长假。穆童自己在学校里的表现让人吃惊,课是一堂没有落,作业布置多少完成多少,字儿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晚上还到图书室里背外语单词。有时候她会在课堂上发呆,班里的活动也不积极,但学习成绩却有长足提高,似乎她是在发着狠,要证明自己不用人操心、不用人牵挂、不用人后悔、要找一个什么难题来做对头似的。

最令人吃惊的是,穆童竟然原谅了死对头佳音,并且率先向佳音递出了宽容的橄榄枝。她在一天时间里先后三次向佳音主动传递去她的微笑——早晨进食堂的时候,她冲佳音微笑了一下;上午第一节课下课后,她冲佳音微笑了一下;晚上进浴室的时候,她冲佳音微笑了一下。佳音被穆童的微笑弄糊涂了,不知道她又在搞什么鬼,有些害怕,跑去找卜天红告状。卜天红听佳音说了穆童的反常举动,想了想,问佳音,你觉得她的笑容亲切不亲切,比如像不像一朵对着太阳绽开的花朵儿?你是不是希望她那样对你微笑,并且你也回报她那样的微笑?佳音也想了想,有些拿不准地点了点头。卜天红笑了,说,这就对了,佳音你回去,你也把自己当成一朵花儿,你也对她微笑。

学校里的老师只要带着穆童课的,都看出穆童的变化了。带课老师把自己的观察反映到班主任卜天红那里,说你们班的穆童,没换人吧?还是她吧?这就怪了。

卜天红心细,不光从佳音的告状中,也从其他的一些事情当中观察出穆童的异常来。卜天红找穆童谈过话,问过穆童和家里的情况,想了解一下穆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穆童都遮掩过去。卜天红感觉到穆童长大了,是一夜之间长大的,那种懂事女孩的样子,让卜天红感到陌生,却在心眼儿里替穆童感到欣慰。还有一种私下里的感情,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是在心眼儿里替穆仰天感到欣慰。

卜天红就是没有想到,穆童的长大和她在长大过程中绽放出的微笑,是和穆仰天的要离去有关。

穆仰天从长阳回到武汉,一进病房,人就休克过去。医院对穆仰天进行了抢救,穆仰天很快清醒过来,但人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挂上了心脏监视仪,报了病危。这一回,穆童说什么也不肯离去,要守着父亲,因为这个,她没有在周日晚上回到学校。卜天红按照惯例在周日晚上到学生宿舍查房,没有见到穆童,问小慧,小慧说不知道,问同学,都说不知道。卜天红往穆仰天家挂了电话,电话没人接,犹豫了一下,再拨穆仰天的手机,电话那边说机主已经停机了,卜天红心里就有了隐隐不安的感觉。第二天一早,穆童从医院往学校打电话请假,又不肯说为什么请假。卜天红问穆童在什么地方。穆童不会说谎,说自己在同济医院。卜天红心里咯噔一下,问,是你爸爸出了事?穆童在电话那头没有撑住,声音哽在嗓子眼儿里,就把穆仰天的情况告诉了卜天红。

卜天红立刻调了课,出门拦下一辆车,过了汉江,急匆匆往汉口的医院里赶。一路上,卜天红的脑子里乱极了,想,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事情就落到穆仰天身上?他的无奈她感觉到了,他的不舍她也感觉到了;他的疲惫她感觉到了,他的活力她也感觉到了呀;就算无奈和疲惫再多,有着不舍和活力的他,怎么就和死亡联系上了呢?她想到穆仰天在清江的那一场跌江秀,他扬开双手,从木排上跌落进湍急的江水中,然后消失掉了。她想,那是不是一次兆示呢?卜天红还想,如果这辈子她有什么遗憾、有什么伤害,那就是当年轻慢了那个要把勇敢留给高原的孟同学;如果这辈子她有什么快乐、有什么牵挂,那就是认识了积郁着太多伤感的穆仰天。

卜天红赶到医院时,医院刚查过房。卜天红在走廊里听到了父女俩的说话声,没有立刻走进病房。她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看病房里的父女俩。

穆仰天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穆童坐在穆仰天身边,用一张干净的湿纸巾,蘸了水杯里的清水,一点点润着穆仰天干裂的嘴唇。穆仰天已经相当憔悴了,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头发掉得没剩下几根,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要不是他那咬死了不肯黯淡下去的眸子,卜天红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父女俩没有留意到门外的卜天红,他们像一对正在上课的师生,神情严肃地说着话。

“你听好了,记住我下面对你说的话。”穆仰天一下一下地喘着气,认真极了,他的口气就像一个牵挂着不肯放心的妈妈,“乳房发育,是女孩子进入青春期的重要一步。你的乳房现在还没有发育起来,但它迟早要发育起来的,因此,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的乳房。我要你知道,乳房发育的时候会有疼痛现象,你不要害怕。我还要你知道,因为乳房是一个非常脆弱敏感的部位,要尽可能避免碰撞,去公共场所,如果人很多,很拥挤,最好抬起你的双臂,保护住胸部,避免有意或无意的外力伤害。要像爱护你的脸蛋儿一样爱护它,让它变得越来越美丽。”

穆童脸红红的,即使是她说的生死之交的父亲,即使他把自己装扮得很像母亲,她还是不能习惯这样的话题。但她兴奋着,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看着穆仰天,小声地问:

“我该怎么做?”

“选择最合适你的Bra,”穆仰天用一种十分内行的口气说,“它的中文名字叫文胸。”

“可是,”穆童的声音像蚊子。她有些紧张地说,“我从来没有穿过它。我不知道该穿多大的、怎么才算合适?要是以后不舒适了,我该怎么办?”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穆仰天喘了几口气,说,“过几天,我会带你去武汉广场的内衣专柜。我们请一位专业导购,让她来替你量胸围尺寸,然后为你推荐你喜欢的Bra。这以后,每过一段时间,你都要回到内衣专柜去,请她们替你量一次胸围,直到你有足够的经验应付这一切。到那个时候,你就不需要任何顾问了,你自己就是专家了。”

穆童乖乖地点点头,头点得很用力。

“不过你要记住,”穆仰天提醒说,“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把Bra取下来,让胸部彻底自由,别约束它。”

“为什么?”穆童不解地问,“为什么我必须在睡觉的时候取下来?难道晚上我就不需要它的保护了吗?”

“女孩子的乳房是鸟儿,只不过这样的鸟儿和别的鸟儿不一样,它们想要飞,不喜欢保护成为约束。”穆仰天的神色非常严肃,严肃极了,他说,“它们喜欢在晚上飞。你应该给它们自由,让它们快乐地飞起来。”

“我明白了。”穆童羞涩地笑了一下,快乐地说,“好吧,我不会老是约束它们,我会让它们飞起来。”

穆仰天刚经历过一场抢救,精力不济。他很疲惫。他说完上面的话,闭上眼睛,喘了一会儿气。然后他睁开眼睛,继续说:

“我要对你说的第二件事,是关于你身体的。我们的身体,它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它有一些隐私部位,只有在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在父母……在老师、好朋友或者护士的陪同下,医生为你检查身体时,才能观察和接触它们,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观察和接触。这个你明白吗?”

“明白。”穆童眼圈儿有些发红,乖乖地点头,说,“爸,我会记住这个的。”

“要是有人侵犯你,”穆仰天并不放心,叮嘱说,“不管对方是你的老师、你的亲朋好友、还是你尊敬的人,你都不要害怕,一定要大声反抗,明白吗?”

穆童的眼睛湿润了,乖乖地点头。

“我要你答应我,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分钟也不要等,立刻告诉警察,然后给姥姥姥爷打电话。”

穆童点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我还要你答应我,”穆仰天没有伸出手去替女儿揩掉那些泪珠儿,喘息着继续说,“在你十六岁之前,不要恋爱。在你十八岁之前,不要进舞厅、酒吧、通宵电影院。在你没有自控能力的时候,不要看色情书刊和色情光碟,不要进色情网站,也不要相信一个突然之间对你表示热情的人。还有,在你这一生,永远——我要你记住这两个字——也不要丧失勇气和信心。”

穆童点着头,泪水像春天的雨雾,弥漫在她整个脸上。

穆仰天没有伸出手去赶走那些雨雾,他像是对穆童、又像是对自己、或者说他是对着天地一字一句地说:

“孩子,我向你保证:我和你妈妈不会抛下你不管。我们会一直守在你看不见的身边。我们会为你今后的每一步而祈祷和祝福。”

穆童是在去卫生间里取纸巾的时候看见卜天红的。穆童惊讶地叫道:卜老师?

卜天红几乎来不及让溢满眼眶的泪水消却。她掩饰着背过身去,胡乱揩了一把泪水,然后强作微笑地走进病房。

“我真的很傻,我太傻了,”她有些手脚无措地说,“医院门口有花店的,我忘了买一束花。”

卜天红并没有在医院里待多长时间。她必须赶回汉阳的学校去。为人师表,她不能让鼎新外国语学校对学生的每一个承诺失约在她这里。

其实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卜天红并没有说那句有关她很傻的话,也没有说买花的话,她是不知道该对穆仰天说些什么、怎么说,因此在走进病房的时候,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她坐在病床边,看着那个曾经令她铭心刻骨的男人、那个让她深深眷恋过的男人。他躺在那里,面容憔悴,呼吸困难,因为药物反应,一双手下意识地痉挛着,样子显得那么的糟糕。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这样糟糕。生命正在快速地离他而去,而她却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她应该做点儿什么,至少应该说点什么。后来卜天红开口了。

“你会好起来的。”她努力启开嘴,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地对穆仰天说,“我知道,你能够做到。”

“你真的是个优秀教师,知道如何鼓励学生。”他躺在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上,像个孩子似的吃力地笑了,说,“谢谢你来看我。”

卜天红从医院出来,走到解放大道上。

十月份的武汉,是鸟儿飞来飞去的季节。因为有鸟儿飞过,城市里的风是变化着的,有时候扑面而来,和人热烈地拥抱一下;有时候去了人的脑后,在那里顽皮地吹出一两声哨音。

卜天红走在大街上,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卖中国结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流苏轻曳,红艳艳满处悬挂着,让城市有了一种挂满红石榴的山野的感觉。

卜天红站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流淌下来。卜天红想,什么是中国结呢,它的意思是什么呢?它该祝福人们吧?它怎么就可以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人们的所有祝福都编结起来呢?

卜天红这么一想,下意识地就要走进满堂红艳的商店,去买一只大大的中国结。可卜天红最终又犹豫了。她想,她买了中国结,又去送给谁呢?她买一只,只是一份祝福;买两只,只是两份祝福;她要买多少,是不是要买下全世界红艳艳的中国结,才能够满足她所需要的祝福?就算她买下了全世界红艳艳的中国结,它们真的就够了吗?真的就能祝福吗?

卜天红站在十月武汉最热闹的那条大道上,一时被自己纷至沓来的念头弄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2004年3月30日完稿于武汉花桥

2004年9月12日改于武汉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