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亲爱的敌人

童云去世后的第四年,穆仰天开始交女朋友。

穆仰天交女朋友为的是解决情感问题,同时也是解决性的问题。

童云死了,被一辆由困极了的驾驶员驾驶的载重货车撞死了,而穆仰天还活着。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所有后悔的话和同情的话都没有用,无济于死者和活者。对童云,穆仰天是一口血话堵在喉口,永远也说不出,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死去了爱妻的鳏夫,值得同情。可只有穆仰天自己知道,那样的疼痛在什么地方,有多么的沉重。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穆仰天自小就是爹妈不管的野孩子,内心深处柔软处不多,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是被童云的不负责任撒手而去生生改变了。

童云死时穆仰天三十三岁,三十三岁的男人如日中天,健康状况指数正在峰值上,生理上不会没有需要。

穆仰天在生意之外没有什么女性朋友。准确地说,他连男性朋友也没有几个。赵鸣算一个,当年读大学时的同室王小斌算一个,儿时的伙伴杜德算第三个。就这么稀有的三个。有空的时候,朋友间通通电话、喝喝茶、凑在一起看看球赛,没有主题地瞎聊一阵也有;若忙起来,大家各顾各的,来往稀疏,比起满大街的路人,也只限于手机里有几个熟悉的号码,关系密切一些,算是老友或者同道。

穆仰天总认为自己的企望是在远方的,他的朋友也应该在远方。他一贯拿身边的人当过客,觑着眸子不咸不淡地看人,热情如冷却了上万年的火山,不是山崩地裂时,不会显现。老实说,三十岁一过,男人就不再相信友谊这种东西了,即使有密友,也不会对密友说出自己生命里真正的想法,更不会把自己寄托给他人。从这个意义上讲,穆仰天等于什么朋友也没有。

在认识童云之前,穆仰天交过两个女朋友,有过一两次感情上的邂逅——和女孩子捏过手,接过吻,后来又分手了,很快就把对方忘得干干净净。说是感情经历,其实非得认真地想才能想起来,想起来了也不痛不痒,聊胜于无。

穆仰天的第一次不是童云,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是个卖花的盲少女。

那时穆仰天还在华中工学院读大四,那个盲少女总是在学校的大门口卖花。花很少的一捧,是孤零零的康乃馨和迎风瑟瑟的玫瑰,用蔫兮兮的玻璃纸裹着,盛在一只塑料桶里,五毛钱一枝,卖给大三大四临近毕业了忙着搞“黄昏恋”的学生。少女每天晚饭后出现在校园门口,穿一身单薄的鹅黄底起碎花的布外套,两只稀疏的小辫儿编得整整齐齐,把盛着花束的塑料桶搂在胸前,一声不吭,等着买主。她从不主动上前推销她的花,站在那儿就站在那儿,若有买主过来,也不把花往人家手里送,而是让买主从她抱在胸前的塑料桶里择了花去,再丢一张零钞或者硬币在桶中。

穆仰天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盲少女。她站在寒风中一声不响的样子令他过目不忘。他总是在远处留意她,甚至没有勇气走过去向她买一枝花。穆仰天对女性最初的心疼,缘自那个在寒冷的冬天站在校园门口一声不吭地卖鲜花的盲少女。他觉得他渐渐地爱上了她,并且爱得不能自拔。

有一天晚上,穆仰天梦见了盲少女。他从她手里拿过那些花来,把它们编成一顶花冠,戴在了她的头上,然后他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了他的教室里,让她和他坐在一起,听教授讲自动化控制课。有几个男同学取笑她。他们嫌她寒酸和无知。他们要她离开教室。他愤而上前,和那几个男同学打了起来。他和她最终被赶出了教室。他们的头上不断落下各种垃圾。

那天晚上,穆仰天有了作为男人的第一次。他像一眼清泉喷薄而出,那以后就是长久的惊慌和茫然。穆仰天惊悚地从梦中醒来,翻身坐了起来。他说不清,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成熟了,是个男人了。

穆仰天在班上不乏追求者。那些女孩子向穆仰天发动过一段时间攻势后,全都发现穆仰天不解风情。她们认为,穆仰天看起来高高大大,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其实心理年龄很小,根本就没有长大。班上的女同学们私下流传着一个有关穆仰天的说法,说穆仰天还是少年儿童,属于被保护之列,和他一起迎风招展可以,不能真下手,真下手会坏了他。包括那两个和穆仰天捏过手、接过吻的女孩子,她们在和穆仰天捏过手、接过吻之后恍然大悟,为自己的做法感到羞愧,然后集体变成了穆仰天的大姐姐,以保护他不受骚扰为自己的崇高责任。

穆仰天弄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又不是没有肌肉,又不是没有渴望。他有肌肉,有渴望,而且事实已经证明,他是一眼朝气蓬勃的清泉,不可遏制地喷涌过,是可以成就为一条优秀的河流的,怎么就会让人当成了少年儿童?

正因为如此,穆仰天才怀念他不曾去过的远方的,才在想象中不断虚拟着远方的林林总总的。他早就厌倦了觑着眼看人和让人觑着眼看的无聊生活。要不是遇见了童云,也许他早就离开武汉了。

童云去世后,穆仰天没有打算再度解决婚姻问题。婚姻让他害怕,让他感到抽筋剔骨的疼,在疼痛之后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四年前童云出事的那会儿,穆仰天觉得他离不开的是童云,童云带走了他所有的幸福生活。穆仰天不明白亚当怎么能够忍受,怎么能够容忍上帝那个混蛋随随便便就从他的胸肋下取走了他的肋骨,然后再也不还给他了。四年后穆仰天渐渐地有了清醒,这一回反过来了,他恨的是婚姻。“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休。及至归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婚姻和人生一样,一开始就被美满的标准裹挟了,要的是不弃不离,要的是无穷无尽,其实不弃不离和无穷无尽是不存在的,再好的婚姻也会有终结之日,而任何形式的婚姻解体,都是婚姻的失败,无论婚姻解体之后留下谁,那个人都得承受幸福离去后永无宁日的失落和苦难。

穆仰天绝对不愿意再度进入婚姻,绝对不愿意再度站到被伤害者的位置上去,任命运来宰割。所以,当他在童云去世后交上第一个女朋友闻月时,他就非常冷酷而且直截了当地对闻月说出了他对两人之间关系的界定:

“别指望我会娶你。我不会再成家。”

穆仰天认识闻月,源自一次讲座。

穆仰天初下海的时候做皮包公司,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没有资金,没有产业,连经验都谈不上,是真正的商场晃晃①。但穆仰天毕竟是科班出身,华中工学院某教授的得意弟子,当年能分到省建集团,是靠了扎实的学分成绩,属于知识阶层的生意人。生意走上正轨之后,穆仰天开始有意识地改变皮包商人的野路子形象,利用自己的文化资源,不光自己做楼盘,也应聘去别的地方开讲座,以提高自己和公司的品牌。

童云去世几年后,有一天,市图书馆请穆仰天去做一个专题讲座,课题是现代城市建筑。穆仰天选择了保罗·安德鲁①设计的中国国家大剧院作为专题。讲台下,绝大多数听众被穆仰天的讲座吸引住,时而瞪大眼睛盯着台上的穆仰天,时而埋头记笔记。讲座到一半时,穆仰天发现讲台下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坐在第三排靠窗户的地方,周边是几个年轻人,模样是学生,大家都在专注地听讲座,女孩却戴着一副耳机,嘴里嚼着口香糖,埋了头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英文版的《哈里·波特》,因为阅读带来的恐怖瞪大了眼睛,耳机里不知响着什么音乐,脸上是一副迷糊样儿,身子不停地晃来晃去。

穆仰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受到女生保护的少年儿童了,踏上社会十多年,他早练得嘴皮子油滑,知道这样的公众讲座,没有不感兴趣的听众,只有没拿出兴趣来的说者,而要做到这一点,表达方式是重要的,于是,他见有人在讲座中心猿意马,就提高了声调,换了一种幽默的口吻:

“有关国家大剧院的情况我已经介绍过了,谁要是还有疑问,可以直接向首都规化局和首都建筑艺术委员会提起咨询。不过,如果诸位不告诉他们你们就是贝聿铭或者ARTHURERICKSON,我不敢保证他们会接待你们。”

下面的听众发出会意的笑声。穆仰天看见那个女孩身边的一个同伴用胳膊肘拐了拐女孩,示意她这个专题讲座有戏。穆仰天知道这个。他知道他的讲座从来就有戏。可女孩迷茫地往台上看了看,又埋下头继续看她的小说,一点儿也不在意穆仰天的幽默。

“好了,现在让我们来认识一下这位保罗·安德鲁先生。”

穆仰天从女孩身上收回注意力,继续操作投影仪。银幕上出现了保罗·安德鲁的照片和外文简介。他不会把自己的精力长久地放在一个对自己正在从事的事情不感兴趣的人身上。他想,就让她在这间漂亮的多功能厅里看她的小人书并且恐怖地瞪大她的眼睛吧。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向诸位介绍这位在中国建筑界引起了强烈争议的先生。我想大家已经知道他的履历了:PAULANDREW,生于1938年,法国建筑学院和法兰西建筑科学院院士,桥梁工程师,因为设计了众多大型纪念性机场建筑而出名。他的著名作品有开罗机场、汉城机场、雅加达机场、戴高乐机场、上海浦东机场、海南三亚机场……”

穆仰天如数家珍地列举着保罗的业绩。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不凭借任何资料,说出保罗上述那些建筑作品的主要技术参数。他记忆力过人,在专业上不愿意藏住自己。他是靠这个才有了放荡不羁的本钱,同时也因为这个把自己在系里的处境弄得十分糟糕,糟糕到以他这样的成绩,却得不到考研究生的资格。

穆仰天看出他已经完全掌控了他的听众。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这个时候调侃一下。

“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四十九名院士具名提交了一份《建议重新审议国家大剧院建设问题》的报告,在那以后,一百零八位建筑学家和工程学家也具名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反对者的意见是,PAULANDREW的设计像一只毫无意义的蛋壳。”

报告厅里,听众发出一片会心的笑声。

穆仰天喜欢那样的笑声。那样的笑声是青春的、懂得幽默并且渴望对知识的接近的。穆仰天免不了有些得意。他看见那个女孩十分不情愿地掩上书,摘下耳机,目光投向了他。她有一双非常亮的眼睛,鼻梁笔挺而且充满线条感。他想这就对了。穆仰天收起脸上的坏笑,嘴角挂上了一丝谐谑。

“我不想在这里攻击PAULANDREW先生,他毕竟为我们设计了那么多美丽的桥梁和富于想象的纪念性机场建筑,让我们不至于摇着小船渡过莱茵河,或者靠一双脚从上海走到巴黎去。但我想指出PAULANDREW设计上的四处重大缺陷。”

穆仰天再度操作投影仪。银幕上出现了国家大剧院效果图和一组数据。

“我申明,我在这里和大家交流的是建筑环境心理学的有关问题,不承担任何调查机构指派的民意调查工作。我没有拿谁的红包,你们不用花力气到反贪局去举报。不过,我还是想冒险来一次小小的试验——诸位如果是建筑工程师和建筑学家,你们决不会反对创新,但你们当中有谁会让这种建筑在天安门广场上出现呢?有吗?”

“有。”有人在下面接了穆仰天的话。是那个女孩。

听众哗然。穆仰天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个女孩身上。女孩却满不在乎。

穆仰天的提问是给自己的,他显然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站出来。他愣了一下,然后指了指那个女孩:

“这位同学,你可以站起来和我说话吗?”

女孩身边的同学拉了拉女孩的衣襟,示意她别站起来。女孩挣脱同学的手,小声说:

“我来好事了,控制不住。”

女孩周围坐着的几个年轻人都听见了女孩的话,忍不住哧哧地窃笑。

女孩站了起来,从嘴里吐掉口香糖,目光直视穆仰天,说:

“一百年前,埃菲尔设计的巴黎铁塔刚建成,法国人全都被这个钢铁怪物给吓坏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建成时,人们以为这个乌贼似的工程还没有完工。贝聿铭为卢浮宫设计透明的金字塔入口改造工程时,他面对的是一片质疑和抨击。现在呢?埃菲尔铁塔成了法国和巴黎的象征;卢浮宫透明金字塔入口成了法国人的骄傲;至于蓬皮杜艺术中心,我记得你刚才给我们讲过,那是法国人读书、学习和观摩艺术活动的殿堂。你还给我们看过你为那个被专家们认为是‘没完工’的工程拍的照片。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一类照片在你公文包里至少有三十六张——不包括你和街头艺术家们的合影。”

听众哄堂大笑。这样的对话充满机智,对话的双方一开始就形成了对手关系,同时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符合现代讲座双向交流的精神。报告厅里气氛活跃。

这太不像话了,简直是挑衅。穆仰天有些窘,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

“这位同学说得很好,很有见解。可有一点我想提醒你,北京不是巴黎,北京是一座有着几千年传统文明的古都。历史需要尊重,即使在未来派大师们面前,它的文化积淀也不该被忽略。PAULANDREW先生应该推荐给北京的是巴黎如何保护有两千年历史文化名城的一系列理念和法规,而不是别的。我想,PAULANDREW先生不可能在香榭丽舍大道的两侧设计任何比八层楼更高或比六层楼更矮的建筑,当然也不可能被允许在协和广场附近建造一个无法无天的未来派建筑。”

穆仰天的支持者给他鼓掌。这是正统教育者必然的胜利。

“巴黎的城市文脉并非凭空而来,香榭丽舍大道和协和广场同样经历过文化分野和建筑革命。”女孩仰了仰下巴颏儿,一点也不妥协,“穆老师是这方面的专家,当然应该知道,正是在舍弃历史陈腐的阵痛中,欧洲才有了康德后的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北京同样应该如此。我想,如果不割断历史,北京连大屋顶的四合院都没有,那些骄傲的京城人如今还住在臭烘烘的骆驼棚子里。”

更多年轻的听众为女孩鼓掌。他们全都为正统教育正在被痛快地颠覆着而兴奋。

穆仰天瞠目结舌。他当然不缺乏常识和理论,如果就学术问题争论下去,用不着几个回合,他就会让对方知道钉子是铁打的。但这有必要吗?让学有所成且经历过商场历练而成功的他,和他的一位嫩得冒浆的天知道还在哪所学校里听什么也不懂的教授们胡说八道的听众,在他的讲座上争论学术问题?嘁!

女孩仿佛洞悉了穆仰天的心理,朝穆仰天怪怪地笑了一下,坐下了,满不在乎地把耳机重新套在头上。因为怪,美丽就更加真实和深刻,让接受到了那怪怪一笑的对象像是被子弹击中一样愣在那里。那一刻,穆仰天恨不得宰了那女孩。

那个女孩就是闻月,只不过她不是“在哪所学校里听什么也不懂的教授们胡说八道的”女学生,也不是建筑专业的人员,她是武汉大学经济学院的毕业生,在人民银行武汉分行做外汇投资顾问和操盘手,只是因为被紧张的金融工作搅得神经衰弱,才到图书馆听听专题讲座,让自己放松放松,没想到却和穆仰天做了冤家。

穆仰天生意上起起落落,有足够花销的钱,但毕竟不是商场巨鳄,没有什么改变历史的野心,也不会对这个时代和未来历史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样一个有过婚史的男人,说不上是金牌王老五。

但穆仰天事业上做得成功,男人味儿浓,没有太多不良嗜好,三十七岁刚过,有高等学历,但并不把自己刻意打扮得一丝不苟——不用考究的领带、不擦摩丝、不喷香水,随意的棉质圆领T恤、松松垮垮的咔叽布休闲裤、指甲修得很好、头发干净整洁、谈吐雅致幽默;同样是这样一个男人,正是成熟女人迷恋的那种男人,不管这个男人是否有过婚史。

闻月就欣赏穆仰天这样的男人。

穆仰天那天晦气得要命,恨不得把当场给他难堪的闻月掐死,谁知讲座结束后,当他走出图书馆,闻月却在夜幕中的建设大道上等着他——不是对穆仰天说抱歉,而是要找穆仰天穆老师,请他借国家大剧院的背景资料给她看,等于是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来了。

闻月身材纤长,肤色黝黑而细腻,眼睛有点儿凹,颧骨的线条十分迷人,自称家族中有可疑的异族血源;业内能力和身材一样出色,生活方式和内衣一样新潮,典型的个人主义者,自誉为新好女人。

穆仰天不懂什么是新好女人,问闻月。闻月说是要主张男人出色、怂恿男人出色、帮衬男人出色,然后通过男人的出色来满足自己的那种女人。穆仰天说不管新旧好坏、能不能通过或满足,只要不谈婚论嫁,别的他不在乎。闻月笑得很灿烂,性感地撅了嘴吹开落到眉间的一绺散发,说,这我就放心了。

穆仰天开始有些犯糊涂,不明白闻月说“放心”是什么意思,她要放什么心。后来一想,明白过来,原来闻月也是个看重自由立场和独立身份的人,同样不希望他向她索求承诺。穆仰天本来是想狠狠地报复一下对方,在两个人的关系上捞回多功能厅中失去的分数,结果没能如愿。

那天在图书馆门前分手的时候,闻月很奇怪地看了穆仰天一眼,一针见血地说,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快乐。

穆仰天当然不快乐,童云去世之后他就不再快乐,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快不快乐这个问题。离开闻月后他问自己这个问题,答案让他吃惊,而且很受伤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有一种强烈的接近那个看出了这一点并且颧骨的线条十分迷人的杂种疑是者的欲望。当然,现在他的念头变了,他不想掐死她了,他想知道,她凭什么认为自己不快乐?

穆仰天头一回带闻月回家,就发现穆童对他与闻月交往这件事情十分抵触。

穆童那时已经是鼎新外国语学校高一年级的学生了,平时穆童住学校,星期五下午回家度周末。那天是星期六,穆童在家,守在起居室里泡电视。穆仰天本来在家里侍候穆童,正在厨房里做羊肉浓汤的时候,闻月打来了电话,说周末不开盘,自己逛商店,正好逛到了附近,穆仰天就一边夹着耳机搅拌汤锅里的洋葱头,一边在电话里指路,指点闻月把车打进小区,找到门栋,上电梯到了家里。

穆仰天洗了手从厨房里出来,到门口去给闻月开了门。穆童正好从视听室出来拿可乐。闻月进门后,穆仰天把穆童介绍给闻月,说这是我女儿,叫穆童。穆童看闻月一眼,把眼睛转向穆仰天,盯着他不动。穆仰天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就把闻月介绍给穆童,说这是闻阿姨,爸爸的朋友。闻月看了穆童一眼,又看了一眼,熟门熟路地把外套挂在玄关处的衣橱里,走过来亲热地拍拍穆童的脸蛋儿,说:“气质好出类,再过两年会迷死人。”穆童很反感地往一边躲了躲,瞪闻月一眼,说:“干吗你,洗手没就往人家脸上摸?”闻月说:“我的手很干净。”穆童再白闻月一眼,说:“干净你也别往人脸上摸呀,爱摸你摸墙去。”

穆童口气生硬得像是家里来了强盗,一点儿面子也不给闻月。穆仰天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拿眼睛瞪穆童。闻月却并不在意,笑了笑,说:“那我去洗手了啊。”说着熟门熟路地进了客卫,稀里哗啦地拧了水龙头洗手,洗完手,从纸巾盒里取了纸巾揩净手上的水珠子,笑吟吟地回到客厅,去看穆仰天的CD机。

闻月对穆仰天两百多平米的复式楼很欣赏,从装饰到布置都评判了一番。看得出,她见多识广,品位不俗,有自己的见解,而且那见解并不在奉承上,是自己的喜欢。

欣赏过穆仰天的家居后,闻月主动要求帮穆仰天做饭。穆仰天没有阻止,找出一条围裙给闻月。两人进了厨房,穆仰天把灶台上的活儿让给闻月,自己做闻月的下手,帮着切胡萝卜削苹果皮。闻月明显是懂得享受生活的那一类女性,迅速检查过穆仰天准备的材料,很快修改了菜谱,东西仍是先前的,却是重新梳理过了,菜式简单清爽而又讲究。两个人说着话,闻月手脚利索,听不见勺碰碟响,一会儿工夫,几道素净的菜就摆上了桌子。

那天穆童极不配合,饭做好后,先不肯上桌,后来上桌了,不是嫌闻月做的蔬菜沙拉像蜗牛的分泌物,就是嫌羊肉浓汤有一股膻味。闻月笑着说,没膻味不叫浓汤,叫白开水。穆童盯着闻月,说你的话一点儿也不幽默。闻月不争辩,咬了一粒莲子米在嘴里,坦白说,我这个人样样拿得出手,就说话这一点,怎么都练不出让人喜欢的样子来,没办法。穆童一点儿也不给闻月台阶下,说,那你还显摆。

闻月看出穆童抵触得厉害,明显是对自己没有好印象,笑了笑,以后就不再和穆童说话,穆童挑剔什么她都不接茬。饭后帮着收了碗,碗筷捡进洗碗机里,和穆仰天说了两句话,说自己还有点儿事,先走了。

等闻月走后,穆仰天就批评穆童,埋怨她对客人不礼貌,说话太戗人,一点儿修养也没有。穆童反过来说穆仰天,她那种色迷迷的女人,又那么喜欢自作主张,凭什么要我有修养。

“怎么说话呢?”穆仰天呵斥住穆童,“什么色迷迷的?她是大人,又是爸爸的朋友,你不能这么说她。”

“她盯着你的眼神和盯着羊肉汤的眼神一样,勾人往死里勾,不是色迷迷的是什么?”穆童不服气地争辩道,“她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呀?幸亏她是客人,要不然我还真误会了,以为她是别的什么。”这样恶毒地说过闻月,还不依不饶,“你告诉她,叫她以后自尊自爱一点,别拍我的脸,我嫌她爪子脏。”

穆童说完去看电视,不再理会穆仰天。穆仰天本想和穆童多谈谈,既然她说闻月往死里勾人,肯定看出他和闻月的关系,不是一般意义的朋友关系,那他就索性把他和闻月的关系公开,顺便征求一下女儿对闻月的意见。但穆童已经把话挑得再明白不过了,说闻月色迷迷的,还说嫌她爪子脏,分明是对闻月没有好感,这个时候又把后背对着自己,一副不想和自己谈下去的架势。穆仰天不知道再能和穆童说什么,愣了一会儿,自己去了厨房,把洗碗机的电源切掉,回到自己房间,往躺椅上一倒,读四十八版的《经济观察报》。

穆仰天看出穆童不喜欢闻月,对闻月有抵触。他不清楚穆童的抵触来自哪儿。想一想,好像这些年,所有家庭类的时尚刊物都在讨论这样的问题,大约每个单亲的孩子都如此,不欢迎家里出现妈妈之外的任何女性。穆仰天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几年前在童云和穆童中间受着宠,宠得连草根皇帝都当上了,到头来会宠出这样的局面。但冷静过后又想,穆童这样见人就咬,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毕竟母亲的地位是不容替代的,要不动物园里死了母狮、为幼狮找新母亲的事,就不会成为一个老大难问题了。

以后穆仰天就比较注意和闻月的交往。每逢双休日,他都呆在家里,陪回家过周末的穆童,闻月要来了电话,就算人在小区里站着了,也阻止住不让她上来,同时尽可能不在穆童面前提起闻月,以免穆童发作。反正他和闻月交朋友,事先两个人都一致同意,不往婚姻里交,他没有打算再给穆童找一个新妈妈,征不征求穆童的意见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闻月在外汇交易市场上香汗如雨地搏杀,少不了气血两亏或伤痕累累的经历。有一次经历了生死星期五,被黑色半小时套进去一大笔本金,基本上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就差点儿没当场死掉。停盘后打电话给穆仰天,在电话里诅咒了半天该死的金融赤潮,诅咒到气若游丝,快休克过去,然后可怜兮兮地说,想到穆仰天家里放松放松,让穆仰天在CD机里放一张《悲怆》,陪着开她自己的追悼会。

穆仰天本来挺同情闻月的遭遇,差点儿就同意了,手里捏着电话听筒,眼睛瞟了一下桌上的台历,看看当天是周末,于是拒绝了。穆仰天申明过自己双休日得陪女儿,不能陪闻月,想一想,人家也是人临深渊了,连追悼会的话都说了出来,是拿自己当知己,心里过不去,便约闻月周一至周四这几天,晚上十点钟以后到家里来。闻月说周一到周四不行,周一到周四得起早贪黑整理信息、应酬客户、作投资分析、上盘操作、收拾残局,忙得像鬼,累了一整天,人都散了架,听CD的兴趣全无,只想回家蒙头大睡,哪有心思干别的;再说,周一到周四是工作时间,客户请吃或她请客户吃,武汉上海香港美国,忙不完的业务,应付不完的饭局,要飞来飞去地应酬,根本不分是不是上班时间,她是敬业的,不会误老板和客户的事,也不会误自己的前途,就是穆仰天把家搬到银行门口,她也没时间进去坐上半分钟。

闻月一点都不为穆仰天的刻板发恼,而且还忘不了在电话那头开玩笑,说半分钟你能解几粒扣子,未必你是快枪手。

穆仰天并不把闻月的玩笑话当真,不会真去计算半分钟时间里两个人在性事上的效率和成就,只是拿定了主意,万事要依着女儿穆童,不在双休日把闻月领回家。闻月平时基本上没有时间,等于两人就没有了见面的机会。穆仰天考虑过这种情况,觉得两个人这种样子,仅限于在电话里说说话,不死不活,不能说没有关系,却不是他和闻月都想要的关系,这样下去对自己和闻月都没有益处。以后遇到闻月做外汇交易时再崩了盘,打电话来求援,穆仰天就让声音冷下来,在电话这头说,我们这种情况,都难,以后再说吧。

闻月看出穆仰天不可能和自己在双休日见面,不是不想和自己见面,是双方都在限制里,时间上有矛盾。闻月毕竟对穆仰天有好感,于心不忍,想两个人本来就刚认识,再不见面,时间长了,和不认识有什么区别?闻月这么一想,就决定牺牲自己来迎合穆仰天。到底人年轻一些,业务上尽力周旋,有时候手头做顺了,工作日下盘早,或者推掉可去可不去的应酬,闻月就一边收拾清单一边夹了话筒匆匆给穆仰天打电话,问穆仰天有没有时间,如果穆仰天有时间,她就到穆仰天家,两个人关了手机,开了CD,在穆仰天家里小聚一次。

穆仰天有时候有时间,有时候没有时间,闻月那边千头万绪,也不是想要迎合就能迎合的,两个人仍然是聚少散多。不管怎么说,闻月牺牲掉工作上的诸多周旋,还是创造了一些条件,两个人到底维系住了关系,虽说鸡扒鸟啄的,毕竟聊胜于无。

穆仰天原以为这样两头周旋,已经克制到最低限度了,牺牲的不光是闻月,还有他自己,两个成年人为一个孩子做到这种程度,够委屈了;闻月是个现代女性,就算迎合,最终不会舍弃了自己来依赖男人,再说两个人没有契约,合同中谁也不欠谁的;穆童没有人来用爪子拍脸了,双休日回家来的两天,他也尽可能地陪着,更不该有什么意见。谁知穆童就是有。

那天周末,穆仰天接穆童从学校回家,一路上父女俩有说有笑。穆童在学校憋了一个星期,坐进车里,像是放了风的小犯人,叽叽喳喳,麻雀似的,一路不停嘴地说学校里的轶闻趣事——谁是雷龙,谁是超辣,谁又正点,好笑不好笑,自己先笑弯了腰,一头软成缎子的黄毛乱云飞渡,嘴上已经不闲了,还没忘了吃话梅,自己吃一粒,塞一粒进穆仰天嘴里,酸得穆仰天直皱眉头,张着大嘴,腮帮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个星期日语课,姿三四郎替我出了一口恶气。他把佳音扁了一老顿,扁得佳音满地找牙。”穆童不管穆仰天嘴张得有多大,自己笑过一气,吐掉嘴里的话梅核,气喘吁吁地说:“他说,佳音同学,你把舌头放下来说话好不好?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长舌妇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希望成为时代新人类。你是没看见当时的情况,佳音听了姿三四郎的话,差点儿没背晕过去,我呢,差点儿没乐晕过去。没想到哇没想到,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也会有今天。我当场就任命姿三四郎为夺命一剑君。下了课我问小慧,谁是最可爱的人?小慧朝教室门口乱抛媚眼地喊:姿——三——君!”

穆童说罢大笑,笑得一阵乱晃,头发遮了脸,快活得要立刻死过去,不死都不依的样子。笑过以后把鞋脱了,人窝进副驾座中,脚跷到驾驶台上,话梅袋里剩下的几粒仰了头全倒到嘴里,完全是自己奖励自己的架势。

“谁是姿三四郎?”

“我们的日语课老师呗。”

“日语课老师换人了?——脚拿下来,别像个野蛮人。”

“没换,破船依旧。你不是见过吗?”

“见过是见过,我只知道他叫吴迪伦,谁知道你给人家取了绰号——别乱晃,车都快让你晃散了架。”

“我想贿赂姿三四郎,要他再接再厉,把佳音零剥碎剐了,替我彻底报仇。”穆童把脚从驾驶台上拿下来,坐正了,一本正经征求穆仰天的意见:“爸你出手多多,让人算计也多多,经验和教训都丰富,你帮我出个主意,要想贿赂人,怎么贿赂好?”

“这个嘛,”穆仰天想了想说:“请他吃冰激凌。”

穆童闭了眼睛乱摇头,是嫌方案不好,枪毙了,不予采纳的意思。

“要不,”穆仰天顺着穆童规定的思路想,又说:“请他玩游戏机?玩大富翁那种,那种刺激。”

“爸你怎么回事,”穆童皱着小鼻子说,“你怎么不拿经验的话说给我,全是深刻教训呀?那也太小儿科了。”

穆仰天一连想了好几个,都被穆童否定了,再想不起来中学生还有什么大手术可做,能做出大卸八块的架势。那样集中精力地想问题,好比一场大难度的考试,因为精力太集中,差点儿没闯红灯让交警给拦下来。

“也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穆童根本不管交警不交警,看穆仰天真的是黔驴技穷了,就把身子凑过来,挎了穆仰天一只胳膊,启发穆仰天说:“小慧打算走感情路线,把姿三四郎约出来,去‘老屋’泡吧,要么去‘金色池塘’唱歌,主要的目的,是贿赂以女色。我觉得有副作用,要是姿三四郎真的将计就计了怎么办,就暂时没答应。我怕拿不准,错过了机会。你替我参考参考,这个办法怎么样?”

穆仰天把脸沉下来,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许胡说八道。又要穆童松了自己的胳膊,免得她得意起来乱摇晃,摇晃得自己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停了摆。穆童就扮了怪脸朝穆仰天吐舌头,说耶,我忘了,我跟你这个老老人类,我们没有共同语言。说了还不松开穆仰天的胳膊,反而往自己怀里拽紧了,一直那么挎着他的胳膊到家为止。

穆童这小东西嘴刻薄得要命,鼻子也尖得要命。那样的高兴没坚持多久,进了家门,穆童鼻子一嗅,细细的眉毛倒了下来,一张蜜桃脸,做了风吹霜打的样子,拉长了声音说:

“她又来过了?”

穆仰天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穆童说的“她”是谁。穆仰天不接茬,放了手机包,脱了外套,上楼去穆童卧室的盥洗间,把澡盆子冲洗干净,放满热水,大声对楼下调侃地说了一句:

“好好涮一涮。办法不办法的,别把跳蚤带进家。”

穆童在楼下没有吭声,人好像消失掉了似的。穆仰天从穆童的房间出来,下楼一看,穆童没在起居室,过一会儿,拎着几件女式内衣和一件睡衣从他的卧室里出来,把衣物往沙发上一丢,气呼呼不说话,拿眼睛看着他。

穆仰天看出那是几件闻月的贴身衣服,闻月带来换洗的,说习惯了牌子,不愿穿着他长袍似的衫衣满屋跑。闻月泼泼辣辣的,在内衣上却分外讲究,质地和款式不说,每次换下来的衣裳都洗干净了,收进穆仰天的衣柜里,开玩笑说,要穆仰天别稀里糊涂穿错了,到时候撑大了,她没法当外套穿。

穆仰天就算万事依着女儿,事情也有个限度,尤其不希望自己在私生活上受到干涉,穆仰天就皱着眉头对穆童说:

“你进错了地方,那是我的房间。”

穆童看穆仰天一眼,意思是你的话一点不幽默,然后什么话也不说,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把房间的门关上。

穆仰天的火一下子冒了上来,想冲穆童的背影喊一嗓子,但一时没想好喊什么,愣在那里。愣一会儿,过去把乱挂在沙发背上的那些小衣裳一件件收拾起来,拿回自己卧室,也不管闻月讲究不讲究,团成一团塞进衣柜里。

在闻月的问题上,穆仰天和穆童讲不清道理,在交友术上,他也实在找不出一个成年父亲和未成年女儿之间的共同道理;就算道理有,是大家都需要遵守的公民道德,他和女儿是不是必须建立在侦察取证和彼此交流以及取长补短的基础上,对此他是有保留的,因此生着穆童的气。他总不能告诉女儿,自己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成熟得就像一只老南瓜,不痴不残,感情上有要求,生理上也有要求,就跟老南瓜得吸收地气排出氧气,并且寻找异株互相传授花粉一样自然,有女友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必须的事情。

穆仰天作过努力,想和穆童好好谈谈。穆仰天想告诉穆童,她有妈妈,或者有过妈妈,她的妈妈叫童云,她是叫童云的那个妈妈生下来的,这个没有人可以改变,也没有人会去改变。可是,过去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她的妈妈已经死了,而他们还得活下去,如果不出意外,还得活很长时间,并且在活下去的过程中,去争取充实的生命内容。他们的生命内容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比如在生活中,他应该好好地赚钱,她则应该好好地学习;他应该好好地和人谈生意,她则应该好好地和小慧一块疯闹;他应该警醒中年已到,生理上已经进入逐渐的衰退期,因此要少吃肥肉,多喝绿茶,而她则应该知道,在她长大之后,这个社会是要求考证的,数学不仅仅是个识数的问题,语文也不仅限于能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因此前途莫测,尚需发奋用功。他希望穆童明白这些事情,管好自己,别把手伸得太长,管他和她妈妈不在人世后他与别的女人正当来往的事。

穆仰天试过几次沟通,穆童都不接招。本来两个人很高兴,有说有笑,一说起这事,穆童就抹脸,每次都说,又不是我的事,你和我说有什么意思?再说急了就说,你问我妈去。好像穆仰天欠她三百吊似的,好像穆仰天只要一谈这件事,不光欠着她,也欠着早已不在人世的童云了。穆仰天有些生气,胸口堵得慌,心想你妈要在,我也用不着提这件事了,这不是横竖扯歪皮吗?!

父女俩有过几次谈话,穆仰天总是被穆童甩得鼻青脸肿,这样有过几次经历,穆仰天也就不耐烦纠缠下去,索性省去口舌和麻烦,不再和穆童讨论这件事,我行我素,该和闻月来往的,仍然来往。只是他不想父女俩有太多矛盾,尤其穆童住校,难得回家一趟,宝贵的两天休息日,搅黄了对谁都不好,于是把闻月留在他卧室里的衣服收拾好,装进包里,交给闻月,也不说什么,只是以后不再把闻月带回家里了。双休日不带,别的时间也不带。

闻月是聪明绝顶的人,想到穆仰天先是拒绝她周末去他家,这回又干脆下了戒严令,连平时的时间也不让去了,哪怕这个时间是在深夜十二点钟以后。闻月想,自己和穆仰天在一起,论谈话是对手,论修养也没有怪癖,自己没有牙龈炎和腋臭,不该让穆仰天挑剔,便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闻月就问穆仰天:

“你们家谁是家长?”

穆仰天不回答闻月的问话,拿冷冷的眼白罩住闻月。闻月到底是单身女人,没有家庭生活经验,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招惹这父女俩了,但也没往心里去,说:

“你就不能另外找个地方?你赚那么多钱,哪里不能买套舒适的房子?”

“不是不能买,是不应该。你要缺钱买房,说一声,借条都不用写,拿去就是了,还不还的没关系。”穆仰天冷笑,“我有孩子,这是现实,舒适到什么程度的房子能让我摆脱这样的现实?”

“哪有你这么迂腐的人?又不是让你把孩子丢到福利院去。那你怎么不牵着孩子和我约会?”闻月瞪大眼睛说穆仰天,说过以后想,穆仰天不是迂腐又是什么?于是又原谅了,摆摆手说:“算了,你这儿不行,去我那儿吧。”然后轻松地一笑,补上一句大实话:“和你这种有孩子的男人约会,就是麻烦。”

闻月在老汉口的繁华地段有一套私人的房子,是老房子,地处六渡桥旧城区内。闻月平时和家里人住在武昌大东门,因为想着城市黄金地段的改造是必然,二手房价位不断上扬,那套老房子闲在那儿,没舍得换出去。闻月把它收拾出来,布置得清清爽爽,平时做了自己的行宫,本来是离江汉路的总行近,留给自己清闲的,有时候外汇市场上拼杀得吐了血,躲到那里打点伤口,打点好了再上沙场玩命,从对手的金库里往回搬钱,没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为两人的约会提供了一个去处。

闻月那天把穆仰天带到那套房子里,开了门以后,回头对穆仰天说:

“我怎么觉得,我们这种情况有点味道怪怪的?”

穆仰天看着闻月,目光淡淡的。

“你不用看我,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闻月憋着笑,说,“我们这样到处转移,太像一对偷情的男女了。”

闻月和穆仰天交往了一段时间后,就直率地表示愿意和穆仰天上床,不管它是正当的男女关系还是偷情。

在和穆仰天去江滩的酒吧一条街听过两次菲律宾歌手那耶的小夜曲后,闻月直截了当地告诉穆仰天,她并不在乎酒吧的暧昧灯光下的温情脉脉——不是不感兴趣,而是觉得那是小资们的游戏,隔着一层根本没有意义的幕帘,大家拼着命伪饰自己,有点幼稚得可笑,不是她这种年近三十的女人的游戏。闻月坦然不会牺牲自己的性子,和穆仰天玩猜谜的游戏。她说她条件不好,怎么用力都排不上男人心目中的上品女人,让男人把自己当做红颜知己,也没有兴趣去争那个宠,让男人自鸣得意。闻月对穆仰天说,男人和女人从来不是一类生命,不会使用一种话语方式,一杯堆满了奶油的卡布其诺能品出什么来?再加上一份掺上土豆的五成熟牛排,又能说明什么?除了浪费时间,什么也说明不了,反倒可笑。平心而论,来自萨马岛丛林的歌手那耶倒是伤感得让人心疼,当他低头弹着古典吉他的时候,咖啡客们是能在他奇异的沙滩装下隐约分辨出他结实的肱二头肌来。但她不懂他加禄语①,那耶又不会说英语和汉语,交流起来困难,也不是现实中可以考虑的。

穆仰天是喜欢牛排的,尤其是五成熟的牛排,配点儿橄榄油烤出的土豆,再来一大杯金叶牌子的红酒,味道好极了。但穆仰天也不排斥其他的。他身体健康,要比二头肌,恐怕不会输给那耶,生理方面,他也没有什么障碍,自然不会反对和闻月上床。实际上,正是为了解决感情方面的孤独和性,他才交女朋友的。

可不知怎么回事儿,穆仰天第一次和闻月上床就失败了。

在四年的鳏夫生活期间,穆仰天有过露珠儿遗落,却不曾马蹄儿出圈,可以说是守身如玉的,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把事情做到极致上去的女朋友,等于是生活掀开了新的一幕,因此很激动,欲望很强烈,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新鲜感。穆仰天认定那是自己新生活的开始,犹如拦在自己面前的一道道栅栏,自己则是一匹赛马,过去成绩佼佼,得冠的大热门,后来出了差错,让驯马师牵下场调养了一段时间,现在重新上场,面前仍是一道道栅栏,越过去就是新生。但两个人离开江滩咖啡一条街,坐车来到闻月的行宫,开门进屋上了床,身体刚刚一接触,穆仰天就泄了气,好比一匹怯透了赛事的马儿,仍然被拦在栅栏之外。

闻月很体量,说你太紧张了,你别紧张,我们再来一次。穆仰天再来一次,还是不行。闻月欠起身子,捋去落到眉间的一绺乱发,问穆仰天:“你是不是挑剔环境,嫌这里离花楼街①太近?或者你不喜欢我的身体,有排斥?”穆仰天否认,说环境没问题,她的身体也没问题,她的身体凸凹有致,要拿文化一点儿的词汇来赞美,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挺好,他很欣赏。闻月说:“挺好你干吗心不在焉?干吗哆嗦?你不至于骗我吧?你骗我就没意思了。要不你是个口头革命派?”穆仰天一时找不到理由来证明自己是不是口头革命派,掩饰说你能不能严肃一点,不说废话,给我点支烟去。闻月嬉笑着,说正经事没见你开张,弄那么多铺垫,和解放公园里那些吊半天嗓子不开场的京戏票友差不多。

闻月说罢起来,光着身子下床,自己先去放外套的门厅里喝了几口水,再找出香烟来点着,烟点着了,回到卧室,没递给穆仰天,拉过一只椅子到床边,盘着腿坐在椅子上,自己叼着烟抽起来,一边抽一边眯了眼对穆仰天说:

“你歇着,我说个笑话给你听,让你放松放松。我上大学时,交了一个男朋友——我是指我第一个男朋友——他是打棒球的,手特狠,肌肉特结实,球打得刁,跑起来像一只野驴。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都不行,每次都草率了事。我问他出了什么问题,你猜他怎么说?他一脸委屈,说那得怪你,你别长这么好呀,你身材跟魔鬼似的,老让我害怕,担心你是什么变的,完事以后吃了我,这么一害怕就分散注意力,不草率能怎么样?”

闻月说完,自己哧哧地笑,指尖儿上一抹淡淡的青烟升起来,顺着她的头顶袅袅而上,在吸顶灯边一点点飘散开。

穆仰天不笑,也没觉得这个段子有什么好笑,倒是觉得闻月桐油刷过似的细腻的身体,慵倦得像文艺复兴时期翡冷翠的大理石雕塑,这么诡媚迷人的一个年轻女人,光着身子坐在30年代老城区的一套日式木板房的老宅子里,嘴里叼着一支瘦细的香烟,讲着那样的情色段子,那种感觉有点不伦不类。

“别生气,”闻月朝穆仰天脸上看了两眼,误会了穆仰天的意思,说,“我只是讲个故事,是我自己的,没说你草率。你是太紧张,启动不了,还没到草率的时候。你要大度一点,听得进去表扬,也听得进去批评。我再说一句,别看你有过婚史,其实我早看出来了,这方面,你还是个雏子,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经验,等有经验以后,你会让人吃惊的,对此我有足够的耐心。”

闻月说罢,也没让穆仰天吸烟,把吸了半截的香烟摁灭在烟缸里,就着茶杯漱了口,重新上了床。接下来,两个人又试过几次,穆仰天忙得一身是汗,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仍然没有作为。

闻月这回怀疑了,不再说笑话,问穆仰天是不是ED①,有障碍?穆仰天沮丧得要命,说你他妈才阳痿!闻月笑,努力压抑着不刺激穆仰天,说我阳痿你试试看,我连机会都没有就让你给判死刑了。

穆仰天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不肯像条大马哈鱼似的光着身子躺在那儿让人评判,索性穿了衣服起来。闻月也穿了衣服起来,把穆仰天推进卫生间里,替他调试了水温,让他冲了个澡,自己再换了他,淋漓尽致地冲了个澡。两个人闭口不提床上的事,闻月又去点上煤气炉子,冲了速溶咖啡来,两个人坐在卧室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咖啡,聊文明强盗索罗斯和亚洲经济危机。聊到半夜,闻月看看头发干了,梳了头,穿上外套,送穆仰天下楼,穆仰天开了车回自己的家。闻月不上楼,说要回江滩边的吧街再喝上一杯。穆仰天要送闻月一脚,闻月不要,说喜欢凌晨时分一个人坐在的士上的那份寂寞。两人在楼下分了手。穆仰天把车驶出巷子口,停在黑暗处,看着闻月低了头,身体松弛着,双手插在裙裤兜里,从巷子口出来,一个人鞋跟儿清脆地上了街道,走出一段路,然后站下,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走了。

穆仰天回家以后洗澡刷牙上床睡觉,牙刷过以后还觉得齿间有咖啡香,人钻进软和的被窝里,想了半天,想不出来闻月的咖啡是什么牌子的。

后来两个人又试过几次,每一次的结果都很糟糕,可以说是一事无成。

越是这样,穆仰天越想证明自己,情绪上就越来越紧张,身体上也越来越放不开。穆仰天一紧张,闻月也紧张了,虽说事先她尽力协调好了气氛和环境,尽可能地发挥自己来迎合穆仰天,有时候还异想天开,来那么一点儿创造性的怪念头,比如真把穆仰天当做没有经验的雏子,关了屋里的大灯,在温馨的台灯下给他讲情色段子听,或者压住了节奏,故意拖延上床的时间,让穆仰天在按捺不住中主动采取强有力的行动。可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用。穆仰天开始做成什么样,接下来仍然做成什么样,半点儿进步也没有。有过这样的经历,穆仰天就彻底放弃了,不再和闻月上床。

闻月很失望,想要弄明白,问穆仰天是不是一直这样,如果一直这样,就该去看看男性专科门诊,两个人的关系相反不是最主要的了。穆仰天心里窝囊得很,想自己和童云在一起时,不分白天黑夜,爱起来排闼直入,径直往死里去,是真正的死去活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现在的问题,自己也说不清出在哪儿,让闻月那么一说,心里后悔得要命,有一种把什么东西弄脏了的感觉。闻月见穆仰天闷在那里只是抽烟一句话也不说,误会了穆仰天,认为他只是拿了她当层面上的异性朋友,不肯和她作身体上的交流。闻月自尊心有些受打击,问穆仰天是不是对她没有兴趣,要没有兴趣就直截了当说出来,两个人老大不小,加在一块儿能领一份退休金了,就算往传统的伦理道德上说,也都是缺了谁也能过日子的好公民,不行就好说好散,别弄得腥不腥臭不臭的,一个像做了联合国难民署的工作人员,另一个像做了赈灾工作对象。

穆仰天不说自己对闻月没兴趣,也拿不出对闻月有兴趣的硬指标来,但童云那张樱桃般透明的脸庞,本来已经随着日月渐渐地抽象化了,这时却不断地透过洇渍的黄梅雨浮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让他对自己的恶心一阵阵地往上涌。穆仰天觉得自己整个儿就是一个孱头,不能永垂不朽在过去,又不能建功立业在当下,既虚伪又没用。

闻月见穆仰天无以对答,想她的话直是直了一些,到底是切中弊端,说对了,穆仰天是对她有戒备,或者先前没有,现在倦怠了,又偏偏要把成功男士的架子端着,不肯把放弃说出来。闻月怆怆的,就对两个人的关系生出了悲观之意。

有一次,两个人在“名典”喝咖啡,闻月问穆仰天放不放糖?穆仰天说不放,他不喜欢在咖啡里放糖。闻月说那你是不喜欢生活中有爱情。穆仰天问谁说的?

“塔列兰①。”闻月端起杯子来,借着舒适的烫喝了一口咖啡,“他说,熬制得最理想的咖啡,应当黑得像魔鬼,烫得像地狱,纯洁得像天使,甜蜜得像爱情。你不喜欢咖啡里放糖,可见爱情上是没有收获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说对了我。”穆仰天看了一眼咖啡杯里悬浮着的泡沫,再抬头看闻月,“但我承认我是糟糕的,至少是太麻木了吧。”

闻月不是那种容易被打倒的女人,很快调整过来,自以为是地安慰穆仰天,说:“没关系,你就是对我没兴趣,说出来我也不会怪你。你一定要憋着让自己难受,我也没办法,救不了你。”见穆仰天没有开口,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你也别不好意思,或者我就替你说出来。你们男人,个个儿一样,嘴里说着要女人的洁白无瑕,其实真正喜欢的,是狐狸精那样的女人,要人美丽,要人风骚,聪慧可人自不必说了,侠骨柔肠、多才多艺、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一样都不能少;这还不够,又不能忸怩羞涩了,又不能拈酸沾醋了,平时深藏不露,关键时刻救公子于危难之际,那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怜见,忙得女人怎么做都不是,一个个恨不得做了长尾巴的动物,来世有一张狐狸脸才好。”

闻月说着一件形而下的事,竟然说出一番形而上的话,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分析煽动起来,男人女人的分类学说完,再拿准了穆仰天补上一句:

“不管承不承认,糟不糟糕,麻不麻木,你肯定有问题。”

闻月那样说,穆仰天即使嘴上不承认,心里也认定闻月说出了一定的道理,他是那种在感情问题上陷得太深,假装要走出来,其实拔腿太难的人。穆仰天那时是被逼在一个角落里,进退不得,不说自己有没有问题,冷笑着说闻月:

“你学金融的,该拿外汇做战场,怎么对文学感兴趣,说起蒲松龄了?”

“我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闻月在自己的境界里,身心都与穆仰天隔阂着,和穆仰天不在一条轨道上,不接穆仰天的茬,总结说:“你太爱你的妻子了。”

“我说过了,”穆仰天被刺疼了,粗鲁地说,“不要提她。”

闻月抬头看了穆仰天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伸手端起咖啡。那以后,果然就不再说什么。

穆仰天和闻月后来分手了。是闻月提出来的。闻月把事情说得轻轻松松,却再直白不过。

“你并不准备和我结婚,也没看出有包我做情人的打算,我把姿态放得再低,总得图一头,现在一头也图不上,我又何必?”说罢,闻月又洞悉一切地补了一句:“你走不出你妻子的阴影。你真可怜。”

穆仰天没有作任何的辩解。他的确走不出那个阴影。那个阴影太浓太重,把他包围得严严实实,让他完全透不过气来。而且,连他自己都看出来了,他并不在意是不是要走出那个阴影,或者说,他是迷恋着那个阴影的,希望那个阴影永远笼罩着他,根本没有打算要走出来。但这些话穆仰天都没有说给闻月听。相反,闻月提出两人分手的话,让穆仰天松了一口气。穆仰天承认,在他与闻月的交往中,他欠闻月的。闻月为人率直,态度明朗,毫不隐瞒个人欲求,有时候大大咧咧,有时候理性得要命,让人接受不了;但不管她嘴上说什么,行动上怎么做,其实两个人的交往一直是她在照顾他,并且暗地里体量他。她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为她做什么,除了希望两个人在关系上能走到没有什么可以再保留的位置上去。即使在这件事情上,最终她也还是在原谅他。穆仰天十分清楚,闻月口无遮拦,说娶呀包呀的话,那是个玩笑,是在已经知道两个人缘分不到,根本没有前途,只能分手的时候,说出来给他这个男人听,让他这个男人在分手之后,保持住虚荣心,在接下来的生活中,不必留下无能的自卑遗患。这样说,闻月正是一个知道疼怜男人的好女人,知道退一步让人直了腰过去的好女人,该全世界有眼睛的男人拿她敬重才对;而他却连男女交往中最基本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他没有再挽留她的权利,让她主动提出“休”掉他,算是他穆仰天最后能做的一件事情了。

分手那天,穆仰天提出请闻月吃一顿饭。闻月笑,说:“你还真当一回事,心里有愧呀?别那样,那样我就不自在了。”穆仰天想在最后时刻留下点好印象给对方,也学着对方的口气开玩笑,说:“你已经给我面子了,就当面子没给足,这回给足。”闻月听了并没有笑,抚了一下额前的散发,说:“我们只是没有那种关系了,以后还是朋友,又不是不见面,你要想请我吃饭,什么时候都行,我保证把你的饭局排在最前面,这次就算了。”穆仰天怎么做都不讨好,犯了犟,坚持要请闻月。闻月拗不过穆仰天,忍不住再开了一句玩笑:“老实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我还没见过哪个男人有这种认死理的犟劲儿。好吧,就当咱们前面的不行,最后来一次意淫。”

说好了穆仰天请闻月吃饭,地方由闻月选。闻月选了去武昌户部巷,说喜欢那种拿土碗斟红酒喝,五爪金龙抽着凉气嘶嘶地啃牛骨头的豪气。不是穆仰天喜欢的“香格里拉”和“东方”,可闻月说了喜欢,坚守住自己被请的权利不放,又说那地点和吃相都极致得很,而且那份去晚了要等着翻台的热闹和毫不讲道理的人气,真该穆仰天这种生意场上的打拼者悟一悟的。穆仰天拗不过闻月,同意了,事后一想,缘起是要请闻月吃饭,闻月却要带他去讨事业上的觉悟,说到底,还是她在照顾他。

闻月那天打扮得很漂亮,平常总是熨帖的套装或休闲裙的她,那天却换了一件飘然到脚面的湖蓝色吊带裙,发式也做过了,斜出一片来半遮住一只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漂亮得很。人却有些伤感,先是一句话也不说,抓了牛骨头在手里啃,啃得像个饥肠辘辘的灾民。后来喝了一点红酒,两颊绯红,眸子明亮,饭吃到一半,突然抬了脸起来对穆仰天说:

“那天我给你讲的那个笑话,我没讲完,你现在还想不想继续听?”

穆仰天正用公筷拨了清蒸鲩鱼的肚腩下来,往闻月的菜碟挟,有一段时间没明白闻月说的是什么,停下来拿眼睛看闻月。

“我在大学里的第一个男朋友,”闻月说,“就是打棒球那个,你忘了?”

穆仰天恍然大悟,说:“没忘,像野骡子,手特狠的那个,对吧?”

“对,说的就是他。我不是说他不行吗,他不是反过来埋怨我吗,他埋怨我身材太过分,魔鬼似的,让他精力无法集中。我后来回答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长成萝卜的样子?我长成萝卜的样子你就能专心致志了?”

闻月说完哧哧地笑,举了酒杯起来,并不和穆仰天碰,自己一饮而尽,然后点着一支瘦细的香烟,人坐在那里发着呆,再也不说话,也不笑了。穆仰天往她菜碟里拨了不少清蒸鲩鱼,那以后也渐渐凉在那里。离了骨刺的鱼,再一凉,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