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亲爱的敌人

童云死后,父女俩的生活逐渐缓解,从最开始的惊悚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恢复过来,慢慢趋于平静。

在处理完童云后事并且送走姥爷姥姥的那天晚上,穆童对穆仰天发作过一通,此后再也没有发作过,甚至没有在穆仰天面前提起过童云的名字,好像父女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件事情似的。穆仰天被穆童说成凶手,说成是他亲手杀死了童云,心里很难过,像刀子扎。那天晚上,穆仰天又痛又悔,彻夜未眠,人靠在床上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想着和童云两人跳双人舞时,童云大汗淋漓说出来的那句谶语:“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弄死的。”那句话和女儿的“是你杀死了妈妈”何其相似,它们交替在他脑子里回响,一直纠缠他到第二天早晨。

天亮的时候,卧室里早已是烟雾弥漫,穆仰天听着街上已经有了洒水车的音乐声,看看天已渐亮,于是下了床,打开窗户,放烟雾出屋,自己去卫生间里洗漱了,换了衣裳,眼里布满血丝,从卧室里出来。

穆童比穆仰天起得更早,已经洗漱好了,穿着黑底红格子呢短裙,白色衫领翻得整整齐齐,书包抱在怀里,规规矩矩地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和往日一样,等着穆仰天送她去学校。

父女俩很简单地一问一答:

“收拾好了?”

“嗯。”

“没落下什么?”

“嗯。”

“想吃什么?”

“随便。”

“豆皮①怎么样?”

“嗯。”

“把围巾围上,手套戴上,走吧。”

穆仰天把手伸给穆童。穆童犹豫了一下,牵住了。去门厅里换了鞋。开门。关门。进电梯。出电梯。擦着在大厅抹地的物业保洁员的滚筒拖毡出了大门,钻进冬天的大雾中,去街上吃早饭,然后去学校。

除了吃早点和穆仰天去泊车位开车出来的时候,穆童一直让穆仰天牵着她的手,没有反抗。

穆仰天把车停在穆童身边,够过身子去,打开车门。在穆童攀着车门往副驾座上爬的时候,穆仰天看了一眼女儿的头。女儿的小辫儿梳得整整齐齐的,只是没有花儿。

穆仰天知道,事情并不那么容易过去。那是这个家庭的飞来横祸,对他和穆童,同样都是致命的。说事情很快就能过去,那是彻头彻尾的骗人。

可是,穆仰天必须战胜这些。他没有在事情发生之后去杀人放火,去报复这个世界,而且承认自己还有个不曾长大的女儿,他得对没有长大的女儿负责,他等于是承认了童云的死,承认了这场致命的家庭横祸,在这样的承认中,他没有了退路,只能往前走,做一个战胜者而不是退却者。

穆仰天惟独没有想到,童云的死是一场真正的灾难,这场灾难的意义不在于童云死了,被一辆失去了控制的载重货车撞得面目全非,而在于童云人不在了,她留给他们的疼还在,一点一点,牵肠挂肚,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点都有可能突然袭来,让他和穆童猝不及防,而且举步维艰。童云的生命和他以及他们的女儿联系得太紧。他们是根和蔓和瓜的关系,皮和肉和骨头的关系,花茎和花蕊和花瓣的关系。童云的离开,让他和女儿的世界天塌地陷,并且残缺得无法弥补。他和女儿失去了平衡,再也回不到往日的快乐生活中去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是童云制造了他和女儿未来生命中解不开结的灾难——她用她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短短十年,换取了他们剩余下的所有生命的不再有意思和不再有意义。

童云的后事处理完后,穆仰天没有急于回到公司去。他向公司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把生意丢给助手赵鸣,关了手机,拔了电话插头,待在家里,闭门谢客。

每天早上,穆仰天早早地起来,出门给穆童端早点,或者去厨房里给她做水煎蛋,煮了牛奶,泡了麦片,然后叫穆童起床洗脸刷牙吃饭。早餐后,他开着车送她去学校,或者去医生那里做心理治疗。送走穆童,他回到家里,脱去外套,泡上一杯茶,点上一支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等着中国电讯的提醒服务提醒他时间到了,才从迷糊中醒过来,在烟缸里摁熄烟蒂,取了外套,去门边换下拖鞋,出了门,进了电梯,去车库里倒出车,到学校接穆童回家吃饭。

童云生活俭朴,清清静静的,没有任何嗜好,只是喜欢喝茶。平时下班回到家里,把家务事处理完,洗了澡,换下工作装,换上干净的休闲装,童云会给自己泡上一杯刚下树的新茶,抱着女儿的布袋熊,慢慢地喝着,隔着宽大的露台看天空中慢悠悠飞扬着的悬铃木花絮。童云喝茶的样子优美极了。她喝茶时从来不坐在椅子上。她总是赤着脚,盘腿坐在棕泥色让人心里踏实的原木地板上,下颏微收,小腹内敛,腰身笔直,像一只出自民间古窑的细颈瓷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像捧着一个刚摘掉脐带的婴儿,微微俯下颌来,嘴唇勾住杯沿儿,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脸上露出安静的微笑。那微笑古典极了,在若有若无的蒸气里时隐时现,让人看了心动。

在失去了童云的日子里,穆仰天撕心裂肺地想念童云。想不回童云的人来,他就喝茶,而且学着童云的样子喝,从滚烫的茶水和若有若无的茶香中,一点点寻找童云的体味和笑靥。他还抽烟。他觉得想念是一件太苦的事情,他一个人对付不了,得依靠一点什么。

起床。洗漱。水煎蛋。换下拖鞋。出门。进电梯。取车。去学校。回家。泡茶。盘腿发呆。再出门。再进电梯。再去学校。再回家。

靠这样千篇一律的日子,穆仰天消磨某一个人离去之后的失控和失重。

他们不提童云,不提那个曾经做过他们妻子和妈妈的女人,不提他们热爱却又背叛了他们热爱的那个女人。想念成了两个活着的人私下里自己的事情,由他们在自己的心里完成,并且拒绝交流。

穆童的儿童自闭症有所好转后,穆仰天回到了公司。

下属们都知道老板的妻子刚刚去世,也都知道老板和妻子好成一个人,犹如落了队的两只大雁,在空旷而寂寥的天空中彼此依赖,要去很远的路程,谁也不能少了谁,其实是四只翅膀的同一个生命;现在翅膀去了一半,生命从中撕裂,剩下的那一半,等于是死过去了一次,纵使活过来,也只剩了一半,不健全了。下属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事情,怎么宽慰不再健全的穆仰天,也不敢贸然过来问安,一个个躲在自己的办公间里,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轻手轻脚地办事,在无声的小心中,反而都哀伤起来。

赵鸣现在已经是公司的副总了。先前不是,只是公司的公关部部长,管着办公室的一摊子琐事,主要的工作是陪客户和关系户吃吃喝喝。这些事赵鸣行,而且拿手。穆仰天在家里处理童云后事的时候,担心自己不在,公司里群龙无首,便下了一纸文件,把赵鸣提起来当摄政副总。毕竟是当年一起满街追姑娘的死党,比别人放心。话虽不能这么说,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赵鸣当上公司的副总,的确是童云帮的忙。

穆仰天决策果断,赵鸣办事灵活;穆仰天大事清晰,赵鸣小事周密,两个人在生意上的默契配合,大家都能看出前景。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这样的配合是有主次之分的。公司虽说是股份有限公司,可资本中,一半由银行支撑,剩下的一半属于穆仰天。穆仰天做着老板的位置,又和赵鸣有约在先,当年急赤白脸争论美腿分数的事情,当然就不会发生了。腿美不美,美成什么样,一律由穆仰天当终评委主任,赵鸣只是记分生,间或让赵鸣上台去张罗张罗发奖的事,弄个露脸的活儿,那是穆仰天不想见了谁都一脸笑容,想躲清静,叫台前是仲,台后是伯。

赵鸣跟着穆仰天在江湖上闯荡了数年,目睹了穆仰天由生到熟的杀手成长过程,因此口服心服,同样也目睹了穆仰天和童云从相爱到生离死别的整个过程,因此也替穆仰天难过。童云出事后,赵鸣就跟自己的姐姐出了事似的,当时就流下了眼泪。那以后赵鸣里里外外帮着张罗了两天,知道穆仰天悔成什么样,疼得什么样,该说的话,反反复复说了几箩筐,再没有新鲜词了,就在一旁守着,埋头抽闷烟。等穆仰天回到公司,赵鸣也不再说什么,先让人送了茶水进总经理办公室,通知办公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穆总,市长来了也说穆总在休息,改约时间。估算着那边适应过来了,赵鸣自己去了总理经办公室,简单地向穆仰天汇报了一下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公司的情况,递交了工作日志和财务报告,拍了拍穆仰天的肩膀,回自己的写字间听电话去了。

穆仰天在离开了数日的办公台前坐下来,恍如隔世。他看了看赵鸣留下的财务报告,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连自己坐在这里都有一种不真实的荒唐感觉。

赵鸣一会儿又进来,汇报说:银行的贷款谈下来了,对方点数要得狠,运作上会吃一些亏,但毕竟做下来了,贷肯定没问题,只是点数究竟给多少,需要穆仰天拍板。赵鸣问:是不是晚上在“东方大酒店”摆张台子,打点对方一下?

穆仰天听了,脸上没有半点喜色,愣愣地看了赵鸣一会儿,好半天,看出赵鸣是在那儿等着他的话,就说:哦。

赵鸣站在那里看穆仰天。穆仰天还是高高大大的,西装笔挺,肩膀削硬,头发新剃过,露出森森的铁青,看动静,是能搅起风云的角色。可同样的一个人,脸上却是干干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嘴角却不再抿紧,微微启开,分明是散了神,魂已经不在了,人其实是废掉了。

赵鸣不忍心穆仰天那个样子,走过去,把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掩上,再返身去一边,给穆仰天倒了一杯水,水杯放在穆仰天面前,自己在穆仰天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掏出烟来,递给穆仰天一支,探身替他点着,自己衔上一支,点着,吸一口,推心置腹地说:

“童云已经走了,你就真是奇诺·李维斯①,也不可能上演一场生死时速,把她追回来。穆童年纪还小,你的生活也得过下去,不能总这么愁眉苦脸的,像颓青一样。再说,你也不年轻了,不像颓青。”

穆仰天端起桌上的烟缸,缸沿搁在嘴边。赵鸣停下说话,看着他。穆仰天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知道拿错了,把烟缸当成茶杯了。于是把烟缸放下,掏出纸巾,抹去唇边的一沿烟灰,说:“道理我都懂,你不用给我说这些。”

“懂你还这样打不湿拧不干?仰天,我跟你这些年,虽说有约在先,对外我叫你穆总,对内咱们还是兄弟,该说的话,就算你不愿意,就算再难听,我还得说。你得把这一关挺过去,你得像个男人,往人前一站,说话分贝一丝不低,走路频率一拍不慢,头仰着,眼眯着,嘴角露出坚毅的线条,疼成什么样,也微笑着看世界,把日子扛着,把穆童养育成人,这你穆仰天才配叫穆仰天,才对得起人家童云,否则你就是混蛋,白让人家童云爱你一场。”

赵鸣说得很激动,而且他连混蛋的话都说了,他是真把穆仰天当一回事,真把同朋友的关系当一回事,所以他才关上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不让外人听见他说的话。他绝望地想,不就是个副总吗,不就是百分之二十的干股吗,我不要行不行?

赵鸣说的这些话,穆仰天其实早就想过,想过了无数回,想得脑子都硬了,也正是这一点,做成了他撑下去的底线。但事情通过赵鸣的嘴说出来,而且由他嘴里说出“爱”这个词,却让穆仰天有些震惊。穆仰天这才知道,自己回到公司前,剃了头,刮了胡子,换了干净衣裳,而且特意地,选择了一条表达自信心的小蓝星领带,他以为这样做已经相当缜密了,无懈可击了,谁知在外人面前,自己仍然糟糕得一蹋糊涂,不能再糟糕下去了。

穆仰天的腮帮子动了动,抬了眼看着赵鸣,看一会儿,把手中点着的香烟摁熄在烟缸里,空手揣进衣兜里,再出来时带了一盒“云烟”出来,往桌子上一丢,说:

“晚上的事,你安排吧。我参加。”

赵鸣看了穆仰天一眼,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手中的烟蒂插进烟缸里,和穆仰天那只烟蒂并排而立,摸过桌上的那盒“云烟”,揣进口袋里,转身走出总经理办公室。

很长一段时间,穆仰天并没有从颓废中挣脱出来。烟戒了两天,第三天又开了戒,这回是一天两包“云烟”,比戒烟前还过分。头剃了,留着胡子;胡子刮了,鬓角没修;小蓝星的领带百年如一日,制服也是它,休闲装也是它,老也不见换,花痴似的。有一次和客户谈事,谈完后客户出了总经理办公室,看看穆仰天没跟出来,拿不准地问赵鸣,穆总是不是海归派?比尔·盖茨的自传里没见着这样的装束呀?赵鸣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就一本正经地问客户,知不知道蓝色象征什么。

“智力?”对方犹豫地猜,“和平?室女星?”

“你懂得不少。”赵鸣夸奖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表扬说,“不过还得加上两个:沉思和凉爽。穆总最近在研究戴维·方坦纳①,对颜色的象征意义感兴趣。”

对方便恍然大悟,说“哦”。哦过了以后又犯糊涂,还是没弄懂,这和颜色的象征意义有什么关系?!

穆仰天热爱生活,不是因为生活是一种必须的经历,生下来大家一样蝼蚁般地混日子,混到生命终结是个头;而是因为生活中有值得他热爱的人和事,因为这个,他把生活当成一回事,尊重生活,愿意为生活去拼搏打熬。比如他赚钱,是因为他有他所爱的女人和孩子,他要他的女人和孩子有钱花,不受贫穷的伤害,整天漂漂亮亮的,想做鱼就做鱼,爱当鸟就当鸟,是在信心的海水和天空里。那是他的女人们,他喜欢她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喜欢她们因为生活的满足而快乐地大叫。要是这一切都给糟蹋了,还有什么值得他去热爱呢?

赵鸣人背后替穆仰天树立形象,谁要对穆仰天的萎靡不振白一下眼,他敢上去抽人家的脸,真要动起手来,他一手捏打火机,一手拎灭火器,愣敢摁出火来做焚火犯。当了面,没人的时候,他就改了身份,做穆仰天的心理问题咨询师。这还不够,穆仰天下班回家以后,他把公司里的中层干部留下来训话,拿手指头挨个儿戳着鼻子警告,说任何人不得议论穆总的边幅和脸色,违者以他妈的破坏公司形象罪论处。赵鸣这样做,不谓不辛苦,可是不起作用。

赵鸣有一次突然问公司财务总监:“你知道莫里茨这个人吗?”财务总监被问了个正着,莫名其妙地看赵鸣。

“你说莫里茨?规化办的?”

“葡萄牙的精神病学家。”

“他怎么啦?”

“倒是没什么。不过他有一些病人,躁狂性精神病那一种,他给他们实施双侧前额叶脑白质切除术,就是切脑子,结果病人不吵不闹了,变得迟滞和痴呆,整天睡大觉,连饭都省下来了。莫里茨因为这个拿了诺贝尔医学奖。”

“赵总,我没听明白,你说的那个什么切除术,它和公司的发展有关系吗?”

“那要看怎么说了。我的意思是,有没有相反的办法?比如说,同样把脑子锯开,同样在什么地方割掉点儿东西,但结果不同,是让不吵不闹、迟滞和痴呆的人变过来,哪怕变成躁狂性精神病人?”

赵鸣说是说,没有真去找莫里茨。对穆仰天的萎顿,他是理解和宽容的。他还知道,对穆仰天急不得,穆仰天那里不光是他自己,还有一个让人费心的女儿穆童。

穆童过去是只叽喳鸟,整天嘴里不停,从一睁眼说到钻进被窝,连梦里都格格地笑,或者委屈地抽搭,睡得极不老实。童云去世以后,穆童的话越来越少,像个小大人,梦里没有了笑声,有动静也是啜泣,一啜泣就是半宿,穆仰天摇都摇不醒。而且别的没学会,跟着穆仰天学会了皱眉头。

穆仰天一开始宽慰自己,想这是正常现象,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九岁的孩子,犹如一只失去了母鸟的小鸟,伤感肯定会有的,失落肯定会有的,哪能没有变化。穆仰天提醒自己要耐心,尽量克制不对女儿发火,努力去照料失去了母亲的女儿,让她渐渐缓过劲来。穆仰天还给自己定了一个规则,女儿的事情,他永远放在自己的事情之前,放在公司的事情之前,而且,他要尽可能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她。

穆仰天想,只要他多一点耐心,再多一点耐心,不让原先来自两个人的爱因为一个人不在了就少去了一半,女儿是会慢慢恢复过来的。

穆童在不断地长大,磕磕碰碰的事情没少过。比如生病什么的,再比如和哪个同学闹了矛盾。这些问题是每个孩子在成长期间都会遇到的,没有什么希奇,穆仰天认定自己能招架。

穆仰天最担忧的是穆童是否会变得消沉起来。可他的担忧一点用处也没有,这一点很快就应验了。童云去世之后,穆童开始变得古怪精灵,人倒是不消沉,却总是喜欢和人作对,很高兴的事情,别人拍巴掌,她在一旁冷笑。学习上也开始大幅度退步。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每天还是照常上学放学,回家来也做作业,可那样的作业基本上是鬼画桃符,与学业的长进无关。小学四年级上半学期时,穆童的综合成绩还是全班第五名,到了下半学期,成绩飞快地降到全班第三十八名,中队委给抹到了小队长,语文课代表的资格也取消了。

穆仰天很着急,约穆童的班主任谈过好几次。班主任先还安慰穆仰天,为穆童的学业退步表示遗憾和歉意,并且订下双方协议,学校和家长联手,要帮穆童度过难关。到后来,班主任没了信心,对穆仰天抱怨,说我这个班单亲家庭的孩子不光穆童,有十来个,大多数是离异,比穆童惨,人家离异家庭的孩子也没这样,一多半在成绩好的孩子当中。又批评穆仰天,你们做家长的,要多关心孩子的成长,我知道您是挣大钱的,挣钱没有什么错,可挣再多钱,孩子废掉了,你要钱有什么用?

这些还不算,穆童情绪上时常波动,消沉的时候有,亢奋的时候也有,到了初中一二年级,居然有了暴力倾向,真正成长为小魔女了。有两次和同学矛盾闹大了,带了死党小慧一块和对方打群架,脸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受到学校处分,回来器宇轩昂地宣布这星期不去学校了,打死也不去了。穆仰天以为女孩子臭美,不愿意让班上的男生看到脸上的伤痕,想在家里养伤,便依了她。谁知穆童并不臭美,留在家里也不是为了养伤,是打电话给她小学时一个母亲在医院工作的同学,托同学给她灌一瓶医用硫酸,为的是往对头的脸上泼,让穆仰天差点儿没把眼珠子惊诧得掉出来。

穆仰天那一吓非同小可,黑着脸把穆童训了个头朝地脚朝天,然后一个个给穆童的同学家里打电话,通报正在酝酿中的硫酸事件,要他们防范于未然;再手忙脚乱地在家里清理了一个晚上,凡是带点儿化学掺和剂的东西,一律坚壁起来,连洗洁精都清了出来,锁在衣柜里。

有一段时间穆童迷上了机器猫叮当①。她对叮当出生于2112年9月3日、身高一百二十九点三厘米、胸围一百二十九点三厘米、奔跑时速一百二十九点三公里、遇见老鼠时弹跳高度一百二十九点三厘米、体重一百二十九点三公斤这些事了如指掌,对叮当的法宝N。S徽章、暗记面包、时光机器、自动万能工程机械、过去时照相机、随意门、饮料水龙头、竹蜻蜓螺旋桨和立体影印机羡慕不已,老是缠着穆仰天问,她有没有可能像叮当一样,在一次午睡中被老鼠咬掉耳朵,然后哭上三天三夜,从此变成一只21世纪的高科技机器猫,但却是残次品?

没几天,穆童的偶像换成了亚平宁金童皮埃罗①。穆仰天看球,熟悉皮埃罗。皮埃罗具有艺术家的气质,天真而谦和,内心深邃,充满激情、灵感、想象力和创造性;他球踢得和普拉蒂尼、巴乔②一样贵族,但人比那两个坏小子更英俊。别说穆童,就是穆仰天也非常欣赏他。

穆童对皮埃罗的崇拜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电视里有尤文图斯队的球,她什么事情也不会干了,只会呆在电视机旁,做皮埃罗忠实的足球宝贝。皮埃罗在绿茵场上用各种花招戏弄对手的时候,她眸子放光地大声尖叫;皮埃罗在禁区左角附近玩他拿手的勾魂一脚时,她停止了尖叫;瞪大眼,睫毛微颤,拼命捂紧嘴,额前浮动着一片红晕,紧张得要晕厥过去,然后就是长时间地对着电视屏幕发呆。

过了一些日子,穆童对皮埃罗的热情渐渐消褪,转而迷上了反町隆史③。那个有着灿烂迷人笑容和健康野性外形的阳光男孩儿,总是把她弄得泪水迷离。有一段时间,穆童对反町的小恋人稻森泉恨得咬牙切齿,对出演反町对手戏的广末凉子和藤原纪香没有一个好眼色。她整天躲在房间里用香水信笺给反町隆史写情书,一写几十封,写完头发也不梳,眼屎挂在脸上,昏昏沉沉穿过马路,去邮局寄礼仪函。到后来,穆童干脆热昏了头,发展到偷偷联系青旅的旅游线路推销员,买了出境游团体机票,背着一只小双肩包,兜里揣着电子宠物丁丁,要去汪洋中的那个岛国找反町私奔,幸亏穆仰天发现得及时,从录音电话里查到了旅游公司推销员的业务号码,打电话向业务员核实,然后采取果断措施,驱车赶往机场,在机场候机室里把人截住,押解回家,才没有闹出让反町隆史的签约公司和中日两国外交部门难堪的事情来。

私奔事件平息了,穆童哭了两次,绝食一天,但很快就忘了这一茬,以后什么事也没有。穆仰天紧张得要命,每天往学校打两个电话。王家墩机场、天河机场、客运码头、长途汽车站,凡是能运人出武汉的运输部门,他都把那个部门的问询处电话输进自己的电话里,一天到晚提防着,准备了随时平暴。

有一次,穆童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放反町主演的《沙滩男孩》,穆仰天在书房里收传真,隐隐约约听出来了。穆仰天吓一跳,丢下传真件,扑出客厅来关电视。穆童起身去冰箱里拿可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反町老了。把穆仰天说得一愣,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后来穆童抱了一大包薯条,哼着歌上楼回自己房间,任电视在那里开着,自己关了门,躲到床上去给小慧煲电话,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那些狗娘养的男生的小话,再约着去洪山体育馆听童安格的音乐会,还格格地笑,用套了娃娃拖鞋的脚蹬墙。

父女俩有约定,不经允许,不得擅自进入对方的卧室。穆仰天在客厅里,听得出来穆童是脚朝天躺在床上,话筒夹在耳边,一边吃薯条一边挟着电话在床上打滚。穆仰天松了一口气,盯着电视里那个活泼而善解人意的男孩,茫茫然想起那个关于禅的著名故事——我都放下了,你怎么还背着?

穆仰天心里过着两个和尚的故事,回到书房,拿过读了开头的传真件看,看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笑过又发愣,脑子一点点拉直了往回过,自己也不明白,刚才自己为什么笑,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穆童私奔是初三时候的事,那以后,穆童对男明星们不大感兴趣了,她的兴趣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升入高中后,住校生活给穆童带来一些新鲜感,她把精力都集中到学校里,穆仰天也有了每周五天的清闲。父女俩的日子趋于平静,穆仰天的警惕性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那一天,穆仰天陪银行的客人在香格里拉饭店吃饭,回家很晚。穆仰天有些不放心周末在家的穆童,心不在焉,吃饭的时候往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偏偏都没人接。穆仰天在电话里给穆童留了言,说自己在外面有事,冰箱里有微波炉食品,食品盒里有操作说明,要她自己弄吃的,吃完做功课,然后衣裳丢进洗衣篮里,洗了澡上床早睡。

电话打过之后,穆仰天仍然心绪不宁,想着穆童打小从没有自己点火做过饭,从来是饭送到嘴边才肯动筷子的。穆仰天担心穆童不会用管道煤气,害怕她出事儿,越想越坐不住,干脆向银行的人赔笑告假,说女儿一个人在家,其实不是女儿,是格鲁吉亚巴斯斑台家族①的公主,他做仆人的,有些担不起,拜托告假回去守主子。赵鸣在一旁拿眼睛瞪他,牙齿咬得格格响,他装没看见,要赵鸣陪客人吃好玩好,都是自家人,不比北京部里来的那些周末考察干部,吉庆街的野村卖艺处不用去,“滚石”的新侏罗纪肚皮舞也不用去,酒喝好了,一车过长江二桥,去东湖边上的“听涛”茶舍看一回茶艺,喝武夷山的大红袍。这么说说笑笑把事情交待下去,出了中餐厅,径自下楼,从停车场里开出自己的车,匆匆回了家。

穆仰天回家的时候,穆童头上套着大耳机,身边放着五六听饮料罐,投影电视也没闲着,开在那里,在视听间里一边洗胃一边洗耳朵,就着可乐灌CD。她嘴里喝着,耳朵里听着,眼睛也没闲着,盯着电视屏幕。她看电视也不好好看,人躺在沙发上,头朝下,脚朝上,倒着看,两条光腿从睡裙里滑出来,吊在沙发背上不住地晃悠,开心得很。

穆仰天看看穆童不缺胳膊不少腿,不像是遇到灾难的样子,放心了。问吃过没有,穆童一片片地往嘴里塞海苔,人倒仰在那儿,摇着头。问为什么不吃,穆童不说话,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一只手老长地伸出去,摸边上的海苔包。

穆仰天回自己房间里换了衣服,再去厨房里,看看冰箱里有点面包,就去盥洗间洗过手脸,进了厨房,切了一片红肠,剥了两片球生菜,抹上沙拉酱,用微波炉给穆童做了一个三明治,再打了两只鸡蛋,做了一碗豆苗菜汤,端到饭厅桌上,要穆童吃饭。

穆童窝在视听间里煲CD,穆仰天叫了几次她才出来,拿了三明治,咬一口,指头塞进嘴里,吮去流淌出的沙拉酱汁儿,人往视听间走,立刻又窝回沙发里,套上大耳机,眼睛黏在电视上,拿面包下音乐电视节目。

穆仰天在厨房里洗过手,出来,问穆童听了他留的电话录音没有。穆童没听见似的,或者真的没听见,不答话。穆仰天没有等到反应,上楼去穆童房间里看了看。穆童的书包甩在那里,多功能写字桌子上空空的,一点作业的痕迹也没有。穆仰天就从穆童的房间退出来,走进视听间,摘了穆童头上的耳机,问:“怎么没做作业?今天学校没布置作业?”穆童懒心无肠回答说:“布置了,不想做。”说罢拿了遥控器起来,射击似的一摁钮,换了一个娱乐频道。

“不想做是什么意思?”穆仰天有些生气,说穆童,“你一不吃饭,二不做作业,回家就看电视,像什么话。”

“看电视怎么了?”穆童翻了翻白眼,嘴里噙着一片生菜说,“我又没有饭局,我又没人管,我反正都这样了,要像什么话?”

穆仰天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穆童晃悠的两条光腿是假相,开心也是假相,对自己有意见才是真的。穆仰天就在心里想,我在外面陪人吃饭,我那为的是挣钱,挣钱又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穆仰天这么一想,就觉得穆童完全被宠坏了,一点儿也不懂事,不体量大人,这么想着就有些恼火,不由分说,过去把电视关上了。

“去,”穆仰天皱着眉头对穆童说,“把汤喝了,碗洗了,上楼做作业,做完作业上床睡觉。”

穆童看了穆仰天一眼,没动,摸回遥控器,重新打开电视机。穆仰天上去摁掉电源开关,转了身盯着穆童。穆童这回没有反抗,把遥控器丢在地毯上,从沙发上起来,走出视听间,走到餐厅的饭桌边,端起汤碗,毒药似的喝了一口,剩下的一口面包丢进汤碗里,随手从调料架上扯下一只清洁袋,连汤带面包倒进清洁袋中,走进厨房,清洁袋往垃圾盒里一丢,汤碗往厨台上一放,出了厨房,扬了下巴颏儿朝楼上走去。

穆仰天看出穆童是在抵制他,这让他更加恼火。他希望在童云离去之后,女儿能够承认这个事实,能够懂事一些,不要再那么任性,即使不能在大事上帮他一把,至少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在他忙碌了一整天,撇下重要客户,赶回家来替她做了饭之后,她能把它们都吃下去,把用过的碗洗了,而不是倒进垃圾盒和留在厨台上。穆仰天拿定主意要管教穆童,指点她把事情做了。

“站住。”穆仰天叫住穆童,朝厨房里一指,口气生硬地对穆童说,“去,把碗洗了。”

“不。”穆童在自己房间门口站下了,冷冷地瞥了客厅里的穆仰天一眼,“我不洗。”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洗。”

“凭什么不洗?”穆仰天气不打一处来。洗碗又不是对接空间站,又不是做托马斯全旋,三岁的孩子也能干,你高难度的低空飞行都能做出来,你如今四个三岁都超过了,怎么就不能洗?穆仰天提高了声音说:“你是病了不能洗,还是手被割了不能洗?总得说个道理出来。”

“我没病,也没割手,”穆童瞪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脸不变色地说,“我来例假了。”

穆仰天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穆童看了穆仰天一眼,摇摇晃晃,进了她自己的屋子,一勾脚把门磕上,那里面,半天都没有动静传出来。

穆仰天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脑子里嗡嗡的,有些失了控的发蒙,那么无所作为地站了一会儿,走进厨房,拿起汤碗,把碗收进洗碗机里,通了电源,听水声哗哗地流进洗碗机里。

穆仰天有些怆然,甚至有些愧疚。他不能判断女儿的话是不是真的。他甚至不知道女儿是不是有过了初潮。童云在的时候,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有关女儿的事情,比如女儿的初潮问题。她当然可以不告诉他,因为那是妈妈的责任,因为她这个做妈妈的在。可现在不同了,妈妈不在了,妈妈的责任得由当爸爸的来承担了。而他这个当爸爸的却在应当承担起责任的时候不知道女儿是不是来了例假、是不是有过初潮。

“我没病,也没割手,我来例假了。”

她们是他的两只腮,是他最爱的人,是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理由,几乎是惟一的理由。现在一只腮不在了,剩下的另一只腮在回避他,让他感到越来越陌生,让他在陌生之后不知所措。

“不为什么,就是不洗。”

他的家庭遭遇了一场蹂躏,命运粗暴地夺去了原本属于他的生活。经历过蹂躏的生活和过去不一样了。陌生的房子,陌生的人物关系,陌生的自己和女儿的相处,连床都变得陌生起来。一个女人的不在,怎么能够一下子改变这么多东西?怎么能够把世界都给改变掉?这样的地球,就算转动着,一点儿也没有受到影响,又有什么意义呢?一时间,穆仰天对这个残余下来的家庭突然失去了信心。

那天周末,鼎新外国语学校上午就来了电话,要穆仰天在学校放假前去一趟学校。

电话是一个女的打来的。穆仰天问对方是谁。对方说我姓卜,是穆童的班主任。穆仰天问是不是穆童出了事?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柔柔的,很好听,说是的。穆仰天心里一咯噔,问能不能告诉我穆童出了什么事儿?很好听的声音说,您别急,她人好好的,人没出事儿,只是有点儿情况,要和当家长的商量,电话里说不清楚,您来了就知道了。

穆仰天听说人没出事,放心了,把电话挂掉,心里仍然有些发毛,觉得电话那头的声音虽然好听,可好听的声音很理性,那后面埋伏着的,分明不是什么好事。这么一想,又趴在写字台前数了一遍日历,数出女儿进鼎新外国语学校的日子,满打满算不到四十天,这么短的日子,要按女儿的能力,倒是足够捅出一些不咸不淡的娄子来了,可就算手脚再快,怎么也不至于闹出惊天大案吧。

穆仰天心里打着鼓,把手头的事情放下,要赵鸣主持公司的部门经理会,自己开了车匆匆赶到学校,见到了穆童的班主任卜老师。卜老师是一个清秀得让人眼睛一亮的年轻女教师,她把穆仰天带到教研室里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自己坐在他对面,客客气气说了叫他到学校的原委。

事情发生在昨天。昨天校园里气氛怪怪的,班上的女学生们像是服用了大麻,一个个都很神经。事情的当事人之一是班长庄晓。庄晓是华师一附中转来的学生,三岁时妈妈就辞了职做陪读,守着他读书,带他到处参加奥赛班补习,从小学开始,年年在武汉市“楚才杯”作文赛上拿名次,又师从数学怪杰朱华伟,在国际奥林匹克数学赛上拿过银奖,成绩好得像天才科比,鼎新外国语学校以免交赞助费的优惠条件,说服他的家人,将他招进学校,拿他当镇校之宝。庄晓有了这样的经历,对谁都傲慢,根本不把穆童这种学习上不拔尖的女学生放在眼里。

穆童在气氛怪怪的昨天是最出众的一个。早自习之后,她神秘兮兮地跑到庄晓身边,和他讨论搜弧游戏天地里的秘笈宝典和攻略宝库。穆童后来慢悠悠地离开了,庄晓的背上就出现了一张字条:“我很自卑,一直没敢说出口。我现在坦白,女生们,我爱你们。”庄晓背着那张字条傲慢地走来走去,走到哪儿都引起一片笑声。可怜的庄晓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大家朝他笑是向他献殷勤,背着那张纸条上了三节课,直到上午最后一节数学课的任课老师发现了它。

庄晓气急败坏,情绪激动,满世界寻找肇事者。穆童好汉做事好汉当,满不在乎地对庄晓说,你别到处感谢了,推销书是我写的,要谢你就谢我吧。庄晓向穆童讨说法。穆童说庄晓是四月傻瓜,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两个人在教室里吵起来,惹了一大群同学围观起哄。庄晓说穆童疯里疯气,没教养。穆童还庄晓,说我的家族从人猿开始,教养得慢慢学,你的家族到猿人为止,想教养都没门儿。庄晓抵挡不过穆童的伶牙俐齿,找卜老师告状,说穆童干了坏事不检讨,还骂人。穆童被卜老师叫到教研室,一点也不怵,鄙视地撇了嘴说庄晓,连大仲马的话都不知道,还有脸当班长。还说庄晓白男生了,一米七的蛤蟆,PMP一个,除了告状拍老师马屁,一无是处,她才懒得和他这种发育不全的人起化学反应呢,凭什么呀。

正是下午自习课时间,私立学校的老师拿着高薪,风险与机遇共存,个个绷得很紧,都去教室里当魔鬼,鞭打快牛,教研室里人不多,适合平心静气的谈话。卜老师是那种身材出色形体训练更出色的职业女性,中式蓝印花外衣配黑色混纺面料长裤,姿势优美地坐在穆仰天对面,声音轻如游风,却十分动听。

穆仰天承认,女儿的学校是他见到过的最好的学校,连老师都像英国教会学校里培养出来的,淑女味十足,迷人且可爱。但穆仰天听了女儿的故事,怎么都觉得有些脸上发烫,臊得要命,心想穆童怎么会这样,往人家背上贴条子,让人家满世界丢人,还强词夺理,拿大仲马做圈子,让人往里面钻。穆童说话时思维的敏捷和言辞的尖锐让人难以应付,这一点穆仰天熟悉得很,一点儿也不觉奇怪。穆仰天只是想不通,这个打小用强生婴儿沐浴露洗出来的女儿,这个用SPIRULINA维他命喂大的女儿,这个从两岁起怀里就永远抱着两升装可乐瓶的女儿,怎么就变成了小魔头,让他这个从来没有懈怠过的五好家长,为了她捉弄班上优秀的男同学被老师叫到学校里来挨训?

“对不起,”穆仰天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对卜老师说,“实在对不起,没想到给学校和庄晓同学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回去以后一定教育穆童,让她向庄晓同学承认错误。”

“谢谢您能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过在教育穆童的时候,请尽可能注意方式方法。穆童最近在单词量记忆方面,比刚开学时有进步,任课老师肯定了她的成绩,不要因为这件事,打击了她的积极性。尤其对单亲孩子的家庭,她是很敏感的,希望您尽量不要用过激的话说她。”见穆仰天盯着她看,卜老师又补充道:“您也不用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其实,我们是希望培养学生快乐精神和幽默感的,只是穆童玩得过分了,伤害了同学的自尊心。”她抿了嘴笑,嘴角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昨天毕竟是4月1日。”

穆仰天没听懂,茫然地看卜老师。

“AprilFool'sDay。”卜老师补充道。

穆仰天就恍然大悟:愚人节。

穆仰天承认和穆童之间有代沟。他不知道谁是龙泽秀明、深田恭子、好莱坞孤独的牧羊女安吉莉娜·朱莉、超级史努比和不一样的皮卡丘①。正如穆童不知道雷锋、王进喜、欧阳海、石传祥②。他们父女是两代人,有自己时代的偶像和文化图腾,会为不同的人物和事件激动和伤感。但这并不说明他和女儿之间就一定行如陌路。穆仰天想,他已经失去了从小为女儿梳小辫儿的机会,失去了在第一时间里知道女儿初潮的机会,他不能再失去别的什么机会,和越来越快地长大着的女儿失去沟通,以至父女俩在生命的路途中擦肩而过,越走越远。

穆仰天当然不会把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告诉女儿的班主任,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个机会。接下来,他们都发现有一件事情需要得到纠正。

“我为我女儿的事向庄晓同学以及学校方面表示道歉,”穆仰天诚恳地对卜老师说,“不管什么节,穆童的做法的确有些过分。”

“等一等。”卜老师有些迷惑地看着穆仰天,“您刚才说什么?您说穆童是您的女儿?”

“对呀。”穆仰天也糊涂了,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穆童是我的女儿,要不她还能是什么?”

“您说的女儿,是养女,还是您亲生的?”

“什么养女?穆童她是我养大的,也是我亲生的,我就是她亲爸爸,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不成?”

“可穆童说,她父母离异了,谁也不要她,她跟着她二叔一起生活,您是她的二叔呀。”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原来在新生报名和报到的时候,穆仰天忙着到处看电教室和宿舍,找教务长问学生食谱,注意力全放在教学和生活条件上去了,另一半意思,也是为了锻炼穆童的自理能力,新生入学的表格,是穆仰天让穆童自己去填写的。穆仰天以为那样就是锻炼了穆童,谁知穆童却在“监护人称谓”一栏中,把穆仰天写成二叔,自己则成了穆仰天代养的侄女,还老远地指了穆仰天给班主任卜老师看,问卜老师自己的二叔够不够酷。学校关心的是学生有没有监护人,能不能保证持续性支付费用,并不关心监护人与学生之间是什么关系。穆童到了班上,介绍自己是破裂家庭的孩子,跟着二叔过日子,死党小慧是事先买通了,替她编故事,于是连班主任卜老师在内,全班人都知道穆童有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和不负责任的妈妈,可怜见儿。为了这个,班主任卜老师还特意在开学后一月内,连续找穆童谈过两次话,头一回试探着,第二回深入地,话是针对着穆童不幸的家庭,指向却是一个年轻人的美好未来,谈得连卜老师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事后卜老师还专门找班上几个学生干部作过布置,要他们在学习和生活上多关心和帮助穆童,让缺少父爱母爱的穆童,有一份集体生活的温暖。

事情弄清楚后,穆仰天和卜老师都哭笑不得,两个人都向对方承认错误,一个劲儿地表示歉意,说是自己的不对,一个没有把事情说清楚,一个没有把事情弄清楚。错误承认过后又保证,以后凡事多通气,不要让孩子钻了大人的空子。

但两个大人都在心里承认,这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聪明得吓人,鬼点子也多,真要不让这孩子钻大人的空子,怕是做不到。

两个人都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当老师的是有师责放在哪儿,不能说;当父亲的软肋亮给人看了,不好意思说。

那天谈完穆童的事,穆仰天没走,留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孩子们踢球、跳绳和在草坪上打滚,等着穆童放学。穆仰天站在绿草茵茵的操场边,双手插在裤兜里走来走去,心里想,自己又当父亲又当母亲,没有少操心,时间和精力都在女儿身上,要说尽心尽力,不算不及格,怎么就成了女儿的二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丝伤感。那么想着,微笑着,看孩子们把球踢进球门里,思绪放马由缰,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

放学以后,穆童没有搭乘学校送学生的班车,上了穆仰天的车。黑色凌志无声地穿过江汉三桥,回到汉口。父女俩顺路去了一家麦当劳,挑自己喜欢的买了两份外卖,带回家做晚餐。

穆童要了一大堆麻辣包,回家以后,从冰箱里翻了冰激凌出来,把麻辣包往汉堡上倒,咬一口汉堡,吃一口冰激凌,再咬一口汉堡,再吃一口冰激凌,一只汉堡没吃完,辣得眼泪汪汪,直吸气,身子往前够,露一截新笋似的脖子出来,嘟起小嘴用手扇着嘴,冲穆仰天说:吹吹,快帮我吹吹。

穆童撒起娇来没人吃得住劲,任你去没去过月球,有没有狗仔队的照相机一天到晚跟着,她都是格鲁吉亚巴斯斑台家族的公主,你都是那个家族永远领不到解放证书的仆人。童云在的时候,那是一个完整无缺的家,穆仰天仗着是婚姻和事业的成功者,能够支撑,任童云往死里宠穆童,自己相反在暗中喜欢那样的家庭关系定位。童云不在了,家残缺了,穆仰天就不敢再让女儿在娇惯里成长,不敢再把那种没有分寸的游戏继续下去。

“快吃吧,”穆仰天打算和女儿谈一谈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不想把气氛搞得过于轻松。他坐在那里不动,轻描淡写地说,“吃完我还有事和你谈。”

“没劲。”穆童扫兴地低了头,闷闷地噙住酸奶吸管,过一会儿没头没脑地又说:“我真想出生在60年代,那会儿人和人之间关系融洽,没谁端架子。而且,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功课,可以往死里玩儿。”

“谁告诉你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你又不是那个年代出生的人。”

“我还知道拉斯科洞窟①中那些孩子的足迹呢,我又没有出生在旧石器时代——是不是事实嘛?”

“就算是这样,60年代也没有汉堡吃。”

“更好。我一见牛肉就想吐。”

穆仰天再灵活,玩起脑筋急转弯的游戏来也不是穆童的对手,他明白这一点,于是把话题转移开。

“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你们班长背上那张条子的事。”

“你说四月傻瓜呀。”

“他叫庄晓。”

“我知道,卜老师告我的刁状了。”穆童不满地说,“她愿意告就告,我才不怕呢。她不是都给你说了吗?我想她没必要对你撒谎。她不撒谎,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就那么讨厌你的同学?”穆仰天耐心地说,“为什么不能和同学搞好关系?你们毕竟是同学,毕竟要在一起度过三年的高中生活。”

“就他?他是菜鸟。变态狂。短路大王。封建残余势力的卫道士。绯闻制造商。一级恐怖。张牙舞爪。臭名昭著。这种人你讨不讨厌?我是一天也不愿意和他度过。”

穆仰天被穆童一连串的词说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又拿她的伶牙俐齿没办法。

“你往他背上贴条子,他没往你背上贴条子,总不能说这是他的错吧?”

“你当我愿意和他说话呀?我是忍无可忍。老实说,现在的男生,没有一个不傻的,你想玩都玩不起来。”穆童不无遗憾地慨叹一声,“生活在这个阴盛阳衰的时代,我好衰耶!”

穆仰天在这些问题上显然无法进入穆童的思路,要想沟通只能是枉然。穆仰天知道这个,也有些无可奈何,于是把话题转到最重要的问题上。

“你为什么告诉老师和同学说我是你二叔,为什么不说真话告诉他们我是你父亲?”

穆童不回答,揭了可乐杯的盖子,手伸进杯内,抓了冰块往嘴里塞,狠狠地咬,咬得冰块儿咯吱咯吱响,人得很。

“为什么要说你是离异家庭的孩子?”穆仰天再问。

“好玩呗。”穆童不以为然地说。

“你这么说,把你妈妈放在什么地方?她是爱你的。她爱你胜过了一切。你不该让她伤心。”

“那她为什么要丢下我不管?”穆童把可乐杯往沙发上一丢,坐直了,盯着穆仰天,一字一句地又说:“她丢下我就是一切吗?她就没有让我伤心吗?”

“听着,”穆仰天脸白了,压低声音说,“不许这么说你妈妈。以后再也不许这么说了!”

“那她就不是我妈妈!”穆童站了起来,大声地说,“你也不是我爸爸!你愿意当二叔就当二叔,不愿意,我就当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好了!”

穆童说完,扭头冲到楼上,冲进自己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在童云去世之后没有改变,仍然厚实,可以成功地阻挡沟通。

进入鼎新外国语学校之后,穆童一如既往,学习成绩并没有像穆仰天希望的那样得到长足提高。穆童根本就不喜欢学习,拿起书本来就头疼,霜过茄子似的打不起精神,一考试就准备安眠药,怨声载道地说题做不耐烦了就服药,让自己安乐死算了。鼎新外国语学校的确硬件齐备、师资优异、校风严明,但对这样的穆童,基本没有什么良策可施。

小魔女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到歪门邪道上去了,这方面,她堪称天才。学生中流行玩电脑游戏的那些日子,她整天拉着小慧逃课,两个人躲在宿舍里琢磨游戏秘笈,研究如何改变速度、跳关、制造杀手,比如在《FIFA2001》游戏中,建立一支由足球宝贝组成的球队,命名为Dreamees,为其中两名队员取名为*Everyshot和*Ieagoal,这样的球队不光妖冶迷人,脚尖儿也好生了得,射门百射百进,阿根廷队也能被踢成中国队。

穆童有一段时间和班上一位叫佳音的女生闹矛盾,两个人把对方当成阶级敌人。佳音骂穆童八卦魔女,穆童就骂佳音蛋白质、至尊宝、超级无敌扫帚星,还说要让佳音死跷跷,还说男生跟佳音这种面孔扁扁的女生聊天绝对放心,聊到深更半夜也不怕对佳音有想法。佳音经不住穆童的那张伶俐嘴,改变策略,以守为攻,人前人后都不理穆童,只拿白眼给穆童看。穆童整治起人来很有一套,当然不肯放过佳音。有一次上课,穆童神秘兮兮递给佳音一张纸条,叫她传给邻座的小慧,还捏了拳头警告佳音说,不许偷看,偷看是小狗。佳音狐疑地看穆童,不知道穆童玩的什么把戏,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打开纸条偷看了一眼,哪知纸条上面写着:“笨蛋,知道你是偷看大王。”把佳音鼻子都气歪了。

穆仰天不止一次批评过穆童和同学搞不好关系。可穆仰天根本不能用道德评判的标准来和穆童说话。穆仰天一说,穆童就顶回来,说好女孩下地狱,坏女孩进天堂,还拿了保罗·约翰逊①的《知识分子》给自己作支持,说那些大知识分子,哪个不是老爸你的崇拜对象,不是滋养你长大成人的导师,他们秀得那么冠冕堂皇,私下里却干着一些下作的事,不是狗屎是什么?穆仰天总是被穆童说得哑口无言,要拿真正的历史说话,自己都觉得没有力量,最后只能搬出大人权力来镇压穆童,不让她继续往下说,免得事情没有做下,说也说成一个小坏蛋了。

穆童从来不因为成绩不好在同学面前脸红,在老师面前痛哭流涕。每次考试过后,她总是泰然自若地拿过考卷,满不在乎地塞进书包里,然后很快把惨不忍睹的考试分数忘到九霄云外。她因为考试没考好,冒充“二叔”穆仰天,自己在考卷上给自己签名,事情败露之后不思悔过,还着脸对穆仰天说,我都考上60分了,你不夸我进步大呀?要是穆仰天追问起来,问她为什么考60分,班上别的学生却能考90分、100分?她就大惊小怪地说穆仰天,60分的概率比100分小多了,难度大多了,你不表扬我,起码应该承认科学吧?你连科学都不承认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让我绝望去吧。再说急了,她就说,考100分有什么好,做优质学生有什么好,要背课,要熬夜,要培优,要费脑子费眼球,还要当老师的跟屁虫,这样的生活,光是想一遍都累人,我才不干呢。穆童因为大人的压力,一谈起学习成绩就头疼,闷闷不乐,埋怨说自己怎么就没生成一只瓢虫,或者干脆做大懒猫菲比;以后又幻想说,将来科学发达了,先给自己买一个机器人,取名叫穆童二世,上课和作业的事不用操心,穆童二世都代替处理了,自己只管玩和高兴,这样,也不枉做一回四肢发达的人了。

有一段时间,穆童突然心血来潮,觉悟了,要当好孩子,要当后起之秀,要迎头赶上,做一个学习上的蜘蛛侠①。穆童要穆仰天去给自己买那种民工用的响一声能闹起五百人的巨型闹钟,非得在凌晨五点钟爬起来背英语单词。穆童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地对穆仰天说:“我要不起床,你就揪我鼻子。我要再不起床,你就踢我屁股。我要还不起床,你就喊:狼来了,狼要吃人了。我要实在赖在床上,你别心疼财产,点把火,把屋子烧了,等我学成优秀人才,我给你盖丛林别墅。”穆童千叮咛万嘱咐,怕穆仰天不能支持自己,还和穆仰天拉了钩,郑重其事地约定好,她和穆仰天两个人,一个前方拼命,一个后方保障,谁要没做到,谁就是小狗。

穆仰天高兴坏了,怀疑是不是自己感动了上苍,太阳出来了,希望降临了,一个全新的家庭生活就要诞生了。穆仰天当然不用买民工用的闹钟,家里两部电话,外加自己的移动通讯,全都要了叫醒服务,到时候由中国电讯和移动通讯的电脑小姐按北京时间叫醒,因此让自己的保障有了基础,穆童的拼命有了前提。

穆仰天那两天就像吸了毒似的,格外兴奋,到了公司还按捺不住,非得把自己的兴奋传染给其他人,一会儿叫通内线问女秘书,对下决心改邪归正的女孩子,主要是女孩子,要怎么鼓励和奖励才对路子?一会儿把赵鸣叫进自己办公室,向赵鸣宣布,女儿的后来居上和头道街的危房改造工程,如果二者择一,任何人不用拦着,他一点儿不犹豫,埋葬掉后者;还叉了腰解开领带郑重其事地交待后事,说,我今后不再是恪尽职守的总经理了,公司的打卡机对我不起作用,你要人把我的名字从软件里删掉,你们就当没我这个人好了。

赵鸣一向是信赖并且依赖着穆仰天的,穆仰天那种服用了过剂量药的粉帮①样子,他只在十几年前见过一次,就是穆仰天娶童云的头几天。赵鸣怎么也想不通,他自己也不是绝户的男人,他的孩子还是带把儿的男孩儿,他的儿子不满十岁就敢掀女生的裙子了,那么大的本事,他这个当父亲的都没有这么兴奋过,穆仰天凭的是什么那么兴奋?

赵鸣摇着头哭笑不得地出了穆仰天的办公室,在门口被穆仰天的女秘书拦住了。女秘书一副受到沉重打击的样子,眼圈儿红红的问赵鸣,老板是不是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或者做得不对,要变着法子暗示自己走路?要不为什么说改邪归正的话,而且特别地提醒了,是女孩子?赵鸣半天才明白过来女秘书说的是怎么一回事,赵鸣就没好气地说女秘书,他要你走什么路,他连公司都不想要了,要去当志愿者,他是自己想走路。

穆童是在暑假里下这个决心的,好像武汉著名的炎热终于有了点儿正经作用,在中间作着祟,人和季节都处在情绪的高值期,双双要求来一个挥汗大战,让人一听就不由得蠢蠢欲动。穆仰天做好了天天起早床熬夜灯的准备,脑白金也买了,生命1号也买了,保障工作做得连他自己都信心十足。但是,奇迹并没有出现。

穆童的决心有头无尾,起过两天早床,打着哈欠背了两天英语单词,头一天五点钟起来,鸡啄米似的背了半点钟书,穆仰天在厨房里煮早点,早点煮好,端出来,那一个已经趴在书桌上做了周公,一觉睡到中午都叫不醒。第二天倒是没在中途睡,还是五点钟起床,起来后手支在书桌上发愣,说没想到决心好下,背书太累,要和穆仰天商量,是不是可以重新拟订学习计划,比如假期还是以放松心情玩为主,到了开学再努力。

穆仰天当然不允许女儿退回到自甘平庸的路上去,不同意商量的话。穆童就以人权为要挟,翻出一张谢霆锋的海报,要丢骰子决定,说海报丢下去,正面朝上就计划延期,背面朝上就回床上睡觉,如果海报站立起来,那就是天意,只好认真温课了。穆仰天冷笑,伸手指着海报上粉鼻子粉脸的谢霆锋,说你不用给我玩这个,我的智商不至于这么低,我要玩起来,十个你也不管用。穆童没有拿到人权合同,怒气冲冲地背了一点钟书,然后赌了气,一整天不和穆仰天说话。

到了第三天,穆童就奋起反抗了,早晨五点钟穆仰天去叫她,她眼睛都睁不开,抱着布袋熊打死也不出被窝,眼泪汪汪地说,假期本来是用来泡商场、去歌迷会HIGH、到处乱走、上网聊天、发呆、吃彩炫冰塔、和朋友鬼混的时候,这些已经都放弃了,基本上就是水深火热了,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要是连懒觉都不让睡,还不如去死。

穆仰天努力过了,但他的努力基本上是失败的,没有任何效果。穆仰天气过恼过,私下里也红过眼圈,不明白万千父母中,他是尽心的一类,无论道理和实践,从来没有怠慢过,在自己和孩子孰轻孰重的问题上,也从来没有过游移,怎么就让自己摊上了这么个捕捉不住的女儿?到了最后,穆仰天逼自己在现实和反叛中苦思冥想了几天,想通了,也放弃了。

穆仰天想,为什么不能换个思路想想?穆童为什么必须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呢?她怎么就不能成为她想要成为的“坏”孩子呢?她为什么非得在世人欣赏的目光中,在社会热烈的掌声中去搏几份好学生证书、十几份竞赛奖状、几十份优秀评语、几百份满分考卷和成千上万对未来生活的恐惧和绝望,因此失去无忧无虑和无牵无挂?何况,穆童的学习成绩即使等而下之,却并不是一点优点也没有。穆童的群众基础好,和班上的男同学混成同一个阵营,关系比铁还硬比钢还强,那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做到的。穆童还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听阿牛的《MAMAK档》和《大肚腩》,她会疯疯地跟着大声唱;听DAVID的《望春风》,她会傻傻地坐在地毯上发呆;听吴佩慈的《闪着泪光的决定》,她会恨死了所有的男生;听锦绣的《单飞》,她会托着腮帮子,眼里蒙蒙地罩着雾气;听许志安的《为什么你背着我爱别人》,她会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抱着布袋熊在地板上打滚……穆童不是成绩尖子,却一点儿也不气馁,有时候自信得让穆仰天吃惊。有一次她看电视里的新闻节目,看过以后自言自语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世界这个样子,有好多事情他们都不对,我将来有的是事要干,我会忙坏的。”老实说,穆仰天在她这个年龄,只知道到处撒着野玩、和江水秋蝉玻璃弹子红翅蜻蜓这样的东西玩,根本没有考虑过世界这样大的问题,也绝对说不出这样豪气冲天的话。还有,穆童是个多么善良的孩子呀,她善良得甚至要给老鼠找东西吃。有一段时间,家里发现了老鼠,穆仰天张罗着找物业灭鼠,穆童不让,还怕老鼠饿着。她振振有词地说,老鼠不抽烟,不打麻将,不抢钱包,不在楼道里吵架,不背后说人坏话,比起来,比人优秀多了;没准儿我们在老鼠眼里,比老鼠在我们眼里还糟糕。

总之,平静下来的穆仰天认真地数过了,计算过了,穆童身上的优点比缺点多得多,多得连他这个做父亲的想着都感动。

穆仰天的想通和放弃,其实不是在他整理出穆童的那些优点之后做出的,而是在他和穆童有过一次严肃的对话之后做出的。

那一次,穆童突然问穆仰天:“我要长多大才能离开你?”

穆童是在露台上对穆仰天说那句话的。穆童说这句话的时候天色苍茫,正是晚霞升起的时候,露台上盛开的蔷薇在晚霞的映照下呈现出动人的瑰丽。穆童骑在躺椅上,拿休闲躺椅当木马,一双长腿吊在椅背上晃悠着,从西北湖方面吹来的湖风将额前一绺柔软的短发吹贴在她的一只眼睛上,她也不管不顾,嘴里咬着一只甜筒,脸蛋儿上沾着一星奶油,完全是中国版的小丸子。穆童咬一口甜筒,再咬一口甜筒,扭了身子回过头来对书房里的穆仰天说:

“老爸,我要长多大才能离开你?”

即使有过和女儿的沟通阻碍,有过拿女儿恨得咬牙又无可奈何的心态,在穆童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的时候,穆仰天还是愣住了。穆仰天正打算拨一个电话。穆仰天手里捏着电话听筒,转过头去看露台上晃悠着的穆童,人呆在那里,心里怆怆的、酸酸的,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除非你长到一百零二岁,”等穆仰天缓过劲儿来后,就恶狠狠地回答穆童道,“否则你在任何时候都只能看到我这张脸。”

穆童因此郁闷了两天,然后很快把这件事忘掉了,继续没心没肺地快乐她的。穆仰天却因为这次对话,感到了一种做父亲的威胁和悲伤。穆仰天在心里对自己说,女儿不是没有优点,只不过女儿的优点别人没有留意罢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人活不到一百零二岁,既然这样,又何必不让女儿轻松一点儿,而要让她成为竞争时代里的一个废人呢?

穆仰天就这么想着,并且在想过之后作出了一个觉悟了的父亲的慎重决定:他不要人人都想要的那种皱着眉头的优秀女儿,他要自由自在随着自己意愿成长的快乐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