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云出事之后的那段时间,穆仰天和穆童父女俩都很敏感,很脆弱。他们闭口不谈童云,好像这个家里从来就没有过童云这个人,好像穆仰天从来就没有经历过梅子季节的潇潇雨、穆童也从来没有过一个人见人爱的母亲似的。
这样做很难,非常难。
难的主要是穆仰天。
穆童那些日子躲着一切人,和谁也不说话,根本不用谁控制,她自己就不提妈妈。她不提,就用不着谁去担心。
穆仰天就不一样了。童云的死是没有和他商量过的,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的,他心中耿耿,是要连着一腔的血一块儿吐出来的。可他却不能这样。他没有地方、也没有权利吐他胸口中的那一口血。他得装作心中宽敞,什么也没窝着,什么也不惦记,得把天塌下来的日子过得跟没事儿一样。
那样过了一些日子,精神绷得紧紧的,过得很累,穆仰天差点儿没崩溃掉。
但他没有时间崩溃。穆仰天很快发现,穆童的不说话不是和自己一样,不是累了和疼痛到极点了,而是患上了儿童精神自闭症。那一发现非同小可,穆仰天差点儿没给急死,当下立刻收起自己的脆弱,放下手中的一切,带穆童去看心理医生,然后按照医嘱,定期去诊所为穆童做心理疏导治疗。
诊所在汉口老城区,昔日德租界的一条小巷子里,新哥特式的老房子,白色的百叶窗边挂满了浓郁的爬山虎,老房子深藏在百年树龄的法桐中,让人联想到19世纪末汉口开埠后的那些繁荣日子,想到包了红色盖头的印度大胡子巡捕背着手在林阴道边慢慢悠悠地走着,吊了马屎袋的洋车小铃叮咚地摇曳过去,或者是“荣华车行”锃亮的奥斯汀。医生是个绅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瘦削的脸白净得不讲道理,一本正经坐在布置得干干净净的诊所里,用各种莫名其妙的画片逗引穆童开口说话,而且不断问穆童一些可笑的问题:
“你是不是有一个行动,它被大人中断了,你不知所措,无法挣脱出来?”
“你是不是想象过一团温暖的火苗,你长久地凝视它,希望它升到空中去?”
“你是不是总是觉得羞耻,有人一向你提问题你就觉得脸红?”
穆仰天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随手从医生的办公桌上拿过一本书,毫无目的地翻看着,被书中“区分能力”、“积极性暗示”、“有机同化”、“戴尼提原动力”这样的词汇弄得糊里糊涂,一边在心里想,自己是三十三岁的人了,什么都经历过,苦也吃过了,福也享过了,一生中有童云,或者有过童云,即使不曾把天长地久抓牢在手里,到底和相爱的人有过了十年的耳鬓厮磨。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他一样拥有这样的福气,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他一样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十年的时光。他该知足了,再悔就太贪,不是人了。
医生在那里对付着不肯开口说话的穆童的时候,穆仰天就坐在一旁,傻呆呆地在心里想着那样的问题。他想过了那样的问题,想通了,然后告诫自己,童云走了,是真的走了,天塌下来,塌过了,塌过了的天底下还站着他,还有他和童云的女儿,他们父女俩没有砸死。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该总是这么愁眉苦脸,流一辈子泪,应该撑下去,带着女儿,好好地活着。穆童还小,穆童只有九岁,正念着“鲸是胎生的,幼鲸靠吃母鲸的奶长大”和“居住在草地上的蟋蟀,差不多和蝉一样有名”这样无忧无虑的课文。穆童是花蕾,毛绒绒的花蕾,头上顶着露珠,花蕊还绒乱着,花瓣儿还没绽开来给这个世界看,生命比穆仰天更脆弱,更需要安慰和支撑。童云这一次离开家,在“凌云”小区的门口站住,她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冲站在窗台边的穆仰天招过手,是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和女儿以后也会去那个地方,肯定会去,但不是现在。命中注定,那是一条漫长的路,他们不可能凭着愿望,凭着性急,说去就去,想去就去,得耐心地等,一步一步往那个地方走。有朝一日,他们去了童云现在去的那个地方,他们一家三口,终究还是会再见面的,终究还是一家人。
穆仰天这么一想,心里真就有了一丝释怀,有了一个假定,就在心里给自己下了命令,要自己尽可能表现得刚强一点,正常一点,不让女儿穆童看出自己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纠缠不去的绝望,而是把更多的关注投入到穆童身上来。
那个精神病医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弄清坐在一旁的这个高个子男人为什么眼眶里会突然盈满泪水。精神病医生有一刻有些犯糊涂,说不清楚自己的患者对象。他在心里想,这个漂亮的小女孩的父亲是不是真正意义的潜在患者呢?他是不是患有严重的、给他和他患有阶段性自闭症的女儿的生命和乐趣造成障碍的负罪感呢?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对患者的评估对象和评估步骤就要重新拟定,而且,他将着手对同一关联体系下的两个患者进行治疗了。
穆童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她只是害怕地抱着穆仰天的腿,朝躺在白色被单下的妈妈看了一眼,然后就躲到一旁去,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赶来的亲戚朋友们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看着人们把睡得沉沉的妈妈送上黑色的殡仪车。
穆仰天知道那是一种恐惧,是突然间失重后的生命断裂。他害怕女儿憋出病来,在送走童云父母的那一天晚上,专门和穆童谈了一次话。
送走童云父母之后,父女俩从火车站回到家里。穆仰天四处找茶杯,翻茶叶,再手脚生疏地点火烧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忙完这些,穆仰天在客厅里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示意穆童像往常一样,过来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穆童慢慢挪过来,没有坐在穆仰天的膝盖上,而是僵硬地坐在穆仰天对面的沙发上。这让穆仰天有些意外,有些不习惯。穆仰天看穆童,九岁的穆童正在抽条,人有些瘦,因为骤然的惊吓,水蜜桃似的脸蛋儿没了红晕,每一根毛孔里渗出的都是恐惧。而且,童云去世仅仅几天工夫,穆仰天没有抽出空来管她,她的小辫就梳歪了。
穆仰天要穆童去把梳子拿来,他替她把小辫儿梳梳。他想梳去她的恐惧。
“你又不是妈妈,”穆童先不动,后来不情愿地说,“你又不会梳。”
穆仰天想想,也是,平时穆童的小辫儿都是童云给她梳,不是他。童云能梳出无数漂亮的花样来,让穆童一会儿是悬铃花,一会儿是玉树珊瑚,一会儿是红梗甜菜,一会儿是软枝黄蝉①,每天都是一个新鲜可爱的小姑娘。他那时觉得好玩,不明白女儿的发辫怎么会变幻无穷成那样?童云的心和手怎么会巧夺天工成那样?他也想试一试。女儿挑剔,女儿的头梳不上,他就把童云捉了,人摁在梳妆台前,缠着给童云梳过头,把童云的一头青丝梳得歪七扭八,让童云在镜子里看了笑得直不起腰。他自己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游戏。他其实对付不了这个。
而且,大约在一年之前,童云就试着要穆童学会自己给自己梳小辫儿。独兜兰、娃娃莲、火鹤花、红千层①。每天早晨起来,她手把手地教女儿,教了几十种辫型。虽然显得生疏,穆童已经会用皮筋扎住自己的小辫儿,并且涩涩地,在小辫儿上编出母亲教过的花样来了。童云她好像是预谋着的,故意这样,在离开女儿之前,把花儿一样美丽的辫型给女儿留下,同时不必穆仰天这个笨爸爸来操心。
这样一想,穆仰天就放弃了。
穆童小心谨慎地收束起两只膝盖,身子笔直地坐在穆仰天的对面。穆仰天看出穆童是在压抑自己。她故意做出一副长大了的样子,成熟了的样子,在最初的惊慌之后,咬住嘴唇,再也不说一句话。其实她那样做,反而暴露了仍然深深滞留在骨子里的害怕。穆仰天想打破这种僵局。他暗示穆童不用压抑自己,要是想哭了,那她就哭,哭出声音来,就是哭出再大的声音也不必害怕。穆仰天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问穆童,大夫说过没有,平时我们可以大声地叫,还可以玩哭的游戏?
穆童听了也不说话,伸出手,指头做百足虫状,一点一点悄悄朝前挪,挪到靠垫边,把靠垫拖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别不好意思,掉眼泪是女孩子的专利。”穆仰天咳了一声,咧开嘴笑了笑又说:“当然,也不光是女孩子,男孩子也掉眼泪。我小时候就掉过眼泪。我小时候想要一只足球,你奶奶不给买,用生牛皮给我缝了一个,我觉得挺丢脸的,不肯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场。”
“我不要足球。”穆童把靠垫搂得紧紧的,干巴巴地说,“我也不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你不用操心我。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
“这个嘛,当然。”穆仰天不习惯和拼着命想要长大的女儿这样说话,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知道,过去我们都归妈妈管。现在妈妈走了,可我们俩还在。我们在,我们可以自己管自己。你要相信我,我是个很能干的爸爸,我会把我们俩都管好。”
穆童不说话,朝穆仰天的脚下看,目光在那里不收回来。穆仰天顺着穆童的目光朝自己脚下看,这才看出,自己的脚上左红右绿,穿了一双不同样式的拖鞋。
穆仰天有些发窘,偷偷把脚往回收,咳了一声,解嘲说:
“我们家出老鼠了?”
穆童抬起头来看了穆仰天一眼,眼睛里有一种让穆仰天害怕的东西。穆仰天看着面前的女儿,他看见她在颤抖。她把靠垫紧紧地搂住。他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也开始颤抖起来。
“你总是吹牛。”穆童突然说,“你还爱撒谎。”
“什么?”穆仰天愣了一下。他没有预感到那是一个危险,糟糕地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们家根本没有老鼠。妈妈最讨厌老鼠。妈妈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灰尘也没有。你能管好谁?你连妈妈都丢了。”
穆仰天的笑容僵凝在脸上。那是一个致命的评判,足以把他钉在逃脱不掉的耻辱架上。“你知道,这不是事实。”穆仰天想要挣扎开,困难地说,“我没有把妈妈丢掉。”
“什么是事实?”穆童用一种几乎是恶毒的口气说,“是你让妈妈打的。妈妈不肯打你偏要她打。你还变了老虎来捉她。妈妈要不打的就不会被车撞死。你是不是盼着这样的事故?”
“穆童!”穆仰天被女儿的说法惊住了,他说,“你胡说什么!”
“你否认也没有用!你不承认也没有用!”穆童发作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歇斯底里朝穆仰天喊:“是你杀死了妈妈!就是你!”穆童喊完那句话,丢下抱在怀里的靠垫,转身朝楼上跑去,跑回自己房间,用力把门关上。
榉木包的门,很厚实,完全可以把父女俩关在两个世界里。
穆仰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颤抖着手去端茶,没端住。茶杯倾倒在茶几上,洒了一地毯的水。
他想,女儿太不讲道理了。
他想,女儿的话太伤人了。
他想,女儿说得对,是他杀死了童云,真正的凶手不是那辆载重货车,不是梁子湖水灵灵的水产品,而是他;要不是他坚持让童云打的,不打的他就不依她,童云就还会活着,新鲜无比地活着,他们这个家,就不会残缺成这副一碰就钻心疼的样子。
那一刻,穆仰天万念俱灰,想要撞死在那辆撞死了童云的载重货车上的念头都有。
其实,穆仰天和女儿穆童的关系一开始并不这么紧张。
穆仰天和女儿的关系曾经好过。虽然有一段走了眼的前史,父女俩的关系却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影响。事实是,第一,穆仰天与童云“合谋”有了穆童,他们是因为太相爱了,爱得不行,非要有一个爱情的结晶不可,于是他们慎重决定、虔诚祈祷、精心筹划、激情燃烧,在经过了漫长的十月怀胎后生下了穆童,这才是“合谋”的真正原因。第二,穆童小时候长得丑,像个老太太和大嘴绿皮青蛙,而且哭声让人揪心,这是铁的事实,有人证物证照片和录音带为证,不是穆仰天虚构出来的。
穆仰天虽然说过后悔的话,不依不饶地和月子里的童云讨论过女儿相貌这件事,但他并没有如穆童所说,把她“干脆在澡盆子里捂死算了”。
穆仰天对穆童这个宝贝女儿是负责任的。他爱她,爱她甚过了爱自己。他一手抱着童云,一手抱着穆童,把两个生命中最重要和最爱的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眼眶湿润地对她们说,我要你们明白,从现在开始,我活着的惟一目的就是你们,惟一的希望也是你们,我要让你们过上幸福日子。穆仰天说过这话后,就出去打拼,风里来雨里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自己弄得浑身上下充满血腥味,像二战时端着枪冲锋陷阵的德国士兵,一点后悔都没有。而在他还没有外出打拼之前、说过上述那段话之后,童云偎过来,甜甜地在他的左脸颊上亲了一口,穆童偎过来,狠狠地在他右脸颊上亲了一口,两个女人眼圈里都湿湿的,说不出话来,那一刻,穆仰天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穆童小的时候,和穆仰天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亲穆仰天甚过亲童云。
穆童喜欢用小手拍穆仰天的肩膀,用大人的口气对他说“喂”。如果遇到穆仰天不是坐在那儿看报纸,或者和童云说话,而是站在那里,穆童就仰着头,踮着脚,也只能拍着穆仰天的腿,穆童就不愿意了,非要穆仰天蹲下来,让她拍他的肩膀,这样她才肯放过穆仰天。
穆童还喜欢吊在穆仰天的脖子上走路,像穆仰天的影子。只是上小学时的穆童个头矮,比穆仰天的真影子小两号,这样的影子吊在穆仰天的脖子上,又不许穆仰天背着她,不许穆仰天把她挟起来吊离地面走,要两个人“像哥们儿一样”并排走,穆仰天总是得弯下高高的个子,做碎步状,很累。
童云笑着埋怨,说你们这哪儿像是父女,你们都快像恋人了。
穆仰天很得意,咧了嘴笑,一张脸笑得灿烂,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童云就吃醋,拿枕头去打穆仰天,说: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
穆童其实不是穆仰天的恋人。穆童是穆仰天的女儿,这件事谁都知道。何况穆童那么个小人儿,机灵豆儿似的,要是恋人,就成了豌豆恋人,成了童话里的人物,是说出来让人托着腮帮子听的故事,听了还想,多好呀。
穆童真的是把穆仰天当成自己的“哥们儿”。穆童管穆仰天叫“沙皮狗哥们儿”。在动物当中,穆童最喜欢丑丑的沙皮狗。用她的话说,她“爱恶了”沙皮狗,沙皮狗的专注和没有设防的丑让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一想到它们就直打哆嗦。而且,沙皮狗满脸皱褶,好像永远皱着眉头,这和爱皱眉头的穆仰天一样。
穆仰天承认自己爱皱眉头,这一点和沙皮狗那家伙一样。可是别的方面,他和沙皮狗就没有共性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长得那么丑——鼻子和脸上全是褶子,眼睛总也看不见,嘴大得像个贮藏间,一次能装进两吨骨头去。但是穆仰天喜欢“沙皮狗哥们儿”这个称呼,这个称呼让他觉得他和女儿的关系有一点铁血的味道,有一种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能够不怀疑的信赖。
有一次,穆仰天专门跑到粤汉码头宠物市场去研究沙皮狗,人蹲在狗笼子前,咧了嘴冲笼子里的狗傻笑,一脸的讨好相,歪着头琢磨了半天狗,就像是研究自己的亲兄弟。
狗主人殷勤地过来,向穆仰天推销一只名叫“来来”的沙皮狗,说“来来”的父亲是一只斗牛獒犬,母亲是一只香港“记证”的贵族沙皮,血统高贵,有过三十二战不败的记录,大陆沙皮狗玩主中,没有不知道这个沙皮家族的。
狗主人唾沫翻飞地吹了半天,恨不得把那条狗吹成魔鬼泰森①。穆仰天在那里谦逊极了地听,好像要把狗主人的话,一个标点不漏地全记下来,听完了,心满意足地起身往宠物市场外走。
狗主人愣住了,这才明白,这人是来看狗的,不是买主,气得在背后骂:操,没钱挂什么眼科?要看看你弟媳妇去呀!
穆仰天钻进车里,哧哧地笑,没憋住,笑出声来。
穆仰天不是没钱。穆仰天要把全大陆的沙皮狗买下来有些困难,得融资,费力气,可只买一车沙皮狗,那就是他愿意不愿意的事情了。但是穆仰天不愿意。不要说一车,一条他也不愿意。他不能把那种丑丑的家伙买回家去,让它在女儿面前和自己争宠。
穆童是个小小的实用主义者,她不光迷恋穆仰天青愣愣扎人痒痒的胡茬、威风凛凛的大鼻子和一开口就走调却百折不挠的歌唱家精神,对穆仰天,她还有别的要求。
穆童要求穆仰天做她最好的朋友,比和妈妈童云的关系还要好。童云当时不在旁边,穆仰天没有顾虑,爽快地一口就答应了。两个人为此严肃地拉过钩,并且为了庆祝这个仪式,共同兴奋地吃下了一大包美国薯条。
拉过钩吃过薯条之后,穆童问穆仰天,他希望她这个好朋友做他的什么。穆仰天想也没想就说,还能是什么,宝贝女儿呗。穆童说不行,她问的是希望,宝贝女儿不是希望。穆童解释说,她本来就是他的宝贝女儿,用不着希望,希望应该是别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比如异想天开,比如梦,而且这样的异想天开和梦必须有个比喻,就像她把他比喻成沙皮狗一样,他也得把他对她的希望比喻成什么。
穆仰天想起,穆童刚刚在学校里学过比喻——“我哭得像花儿一样”,“天空就像我的爸爸”,“像小狗似的打喷嚏”——这个时候急于拿来实践,就笑,说: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比喻。这个好办,当年我专门拿这个来对付你妈妈,是个高手;我就是比喻来比喻去,把你妈妈比喻成你妈妈的。我现在也这么做。我现在就比喻——希望你,像我蛇一样迷人的女儿。”
穆仰天那样说,是有道理的,是投机取巧,投其所好。穆童喜欢沙皮狗,也喜欢蛇。有一次穆仰天和童云靠在床头说私房话,穆童在外面敲门,问能不能进来,得到允许,小东西进来了,一本正经,站到穆仰天和童云面前,搔首弄姿,摆了几个无骨鱼的姿势,然后认真地问莫名其妙的两个大人,她像不像一条美女蛇。
穆童那年八岁,美丽正在飞快启蒙,人长得像极了东方洋娃娃。她得意地告诉床上的两个大人,她已经决定了,等自己再长大一点点,就去勾引阿拉伯王子,让阿拉伯王子娶自己;阿拉伯王子有的是钱,而且肯定爱死了她,这样,她就可以把全世界的比萨饼都买下来归自己了。
穆童这个自鸣得意的主意把穆仰天吓了一大跳,让他差点儿没从床上滚下来。事情过去好几个月后,他还忐忑不安,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精神病似的,不断拿这个事儿问童云,问是不是女儿吃多了带激素的食品,吃出了问题,还带穆童去看过一次大夫,暗下里咨询过性早熟的知识。
穆仰天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直记在心里,这个时候想到了,就把蛇的比喻说出来。穆仰天的意思是,他当了沙皮狗,穆童当然不能再当沙皮狗了,穆童最喜欢的两样动物中,就只剩下了蛇,那她就当蛇。当然,她这条蛇最好淑女一点儿,不要去招惹什么阿拉伯王子,为一点儿破饼子的事儿,闹出国际绯闻来,不值当。就算一定要闹,不闹不行,至少也得放慢一点速度,在她年满十六岁之前,暂时不要执行这个计划。
穆仰天把穆童比喻成蛇,穆童听了表示基本上满意。但这样的满意还没有完,还要继续下去。穆童喜欢沙皮狗和蛇,她是喜欢那样的游戏,当然不会让游戏很快结束。现在轮到穆童来比喻。她胸有成竹,要穆仰天做她的花轮和彦①。
穆仰天不知道花轮和彦是什么,猜测那该是个人,而且是个日本人。穆童果然就给他解释,花轮和彦是个日本男孩儿,是樱桃小丸子的同学,小短腿、梳挺括的头发、特别臭美——当然也很英俊——有很多崇拜者——但他并不在乎那些崇拜者,他最喜欢的还是小丸子——这是一件让人感到温馨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花轮和彦家里很有钱,他对朋友很大方,对小丸子有求必应,基本上是小丸子的铁杆死党。
穆仰天恍然大悟,原来阿拉伯王子也好,日本男孩儿也好,意中人是假,有求必应出手大方的朋友是真,而且这样的朋友,是铁杆死党,除了小丸子,别的什么人都不理会。穆仰天明白了这个问题,想想游戏中似乎缺少一个重要的人物,这是他不情愿的,于是没忍住,就问:
“那,妈妈呢?你要是樱桃小丸子,我要是有求必应出手大方的花轮和彦,妈妈又是谁?”
“你真傻。”穆童格格地笑了,笑得东倒西歪,说,“小玉呗,和小丸子一起上学下学、坐一张桌子、一起吃寿司和饭团、一起和男孩子们打架的小玉呗。”
穆仰天这回就彻底弄懂了,觉得童云的角色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穆童上学下学都由童云接送,回到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就黏在一起,叽叽喳喳,又笑又闹,你往我嘴里塞一粒瓜子儿,我往你嘴里填一只果冻,并且总是团结一致地和他斗争,这样的斗争,和打架没有什么区别,怎么能不是小玉?这么一想,穆仰天就为重新排列组合过的新鲜的家庭关系莫名地兴奋。
穆仰天因为和女儿的铁杆关系,再加上和童云的铁杆关系,在家里的地位如日中天,童云和穆童母女俩再一争宠,再一黏他,免不了会有些晕晕然。穆仰天有时候会把握不住自己,经常性地端出架子,有事没事地指使穆童和童云,要她俩围着他转,一会儿要穆童给他拿双拖鞋,一会儿要童云帮他捶捶背,慢慢学会了耷拉着上眼皮,背了手,有节奏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俯瞰她们娘儿俩——客观地说,这和他个子高也有一定关系——把自己弄得像个草民皇帝似的。
两个女人都喜欢围着穆仰天转,拿这个当游戏,玩得快乐,且乐不思蜀。穆仰天一回家,两个女人不管正忙着什么,都会放下手中的事,过来缠着他,要他出节目,要他挖空心思,想一些游戏出来和她们玩。穆仰天打小性子野,桀骜不驯,后来做了生意场上的游戏者,这些年下来,也积累了一些经验,钻研出一些窍门,训练出一些手段,能把官场上的睥睨者绕得团团转,能把生意场上的对手止在谋略之外,让人一辈子记住他。连搭档赵鸣都佩服死了他,说和穆仰天这种人,要么做朋友,要么做陌路人,活在一个时代,千万别做对手,若不幸做了对手,凭着穆仰天的算计,非把人算计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穆仰天承认自己有狼性,有时候狠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但那些肮脏的实用型经验,他是严格把它们控制住了,只限于生意场上,回家的时候,留心了收拾,把它们全部抖落在门外,决不带一丝一毫进门。这样的穆仰天趋向天然,其实没有技术,就算设计出什么游戏来,也是弱智游戏,经不住玩,不管装成什么,端不端出架子,是不是草民皇帝,都不占游戏的上风,反而做了两个聪明伶俐女人的大玩具。
两个女人把穆仰天当做大玩具,有时候也不免争风吃醋。吃醋的主要是穆童。穆童基本上是一个第三者,不能看见童云和穆仰天亲密,要是童云和穆仰天腻歪得深了,穆童就不高兴,要捣乱。穆童总是胡乱编出一些没头脑的事情来,诸如自己饿了渴了冷了肚子疼了的谎话,要童云去拿面包牛奶外套和“霍香正气丸”,把童云从穆仰天身边支开,自己乘机吊在穆仰天脖子上撒娇。再小一点的时候,穆童甚至不愿意童云和穆仰天睡在一个房间,要三个人睡一个房间,她还得睡在两个大人的中间,弄得夫妇俩只能眉目传情,哈欠连天地等,等她睡了,把她抱回自己的房间,两个人才能得有机会,做雨时若①天地交泰的事儿。
穆仰天当然不希望穆童没完没了地搅了自己和童云的事,但毕竟两个女人最爱的是他,即使以实用主义的标准考证,得分者都是他,而且是一分不漏的满分,因此得意得不得了。有时候穆仰天撑不住,希望把那份喜悦扩大化,扩大成裂变的核子,故意问童云吃不吃醋。童云端了面包牛奶拿了外套和“霍香正气丸”过来,笑眯眯地不说话,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熟透了的果子似的,吊在穆仰天脖子上。穆童去一边沙发上抱自己的丑娃娃,发现了,丢下丑娃娃跑过来,死劲把童云往一边推,鼻尖发白地冲童云喊:
“别碰爸爸!爸爸是我的!”
那段日子真是好,好得穆仰天都有些忘形了,以为自己真的是花轮和彦,有铁杆的身份仗着,有殷实的家境撑着,可以想出手时就出手,可以有求必应,不知道自己真姓什么。穆仰天为此感激天上所有的神,感激地下所有的人,甚至感激一种短毛宽吻折叠耳朵浑身皱褶、名字叫做沙皮狗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