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没有控制住以后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穆仰天有了女儿穆童,并且一直处在对女儿穆童失控的状态里,这种状态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让穆仰天不断地生出后悔来。
穆童生下来时丑丑的——皮肤粗糙,皱成老太太的样子;头发稀疏,恨不得要用放大镜去寻找;婴儿黄胆老是不退,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只青蛙变的;鼻子眼睛的间距十分可疑,到八个月大时还没有长开。总之,要多丑就有多丑。而且这小东西肺活量极大,哭起来没完没了,叫声人,活像让人摁在山涧中的娃娃鱼,让人听了心里一阵阵发紧。逢着童云不在家的时候,穆仰天特别害怕隔壁邻居听见穆童哭,害怕邻居误解了他在家里虐待珍稀动物。只要穆童一哭,穆仰天就赶紧过去把大门敞开,屋里的灯全部点上,让家里的旮旮旯旯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双手插在裤袋里,蚊子叮在鼻子上也忍着不去驱赶,脸上尽可能堆满了南丁格尔①式的笑容,在门口踱来踱去地吹口哨,对每一个从门口走过去的人点头,讨好地微笑,一直等穆童哭到断气为止。
穆仰天是一个骨子里埋藏了太多浪迹天涯欲望的男人,他天性高傲,对着这样丑陋且丝毫不肯沟通的女儿,要多失望有多失望。
穆仰天想过一百种可能,比如女儿生下来,要是太漂亮了,他千万要挺住;有一点点自满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太自满,有一点点得意不算过分,但不能太得意,不能拿自己的优势来打击他人,这样做超出了自我陶醉的范围,不人道。在童云怀孕的日子里,穆仰天不断提醒自己,要自己努力做到戒骄戒躁,在童云生下漂亮的女儿之后,在漂亮之外,精心培养女儿的气质和智力,让女儿成长为一个走出门就会令整个世界眼珠子一亮的女儿。
穆仰天也想过,要是女儿生下来缺条胳膊少条腿怎么办?穆仰天是无神论者,不会拿龙生龙凤生凤的说法当真,在子承父貌的问题上,他比较科学,也比较冷静。他忧虑地想过,如今世界污染得如此不像话,谁也保不准吃进去的食物里有没有什么不良因素,谁也保不准呼吸进去的空气里有没有什么废毒气体,因此导致畸形儿现象。他说不准自己的祖上或者童云的祖上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出色,身上的零件是不是都齐全,基因里有没有什么潜在的问题。要是祖上没有他和童云出色,因为战争或者贫穷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生长得不健全,或者习惯于近亲通婚,原本就埋藏下了遗患,女儿又偏偏要一意孤行地向返祖的绝路上走,那么,他就算是英雄,也是末路英雄,丝毫没有拯救的办法。
但穆仰天并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穆仰天想,如果事情真是那样,孩子生下来是个畸形儿,他也不会放弃,他就和这个世界来个你死我活的抗争,做个爱子情切的父亲——孩子要是少条腿,他就来做孩子的腿;孩子要是少只胳膊,他就来做孩子的胳膊,让世界来看他和孩子组合成的完整世界、爱的世界。
穆仰天在思索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悲壮。他就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作好了一切准备,昂了头,挺了胸,要为即将到来的他和童云的新生活承担一切。
穆仰天什么都想过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女儿会是丑丑的女儿,丑得他在第一次见到裹在襁褓中的女儿时瞠目结舌,像只被人捉弄了的大笨熊,呆呆地站在婴儿室外,连从护士手中抱过女儿的心情都没有。
事情过后,穆仰天百思不得其解,垂头丧气地和躺在产妇床上的童云讨论这个问题。
“我要说你倾国倾城,等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到处给人家说皇帝同志没有穿衣裳,真理倒是真理了,却会戳到很多人的痛处,让人不高兴,弄得自己也被动。但我要说你艳压群芳,这话到哪里都能评上个谦虚谨慎奖。我呢,当然不能自吹自擂,和你比差一些,可也差不到哪儿去。你我如此良缘夙缔、佳偶天成,怎么就会生出这么个拿不出手的女儿来?”
童云和穆仰天的看法完全不同。童云是在花盛月灿的女儿年龄要的女儿,为此不惜豁出标致的身材和自由的身心,光下这个决心就不简单,为此招来闺中密友们的无数攻击,要按世间的观念,这牺牲不光早,也忒大了。在此之后,童云经历了十月怀胎,妊娠反应厉害的时候,吃三两能吐出四两半来,连苦胆都搭进来了,快临产时,腆着大肚子过马路,好几次差点儿没让车撞上,可谓惊心动魄。童云是欣喜和痛苦都有了,如今大功告成,拿一团肉蛋似的女儿疼爱得不得了,根本就不容穆仰天糟蹋。
“谁说咱们的女儿丑了?”童云像个大义凛然的革命者,一脸苍白地搂住了襁褓,不依不饶地说,“谁说咱们的女儿丑了?她一点儿也不丑,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儿都漂亮。”
穆仰天和童云说这番话,是在产科病房里说的。产科病房不是专门为穆仰天和童云小两口开设的,会生并且恰好生下孩子的产妇也不光是童云,病房里其他的产妇听了穆仰天和童云的话,都停了自己的事儿,拿同仇敌忾的眼光看过来,那个架势,是两个人再敢说一句,就会立刻扑过来把他们俩活活咬死。
骄傲到底的童云却不理会他人的仇恨,一手护住怀里小花苞似的襁褓,一手伸出去,手指勾了穆仰天的衣领,把他牵到自己鼻子尖下,瞪大了美丽的眼睛,耿耿于怀地问穆仰天:
“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觉得我们母女俩配不上你,你拿这话来做铺垫?要是后悔了你趁早说,来得及,你把钱夹子掏出来,去值班室替自己的错误结账,也不用回来了,钱夹子揣回衣兜里,直接走出医院大门,我就当自己是未婚妈妈。”
穆仰天老实承认,自己是有点儿后悔,但不是后悔童云。童云是一枚通体透明的樱桃,在梅子季节的雨中清清亮亮地洗涤过,已经被自己叼在嘴里了,味道好极了,要想让他松了结实的牙吐出去,肯定没门儿。除此之外,童云还是一个有爱心的幼教老师,她自己无忧无虑地开放,也带了一大群花骨朵努力地开放,因此深得花朵儿和他们爸爸妈妈的热爱;她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是人文景观中的重点项目,都是罪恶的人类有理由活下去的希望,再要挑剔,就不实事求是了,过分了,不拿人类的前途当一回事了,是万万不应该的。至于说到结账,他当然会,可那不是现在,得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现在结了,让她放任自流地做未婚妈妈,那还要他干什么?他还不傻成了呆瓜?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穆仰天后悔的是女儿穆童。
穆仰天了脸,伸出手,剔了一只手指出来,轻轻摩挲着童云的手背,摩挲片刻,把自己的衣领从童云十指尖尖的玉手中勾开,把自己解放出来,再坐直了身子,展开双臂,围堰合龙似的,把拿定主意要做未婚妈妈的童云搂进怀里,哄她说:“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样就不讲政策了,就不给人出路了,就不可爱了。”穆仰天拿出自己后悔的理由来说给童云听:“我的意思是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多下点儿功夫,翻书测字问风水,顶不济背水一战,吃他两坛酸菜,下定决心,生个儿子。儿子要的是出息,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就行,不怕丑;女儿那样,将来怎么拿出去见人?”
童云就笑,格格地,脸蛋儿贴了怀里的花苞儿,笑一阵哎呀一声,红着脸蛋儿看四下,然后小声对穆仰天说,不好了,奶笑出来了,刚换的衣裳,又得换。说了又拿眼瞪穆仰天说,都是你,女儿的粮食糟蹋了,你赔。
穆仰天不是女儿的粮库,当然没法赔。童云也没真指望他当粮库。生下女儿后,童云奶水足得很,女儿根本吃不完,每天晚上都得在床单后挤掉一两牙缸,让穆仰天去卫生间倒掉,这才不会在夜里胀得睡不着觉,根本没把一点儿粮食当回事儿。童云是拿这个当盾牌,要穆仰天住口,不要再胡搅蛮缠。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穆仰天还没打住。
一周以后,童云出了医院,回到家里坐月子,在晓风扰人的窗帘后和青烟袅袅的印度香中等待修完功德圆满的三十天。穆仰天隔天往市场上跑一趟,和家禽柜水产柜的摊主热烈无比地讲价还价,挑着新鲜和闹腾的鲫鱼和乌鸡买了,回到家里,皱着眉头,生疏地杀鸡宰鱼熬羹煨汤。汤煨好,穆仰天试过凉热,腰里围了个花花绿绿的围裙,一边骑在椅子上凑近床头喂童云,一边还纳闷,勺子停在半空中发呆。
“我说,”穆仰天想不通地问童云,“怀孩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吃辣的呀?”
童云半截在被窝里,美人鱼似的伸了皮肤细腻线条好看的一截脖颈出来,要拿嘴接穆仰天勺子里的汤,没接着,就拿准了穆仰天是走火入魔。童云饿得很,根本不拿穆仰天的苦恼当真,趁了穆仰天发呆的机会,伸出手去,从香气撩人的汤碗里,把自己不喜欢的鸡腿捞出来,汤汁嘀嗒地落进穆仰天嘴里。
“你还有完没完?”童云说。
穆仰天糊里糊涂地嚼着鸡腿,糊里糊涂地,人就上了床,和童云歪做一块儿,嘴里含混不清地纠缠说:“那你再生一个,你再生一个我就完。”穆仰天那么说着,一伸脖子,把嘴里的鸡腿肉咽下肚里,好像那样童云就会答应再给他生一个。
“可惜政策不允许。政策允许我就生。”童云肚子里没了集装箱似的孩子,汤碗里没了油腻腻的鸡腿,一身轻松,笑眯眯地靠在床头说穆仰天:“我不生一个,我给你生一窝,糖葫芦似的一串,好不好?”
这话穆仰天最不爱听。穆仰天听了这话,身子一哆嗦,一张脸痉挛得扭成了麻花,心里直骂计划生育政策,骂得连联合国辩论大会上那种见不得人的话都端出来了,那个疼,差点儿没放倒了人下去,把手里的汤碗泼在床上。
童云后来拿这段往事说笑给长大了的女儿听。穆童人小心大,就此记下了对穆仰天的仇恨,动不动就拿这段前史要挟穆仰天,整天追着穆仰天,要穆仰天把有关自己的这段旧账说清楚。
“嫌我干吗要生我?你兴趣一来,和妈妈一合谋,想生就生了;你们俩共同犯罪,我一点自主权都没有,活生生一个受害者,我还憋气呢。”再说得厉害了,就拧了鼻子乱跺脚,说:“干吗不早觉悟?生下来发现苗头不对,不用找地方,就着澡盆子,干干脆脆捂死我算了。”
穆童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在上小学。上小学时的穆童已经是个机灵豆了,天上地下没有什么东西不知道,云里雾里没有什么地方不敢去,脑瓜子灵活,嘴皮子利索,背后又有童云当豌豆公主宠着,这样的穆童有坚实的群众基础,好比东征初期的十字军,白莲教里的女教友,十个穆仰天也不是对手。穆仰天只有且战且退的份儿,从客厅退到厨房,再从厨房退到卫生间,把门闩了,坐在马桶上,手里装模作样地拿着一张报纸,呆呆地躲在里面想心思。
穆童飞速地成长着,到了小学快毕业时,几乎长成了中国版本的樱桃小丸子①——自由散漫、不想上学、不爱做作业、偷懒、看到喜欢的东西就耍无赖,缠着穆仰天非买到手不可——总之,小丸子身上所有的“优点”,穆童这小东西一样不少。这样的穆童吃醋是第一,甚至更加得寸进尺,家里来了客人,客人要是夸她,她就眯着眼睛,脸上露出坏笑来,先看穆仰天一眼,再看了客人,一边土拨鼠似的啃着石榴一边说:
“你们别夸我,你们要夸就夸错了。我不是这家的孩子,我是他们家捡来的。”
要是客人带了孩子来,那孩子偏偏又是男孩,穆童的手就会下得更恶毒,热烈无比地贴过去,对那个男孩起腻,甜甜蜜蜜地对男孩说:
“你看你爸爸妈妈这么夸我,一点儿也不夸你,我都替你打抱不平,我都快难过得流眼泪了。这样很不公平,对吧?不如我们调换一下,你上我家,我上你家。我上你家我天天让人夸。你除了是个男孩子,会假模假式地哼哼两声,别的什么优点也没有;上我家就不同了,上我家你就是宝贝,什么缺点都可以被原谅的宝贝,我爸他会往死里疼你爱你,他说不定还会给你取一个贵族名字——约翰内斯·克里索斯图穆斯·沃尔佛冈·西奥菲勒斯·阿玛德乌斯·莫扎特②——你就成上帝的宠儿,一点儿也不吃亏了。”
穆童那样,弄得穆仰天在朋友面前很尴尬,下不来台。童云却开心得很,在一旁捂着嘴偷偷地乐。
穆仰天私下里埋怨童云,说童云不该出卖自己,把两口子被窝里的私房话拿出来说,而且是说给下一代,而且是说给没长开的下一代,人为地制造代沟,让他难堪事小,让他做父亲的地位岌岌可危事就大了。
穆仰天埋怨童云的时候,童云正煮着嫩玉米,玉米煮好了,童云颠换着手从锅里拿出一只,热乎乎地塞给穆仰天,让他替自己掰。穆仰天吹着气掰了玉米,童云再抢过去,嫩的一半自己啃,老的一半塞到穆仰天嘴里。
“你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怎么会不知道一句俗语,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童云一边香香甜甜地啃玉米,一边美美滋滋地说穆仰天,“既然是小棉袄,贴着身的,就什么也不用瞒,什么也瞒不住,对吧?”
童云说“对吧”时正窝在穆仰天的怀里。童云拿穆仰天的怀抱当青青草地,腻歪着躺在那里,美丽的脸蛋儿仰起来,雪白的牙齿露着,牙齿边横着半截晶莹剔透的玉米,和馋嘴兔没有什么两样。一个甜甜的小妈妈,外带半截香香的嫩玉米,两样都是莼羹鲈脍,是让穆仰天心疼得无话可说的那种远方。穆仰天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只能胡乱点头,嘴里唔唔地啃玉米,啃出一肚子幸福无比的委屈来。
穆童后来长开了,沐浴着细雨的杏花似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水灵灵的,人见人喜欢。所有见了穆童的人都夸童云会生,生出这么个漂亮的女儿来,要往一千个一万个孩子当中一放,不用费劲儿找,只管找那最漂亮的一个,省心。
人们夸穆童,有的是单纯的夸,心服口服;有的心里不免酸酸的,说穆仰天这种男人,看着什么长处也没有,满大街一薅一大把,瞎猫撞死老鼠,撞上如花似玉一个老婆,这也罢了,偏偏又生下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这样的双重福气,不是老天瞎了眼,又能是什么?这种事情说出去,又到哪里去要求公民平等的权利?
这话传到穆仰天耳朵里,穆仰天不服气,要去找人说清楚,被赵鸣拉住,拿嫉妒经济学教育了一把。赵鸣说,要解决穆仰天这种人是不是社会不公平心态的痛苦根源这个问题,惟一的办法是彻底剥夺穆仰天为夫为父的那份得意身份,或者更直接一点,干脆杀死穆仰天,以解广大人民群众的怨气,同时极大地增进社会的幸福总量。这些问题相当复杂,是社会学家和法学专家在转型时期需要研究的课题,轮不上一干人操心;但是,穆仰天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在老婆和女儿的问题上得了双倍的好处,这是事实,否认则属掩耳盗铃,矫情了,反正全体公民的敌人是当定了,要还上头上地去争个什么清楚,事情就做得太绝了,没道理。
赵鸣言之凿凿,是在穆仰天家里宣传他的嫉妒经济学的。赵鸣四仰八叉地坐在童云手缝的卡通图案座垫上,喝着童云亲手煮的苦丁茶,唾沫星子直飞,一副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自家人架势。小美人儿穆童远远地站在晾台上,隔了尘世的噪声,不断地拿眼白看进客厅来,看捧了茶杯听赵鸣吹大牛的穆仰天脸上的尴尬。童云为三个人削苹果,在一旁尽量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儿来。穆仰天成了众矢之的,反而落得个没趣。
穆仰天后悔自己没长眼珠子,只想到沉住气,别太骄傲了;只想到要做个勇敢的父亲,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戒骄戒躁了,也大义凛然了,就是没想到白天鹅一出壳时并不就是白天鹅,最早也是绒毛未展的丑小鸭,要慢慢地长开。他忘记了事物发展的自身规律,被女儿拿住了把柄,女儿记恨得要和人家的孩子调父母,取消他做父亲的资格,那是他的活该。
穆仰天接下来的后悔,是自以为是地把女儿穆童送进武汉市鼎新外国语学校读寄宿,让一匹小野马撒了缰,从此管辖不由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穆仰天一遍遍痛骂自己,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一生中作出的第二个重大的错误决定。
穆童上初中时学业不好,对数理化过敏,见语政外头疼,一听考试就挨了霜打似的,怏怏地打不起精神,次次考试都考煳,成绩一直徘徊在班上最差的五名学生当中。穆仰天很着急,想了很多办法,采取了很多措施,但都不管用。穆仰天那个时候已经不是省建集团的青年技术员了,已经下海做了几年生意。穆仰天为家计所困,也是好胜心作祟,生意场上撤不下来,却拿女儿的学业当成头等大事,托人找了一位华中师范大学附中退休在家的特级教师,每小时三十块钱,车马费另算,双休日两天上门,给穆童补习数理化,再按同样的薪水,请了一位高资历的外国语学校的退休老师,一三五晚上为穆童补习外语。光这两样,每个月就得掏两千元出来。穆仰天算过一笔账,要说投资,教育是最血腥的投资,但知识是用钱买不来的,因此教育投资不光实际,也是不得不为之道。人不可能活两辈子,三代以后的子孙们靠什么活、活成什么样,那不是做爹妈的事儿,但无论说到责任还是说到脸面,自己生下的一代要养要教,这是推卸不掉的,因此,在孩子的教育方面,花多少钱都不冤枉。
穆童对穆仰天找人给她补课的事很抵制,想赖掉。穆仰天态度坚决,不允许她自甘堕落,根本不让穆童耍赖。穆童拿不到大赦令,采取消极对抗的方式,老师讲课的时候装痴呆儿,瞪了漂亮的大眼睛看着老师,问什么都不知道,讲多少遍都说不懂,家庭作业做成典型的文盲加白痴案例,课时倒是一分一秒不少,可要说效果,半点儿也谈不上。人家两个特级教师,出自于大名鼎鼎的华中师范大学附中和外国语学校,数学奥赛选手和北京外国语大学的高材生都培养出十好几代了,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没想到折在一个乳臭未干却油盐不进的黄毛丫头手里,人家不光有水平,还有面子,实在教不下去,不愿白拿那份钱,双双辞职不干了。
穆仰天心知肚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知道小魔女使的是哪般魔法,当然不甘心就这么让穆童放任自流,同时把自己给算计了。外人教不了穆童,穆仰天就自己来。穆仰天在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数学几何是看家本领,教初中生没问题。双休日,穆仰天就什么事也不做,大门一关,在家里给穆童辅导数学几何。
穆童刚刚赶走了特级教师,夺回了自由,太阳老高了还穿着一身露肚脐的小衣裳赖在床上睡懒觉,舒服得要死,一听说老爸要亲执教鞭,驱自己努力,不耐烦了,赖在床上不起来,抱怨说,学校已经是法西斯集中营了,老师和学生是阶级敌人关系,老师整天虎视眈眈,恨不得拿鞭子抽学生,学生咬牙切齿,一遍遍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原以为双休日回到家里就等于虎口脱险,回到了苏区,谁知还得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样的日子没法活,那还要解放干什么,不如直接回到旧社会去,大家继续做牛做马。
穆童伶牙俐齿,一张嘴能说会道,要惹了她开说,她能把大名鼎鼎的盖瑞·史宾塞①说得顺着额头淌汗。这样的穆童,穆仰天根本不是对手。穆仰天也看出来了,穆童在学校里吃了不少苦头,小脸儿瘦下去一圈,眼睛也熬眍下去了,回到家来,是真的想要好好玩上两天,若是让守着电视机,什么都没事儿,眉飞色舞,遇到喜欢的节目就欢天喜地地鼓掌雀跃,要让她温习功课,问题就来了,一看见课本就呕吐,吐得翻天覆地,若是慢了一拍打120叫急救车就得出人命。
穆仰天心里不忍,不愿意那样对付穆童,可穆童的成绩不好,是不好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年级的门坎高,不敢比,班上排队,倒着数,数不出一巴掌就能数上她,她是不是未来的盖瑞·史宾塞不好说,日后长大了,是要和五亿同龄人在一个时代里争个你死我活的,往世界上说,是要和三十亿同龄人在同一个时代里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两相比较,穆仰天还是宁愿穆童的小脸儿暂时瘦下去,把成绩胖起来,等以后成绩上去了,再回过头来,自己当牛做马,也呵着护着补回她的小脸儿来。
穆仰天不肯妥协,硬着心肠把穆童按在书桌前,讲了几次方程,讲了几次点线面,草稿纸用去一大沓,自己讲得很兴奋,犹如回到了争夺奖学金的大学时代,人在凳子上坐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个劲地摩拳擦掌。穆童却不通电,坐在那里哈欠连天,眼睛眨巴个不停,什么也没听进去。等到穆仰天要穆童做习题时,穆童的麻烦就来了,要么说钢笔老了,只出毛病不出水;要么说作业本的格式不对,涂改液也和她作对,让她来不了灵感;要么说屋里不是学习的地方,老让人犯困,哈欠像排了队的蚂蚁似的,堵也堵不住,不如去公园里,坐在草地上,晒着小太阳,一边吃巧克力、果冻,一边合了眼睛想答案,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条件提得老高,兴师动众已经让普通百姓家做不到了,还有一笔不小的食品和交通费用开支。这些还不算,小魔女还不断打断穆仰天的讲课,一会儿要穆仰天在三角形的对应角上打住,说要上卫生间去轻松一下;一会儿要穆仰天在勾股定理的斜边C上暂停,说肚子饿了要吃薯条。看穆仰天拿眼睛瞪着她,就冲穆仰天讨好地假笑,挑了薯条袋中最小的一截往穆仰天嘴里送,说老爸瞧你多辛苦呀,你嘴皮子都起泡了,别人不可怜你我可怜你,你歇歇嘴,去沙发上躺着,我替你开了电视,我们看《灌篮高手》①。完全不把课本当一回事,恨得穆仰天用力把薯条吐出来,眼睛瞪得恨不得掉出来,差点儿没动手抽穆童的屁股。
穆童遭到镇压,委屈得眼泪汪汪,赌气不和穆仰天说话,到后来干脆发起烧来。烧来得奇怪,没有理由,却是真烧,腋表的水银线升到40℃那一格还不打住,脸儿红通通的,人也烧糊涂了,本来怏怏地窝在沙发里,起身去卫生间吐苦水,从卫生间出来,就方向都找不着了,歪歪登登的,抱着布袋熊就往贮藏室里躺,那架势,恨不得要把自己烧死过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情况就有点儿严重了,穆仰天要是再坚持下去,拿了课本追到贮藏室里去逼穆童,性质就是摧残少年儿童了。穆仰天害怕穆童烧出个肺炎大脑炎来,教育失败不说,反倒落下个弱智女儿。于是他自己最终丧失了信心和耐心,丢下课本,把穆童从贮藏室里抱出来,抱到她自己的床上,然后去家庭药箱里翻扑热息痛,去冰箱里拿冰袋,补课的事放到一边,任其发展。
结果呢?结果穆童解放了,高烧一下子退下去,成绩也和高烧一样,日暮途穷地差下去。
穆仰天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又不能让自己跳将起来,做一个大吼大叫的悍父,只好躲到自己的书房里去翻着闲书生闷气。书是随意从书架上抽的一册,怎么鬼使神差,就翻到《论语·季氏》中“过庭训”那一段: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穆仰天心想,自己不是孔夫子,穆童也不是孔鲤,但过庭闻礼是做父亲的责任,学诗学礼是做女儿的责任,如今,这两样责任都让一场莫名其妙的高烧烧得不能落实,他这个父亲和穆童这个子女是不是双双失败的样板呢?
那时童云已经去世离开了他们,家里就穆仰天和穆童两个人,穆仰天一边做着让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房地产生意,一边还要照顾穆童,两下里都忙得焦头烂额,要说糟糕,穆童的学业还不是惟一。
穆仰天很小就离开家,在外面读书。从学校到学校,他是吃食堂长大,没有做饭经验,烧菜只限于烧熟的水平。穆仰天的菜烧得缺盐少油,没有滋味,穆童不爱吃,一吃就皱眉头,说老爸你这是做的牢饭吧,让人悔过自新也不是这种办法的呀。这样,穆仰天做了一段时间的饭,做得没有成就缺乏信心,干脆放弃,父女俩基本以叫外卖为主,今天“菜无味”,明天“三五醇”,打电话让人送上门,吃过饭,纸餐盒一收,往垃圾袋里一装,碗都不用洗,倒也省了不少事。
家务事方面,比做饭复杂得多。穆仰天被子可以不叠,衬衣得天天换,换下来往洗衣机里一塞,一周塞七件,加上卫生裤,一打多出两件来。穆童从小就臭美,一套衣服从来不穿到第二天,不在家还好,在家一天得换两三套,加上眼花缭乱的小零碎,每天抱一大堆丢进洗衣篮里,比穆仰天还过分。穆仰天忙不过来,想请钟点工来帮着操持家务。穆童反对,理由是钟点工是女人,她不想在家里看见别的女人。穆仰天去家政公司淘过男性家政钟点工,也让他淘到过两个。可那两个男性钟点工,一个自己都不讲干净,指甲长长的,全是泥垢,委婉地提出过几次也不剪,干活倒是卖力气,可也太卖力了,抹了两次地,就把四百多元一平米的“龙脑香”地板抹出一道道划痕来,让人看着哭笑不得。另一个倒是没那么大傻力气,也讲卫生,却是个偷懒汉,做活不好好做,不断地找话和穆仰天聊天,打听穆仰天是干什么的,靠做什么生意发的财,能不能推荐自己也走一条致富的道路,就这么叉着手把四个小时聊过去,到了钟点走人,家务事基本上没干。要说,干家务这种事情,还是女人合适,但穆童说过不欢迎陌生女人进门,穆仰天在别的问题上向来自己作主,在这个问题上,他得依着穆童,这样,钟点工的事情就放在一边了。
父女俩走马观花地换衣服,换下来没人洗,洗了也没人晾,窝在洗衣机里,非得到了弹尽粮绝,两个人才来一次大扫除,把皱巴巴的衣服重新洗了晾了,家里四个露台,划出两个来挂得满满当当。衣裳洗了,还有地要扫,扬尘要抹,穆童的玩具丢得到处都是,家里乱得像狗窝,这些事情千头万绪,都要人收拾。穆仰天本来就不是个会理家的人,捉襟见肘,父女俩生活上处理得一塌糊涂。这样难受了一阵子,习惯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它屋子脏不脏,反正卫生城市大检查,检查不到家里来,市长和爱委会主任的脸,轮不上他们父女俩去丢。
这么混了三四年,穆童算是勉强把初中混出来了。
中考那两天,穆仰天提心吊胆,老是觉得要出事,有些坐卧不安。中考考场是市里统一安排的,在武昌区,离汉口的家比较远。穆仰天事先去武昌作了考察,在考场附近的宾馆里订了钟点房,吩咐宾馆按营养标准拈清淡的送盒饭到房间,外带一个新鲜果盘,让穆童考完一门能尽快吃上,抓紧时间休息几个小时,好迎接下一门考试。穆仰天自己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守在宾馆里,侍候穆童吃和睡,替她检查文具和准考证,等穆童出门去考场后,自己才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看经济频道的股市节目,用电话操纵赵鸣打理公司业务。
穆童考完最后一门,回到宾馆收拾东西。穆仰天小心翼翼地看着穆童的脸色,问穆童感觉怎么样。穆童轻轻松松地说:“还能怎么样,能做的题都做了,不能做的,反正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免了打招呼。”穆仰天的心就往下一忽悠,知道没戏。
果然,中考一结束,成绩单出来,穆童语数外都在吊颈分——60分左右,体育只考了11分,理化要不是死党小慧冒死打飞弹,让她抄小抄混了个及格,笃定壮烈牺牲。教育局要抓义务教育的升学率,在中考的方式上有讲究,傻瓜题出了一大堆,另外加上50分的拔高题,傻瓜题有意放鬼过关,拔高题才是鲤门之槛,穆童这种分数,算是勉强过关,准许毕业。
小魔女对自己的成绩满不在乎,称自己的中考分数是“低空飞行表演”,属于高难度动作,别人纵使想考,纵使用出浑身解数,未必就能考出来。穆仰天却难过得要命,心里怆怆地,想,怎么自己的女儿就成了这样,一点自尊心和荣誉感都没有。
中考结束,穆童把成绩单往穆仰天怀里一塞,书包一丢,就跑去找同学玩,整天和同学去迪吧网吧陶吧水吧,无腮鱼似的泡着,快乐得要命,深更半夜了还乐不思蜀,完全是一副进入了解放区的彻底解放架势。穆仰天捏着穆童的成绩单,左研究右研究,越研究越恼火。穆童别的成绩不好,那是受了家庭灾难的牵连,一个孩子,怎么也不是铁臂阿童木,不可能刀枪不入,这一点,穆仰天有思想准备,能想通。可穆童长胳膊长腿,身材好得让人嫉妒,若讲比例和柔韧性,花样体操运动员也没法比,精力又旺盛,平时疯闹属她最能干,一家人外出爬木兰山,连穆仰天都未必能抢在她前面,这样先天充足的穆童,让谁都把她往奥运会的种子选手上憧憬,体育课却只考了11分,连总分30分的二分之一都差一大把,等于不及格,自己还一点不当回事儿,让穆仰天无论如何转不过弯来。
穆仰天联想到女儿自出生以来的前史种种,心里沉重;再往女儿日后的前途上展望,心里更沉重。事关女儿的前途大事,穆仰天不敢掉以轻心,自己苦思冥想了两天,想这也是辩证法,坏事未必不能变做好事。穆仰天就准备借这个机会,好好整治一下穆童,让她从惨痛的教训中吸取一回人生经验。
穆仰天想好了公审词,为慎重计,关着门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了表情,设计了有力的辅助手势,甚至为要不要背景音乐、关键之处是否假装发火往地板上摔一只杯子这些问题都作了详细考虑。事情前前后后都想透了之后,去自己套间的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换了一套深色的制服,再把家里的灯全都打开,让家中一片通明,然后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来,摆好架势,等穆童。
左等右等,穆童好容易疯够回家了,开了门,人在门厅的玄关处站住,打了一个哈欠,外套往和田地毯上一丢,连身子都没弯,一抬脚,飞掉一只鞋,再一抬脚,飞掉另一只鞋,两只光脚丫,往兔八哥拖鞋里一套,眯缝着眼,踢踢踏踏地进了起居室。
穆仰天一脸严肃,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拿眼睛瞪着穆童,想等穆童看见端坐的自己,再从自己脸上的严肃,看出事态的严重,进而觉悟过来,先幡然悔过,向自己认错,然后父女俩促膝而坐,认认真真地秉烛长谈一次。
穆童还真看到了穆仰天,没留神,被他吓了一跳,掩着胸口大惊小怪地说:“老爸你装神弄鬼的干什么?”大概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过来讨好地摸了一把穆仰天的脸,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口气说:“老爸你失眠了?深更半夜傻坐着,别人还以为你练瑜珈功呢,吓人一跳。”没等穆仰天接话,人就哼着歌上了楼。上楼不好好地上,歪歪扭扭蛇行着,还在楼梯上做了一个街舞的飞腰动作,然后攀着栅栏翻过楼梯,去自己卧室,钻进浴房,水声哗啦,自己和自己玩,又是唱歌又是尖叫,足足在浴房里闹腾了一个钟头。
穆仰天在起居室里等着,等得哈欠连天,坐不住,怕把公审词忘了,起身去贮藏室找酒来提神。拎着酒瓶子转身出来,听楼上没有了动静,拎着酒瓶子上楼,见浴房的门大敞着,穆童已经不在浴房了。穆仰天进去一看,浴房里天女散花,穆童的贴身小衣物甩得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穆仰天皱了皱眉头,弯了腰把那些小挂件统统收起来,丢进洗衣机里,开启了自动档,沉着脸走出浴房,下了楼。
穆童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珠子,套一件宽大的娃娃图案睡衣,光着两条腿从楼上冲下来,差点儿没把穆仰天撞倒。穆仰天躲开,看着穆童冲进厨房,跟过去一看,穆童开了冰箱在那儿找东西吃。
“你不是带着钱吗?”穆仰天皱着眉头问穆童,“疯了一天,连饭都没吃?”
“吃了,比萨。吹了风,嘴馋。”
穆童翻出一包爆米花,往嘴里塞了一把,干脆利索地断了句子说。穆仰天想了半天才把女儿的那几个飞快吐出的词组合起来,并且弄懂了。
“不是刷过牙了吗?”穆仰天问。
“刷过了。”穆童又往嘴里塞了一把爆米花,说。
“刷过了你还吃。”穆仰天不高兴地说。
“吃了还可以刷。”穆童不以为然地说。
“怎么不吃了再刷?”穆仰天揪住了问题的症结,说,“怎么不把事情的先后想好?不是浪费时间精力吗?”
“刷着玩呗。”穆童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
穆仰天被噎了一下,觉得自己再精明,思路和女儿不在一个点子上,根本不可能有收获,这么说下去,能在吃和刷上说一夜,就算再加一夜,也不可能说到正点上。再看一看窗外,地平线外有了一线白,已经是早上了,秉烛不是不可以,长谈已经没有希望了,于是把准备好的公审词咽下去,说:
“别站在那儿,天快亮了,快上床,小心着凉。”
穆童这一次听了话,抱着爆米花筒上了楼,回了自己房间,钻进被窝里,一边往嘴里塞爆米花,一边莫名其妙地笑,笑得格格的,好像爆米花里藏着什么,随时在伸出手来胳肢她的痒似的。
让穆童这么一折腾,穆仰天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先前想好的公审词也都忘得精光,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进了厨房,把酒杯里的酒倒进清洗池里,涮了杯子,杯子放回杯架上,出了厨房,去各个房间里,挨个儿关了灯,再回自己卧室,上了床。
穆童中考没考好,穆仰天回天无力,想想在初中时,自己也是贪玩的,整天在外面疯野,在赤壁的江边摸鱼,在东坡祠里斗鸡,油菜花开的时候,跑到乡下去捉蜻蜓,能逃课时且逃课,决不当好学生,把爹妈气得半死,差点儿没送他去工读学校。他是到了高中以后才玩醒了,知道不努力不行,不努力高中毕业以后只能赖在家里听大人骂,或者到街上卖小菜。卖小菜的事情他知道,凌晨两点就得爬起来,摸黑到菜批市场去,从菜老板手中抢夺时蔬,三毛钱收进,八毛钱卖出,天气一变脸菜就得窝住,还得进贡市场管理员,向黑道上交保护费,吃苦头倒没什么,却没法浪迹天涯了。穆仰天想通了这个道理,以后凿壁偷光,悬梁锥刺,发奋苦读了三年,考上了华中理工学院,把自己成就为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到底没有耽搁下什么。
穆仰天这么一想,再联想到女儿出生时和长大后的事情,就有些浮想联翩,想也许这又是女儿的一个阴谋,比如在相貌上,先是丑丑的,后来突然变化了,这学业也一样,先是油盐不进,后来突然变化了,发奋苦读,读个高山仰止的骄骄学子出来,拦都拦不住,自己应该看到这个突然变化的可能性,不能轻易就放弃,以免落个把柄给人。穆仰天拿丑小鸭和白天鹅的故事来宽慰自己,尽可能朝发展的方向想女儿,尽可能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住,不向女儿发火,免得自己在女儿身上犯第二次走眼的错误。
不发火容易做到,但光是不发火还不行。穆童中考后要上高中,高中和高中不一样,武汉市的中学上百所,穆仰天自己是黄冈中学出来的,明白好学校胜过好家庭,对成就一个人具有非常的意义,当然希望女儿进重点高中。可凭穆童那个低空飞过的高难度成绩,要在以教育魔鬼城著称的武汉市考上重点高中,等于是跑到消防队里找人借了架梯子,愣要爬上月球去建立宇宙观测站,让人听了觉得幼稚得可笑。
穆仰天就是遇到了天大的困难,也不认命。他暗下里拿定主意,幼稚就幼稚,可笑就可笑,正式生不行,掏钱也把穆童送进重点,做个交费的择校生;无论怎么样,他得为穆童的未来谋略,不能让穆童在半死不活的中学里混完高中,混出个混世魔王的女儿,再给他带回个蓬头垢面的小痞子,说不定还加上个小痞子半痴半呆的第三代,进门后要第三代管他叫姥爷,那他非一头撞死不可。
穆仰天疏通了一位在江岸区当副区长的关系户,让关系户当托儿,说好了掏八万块钱出来,给一所市级重点中学,名义上是替那所学校修理操场,实际上是赞助费,这样穆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那所中学的高一学生了。
穆仰天费了老大的劲,把事情联系好,那天在“湖锦”摆台子①请了两桌,借着副区长和女校长喝交杯酒的时候,悄悄把厚厚一个信封塞给教务主任,教务主任义正严辞地推了两下,穆仰天坚持着没有缩手,教务主任看出穆仰天是战死不收兵的架势,便把信封收下了。
穆仰天交了赞助费,暗暗揩去额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等回家以后,穆仰天脸儿红扑扑地泛着酒晕,手里捧了一杯茶,万事俱备地向穆童宣布,自己的善后工程竣工,要穆童收收骨头,准备去学校报到。
谁知穆童不干,说她不去那所学校,交不交赞助费她都不去。
“那是所好学校。”穆仰天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说穆童,“好学校你不去,你想去哪儿?”
穆童那段时间迷上了Q版卡通画,她自己创作故事脚本,故事无一例外全是班上发生的事情,风格是轻喜剧的,内容令人捧腹,男主角却是那个让女孩子们疯狂的流川枫②。穆童咬着嘴唇,熟练地更换着云形板曲线尺和六十一线数的网纸,一笔一笔,十分认真地勾着流川枫酷极了的那张脸,说:
“该去哪儿去哪儿。”
“该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还不明白?”穆仰天手里捧着茶杯,围着穆童转圈儿,说,“那是人去的吗?你能去吗?你已经把初中混完了,难道还想把高中混出来不成?”
“也不是不可以。”穆童头也不抬地替流川枫描着红,满不在乎地说,“大家都混,又不是我一个人。”
“大家都混,那是大家没睡醒,不明白。”穆仰天耐着性子,拿大道理说服穆童,“今后是竞争世界,一切都靠拳打脚踢,没有挨打和打人的本事,你连养活自己都难,不要说发展了。爸爸是为了你好,你不要使性子。”
“你要觉得好你去,”穆童不耐烦了,把笔往纸上一丢,说,“我又不是樱木花道①,凭什么要去丢那个脸?”
一句话把穆仰天抵到南墙上贴着,半天下不来。
穆仰天后来想过了,自尊心的确是个问题。穆童成绩不好,自尊心却一点不比别的孩子差,往深里说,该得的彩头除了因为学习成绩差没得上外几乎都得上了,那样的自尊心甚至比别的孩子更强。要她以自费生名义去的重点中学,讲究的是新血统论,孩子培养得一个个跟优质狼似的,两眼血红,逮着黄冈秘卷②往死里咬,逮着奥赛杯③也往死里咬,学校生生就是一个硝烟滚滚的战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死我活,穆童要是去了那种学校,不给咬死,臊也会给臊死。
穆仰天这么一想,到底拗不过现实,妥协了,只好改变策略,采取曲线救女的方式,把穆童送进了鼎新外国语学校。
鼎新外国语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学校在汉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名誉校长是中科院院士,校董事会中有好几个大名鼎鼎的国家级特级教师,师资比一般的区级重点中学还好,在教学上有号召力。论学校的硬件,二十四个学生一个班,智能化全封闭式教学,教室宽敞得可以踢足球,而真正的足球场比高尔夫球场还大,球员得开着电瓶车追球,裁判得拿望远镜才能看过来,学习和生活条件没得说。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最关键的一条,学校是新办起来的,大家在资历上都一样,都是凭着自愿外加高额学费进入学校的,生源上不讲究历史,也就没有自尊心一说,仅此一条,就可爱得让人热泪盈眶。这种可爱的学校,几乎算得上是上帝亲自创造的,很适合穆童这样的问题孩子入读——好像上帝知道穆仰天,并且知道穆仰天有穆童这么个难得侍候的女儿似的。
穆仰天这一回学聪明了,联系过学校后,赞助费没交,先征求穆童的意见,免得费用交了,穆童说声不去,又着脸找人家往回要钱,不合适。
一听说是鼎新外国语学校,穆童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还没心没肺地说,反正你有钱,不掏白不掏。
事情解决了,穆仰天松了一口气,抠了抠头,抠下一把头发来。他往卧室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来看穆童。
“别以为我是替你去的。”穆童没挪窝,目光等在那儿,明白他是看她什么,说,“小慧也去那个学校,我是替自己去。”
穆仰天有些发呆,呆一会儿回到卧室,在床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套间的卫生间照镜子,这才发现,他那些日子头发掉得厉害,大有秃顶的趋势,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