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亲爱的敌人

如果拿这样的问题来问穆仰天:你愿意在这个世界上活多长时间?穆仰天的答案会是:三十三年零一个月二十二天。

穆仰天宁愿他的生命中不再有三十三岁零一个月二十二天以后的日子。

如果可以选择,穆仰天愿意让自己的生命永远停留在见到童云的那一瞬间。

那一天,省建集团迎接省里组织的科室文明建设大检查,公司项目部年轻职员穆仰天和赵鸣两人奉主任之命,到花木公司买盆景装饰办公室。盆景很快买好了,赵鸣担心加班晚了接不到孩子,想着今天应付完文明检查,公司在“太子轩”酒店派饭,可以带孩子蹭上一顿的事儿,就要开车的刘师傅顺便拐一脚,到幼儿园把孩子接出来。

下午五点多钟,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期,大街上,人挤车如蚁掀象,车挤路如象撞墙。汉口老城区的街道,大多有百年历史,阡陌纵横的老街依着黄汤汤的长江和清洌洌的汉水建成,周边翡翠似的散落了数十座或淡或浓的湖泊,从江汉平原来的清风由着性子,东南西北地乱吹拂,任意捉一缕凑近了鼻子闻,都能嗅出撩人肺腑的清凉。这样的街道,适合铜铃叮当的马车和飞轴辘辘的人力车宽绰地碾着,由肌腱结实油汗晶莹的车夫驾驭着叮叮咚咚地驶过,且是在江风习习的安静之中。如今,街道还是老街道,风还是老风,人却不同了,不穿长袍马褂,一律不耐烦的短打扮,不拖沓着脚步慢悠悠地走路,来如风去如雨,变了种的蝗虫似的,又铺天盖地的多,集体像打过激素的亡命徒,迎了汽车勇往直前地往上撞,撞得汽车反而像小媳妇,傍着路边忍气吞声慢慢移动,再胆小一点儿的,干脆趴在那儿不挪窝了。

刘师傅不断甩着方向盘,躲开那些有着强烈仇富心理的平民突击队员,嘴里骂骂咧咧抱怨不要命的武汉人,其实是在抱怨赵鸣给自己找事儿。赵鸣赔着小心讨好刘师傅,不断地给刘师傅上烟,间或把脑袋探出车窗,吼奥迪车前玩着车技的自行车手们。好容易车驶入洞庭街,停在“健康幼儿园”门口,刘师傅不耐烦地说赵鸣,快去快去,一会儿车走不动,我也不回公司喝酒了,我就在这儿熄火下班,你负责把车扛回车库里去,洗车的活一碗①算你的。

穆仰天坐在奥迪车副驾驶的位置上,和刘师傅说着话。穆仰天说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集团公司项目部主任的事儿。

主任一大早在办公室里发牢骚,埋怨自己活得不像人,上班忙得脚丫子朝天,下班以后比上班还忙——要陪项目发包商吃饭喝酒,还要陪集团公司领导洗桑拿,连老婆孩子也管不了。主任说了一通人权被侵的怨气话,再由衷地赞叹洗桑拿的好处,说洗时先泡透了,捞上来用力搓,搓掉一层皮,人就年轻一岁,再搓掉一层皮,人又年轻一岁,今年十八,明年就十七了,实在是上好的养生之道,妈的,也不知道是谁发明出这种玩意儿来的。主任感慨万分,惹得项目部里的员工们笑,问主任老陪领导洗桑拿,泡也泡透了,皮也搓掉几十层了,怎么风吹日晒的样子没变,看着还像一块老木头?主任就拿扫帚指着大家的鼻子,骂众人眼神不好,没看仔细,没看到精神境界里去,威胁谁要再说他老木头,他就扣谁当月奖金。

主任骂完员工,把穆仰天拉到一边,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悄悄问穆仰天,怎么在洗过桑拿后,他把单埋了,领导还要另给一笔小费,拉都拉不住,拉多了还急眉躁眼,让他弄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得罪领导自己破费。穆仰天一再追问,主任才不好意思地告诉穆仰天,他去是去过几次桑拿城,那都是陪领导去的,领导换好卫生衣进了里间,他衣冠楚楚地在外面等着,看报纸,打瞌睡,等领导红光满面地出来,他去签单,根本没有进入过复活岛腹地,自然不知道土著人是怎么又蹦又跳地吃白种人的。

穆仰天说了主任的这段故事,也不管刘师傅觉得有趣没有趣,自己先哈哈地笑,笑得忍不住咳嗽起来。刘师傅把一盒纸巾丢给穆仰天。穆仰天扯了纸巾出来揩眼睛,同时不经意地朝赵鸣匆匆奔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惊鸿一瞥,立刻惊呆在车座上,嘴大张着,不笑了。

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童云领着一大群孩子,笑吟吟地站在幼儿园门口,迎送来接孩子的家长,点着人头把孩子交到家长手里。“健康幼儿园”年轻的女教师就像一枚顶着露珠儿的樱桃,在晚霞的辉映下通体透明,呈现出惊人的美丽和旁若无人的安静。

穆仰天的笑话结石在喉口,张了嘴,眼睛直直的,盯着被晚霞辉映照得姹紫嫣红的童云,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刘师傅一副比穆仰天知道内情的样子,不去说破主任的事,掏出烟来递给穆仰天,杵了穆仰天好几次,穆仰天没有反应。刘师傅看一眼穆仰天,再透过车窗看了看不远处的樱桃般透明的童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刘师傅收了烟,露出满嘴黄牙嘿嘿一笑,说,完了,这人灭了。

刘师傅说“完了,这人灭了”,没说“这人”是穆仰天还是童云,“灭了”的是他们中间的谁,“完了”又是什么意思,让人去猜测。穆仰天却整个儿傻了,人像是被抽光了脊髓,失魂落魄地坐在奥迪车的副驾驶座上,一句话都不说。

等赵鸣接了儿子出来,匆匆上了车,刘师傅把车从“健康幼儿园”门前开走,三个人回到公司,叫了人下楼来往楼上搬大叶菊和水竹,穆仰天还是一句话也没有,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裤兜里,被来来往往的人撞得东一下西一下,愣愣地看人搬花盆,简直是傻到底的样子。

武汉是一座多雨的城市。武汉的雨像极了武汉人的脾气,从不忸怩,说来就来,来了就痛快淋漓地下,下出豪情万丈的样子。这样的雨要是由着性子,要不了多久,大街小巷就成了一片片泽国,尽管有新老城区隔了,但拐弯抹角地还是连通着。雨水中的大街小巷,老人坐在雨水淅沥的屋檐下眯了眼睛剥毛豆,孩子在齐膝深的水中欢呼雀跃地冲来荡去,金银湖或墨水湖里的鱼儿跃过闸口逃离湖泊,穿街过巷游进老街,那老街就成了孩子和鱼儿的游戏场,孩子是船,鱼儿是船隙间活泼的浪花,船来船往,浪花飞溅,为武汉这座被水环绕和切割的城市带来许多乐趣。

第二天一大早,雨像去姥姥家玩过两天的顽皮孩子,欢欢喜喜地又来了。穆仰天天没亮就匆匆爬起来,脸没洗,牙没刷,胡乱套了一件圆领衫,撑了一把破雨伞,猴急地冲出宿舍,从单位赶往洞庭街的“健康幼儿园”,守在幼儿园门口,等着童云出现。

凡胎俗骨的尘世闹市小街,喧喧闹闹,营营役役。黄梅天,烟蒙雨晦,人们或举雨伞,或着雨披,在细雨中匆匆而行。路人来来往往,很友好地都冲穆仰天笑。穆仰天心里紧张,也笑,笑一阵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出门时太慌忙,把圆领衫套反了,路人笑的是自己错了位的衣裳。

童云那个时候撑着一把花布伞过来了。她穿了一件裙摆及膝的连衣裙,藕荷色底子,满天星白色碎花,无袖挑带,衣料轻盈;人也轻盈,清水洗涤过的长发卷成鬏,老高地绾在后脑勺上,发根儿贴着头皮用牛皮筋束了,看不清牛皮筋的颜色,上面老老实实,下面无拘无束地散开,因为绾在三分之一处,瀑布似的淌在雪白的削肩上,随着人的步子,俏皮地晃悠着。

童云在街角一出现,穆仰天就用眼睛罩住了她。穆仰天呆呆地看着童云,眼睛带动了脖颈走,忘了脚下跟着画弧,人随着童云俏皮的步子一点点拧出麻花的样子来,自己不觉得,别人看着别扭。

雨水如注,顺着青石铺成的旧街流淌,周遭匆匆的行人是模糊的,童云则显得如此清晰。这个时候的童云不在晚霞下,而在黎明的如丝细雨里,不似透明的樱桃,似一段不经意的水墨画,简单的线条和纯粹的色彩里,埋伏了让人不敢轻易开口的莺语花咽。

童云没有注意站在路边法国梧桐下的穆仰天,和另一个女老师说说笑笑,匆忙地从小街的市俗街景中踩了水花过来,一边走,一边露出雪白的牙齿,咬着半只金黄色的面窝①,那样子,像极了一只顽皮而贪心的小老鼠。

穆仰天回过神来,扳正了扭成麻花状的身子,跺了跺麻木的脚,跺出一片水花,从人行道边的梧桐树下跳将出来,冲进雨水中,天兵落地似的把童云堵住。

童云没有设防,让穆仰天的伞撞歪了自己的伞,人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小半块咬痕细碎的面窝,吃惊地看着穆仰天。

穆仰天不修边幅,个头瘦削,宽肩窄腰,脸膛儿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目光单纯得像个孩子,伞沿儿一串雨水落下来,正巧滴落在他的鼻子上,他也没留意,只是傻乎乎地看童云。这样的穆仰天即便是打劫的,也让人愿意乖乖地跟了他走,不会说什么反抗的话。

“开场白是这样的,”穆仰天一脸严肃地对吃惊的童云说,“我叫穆仰天——禾旁穆、立人仰、天空的天。我们原来不认识,现在认识了。”

童云有些紧张,又有些开心这样的场面。她挤开穆仰天的伞,扶正了自己的伞把,却不知道该把手中剩下没来得及咬下去的小半截面窝怎么办。后来她决定不管面窝的事儿,转了头冲身边的女老师嗤嗤地笑,小声征求同伴的意见:“你说,我是信他呢,还是不信他?”

穆仰天伸手挡了那个要路见不平的女老师,严肃地对童云说:“你最好信,要不还能怎么样?”然后他转了头,十分绅士地对那个女老师说:“雨下得太大了,瞧您,都淋湿了——您能先进去躲躲雨吗?”等那个女老师想要笑没笑出来,硬着一张脸踩着水花跑开后,穆仰天又转了脸问童云:“你们什么时候下班?”

“你想干吗?”身边没有了同伴,童云有些紧张了,下意识地将伞伸出去,毫无意义地隔住了穆仰天,瞪着一双杏眼问他。

穆仰天不满意童云的问题,皱了皱眉头。他皱了眉头,就把一脑袋的雨水皱得欢欢喜喜滚落下来,滚落到棱角分明的唇角上,让他大孩子一般尚未消褪的稚气,表现得一览无余。穆仰天感觉到了这个,这让他更加的不快。但不快归不快,人家问他想干什么,人家有知道他想干什么的权利,何况是在雨儿落得淋漓尽致的洞庭街上,穆仰天就不能不告诉对方了。

“带你去远方。”穆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味芳菲的雨水,十分认真地对童云说。

穆仰天认真地对童云说出这句话。穆仰天并不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先前跑开的女老师正带着几位幼儿园的青年壮男教工如临大敌地从幼儿园的大门里冲出,朝这边奔过来。

事实上,穆仰天根本来不及带童云去远方,他连强大的攻势都没来得及采取,童云就自己瓦解了,急不可耐地、一点儿骨气也没有地,直接扑进了他怀里,让他寸步难行,完全忘记了远方这回事儿。童云好像是等在那儿。她等着穆仰天,等了他二十年,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有些绝望了。两个人甚至还没有把对方的情况了解清楚,就不可遏制地坠入了情网。

穆仰天喜欢负笈他乡的远方生活,喜欢那种潜伏在远方居心叵测的不确定性和新鲜感,喜欢让自己经历坐立不安的遭遇。武汉不是穆仰天的家乡,穆仰天的家乡在黄冈,他在武汉孤身一人,从这个角度讲,等于是在另一个远方。穆仰天并不喜欢武汉,或者说,不喜欢武汉这样的远方。他不喜欢,就打哈哈,自己对自己说,也对朋友说,他是迟早要离开武汉的,去别的什么地方。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去的别的什么地方,才是他要去的远方。穆仰天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在一个梅子熟透的雨天里见到了樱桃一般透明和美丽的童云,这让他迷惑,继而恍然大悟。他想,这是怎么回事?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他想,武汉总是那么多的雨吗?武汉的雨总是不守规矩地到处流淌吗?他想,哦,这就对了,原来他对远方的热爱,是因为童云匿藏在远方,要他去寻找呀。

穆仰天和童云十天之内约会了三十九次,最多的一天竟然见了七次面。这七次面是这样见的:早上,穆仰天一掀被子爬起来,心急火燎地出门,跑到“健康幼儿园”门口等童云;两个人站在门口,也不顾来往老师们微笑的目光,手拉着手,情意绵绵地说几句话,看着到点了,穆仰天赶回单位去上班,童云则一步三回头地进幼儿园去当她的孩子王。上午、中午和下午,穆仰天分别三次从单位溜出来,快马加鞭地赶到幼儿园,特务接头似的和童云见一面;童云接了穆仰天的电话,掐着钟点出门,踮着脚尖在门口等穆仰天,两个人老远地看见了,蝶儿似的向对方扑过去,飞拢了,拉了手,说几句话,再刀砍斧剁地分手,各自绝望地回单位继续上班。熬天熬地熬到下班,穆仰天数着秒表冲出办公室,逢楼跳梯,遇栅跳栏,童云匆匆换下上班时穿的白色长褂,跺着脚在幼儿园门口等着,两人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胜利大会师。这回理直气壮,手拉牢实了,再不分开,先去公园,捉对儿在草地上坐了,眼睛不眨地看对方,也让对方和四周的鸟儿看自己,看够了,再去电影院看电影。电影不是真看,因为那是在黑暗中,不放松的手才够被信任,他们在近在咫尺处想念对方,想念得太苦,只能放弃电影,不断地扭过脸,借着放映机微弱的光线看对方的脸,核实对方是不是真在那儿。电影散场后,两个人到江滩的小吃一条街,各吃一碗牛肉面,吃面的时候手也不松开,然后去江堤边坐着,把江风当空调,给火热的心降温。到了晚上,穆仰天把童云送回幼儿园老师宿舍,自己回单位宿舍。刚回宿舍,臭烘烘的鞋没脱,就有人在身后敲门,开门一看,童云眸子瞳瞳两颊绯红地站在门口,两眼发呆,说她想他了,想得没办法,只好来敲他的门。于是穆仰天再快乐地系了鞋带儿,牵着童云的手,两个人去逛马路。逛到深更半夜,穆仰天恋恋不舍,把童云送回幼儿园,自己返回单位宿舍。穆仰天离去之后,童云坐在床边犯愣,不肯去洗漱,不肯换下沾过穆仰天汗臭味的裙子,自己对自己说:完了,这一辈子完了,怎么都找不到感觉了。然后委屈地捂了脸嘤嘤地哭。正哭着,门敲响了,童云起身去打开门,穆仰天目光呆呆地站在门口,说我忘了说再见,现在补上……

十天之后,穆仰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我不能老趴在你窗下听你喘气,那是非人的折磨你知道吗,比墨索里尼还残酷你知道吗。”穆仰天怨气十足地对童云说,“我一天都不愿意等了,你必须嫁给我。”

“我也不能老在宿舍里等着你敲门。”童云呼吸急促,绯红着美丽的脸儿对穆仰天说,“我一分钟也不愿意等了。你不娶我我就去死。”

就这样,认识两个星期之后,心急火燎地,穆仰天和童云就去街道办事处,往一张两人的合影上盖了大红印领取了结婚证书。

赵鸣和穆仰天是好朋友,比穆仰天早一年分到省建集团,在集团项目部做绘图员。穆仰天大学毕业到单位报到时,赵鸣还是单身,没有被婚姻的阴险猎夹套住。两个人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沆瀣一气的死党。没事儿的时候,两个人老爱约着满街乱窜,追漂亮女孩子,专追那种生了一双美腿的女孩子,给美腿们打分,并且为扣掉最高分还是最低分的问题争得脸红脖子粗。在这方面,赵鸣是实用主义者,喜欢对美腿们大献殷勤,见了高分数的美腿就自持不住,追着撵着对美腿们大声念李白兄的《寄远》诗:“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穆仰天则属理想主义者,对美腿们赞不绝口,却止于欣赏,要念李白兄的诗也只念《清平调》:“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两个人风格不同,却都能在李白那里找到充分的精神寄托。

有一次,他俩转车换船,追一双美轮美奂的玉腿,从武昌追到汉口,一路为玉腿的评分争论不休,为这事儿,两人差点儿没在渡轮上打起来。一直追到公司门口,美腿转了身,说穆仰天赵鸣你们无聊不无聊。穆仰天和赵鸣傻了眼,这才发现,追了半天,竟是追了公司工会办公室的一个女孩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见过一百次也没留下任何印象,原来人家北窗高卧,好物自适,私下里还藏了一腿。

赵鸣自喻火眼金睛,汉口自沿江大道起,四干道以内,大凡能挂上牌的美腿,没有跑掉他眼睛的,谁知这一次马失前蹄,一世英名毁于鼻子尖下,犹如柳宗元笔下那个梦遇梅花仙子的本家赵师雄,梦醒后才发现自己独睡于大梅花树下,其实是个不识货物的呆子。赵鸣后悔不迭,埋怨自己瞎了眼睛,面子上尤其过不去,于是不做评委,改亲自上场操练,结果操练来操练去,把工会那个女孩子的肚子操练大了。

赵鸣操练是纠偏,其实并不想和工会的女孩子结婚,要往理想上说,是想快乐单身一阵子,怎么也要快乐到三十岁往上走,趁着大好年华,继续扩大名下掌握的美腿名单。赵鸣过去也不是没有上场操练过,但因为评委的身份肘着,操练都是端了架子留了心眼儿的,就算和美腿女孩子上床,也先申明了各自的社会职责和历史地位,再依赖于日益发达的科技产品,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给人。这一次赵鸣报复心切,心里恨得紧,一脑子全是要给自己平反昭雪的念头,只顾了让工会女孩子记住教训,没承想瓜圆落子,自己反而做了个传术授艺带赠佩剑的糊涂教头。工会女孩威胁赵鸣,说不结婚也没什么,不结婚就告赵鸣强奸,再把孩子生下来,备下奶瓶尿布,连同赵鸣一块送进监狱里,让他们父子或父女俩一块把牢底坐穿。这一着厉害。赵鸣在家里是老幺,没见过带孩子怎么带,监狱又不像外面的世界,即使拿定主意要做宁死不屈的革命党,洗尿片买奶粉都不方便,不利于父子或父女俩成长。工会女孩子不光藏了一腿,还藏了心计,明摆着锦屏射雀,赵鸣没办法,只能委曲求全,和工会女孩结了婚。以后老拿自己的这段惨痛教训来教育穆仰天,要穆仰天办事的时候别一时冲动,做评委就老老实实做评委,不要上场操练,就算一定忍不住了要操练,也未雨绸缪,先把准备工作做好,以免留下后患,遗憾终身。

赵鸣知道穆仰天勾引上自己儿子的女教师后很不高兴,责备穆仰天以貌取人,说穆仰天这样做等于以身试法,和自己上了工会美腿的当性质一样,结果肯定是咎由自取,步了自己的后尘,一失足成千古恨。

穆仰天是那种欲望单纯的人,承认自己喜欢美丽的女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特别喜欢。但穆仰天认定美丽和美丽不同,喜欢和喜欢也不同,比如童云,她不光美丽,不光是一张脸,“芙蓉有色千般好,梨花带雨万种媚”,她还有别的让他更着迷的东西,否则武汉七八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美丽的女孩子如过江之鲫,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他追也追过了,最高分最低分也打了,为什么从来只有欣赏,没有怦然心动,非得穷途末路到往火坑里跳的地步?现在他找到了童云,不管童云是不是赵鸣说的那个法,他都要以身相试,他还偏不绸缪,偏不做准备工作,要板上钉钉地留下后患,否则他真的会遗憾终身。

其实赵鸣根本不管穆仰天是不是遗憾终身。赵鸣关心的是,穆仰天是他俩这一对臭搭档中的仅存硕果,穆仰天要取消了单身资格,他就没口实骗老婆,借口说要给缺乏家庭温馨的光棍汉穆仰天送光明,在晚上溜出门到外面撒野了。赵鸣知道穆仰天要结婚的消息后大为吃惊。

“你们认识才半个月,半个月能干什么?剃一次头都来不及长出长头发。你没发疯吧?”

“我要长头发干什么?童云有长头发。童云的头发足够了。我当然没发疯。我现在还没疯。我就是不想发疯才和童云结婚的。”

赵鸣看穆仰天。一副认真极了的样子,就直了眼睛,用力摇晃脑袋说:“完了,你完了。”

赵鸣的话和开奥迪车的刘师傅如出一辙,这让穆仰天有些不高兴。“怎么你们都只有这句话?”穆仰天面有不悦地说,“难道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词儿?”

穆仰天说什么也不愿请人参加他和童云的婚礼。

童云要请自己的父母从宜昌到武汉来,要请穆仰天的兄嫂从上海到武汉来,还要请幼儿园那些叽叽喳喳的同事,包括那天冒雨从大门里冲出来准备痛揍穆仰天一顿的幼儿园教工,让他们老的坐太师椅,少的牵婚纱、撒花瓣儿,大家再一起吃蛋糕,分享自己的快乐。

穆仰天坚决抵制,说来可以,快乐也可以,我这儿蜜月过了他们再来快乐,蜜月期间,我这儿戒严,蜜月过了,他们愿怎么来都行,愿来多久都行,愿不远万里叽叽喳喳坐牵撒吃干什么都行。

“他们那次不是没揍成吗?”穆仰天理直气壮地质问童云,“我们俩的蜜月,关别人什么事儿?凭什么要别人来分享?”

穆仰天这么一质问,童云就没话可说了。

童云没话可说,不是真的没话,也不是真的说不出来。童云是被突然遭遇的幸福撞得昏了头,那幸福不光突然,而且来势汹汹,根本不是童云这种单纯的女孩子能够应付的。童云只顾了高兴,只顾了幸福,再把穆仰天当了那幸福的源泉,源泉说话了,说不要人分享,她就拿源泉的话当圣旨,给幼儿园的同事说好话,要他们耐心等,等自己蜜月过后再普天同乐,给父母打电话,说自己忙昏了头,要蜜月过后才能顾上他们。这样一件件把事情摆平,然后幸福地叹出一口长气,把自己单单纯纯地交到霸道得完全不讲道理的穆仰天手上。

结婚那天,两个人从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出来,穆仰天急不可耐,拖着童云钻进出租汽车,一个劲催师傅快点开车,还嫌人家没开出一级方程式的速度来。出租车在省建集团的宿舍楼下停了,穆仰天掏出一把钱,塞给司机,等不及找零,打仗似的,拉着童云下了车,心急火燎地往楼道里冲。童云穿着高跟鞋,走不快,喘着气说等等。穆仰天不等,猿臂轻舒,一勾身抱起童云,从一楼一口气冲上七楼,也不放下怀里的童云,也不管她格格怕痒地笑成什么样,摸索着开了新房的门,强盗似的一脚踹开,撞了进去,回脚带上门,钥匙丢在地上,裙裾曳坠,直接把童云摔上了碎花满天的床。

童云在很多时候都无法释怀她的迷惑和惊讶。很多次的夜晚,她躺在穆仰天的怀抱里,伸出赤裸的胳膊,将穆仰天牢牢环住,抚摸着穆仰天结实的胸膛,迷乱了好看的眼睛,一遍遍问他:

“你是谁?你究竟从哪儿来?我怎么会爱上你?”

穆仰天把童云搂得紧紧的,紧得她忍不住呻吟,差不多快要呼吸不过来了。穆仰天说:

“我是你的远方,所以你会爱上我。”

穆仰天心里想,他不会告诉童云,不光他是童云的远方,童云也是他的远方;他们互为远方,所以才会深深地爱上,才会爱得心急火燎不肯让人分享。他不会告诉童云这个,免得童云知道了,骄傲自满,固步自封,弄得自己一点地位也没有。

穆仰天还想,他找了童云二十三年,现在他找到她了,就算他不再负笈他乡了,他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流浪者,他会永远在她身心的大地上行走,天荒地老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