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血汉子鬼域魔界试真金  多情女空穴洞内逞风流-骚土

话说黑女与老爸试鞋,言罢“此番我是跑不脱了”之后,出门泼洗脚水,又被那情急攻心迷了魂窍,跌倒在院子当间,其情其景也甚为可怜。一个女流之辈,能顶着天大的压力,将个人挨到了今日,也真够难为她了。她得的这病,俗语叫“失心疯”。得这病的,受不得刺激。但受刺激,轻则又哭又唱浑说浑闹,重则当场昏倒不省人事。黑女此时的情况,已到了难说轻重的时候。歪鸡回来有待时日,她这面万分急迫,竟似乎是一日等不得一日。写到这里,著者也不能不替黑女焦急。然而,世事的轮转,往往却不都是这样,一切的缘遇,总不以你的急迫不急迫应付,终了还得听其自然。常言道,候它瓜熟,方能蒂落。该等待且得耐心等待。古人提倡的君子风度,极其重要的一条就是从容不迫。因此,在这里咱且提起一段闲话,一面是为了交代一个不曾了却的夙愿,一面是与本书开卷的话题一个照应。

却说贺根斗那一日遇见黑女,寥寥几语,便觉着情况不妙,匆忙回家歇息。这也是他自黄龙山里回来身患的一种怪病。起初有人断言,他是被山圈里专一勾引独行男人的迷人狐给迷住了。他当时神志昏沉,说不清楚。婆娘凤霞便听信村中老人规劝,自作主张悄悄地请了银定法师,让儿子孬蛋跟随,到黄龙山的山圈里发散咒符传单,震慑那迷人狐,好叫那怪物从速释放她男人根斗的魂魄回家。待到后来,贺根斗的病情有所好转,靠他自个儿的回忆,才将当时的真实情况叙说了明白。

那天的正午时分,贺根斗独自在山圈里,精神本来就有一些慌张,后又受了一只花翅野鸡的惊动,不知不觉失了精魂。其结果是,愈走愈摸不着路径,摸不着路径又愈走。钻着头直走了百十余里,眼见天幕已黑还没摸出山圈,心下便十二分的焦急。山间的道路自行车大多不得自行,一路上连推带架又掮又扛,费去了不少气力。此时的他又疲又饿,个人的模样难免狼狈。但给不相识的人看,不是丐者却像疯子,不是疯子却像丐者,形容也的确可怜。正在无奈之时,只听得坡下有人声响动,探头一看,只见阴沟底下隐隐约约呈现着一所庄廓,院里窗户有灯火放射着幽幽的亮光。看那情形,分明便是一户人家。贺根斗一见大喜,连忙掮起自行车下了沟坡,直往那人家院落奔去。

山中的住户也不是什么高墙大院,一般人家弄些柴草乱石,垒个三五尺高,竟算做是院墙了。所以贺根斗也不用敲门,只可着嗓子往里喊叫。片刻工夫,屋门嘎吱一声打开,走出一个老妪。那老妪走了过来,探过墙头问墙外人:“谁氏?深更半夜立在外面号叫?”贺根斗叫道:“老婶婶,是我,家住在山底下,我姓贺名根斗,鄢崮村大队的主任!我迷了路,整走了一日了!”老妪冷言说道:“迷路?哼,你也不是第一个了,想歇在我屋的过路客人无一不说是迷了路。我竟想不通这世上的人是咋弄的,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都说认不得路了!”贺根斗看那老妪没有收留他的意思,连忙苦苦央求,道:“老婶婶,我实在是走得乏得不成了,撑不住了,求你,求你老人家发善心,让我今黑在你屋里借宿上一夜,老婶婶,你可怜可怜……”院墙外,贺根斗一面央求一面端起袖子擦汗。老妪大概看成是贺根斗在可怜地哭泣,这才道:“进来吧!”说着开了柴门,放贺根斗进去。

老妪引着贺根斗走到一面窑洞的门外,说:“里头久不住人了,你凑合歇一夜吧。”贺根斗谢了一声,推开窑门欲进。这时,只觉得一股阴煞之气扑面而来。但此时贺根斗自知没他挑拣的余地,只放胆一步跨了进去。老妪后面道:“甭急,我叫媳妇桂芝给你端盏灯来。”贺根斗只得立住,老妪又道:“恐怕你还没吃过晚饭吧?”这一语贺根斗是正中下怀,连忙应道:“老婶婶你说得太对了,不是你好心问我,我还不好意思提呢!我甭说晚饭,连午饭都还没吃!以你现有的吃货,随啥都成,看的给上些!”老妪道:“我们也没吃呢,你稍等一会儿,饭熟了我叫桂芝给你送一碗来。”老妪说罢走了。

贺根斗探头往窑里看。这窑洞黑咕隆咚像是地窖,又像死人的墓穴。不过这后一条贺根斗不敢去想它,只推说山里人住宿不像山外的人那么讲究,能遮遮风挡挡雨便不错了。正在犹疑,却见一盏灯火由身后过来。

端灯的是个二十八九的少妇,笑盈盈地从他身边走过。贺根斗看她的身材,觉得她竟有些像村子里马烂孩的媳妇奚巧云。不过,脸盘儿又比奚巧云要漂亮出去许多。她进到窑里,炕头放下灯盏,冲他默然一笑,又飘似的走了。就凭着她这一笑,竟将贺根斗一日的劳累冲洗得一干二净。

贺根斗回头看了看炕面,觉得也算合意。一床花红缎被整整齐齐地放着,不像是久不住人的模样。贺根斗正欲上炕,却听得有哗啦哗啦的声音从隔壁的窑洞里传来。此声音在贺根斗耳朵里,竟比那戏台上的曲子还要动听。毕竟是多年没听过这种美妙无比的声音了。冲着这声音贺根斗出了窑门,摸索到隔壁的窗口往里一看,好家伙,通红的灯火下面,一班山人围着一张牌桌正在酣战。再一细看,朝窗口一面坐着一位豁嘴獠牙、七十开外的老者。那老者抬手起足十分怠慢,俨然是其中的大拿(把式)。看着看着,贺根斗心下骤然一惊,不觉叫道:“哎呀,好你个老贼,我贺根斗找你找了这么多年,不想你竟躲在这里!”

按说此老者也不是俗物,竟是贺根斗一生一世的仇人。三十年前,其人贩卖枣子路过鄢崮村,在牌桌上施展手段。一夜之间,轻而易举地便颠翻了贺根斗父亲一生的血汗经营。老父一口恶气吐不出来,为此竟身染重疴,临死时候犹不瞑目。其时贺根斗十五六岁,正在血气冲顶的年纪。所以立下大志,决心要报这一弥天的杀父败家之仇。却因为解放后政府禁赌,弄得贺根斗无法查找其人下落,耽搁了许多年月。不想事过三十年后在此相遇。这竟像是老天爷有意安排。有诗曰:

一时荣枯总看闲,机关算尽也枉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常言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贺根斗看到这里,便去轻轻拍门。里面人听见,以为上头来人抓赌,一阵慌乱。贺根斗忙道:“甭紧张甭紧张,是我,来看个热闹。”门嘎吱一声开了,里面探出一个人头。那人问贺根斗:“你阿达(哪里)的?”贺根斗道:“过路的,今夜在庄子上借住。”那人看贺根斗缩头缩脑,不像个公干的样子,便放心开了一扇门,让他挤了进去。里面人见进门的是个闲人,也不再管顾他,拉开架势又赌起来。

贺根斗先装做一个不谙此道的憷头,落在一边围观,顺便给座前的年轻人说叨上一二。贺根斗深知,牌桌和社会一样,既装得了龟孙又充得了好汉,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年轻人不怎么会赌,所以竟认真听从他的指示,胡吃乱碰。几圈下来,赌客们奇怪的是年轻人手色出奇地好,甭说收刹了他们,连对面的老者眼看也要掳敛了。说起这班人精明得了得,立马认为年轻人背后的贺根斗是个隐匿的高手,定要向他讨教一番。贺根斗佯装推诿,屁股却不打点地坐了下去。仗着怀里揣着二十来元购鸡款子,先是块儿八角地输出赢入,慢慢加码,直到了十元八元之上。然后又故作失手,将怀中所有款项抛撒一空,落得子光皮净,站立起来,连声叫着:“老叔老哥,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不敢来了!”众人哄堂大笑。

正巧桂芝为他端了饭来,贺根斗慌不及地接过饭碗,腾出位置,让人家场面继续进行。自己蹲在一旁扒拉着吃饭。吃罢饭,又凑过去看了一时。眼瞧见老者耍了一个关子,将旁边的黑面汉子掏了个净空。黑面汉子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空了一个位子。众人左右又劝了一时,无人抻头。一场欢聚眼看便要收场了。这时,贺根斗趁探着说道:“诸位老哥,我有个建议不知可不可以?”赌客们见贺根斗说话,知他心下不服,又贡献血本来了。一个没有经过场面的新手才会这般决然。便应他道:“但说不妨。”贺根斗道:“我来时骑了一辆自行车,能值百八十元。但有哪位老哥愿意,给兄弟抵上三五十元,兄弟便再抹上一场,也给老哥们凑个热闹。”老者看了眼贺根斗,和蔼地说:“既然如此,老汉认下。”说着,给贺根斗点了五十元钱。一班人马纷纷落座,垛牌掷码重新开战。

却说贺根斗此番上场,稍稍使用了一些手段,情况便大不相同。先是十块八块,继而三十五十,随后一场下来便是百十元的出入。此时的贺根斗满面红光,怀里揣着票子桌上摞着票子手里攥着票子,少说也有千八百元的票子,内心可以说是欢悦之极。此时的他,也不过是长硬了翅膀,磨尖了利喙,还没有到叼老贼的眼睛、取他老命的时候。不过,贺根斗心里十分明晰,抹牌的道理,一言以蔽之,是没钱人对有钱人、有钱人对没钱人的斗争,其性质几乎相当于阶级斗争。它并不给社会创造价值,但却会在一夜之间使你有家有产,腰缠万贯。它凭借一张牌桌,然后是抹牌。拿着看似冠冕堂皇的借口,干干脆脆地去占有,你死我活地去争夺。要想改变命运,这的的确确是一条通衢大道。

可怜的老者此时竟像是被挤到墙拐角的老狗,一方面自己还长着一口争斗的利齿不愿放弃,一方面却乏力少气,眼睁睁看着对手的棍棒,咬不是不咬也不是,只无奈地干号。一直坐在老者身后贴色帮闲、被他称做“三儿”和“四儿”的少年又凑巧不在。原来这两人跑出门验证贺根斗的自行车,见是一个新奇之物,便在院里黑摸着做耍。窑里独留老汉一人。老汉年迈眼花,气急之下竟打出一枚绝大的昏张。此张一出,场上场下一片嘘声。年轻赌客道:“不抹了不抹了,今夜这牌是不能抹了,我看老叔是老糊涂了!”老者叫道:“放屁!你们这帮猴头猪脑子混世不中用的东西,也敢说我老汉糊涂了!你们老实等候,我去去就来!”说罢,将桌面上仅剩的钱钞也不清点一发推给贺根斗,拿起拐棍出了窑门。

老者到了院里,抡起拐棍便将正在摆弄自行车的三儿四儿劈头乱打。两个顽皮儿子抱头鼠窜,只听老者破口骂道:“把你贼妈日了的,老大老二不在家,要你两个‘现世包’平日招呼你老爹,你们倒轻松,只管招呼自个儿玩耍!”打罢儿子,老者在门外不知摸触了什么,然后又骂骂咧咧回到牌桌上。

此番交手却与刚才的情况不同。牌在老者手里,像是变魔术一般,花花子乱转,弄得贺根斗真有点眼晕了。转眼之间,怀中之物便走了十之六七。贺根斗默算道,此时倒要看他真本事了!默默地忍耐一时,留心查他的破绽。贺根斗看着看着,瞥见老者每到得意之时便有个抹脸的动作。

好贼,这动作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简直就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三十年前,他做碎娃的时候,就看见老贼这样大大咧咧抹脸,然后将他的老父亲轻易拿下。如今对他又故伎重演。不过,一般凡人谁又能晓得他这是甚样的法门!贺根斗心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夜的成败便在此一举了。于是瞅了一个空隙,将怀里的票子尽数往桌上一堆,推说小解,让旁边的少年替他一轮。贺根斗出了院门,立在山峁之上撒了一泡尿,然后朝着一天繁星磕了几个响头,但求老爸的在天之灵庇佑。祈祷过后,悄无声息地踅摸进门,立在老贼身后。趁那老贼抬手抹脸,贺根斗不失时机,一巴掌拍在老贼的脖梗子上。老贼不备,“哎哟”叫了一声,一张角牌从嘴里吐出,“啪啦”跌在了桌面,这一下众人看得一清二楚。你道这是何物?原来这贼人平生练就了一项世人不晓的绝技,舌根子下压着一张角牌,供着他在牌桌上调换。日常不大使用,待到大输大赢的关键时候施展,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不想今夜露出了马脚。桌上的赌客大都受这老贼盘剥多年,没想到老贼用的是这般手段,心下都愤愤不平,数落老贼道:“老叔,你咋是这号人嘛!牌桌上捣鬼,让我们晚辈再咋对你敬重?”老贼憋了个大红脸,闷着头不言声。

贺根斗这面入座,刚要发牌,只听那老贼一伸手,喝道:“且慢!”老贼眼露凶光,冲着贺根斗杀气腾腾地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为何要与我一个耄耋老汉作对?”贺根斗冷笑一声,然后慢声慢语将三十年前的往事讲了一遍。临了,贺根斗说:“那天夜里,也许你没有在意,牌桌后面立着一个十五六的碎娃。这碎娃此后发誓要为他的先人报仇,在黄龙地界,询问你的下落已有数年。不想数年之后,在此相遇。你说,这岂不是老天爷撮合成的一台好戏!”老者闻知,方晓得这贼为与他今夜的这一场相约可以说做了半辈子的准备。这还了得!今夜的这一场恶斗势不可免。于是说道:“既然如此,劳你暂等一时,我去去就来。”说罢出了院门,往夜幕笼罩下的山坡走去,耽搁了许久。

值这空闲,贺根斗取了十元的大票,招了老妪和桂芝过来,要她们擀一屉长面,众人也随着添食。这期间,贺根斗摸到灶下,趁着黑灯瞎火,在桂芝的前胸拿捏了一把,只听桂芝轻轻一笑。吃罢夜饭,又闲等一时,直挨到下半夜,老者这才滚得周身的尘土,像个刚刚掘罢坟墓的土贼走了回来,手里提溜着一只旧花布包袱。一见这只包袱,贺根斗又平添一腔怒火。你道为何?原来这包袱正是当年老妈头上的一条顶巾,老爸将它和家财一齐输予了这个老贼。

老者“哐啷”一声将包袱撇在桌上。示意随后跟进的三儿四儿打开包袱。众人眼见满桌黄的和白的,不觉啧啧连声,叫道:“老叔今日是豁出了!”老者用拐棍头捣着桌面的黄白镪物,朝贺根斗冷笑道:“用不着豁出,谁有本事谁将它拿走!”

这后来的场面虽经过几番颠簸,大势却直冲贺根斗走来。“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贺根斗抹牌多年,对牌桌上的道理可以说是领悟至深。他晓得,但凡在牌桌上讲究技巧,那还算低着一畴。其实一夜的牌风,仅在其中的一张二张之间。但逮着这枚风流张子,那你的牌运便是势如破竹一般。不过这关窍非神鬼不得识其玄奥。贺根斗抹着抹着,便一眼察见这一夜的风流张子。逮住了便不松口。再说他从政多年,极是晓得斗争的要领。关键的时候且须得针针见血刀刀拉肉,不给对手以喘气之机。那老者在山里封闭多年,平日交往的大都是性情敦厚的山民,不知今夜遇上一个极能使尖耍利的活鬼,难免不出问题。事实上起初他将五十元的款子点到贺根斗手里的时候他已经输了,到这份上,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

快到天亮时分,老者的钱物大都落在贺根斗手里。这期间,桂芝不知何时走来,竟坐在他的身后,为他看管钱物。其余赌客多少都有一些进项,也都欢欢喜喜。惟老者一人脸色一时不如一时。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鸡鸣。老者大叫一声:“不好!”猛地立起,一下扑倒在牌桌上,大口的鲜血立刻喷了出来。众人见势不妙,慌忙命三儿四儿搀扶,送老者出门去了。老者到了门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好小子……我,我今天是输予了你,可我那在省城做官的老大与老二……放不过你!你等着……”

众人散去,一派清寒。贺根斗这方由桂芝伴随,回到隔壁窑里歇息。钱物在他的枕边,美人在他的怀里,他也到了人生最辉煌的时候,竟难形容他是如何地畅快。老爸在天之灵倘若看见,又该是何等地惬意啊!贺根斗与桂芝一场欢愉下来,便朝桂芝戏言道:“你们这些山里人面相看怎么一个个都显得怪怪的,得是经年不理发洗头?”桂芝道:“你看我如何?”贺根斗道:“自然你又不同于这些个山民。”桂芝冷笑道:“你得看仔细了。”贺根斗借着窗口的晨光,无意间搭眼将桂芝看了一眼,一时吓得是魂飞天外。

你道为何?原来怀里的桂芝竟是一具白色的骷髅!枕边那让他欢喜一时的钱物,也不过是些草纸粪土!好家伙,与他聚赌的一班人物竟是一群魔鬼!

贺根斗连声呼叫着救命,正在这时,被坷台街好心的村民从墓穴里拽了出来。说道贺根斗父子,数十年你争我夺的大乖舛大荒唐大结局,贺根斗已经真真切切地见识着了。按道理他也该参透,该改过了。但对他这号骨子里长着赌虫、脑子里想着钻营取巧的人物,咋能说改过就改过了呢!不过,他的神经因此受到巨大的刺激。鄢崮村人只感到他比以往老实了许多,和顺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