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亡命女但闻雄鸡唱天白  苦命人一缕香魂到逝川-骚土

这天早晨,黑女刚从梦中醒来,慌不及地下了炕,对窑门外剁鸡菜的妈欢喜地叫道:“妈啊妈,该是歪鸡来寻过我了?”妈忙撇下菜刀赶进窑里,劝她道:“又说梦话了!去,炕上躺着去!”黑女娇嗔道:“我哪能老躺着!歪鸡等我去说话呢,我稍稍收拾一下,便赶紧得去呢!”说罢,坐在桌前对着小镜子梳头。妈看劝她不下,只好又剁鸡菜去了。黑女这几日也不知找过多少次歪鸡了。总之不定什么事勾起她的念头,自己便悄悄地摸索上去了。到了歪鸡家,歪鸡不在,便在人家院里发神经,弄得村子里都有了议论。

这一日不知做了什么梦,为去见歪鸡,在屋里又梳妆打扮起来。一个人照着镜子,脱了换换了脱,磨蹭了整整一个上午。可着箱子里的衣服穿了一遍,只觉都不称心。临了,不知从哪里翻出一身做闺女时的花衣裳,这才高高兴兴地换上,喜姿摹合地要出门。妈从灶间里见她穿得窄身短袖古里怪气的样子,紧叫住她。妈喊道:“黑女,你回来!看你穿得妖妖调调,像个啥嘛!”黑女回头给妈一个鬼脸,捉弄妈说:“妈你却甭说,我就该是个狐子精,我取人的魂,吸人的髓,把世上的男人都害了,再没有比我更厉害的狐子精了!”说罢,笑着跑走了。妈嘟囔道:“死女子,哪像个二十六七的人!”

黑女进了歪鸡的院门,只见南墙底下,仇老汉背对着她,正在柴火堆上往草笼里揽柴。黑女走了过去,说:“叔,得是歪鸡回来了?”仇老汉一怔,没回头,又扒拉他的。黑女从后轻轻一笑,说:“叔你咋,不想理我得是?”仇老汉冷言道:“你也晓得我不想理你了?”黑女道:“不理也罢,歪鸡呢?他得是在村子里来回地寻我呢?”仇老汉道:“他寻你个鬼!”黑女蹲下去帮手给老汉揽柴,和善地说:“我知道我惹你生气了。可我知道叔不是一般气量小的人,能原谅你黑女的不对得是?”仇老汉道:“这自然,放在一般当家人头上,遇上这事,早将你娃撵出门了!”黑女突然一愣,脸色一沉,揪住笼襻,瞪着大眼,气汹汹地质问道:“你撵我,你凭什么撵我呢?啊?”仇老汉不敢答言。黑女道:“歪鸡呢?你把歪鸡抬(藏)哪去了?我给歪鸡说句话都不成吗?”

仇老汉从武成那里得知,黑女此番娘家回来,精神情况不大对头,所以也不敢招惹她,提起草笼只往窑里逃走。黑女追赶到窑门口,跺着脚眼泪汪汪地向里面喊叫:“你把歪鸡抬(藏)哪去了吗?我知道你和我大是一路货色,都是不想让我见着歪鸡!”仇老汉怕声音吵大了,忙在里面哄劝她说:“谁把歪鸡抬(藏)起来了?给你说过两日就回来了,你只不信叫我该咋?”仇老汉嘴上只没说,好你个贼黑女,你给我歪鸡儿已经在村子里造成不好的影响了,你还想咋?黑女仍纠缠道:“可我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搁平常歪鸡早该来寻我了!”仇老汉道:“我对你说过几百遍了,他在张庄还没回来!”黑女急得呜呜直哭,边哭边说:“这死歪鸡,我再等不着他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黑蛋从外面赶来,向黑女叫道:“咋?咋?咋又跑上来了?”仇老汉不耐烦地向黑蛋摆摆手,说:“紧赶领上走!闹得乌烟瘴气的,叫啥事嘛!”黑蛋这忙拖了黑女出了歪鸡家,嘴里低声训斥妹子道:“看你,丢人得死嘛!”兄妹二人回走的半路,遇上了一帮放学的碎娃。碎娃们大概闻听到什么说法,好奇地尾随着黑女起哄。黑蛋眼一瞪,碎娃们逃散开来。

回到家里,妈看黑女凄凄楚楚的样子心疼不已,叫道:“好我的心肝女啊,你咋就不知道怜惜怜惜你自己呢!”黑蛋埋怨妈道:“你也将她看严一点,再甭叫胡跑了。刚才寻到歪鸡家,人家老汉给的就不是脸色!”妈抹泪道:“你说得轻巧,她一个大活人,我咋能说看就看得住呢!”说着让黑女上炕睡下。黑女坐在炕上执意不睡,却说:“肯定是你们这一伙人把歪鸡抬(藏)起来了!”黑蛋训斥道:“你甭犯混了,歪鸡也不是一件东西,谁能把他抬(藏)了?”黑女高高地扬着头,坚持说:“我偏不信,你们要没抬(藏)起来我咋就寻不着呢?”黑蛋道:“你这人,我和你没办法说话!”黑女道:“我也和你没办法说话!”妈说黑蛋:“快忙你的啥去,甭在屋里胡搅和了!”黑蛋说:“我才不愿管她的咸淡事哩!”妈道:“看像当哥的说的话嘛!”黑蛋只当做没听见出门走了。到底还是母亲心疼自己的女儿,连忙给黑女端了饭,看着她一口口地吃罢,又让她睡下这才放心。

黑女刚睡实在,却听见院里有人传唤:“黑女!黑女!得是黑女回来了?”老妈一听声音,知道事情不妙,那刀客究底回来了!一面想一面慌忙迎了出去。看见歪鸡站在院里。身上衣服破得都挂不住了,却还是欢喜无比地呼喊着。老妈不客气地对他说道:“甭胡喊叫了,黑女有病,刚刚睡实,你甭打扰了她!走吧,快走!”歪鸡笑道:“婶婶,你甭哄我,我知道黑女没病!”老妈恼怒道:“你这么大个人了,咋不懂一点道理呢?当妈的不知道自家的女儿有病没病,却要听你说不成?走吧,快走!”歪鸡落了个不尴不尬局面,只得怏怏离去。

老妈走回窑里,没看见炕上黑女已经坐了起来,她问妈:“刚才你和谁说话呢?”妈吃了一惊,抬头见黑女一双水亮的眼睛望着她,她慌忙掩饰道:“是,是隔墙的你乃谁氏……”黑女诡秘一笑,说:“妈你甭哄我了,我知道,这一次肯定是他来了。”妈说:“谁来了?好好睡你的,甭出去给我寻事了,你不怕村里人说你的闲话嘛!”黑女道:“不会,谁没事干了说我的闲话!”妈拽了黑女衣裳,道:“你甭想给我出门!”黑女格格笑起来,说:“就要出!”说着跳下炕挣脱了妈的拉拽,跑出了院门。走在村东头的黑女一眼望见村西头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一面快步往过赶一面叫出了他的名字。这心爱的名字连月来她对空念叨了千遍万遍,现在终于和他对在了一起。黑女一连叫了好几声,他不应她,只顾埋头往前走,似乎是存心要如此。黑女生气了,骂道:“死人,你给我站住!”他拐过胡同口进了自家院子。黑女随后追进门,看见他立在院当间,面上一副生冷的表情。她三脚两步赶上去,揪了他衣领,眼泪汪汪,气恨恨地说:“你……”一字刚吐口便昏倒了。他大惊失色,慌忙抱起她,放到炕头,不断地呼唤着,要她醒来。

原来黑女上午刚走不久,歪鸡就从张庄回来了。张庄的活他原计划三两天便可干完,却因为帮印仗着自己的权势,不愿放过他们这些不花钱的劳力,指使着他们干这干那。平整了大院不说,到后来连家里的鸡窝都新修了一遍。弟兄们越干越无兴趣,歪鸡到后来也恼火。心里没说,你帮印有权也罢,却不该如此强制他人得是?即使旧社会的地主恐怕也不会像你这样刁钻!到了今日的早晨,帮印终于放口,说完工了。完工后,按照乡俗要给匠人们置办一桌答谢的酒席。歪鸡不愿吃他的酒席,坚持要回家,说家有急事等他呢。再说,他似乎也能估计到帮印的酒席会如何“丰盛”。开工的时候,帮印的老爸喊叫着要给匠人们割肉吃,喊叫了半天,结果拉回来袜底长的一吊子,在工场里给歪鸡一班弟兄炫耀了好久,却自始至终没让弟兄们闻着肉味。给他们的伙食,也是一天差似一天,及到后来竟和公社干活吃的那发霉变质的红薯干饭差不了多少!照他的这种做事的德行,能置办出什么样的酒席可想而知。所以歪鸡临行嘱咐大义几人将场面应酬下来,然后赶快往回撤人。过后,自己一撒腿先跑了回来。

一进家门遇上老爸。老汉正为黑女的事情恼火,歪鸡哪里知道这些,只兴冲冲地问:“大,该是有谁寻我了?”老爸发怒道:“有谁?你招徕下的好人,还有脸问我!”歪鸡奇怪,问他:“咋的了?谁把你给得罪了?”老爸道:“她还敢得罪我?得罪我我把她美日的不拿棍子打出门才怪呢!”歪鸡听出他是说黑女,便问:“黑女咋?她有啥对不起你的地方?”老爸道:“你甭问我,你要问问村人,看人家咋说。妈日的像是老母猪跑圈(寻崽),一天好几趟,把咱家门槛都踢烂了!”歪鸡一听是这事,便直截了当地说:“大你这样说不对!黑女对我好,这是我们年轻人的感情,任凭他谁都甭想干涉!我原就想和你商量一下,是不是把黑女娶到咱屋,做你的儿媳妇!”老爸听歪鸡这话,嘴都气歪了,叫道:“贼,你黏得吃胶哩!天底下那么多的好女子你不要,你给我娶一个三出四嫁的烂黑女来!”听老爸说黑女是“烂黑女”,歪鸡也气得直哆嗦,大喝一声:“大!不许你这样说黑女!”老爸道:“我不和你拌嘴,队里还等着我去耩麦茬地呢!”

老爸走后,歪鸡窑门来不及进,即刻赶到黑女家,没想迎面又受到黑女妈的一场冷落。他心下由此更不是滋味了。他想,可能是黑女这几日等他不及,疯疯癫癫做了什么事,将两家的老人给惹翻了。所以听见黑女在后面喊他,便有些气恼,只不想理睬她。他无论如何没料到,黑女竟如此气大,一口没换过来便气背了过去。

歪鸡将毛巾湿了水,一面轻唤,一面在黑女的脸上擦着。过了一时,黑女终于睁开眼,看见歪鸡,一把揽了他的脖颈,哭叫道:“……是你吗?歪鸡,是你吗?呜呜呜……我以为我见不着你了,是你吗?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寻你吗?呜呜呜

……歪鸡,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歪鸡抚摸着她的身子,说:“我这不是回来了!甭哭了,看你哭得像个碎娃。”黑女道:“有你在,我不哭了。”

两个年轻的躯体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久久地亲吻。歪鸡从黑女的脖颈里闻到他渴望已久的女性特有的气味。他喘着粗气,浑身哆嗦着。黑女轻轻地唤着,腾出下面的一只手解开自己的裤带,问歪鸡:“你想不想?”歪鸡说:“想,可我身上臭烘烘的……”黑女眼含泪光,轻声地叮嘱歪鸡说:“我闻不见……你轻一点,缓缓的,来……”

天将黑的时候,弟兄们从张庄回来了。他们顺路走进了歪鸡的院子,三五人一起喊叫:“歪鸡哥!歪鸡哥!人在屋没?”歪鸡应声出了窑门。弟兄们七嘴八舌地说:“哎呀呀,歪鸡哥,你今天太不应该赶这么早回来,叫我们给你一说,你肯定要后悔呢!”歪鸡问:“咋哩?”田有子道:“帮印最后这场宴席才做得漂亮呢,先是公社的魏主任和王文选来了,后来又来了村里一帮子干部,是人来都带的贺礼。席做得美得很,肉片子和白蒸馍尽管吃。你要不提前回来,还不美美地吃他狗日的一顿?”歪鸡冷言道:“我不稀罕!”田有子说道:“回来还给你带了几个肉夹馍呢!”说着递过一个布包。歪鸡不接,田有子便往窑里送。进窑见油灯底下黑女坐在那里梳头,便喊叫道:“啊呀,这不是黑女回来了吗?”

院子里弟兄们听见,都纷纷跑进窑里,惊奇地看着她。只见黑女端端正正坐着,脸色晕红晕红,眼睛亮闪闪的,笑道:“看得咋,看得没见过我黑女吗?”大义笑道:“见过是见过,只是今天的与往日的不同。”黑女道:“怎么不同?是老了还是咋的?”弟兄们嘻嘻笑,他们看见黑女穿着做女儿时的衣裳,只说她:“不是老了是俏了!”黑女笑着骂道:“滚,都给我滚出去!”建有道:“让我们滚?这是歪鸡哥的家,也不是你的家,你凭啥让我们滚?”黑女道:“不管是谁的家,就叫你们滚!”田有子笑道:“好家伙,黑女多日不见,这一见却看变得恁混!”黑女笑道:“混就混,看你们能把我咋的!”

歪鸡沉下脸,对大伙们说道:“再甭绷弦(闲)了。我今天给弟兄们说一句话,希望弟兄们能谅解谅解。”弟兄们问:“啥话你说?”歪鸡道:“我想……”黑女忽然意识到什么,因为在一个钟头前,他曾经对她发过誓愿。她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所以连忙打断他道:“歪鸡你……”歪鸡说黑女:“你甭怕,我叫弟兄们晓得!”黑女焦急地说道:“甭,甭胡说!”歪鸡一挥手,果决地说:“你甭插言!弟兄们,我要娶黑女了!她在南罗城过的日子大家都晓得,我决心再不让黑女受那活罪了!”

歪鸡话一出口便让弟兄们吃了一惊,他们有的埋下头,有的转脸看向一边,不言语了。他们原以为黑女还是十年前的黑女,平日跑来找歪鸡只是好耍呢。没想到歪鸡和黑女背着他们竟做出这样的事情!

窑里面的空气立刻沉重了。僵持了片刻,突然黑女尖叫着跳下炕,像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扑到歪鸡面前揪住他的领口,喊道:“你,你,你咋是这号人?痴熊闷桶子!傻汉!早知,早知你安的这心我就不来找你了!你说的这叫啥话?你娶我?我说要你娶我了吗?我说要你娶我吗?你收回你的话!快,快说啊!说是哄他们呢!”歪鸡先是有点不解,但立刻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怒声喝道:“你是说我配不上你吗?啊?难道你也认为我这人穷,看我这人犯有前科配不上你吗?啊?”黑女一个愣怔,慢慢地低下头,抽泣了两声,拿小拳在歪鸡胸口擂了一拳,只说:“你啊你,你不知……”没等说完,脖子一软,白眼仁往后一翻,依着他的躯体昏倒了下去。

弟兄们将黑女搀回她家去。歪鸡沮丧地抱着头蹲在院里的老槐树底下一动不动,直耗了两三个钟点。这期间老爸从外面回来,他凭着天生嗅觉,立刻寻摸到下午田有子他们送来的肉夹馍,喜出望外地道:“啊呀呀,哪来的肉夹馍?啧啧啧,没吃肉夹馍的日子大了!”他端了一碗凉水坐在窑门前的砖台上,一面大口嚼吃一面洋洋自得地说道:“美啊,美扎(极)了!哎,你咋了?谁又把你给得罪了?你吃不吃?不吃我就不客气了,吃完了!”歪鸡不言喘。老爸又道:“你在张庄得是天天吃的这?……贼娃,脾气还大得很!”歪鸡仍不答理他。老爸说:“我吃了三个,给你丢(留)了两个,我睡去了。”说罢进窑去了。

悲伤中的歪鸡甭说是肉夹馍,就是山珍海宴也打动不了他。天风从老槐树的树梢上轻轻地掠过。上面也不知夜栖着一只什么飞鸟,时不时发出一两声低沉且凄哀的叫声。后来,歪鸡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炕上的。

他并无倦意,只是在痛苦地冥想着。这时,他在他脑海的深处,看见了夜色笼罩下的鄢崮村的影像,一条从东至西的村间土路上走着一个女人。这女人他曾经是十二分熟悉,如今突然又感到有些陌生。她踽踽独行,向他家的方向走来,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进了院里。她在槐树下立住,拿一副哀哀的神情望着他的窗口,许久许久……然后,她推开窑门走了进来,在他的炕头跪了下来,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发。她轻轻地唤着他:“歪鸡,歪鸡,你睡着了?”歪鸡突然一惊,坐了起来。他奇怪地发现,原来并不是臆想中的事情。连日来他心上肝上惦着念着的女人此时就立在他的面前。这黑影便是她,十二分的真切,一点不假!

黑女轻轻一笑,说:“你把下午说过的话忘了?”歪鸡道:“什么话?”黑女道:“咱俩一起去河里洗澡?”歪鸡道:“没忘,不过这时辰……”黑女道:“天黑还不好?黑是老天爷专给你我二人设下的,走吧!”歪鸡道:“我把灯点上。”黑女道:“不用点,我怕点灯。”歪鸡一把揽了她,感觉着她的体温,说:“怕什么?”黑女道:“说不清,只是怕。”歪鸡道:“不怕,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怕!”黑女捏起袖子拭泪,说:“我晓得。”歪鸡道:“可你不愿嫁我!”黑女道:“嫁不嫁都一样,我这辈子只活你一个男人。”歪鸡默想一时,怅叹道:“……你不该对我这么好。你对我这么好,叫我如何舍得了你!”黑女道:“这不由我。不过今黑,今黑我都是你的。”歪鸡说:“现在开始……”黑女轻轻地推开他的脸,说:“不,到河里。”歪鸡问:“你吃过饭没?”黑女道:“吃过了。不过,我这里还揣几个馍呢,预防咱俩到后半夜饿了肚皮。”歪鸡叫道:“哎呀,看我竟忘了,我这里有肉夹馍给你吃呢,是我在张庄忙活了这一阵挣下的!”歪鸡说着跳下炕,摸黑从桌上取肉夹馍给了黑女。自己去老爸窑里寻摸几个干馍,胡乱吃罢,与黑女一道出了院门。

星空底下,他们二人牵着手出了村子,沿着西沟坡沿的羊肠小道,走了两三个钟点。距离河边再有一畛地的时候,他们就听见了河水哗哗的声音。接着,便嗅到了青山绿水的湿气。再往前走,又听见沿河十里长的芦苇迎风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他们的感觉里,在庄严肃穆的夜空下,河沟里的万物似乎像一群天真无邪的孩童在欢呼跳跃,召唤着他们。他们二人不顾跌倒的危险,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河边奔跑。

他们幼年便听说过这条河的来历。说的是远古以前,黄龙山里囚禁着一条恶龙。一天,看管恶龙的守卫丢(打)了个盹,让恶龙挣脱了链子,从黄龙山里逃出来。这恶龙一路兴风作浪,天降大雨。它摇头摆尾的时候,给地上划出了巨大的沟壑。它爪子踩过的地方,便是眼下这百步一跌的深潭。从此以后,这恶龙在人世屡屡作恶,天不是旱便是涝,不再让百姓有好日子过。后来便形成了鄢崮村一带每年农历四月二十七日的祈龙节。十年八年偶逢上一个好年景,男女老少便在这一日,沿着百里河曲,大张旗鼓耍龙舞狮,感激龙王给他们的恩赐。总之善者在斯,恶者在斯。恶龙成了真神,由他们顶礼膜拜。

此时此刻,歪鸡与黑女赤裸着身子在河水里洗浴打闹着。也许他们已经忘记,他们忘情欢悦的水潭,正是恶龙逃逸时的足迹。他们被生活禁锢了许久的激情,也只有到了这里,才得以毫无羁绊地释放出来。

夏天的夜是白色的。黑女和歪鸡在河里嬉闹够了,上了岸。歪鸡去芦苇丛里打来大抱大抱的苇叶,黑女去河滩的草地上采来大把大把的马兰花。在河边的沙石滩上,他们像远古的野人一般,居然整理出一个天然的床铺,一个超乎世俗常理之外的床铺。在歪鸡去寻拣衣服和鞋子的时候,黑女已经躺了下来,静静地等候他了。

歪鸡走回来的时候,看见黑女两手抱在胸前,像个大写的冰雕玉凿的“人”字似地,白生生地裸陈在那里,神情妩媚,举动艳怯。歪鸡只觉得浑身震颤了起来。他撇下了手中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向她扑去。紧紧地搂了她,叫道:“黑女,我的好黑女,今黑我要把你嚼得咽了呢!”黑女低声喘着,说:“快来。出了今夜恐怕就没了。”

此时他们悲情难喻,即便是拿来关雎之诗、招魂之曲、洛神之赋、定情之章,也不能道尽其哀。男女之情到极致时,也只好如此了。他和她缠项绕背,唇齿磕碰着唇齿,皮肤摩擦着皮肤,从呼吸到闪动都纠合成一个疯狂的整体。也许歪鸡长久未能与黑女这般相处,所以甚是雄蛮。黑女道:“歪鸡,我的好人,鄢崮村没哪个女人,能像我这样知道幸福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只,只愿此时此刻就死,死在你手里!”歪鸡喘道:“咱俩一同死。”黑女说着,幸福的泪流下来。黑女说,“到这时候,我才知我一辈子没有白活!”歪鸡说:“等我再回来,还有你的好日子过哩!”黑女道:“我过不上了。”歪鸡说:“你能过上。相信我,只要有我在,你就能过上!”黑女道:“你救不了我,谁都救不了我!”歪鸡道:“我能!我能!我能救你!”黑女道:“谁都不成!”歪鸡问:“为什么?”黑女沉默了片刻,说:“我的好人,过去我活着,感觉和死了一样。今天,我活过来了,不想一旦明白了,立刻却又要死了。”歪鸡不明白黑女说的什么,底下停住,说:“你什么意思?”黑女哭泣道:“好人,我想受活死,你能不能让我今天受活死?”歪鸡一听这话,欢喜地冲天大喊一声,更剧烈地动起来。这时,黑女突发惊叫,道:“唉呀,好人,你缓,缓会儿,我咋觉着天摇地晃,你弄得缓,缓……”

歪鸡果然觉得山河大地跟着他的动作剧烈地震颤了起来。

……

这天早晨,公安局雷局长坐着吉普车,去鄢崮村逮捕黑女。一路上,他不断摆弄着手里的收音机。这是他昨天在百货大楼买的新玩意儿。正摆弄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在里面以清晰的嗓音发布着一条重要的消息:

“……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于凌晨三时四十二分发生七点八级强烈地震。震中在北纬三十九点四度,东经一一八点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