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的忙季,男男女女都像灌了迷魂汤,一个个漾漾昏昏,不知是咋忙咋乱的,一晃便过了许多日子。麦子收割了回来,在麦场里碾打。幸亏四月头的一场好雨水,总算给了百姓一点丰收的气象。王发民连日来跑前跑后,给自己熬出了一对血红烂眼。就这,两条腿还是不停站地跑,到各个小队里,与队干部和社员骨干私下里叽咕,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果不然,一日海堂带着社员们打场,病倒多日的叶支书突然出现在麦场旁边,由两个妇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大家慌忙围上去,但见老支书面黄气奄,已失了往日的人色。众人见他,不觉都动了恻隐之心,纷纷去问寒问暖。老支书不答言,只抬起手点着海堂的脑门,颤巍巍地道:“我说海堂啊,老实警告你,你不要给我使奸耍滑。你们这一帮瞎熊搞的什么阴谋诡计,我闭上眼都晓得。你们不让我一个病病之人塌实休息,把我硬抬起来,给你们讲话。不过这没什么,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了,能讲几句就再讲几句,听不听两可。只是,只是公社里追查下来,我就看你们尻子撅着给人家如何交代。到时候,人家不问他王发民,也不问我叶金发,只拿你的人头是问。我就看你们这些队干部,一个�毛大的官官儿,吃了豹胆,敢包住地独行!”
海堂堆上满脸的谄笑,说道:“好我的老支书呢,你老人家说的啥事吗?我随你老人家这么多年,有多大的胆子你不晓得,敢对你老人家使奸耍滑?”叶支书断然说道:“你甭对我花言巧语,自己干的事自己晓得。没想到我刚病了几日,你们这一伙人就把村子给我搞成了这个样子!好了,两万这码子,交了差咱二话不说;不交差,我和你没说的。你自己看着办!走,到三队看广成去!”说罢,随着两位搀扶的妇人走了。叶支书一走,海堂一屁股坐在麦草里,面灰灰地不言语了。社员们也识趣,蔫无声息地走开,各干各的活,不打扰他。
你道这是为何?原来昨天夜里,公社工作组的老张急得鬼催火,摸黑到叶支书家里,向他叙说在几个生产队看到干部和社员沆瀣一气,在打碾麦子中捣鬼。他们一般都在夜里加班,麦子没打碾净便扎起垛来。这种隐瞒产量欺骗上级的做法,对搞了几十年农村工作的老张来说,自然是班门弄斧。老张晓得,这事不是王发民在里头操纵,生产队干部没人有这个胆量。老张在公社里又是个有名的老好人,无论何时何地,微笑一老挂在脸上。他不愿意将鄢崮村发生的问题捅到上头,只想在底下悄悄地解决。他知道,王发民是地委李书记点了头的干部,还是不得罪的好。只是叶支书连日来因病缠身,躺在大炕上一直不见好转,这竟须他费一些脑筋。
叶支书道:“王发民这不是对抗你们工作组,这是向我老叶脸上抹黑哩!”老张圆场道:“王发民还年轻,这事情的严重性他不晓得,或许还不怪人家发民,只是一些队干部在底下私自做主胡搞哩!”叶支书道:“张会计你是不知,王发民这娃骄傲自大得厉害,自从挑起大队的这副担子,没咋便翘起了尾巴,独断专行,许多事情根本不和我商量。”老张道:“这就是他的不对了。”叶支书强撑起身子,拍着胸膛向老张说:“张会计你不要担心,这事由我来解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鄢崮村不论他谁,甭想从我这里跷上过去!”老张笑了笑,道:“老叶你甭急,你有病在身,保护好身体要紧。这事不是明摆的嘛,鄢崮村只要你在,一把手的位置谁都甭想轻易拿走。你到底下讲几句话,大家还是愿意听你的。旁人说话虽然也可起一些作用,但毕竟不如你的打紧。什么原因呢?你多年的群众基础在那里放着呢!还不是,树老了窠落在呢!”
叶支书从政这一辈子,一直对上面的指示非常重视。在他看来,老张代表着公社领导,老张赞扬他就是公社赞扬他。所以,听罢老张的反映,一气之下,居然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当天夜里,从炕上下了地面,吃了一老碗面条,闹着要叫王发民来训话。若不是老伴凤媛规劝,他竟要独自走出家门。
老张走后,叶支书一夜没有睡实,盘算着第二日的方案。第二日晨起,叫来两位年轻的妇人搀着,与王发民先不照面,而是一竿子插到小队,有的甚至是在麦场里。这一圈巡视,把要讲的问题着着实实地讲了一遍。经他这一折腾,捣鬼的人立刻收敛了
只是此后,到他家里探病的干部社员却寥寥了。说来天下的仕宦,活着的乐趣便是相互的穿梭走动。没人看顾他,这是使他非常难以忍受的。但话又说回来,社员们辛苦地劳作一场,到头来却眼巴巴地看着一半的粮食入到大库里。你且试想,他们此时的心情如何?这并不是他们不通大理,也不是他们不愿纳粮,而是他们自己一年的口粮尚欠十之四五呢!总之,“穷少礼义富多情”,这道理不论何年何月何人那里,或许都是颠扑不破的吧。
闲话不提。歪鸡自麦子搭镰便被海堂任命为运输组组长。这一来,歪鸡便淡忘了与黑女的那一档子事,带着自己一班弟兄,车曳马驮,拼死拼活地完成着队里的任务。整个麦收,他们一班年轻人是功劳不小。这几日,村子里无论社员还是干部,但见他们一班弟兄无不是又褒又奖,赞口不绝。
一日夜里,皓月在空。歪鸡与宝山二人在麦场草庵里看场,睡不着觉,便闲谝起男女趣闻。正在这时,却见月光下的场院里鬼头鬼脑地立着一人。看他那瘦马髂架的身形,歪鸡大吃一惊,叫道:“好贼啊,咋会是你!”一面叫一面提着裤子冲出庵子,揪住了此人。
你道是谁?说出来竟是一条极大的新闻。此人竟是那与李家集的发梅一同私奔在外的建有。建有穿着一条裤衩,身上的布衫破得也就只能遮住肩膀了。歪鸡欢喜道:“哎呀呀,狗日的建有,是你本人吗?你贼娃只顾你跑,把洋蜡给我留下了!好家伙,你晓得你爷的厉害吗?前些日子,叫你爷把我领口衔住,差点把我的皮都给扒脱了!你贼,既跑不跑远一点,回来做啥哩嘛?”
建有往地上一蹲,呜呜地哭起来。歪鸡扳住他的双肩,诧异道:“咋?咋哩?该不是发梅把你诓下了?”建有摇摇头,哭得更凶了。歪鸡道:“看你,人生大事,也不和你老哥商量商量,跌下这大的祸!我还等着看你过上好日子呢,不想你差一点光尻子回来了!”建有道:“……呜呜呜,把他妈日,日了的,呜呜呜……我咋这倒,倒霉!呜呜呜……”歪鸡问:“回屋没?”建有摇摇头,道:“没有的,弄下这屁腥之事咋敢回哩嘛!呜呜呜……”又问他:“吃饭没?”建有只哭不言语。歪鸡推了他一把,他自恼自道:“吃、吃槌子呢!”歪鸡道:“走,到老哥屋里先把饭吃了,有话慢说!”
建有这天夜里家没敢回。在歪鸡家里吃了饭,两个人又回到麦场院。看宝山在庵子里已经睡实,不打扰他,两个人卧在麦场一角的麦堆里,守着月亮和星星,嗑嗑叨叨,一直唠到天亮。
原来发梅并不是杨麻子的亲生女。她妈嫁给杨麻子时随带了她。那时她五六岁。在她的记忆里,杨麻子经常打她妈。这样没过几年,妈便让杨麻子给折磨死了。发梅十五岁那年,杨麻子便奸占了她。此后,杨麻子便没间断欺负她。在外人看来他们是父女,实际行的却是夫妻。李家集的街上人常听见发梅格格的笑声,其实常常是她的内心在哭呢。发梅爱上建有,杨麻子是又嫉又恨。建有与发梅看着也是,不跑不成了。没想到两个人跑到西安,没上火车就让人家当游串的流民给收容了。后来又转到了渭南的收容站,关了一个来月,每天吃六两伙食。结尾竟又是发梅大本事,说通了管理人员,释放了他俩。他们的铺盖卷和钱物留在西安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等他们回头取的时候,却被旅馆的人员赶出来。二人无依无靠无抓挖处,只好又步行着,一路连讨带要返了回来。这一来,最作难的是发梅,不知杨麻子竟要如何对付她呢。
建有待向歪鸡叙说完毕,竟又失声哭泣起来。建有说:“歪鸡哥,你看、看咱这些人还有出路没?这些天我一直想、想、想寻根绳子吊、吊死了算了!”歪鸡斥责他道:“胡扯!怎能没有出路?咋会没出路呢?听我说,只要咱心里头怀着指望,这日子就能过下去,更甭说咱还有些手艺!甭担心,迟早有你娃的好日子过!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了!人不能一老就这样穷下去,世事总会有个变化,你不信等着看!好兄弟,到时候咱把发梅正正当当地娶到屋,叫他世人看看!”建有感动,叫道:“歪鸡哥,我能走上回来就是因了有你!鄢崮村没你,我回来做啥哩嘛!”
歪鸡一愣,他万万没有想到建有对他竟是如此地信任,冲动之下一手揽了建有干瘦的肩头,朝着东方山脊清晨的白光,说:“不要怕,好兄弟,只要有我歪鸡的一口饭,就有你建有的一日粮!有我在,你心放到肚里头。过几日,弟兄们再找大队的干部,再设法活动活动。王发民这人还行。前几日我问过他,他要我等几日,形势一松,立刻走人。等就等上几日。实不成咱就马脱了,豁出命也要闯出去!狗日的,他既不认咱,咱也不认他谁氏!”
上午,社员都在吃饭的时候,歪鸡将建有送回他屋。老汉爷睡在炕上,闻听得孙子回来了,忽势坐了起来,抱住建有,老泪纵横。一家人变愁为喜,端茶递烟,将歪鸡奉承了一时。他们空悬了多日的心自此才放下了。
歪鸡送罢建有出来,路过王骡家门口,只听里面笙乐齐鸣。打问扒在大门外观景的闲人,原来是猫娃今日订婚。王骡为增加些欢喜的气氛,请了坤明几个剧团的乐师,在院子里摆开家伙吹打。一听这,歪鸡心头一颤,只念道:“贼他妈,王骡把猫娃当牲口卖了!”气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回家。也是连日来过于劳累,加之昨夜又一夜没睡,此时的他已经是困顿上头。鞋不及脱便一头躺倒,直睡得天昏地暗。
傍晚时分,不是老爸叫他还且睡呢。老爸门外喊道:“贼,快起来,吃上点,完了快到场里去!天要下白雨了!要下白雨了!”歪鸡着忙揉着眼睛下了炕,到了老爸窑里,往怀里一连揣了四五个蒸馍。灯火下,老爸拿眼一直盯着他的动作,大概嫌他拿得多,嘴里嚷道:“妈日的,活活一个蒸馍笼子!”他只当没听见,出了窑门,顶着轰轰隆隆的雷声往麦场里奔去。
歪鸡到了麦场,只见社员已经将白天摊开的麦子垛了起来。这时,一道耀眼的电光闪过,雨点啪啪地打了下来。宝山嫌他来得晚,朝他发牢骚。他道:“甭叨叨了,你快回歇去,这前半夜由我给咱值班。”宝山冒雨飞跑而去。歪鸡摸到场边王祥的窑里,向老汉讨要来一瓢凉水,回头坐在庵子下面,望着外面的雷光雨点,将带来的蒸馍一一咽下肚里。
看来竟是一场过云雨,没下够一个时辰雨便停了。雨虽不算大,却洗去了日间的燥气。此时,天空干干净净,月亮和星星都清净可爱。睡足吃饱的歪鸡也感到周身清爽,心情大好。联想到早晨建有向他的表白,不由得踌躇满志。他相信,在他面前所有的困难也就如这场过云雨,一瞬间便会消逝。他歪鸡究底不会是个让人弃嫌的穷汉。一闪念,想到猫娃日间订婚的事,又感到有些空落。往日那猫娃勾人心魄的眉眉眼眼立刻呈现在他的眼前。
却在这时,他看见月亮底下老爸背着手从场边绕了过来。一面走一面骂:“贼娃,美美地睡了一天,这到晚上才忙活开了,寻的人还不断线!”歪鸡慌忙走出了庵子,大声问老爸道:“啥事?”老爸待走到跟前,方说:“人寻你哩,回去!”歪鸡问:“谁吗?”老爸诡秘一笑,道:“回去就晓得了!”歪鸡只得将看场的事交给老爸,匆匆走回家里。他想,或许是建有又碰上啥事了。
进了院门,只见一个苗苗条条的人影立在窑门前头。不用问,一眼便认出是猫娃。他心下一惊,故作不知问道:“谁氏?”猫娃忸怩地说:“是我。”歪鸡走近她,放缓语气说:“是你?你来做啥?”猫娃说:“给你送的确良衫子。”歪鸡冷言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送你了,不要了,你送来做啥哩?”
猫娃不言喘。歪鸡等了一时,无话找话说:“我上午路过你门口,听着你家院里唱戏哩,为咋这热闹呢?”猫娃还是不语。歪鸡又假意赞道:“你大连拉带唱,能得很!”猫娃浑身抖抖起来。歪鸡不看她,而是自然不自然地随了老爸日常那得意扬扬的样子,一脚前一脚后,背着手看着月亮。他说道:“我在麦场里看场,刚睡下,我大叫我,说有人寻哩。我还以为是谁氏呢,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却没想到是你!”
歪鸡话没落地,听见身边的人出声不对,低头一看,是猫娃哭了。歪鸡觉得意外,问她道:“哭啥哩?哭啥哩?”猫娃泪水飞迸,叫道:“人家好不容易寻你来了,你还对人家这相!”歪鸡说:“我咋?我这不是一再问你嘛!”猫娃道:“你这是问我嘛!你说你这是问我吗!”歪鸡道:“不是问你问谁?”猫娃道:“你咋是这人嘛,还给人当哥呢!”歪鸡道:“你甭,甭给我叫哥,你的哥我应承不起!”猫娃道:“我走了!”歪鸡道:“想走就快点走,走得越快越好。你的话,再不走村子里就胡传开了!”猫娃并不走,而是扶了槐树哭个不住。歪鸡一旁不言语,看她能吱呜到什么时候。
其实,猫娃哭泣不止一日了。自媒人将她领到尧廓煤矿看了权矿长家的三娃之后,心里一直不舒畅,时时一人背地里哭泣。这个曾经是不可一世的猫娃,就因为生来有一张娇好的脸盘儿,村子里人们欣悦她,她的父母娇惯她,从没说有谁违过她。起初,她是为穿一件鲜亮的衣服随随便便便答应父母的。她以为还像她往常玩的那些出尔反尔的把戏一样简单。她不知复杂的人生里水的深浅。她想玩水,没想到父母顺手就将她推进了河里。
权矿长家的老三是个什么东西?一米八的大块头,左右却要他年轻的妈护着。说话时先一抹嘴,似乎刚从宴席上下来。这动作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他父亲天天赴宴,而他没有。也许他觉得这样做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阔绰。在他家住了一日,没听到他说出一句利落的话来。再说,猫娃也不喜欢尧廓那布满黑煤粉的街面。假如真让她到了尧廓,她是一天也活不下去。在媒人嘴里,尧廓曾被描说得像个繁华的城市。但她一到尧廓便感觉不对头了。她被媒人和父亲催促着,坐了权矿长的小汽车,又转了商店,扯了几身衣料。她像只幼稚的小鹿,为了一撮青草,一步步地跌进了媒人和权矿长为她安排的陷阱里。
回到家里,她这才幡然悔悟,晓得大事不好。她朝父母撒过娇闹过事,扬言要扎水缸钻绳圈,但能言善辩的父亲,每次都给她长达一夜的开导,有时竟说得她破涕为笑。似乎一夜之间,她所有的本事都不管用了。玩把戏她不是父亲的对手。她不是不知道,像父亲这种天生的戏子,骨子里灌满了媚髓,见着权矿长这样的权要之人,岂有撒手不趁的道理?不可能!
日子一天天往前挨着。这期间她也想到过歪鸡,内心知道亏欠着他。但是,和他好与不好,她还下不了决心,或者说还不需要她下决心。直到今日,事实证实她确确实实掉进了河里,万般无奈之时才再次想起他,想起了这个曾经为她演戏能穿上的确良军衣而长途跋涉的汉子。她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可以爱他,可以和他相好。无论如何,他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男人。她猜想,也许他能将她从河里打捞出来,帮她躲过眼前的这场自造的灾难。
此时,望着月亮的歪鸡却另是一番心思。他想到了黑女。一念到她,他感到面部的肌肉一阵阵抽搐。他想,当初黑女被武成老汉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猫娃仍在哭泣。他低下头劝她,说:“算了,甭哭了,赶紧回啊,不回去你大你妈要操心了!”猫娃哭道:“我才不管他操心不操心!”歪鸡道:“那咋办?我也不能一老就这相支应着你。快回啊,甭叫你大你妈等急了!我大还在麦场院里等我呢!”说着在猫娃肩头轻轻地推了把。猫娃转过身,泪眼汪汪地抠着他,说:“你真的以为我给你送衫子?你不晓得我为啥来寻你?”他心里一阵慌乱,说:“我得走了!”不想猫娃一蹿身扑在他怀里,死死地搂住他的腰,对他哭诉了尧廓的事情。若说他开始对她还有点同情的话,待后来他听着听着却感到浑身不舒服了。他嘴上没言语,心里念道:“猫娃啊猫娃,你把我歪鸡看成什么人了?用得着你来了,用不着你蹬了。你以为你是谁?说两句好话,哄上一哄,我就跟上你转开了吗?呸,你也太小看人了!咋说我歪鸡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虽然我家庭贫寒身份微贱,这不假。但我长得有脑子,不是给人拉磨曳车没有悟性的毛驴!年头在剧团那阵子不是为你猫娃,我也不至于受他谁的落怜呢!如今你趸下大祸,噔噔噔又跑来寻我,你把我当成啥了?实话对你说,我没恁贱!”
歪鸡坚决地推开了猫娃,猫娃死拉活拽没拽住他。他大踏步向麦场里走去,猫娃在他的背后诅咒他,然后是双手掩面嘤嘤地哭泣。此时的歪鸡感到自己突然变得高大了,英武了。他这样对待猫娃虽然鲁莽了一些,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吐出了一口心底深处积日的怨气。所以他心情竟感到了一时的畅快。
两个人一东一西地走开了。且说人世的情缘到那关键时候,最难以谁对谁不对论处。这里面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只有你个人分分秒秒须切实度过的往来人生可验证。顷刻看是万般的不合,往往却是终生不遇的福缘;一时看去如胶似漆,常常倒是一世不除的祸根。著者想起老早便有的一首曲子。那曲子唱道:
莫道你年少气高轻离别,到头来寒衾铁枕自凄切;
莫道你金戈铁马盔甲重,到头来长天孤雁诉哀声;
莫道你君前御侧顶子红,到头来黄藤酒里咽秋风;
莫道你珠玉似土银如铜,到头来灯火阑珊目下空。
这曲子论说是演不尽的,通篇总是一个意思,莫让那好姻缘付诸东流。虽然《石头记》里将它演绎成个空字,《金瓶梅》里将它泛说是个戒字。但平民百姓向往那花红柳绿的日子,既不能空也不能戒,须得实实在在,悟取其间无限的包涵。此话你体会到这里,其余的便看天意了。
却说黑女自回南罗城之后,被她那病秧子丈夫强制着,不得四处游走,不得回娘家探望老人。日间无事,百般凌辱,谋着就是要磨消她的性情。用黑女的话说,病秧子将她看管得封密严实,就差用铁链子锁住她了。她一个乡间的女流,面对以后漫长的日子,自然只能是吞声忍气,坐在屋里长吁短叹罢了。日子悄无声息一天天地往前熬着。不想,在歪鸡寻她的夜里又掀起了波澜。
说也奇了,那天夜里她竟像是和歪鸡神传意会过一般,起先便做了一怪梦。她梦见自己在一堵老崖下面,明晃晃的日头照着,与一拨不熟识的女人闲话。正说得热闹,听见马路一边有乐器响了起来。她以为是谁家埋人呢,与妇女们跑过去观看。打远过来的原是一顶四匹大马拉的花轿。她向身旁一位妇人问话:“出嫁的是谁家的女子?”那妇人说道:“鄢崮村的,武成老汉家的黑女。”她吃惊道:“怪事情,我不就是黑女嘛!你弄错人了!”那妇人乜斜了她一眼,并不答理,看着花轿从眼前轰轰隆隆地走过去。黑女又看见轿车后面跟着一匹大马,骑马的人穿着黄军大衣搭着红布,竟有些眼熟,等走近,认出是歪鸡。黑女慌忙喊叫他。他也跟没听见似的不闻不问,挺平着脸面过去了。黑女这里气愤不平,双手捂了脸面一气哭号。哭着哭着,又觉得声音有些不对。松开手看,自己正在轿车里面。透过帘缝,面前是长长的黄土道路,和连绵起伏的山墚土峁。黑女细思,难道轿里头坐的真的是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吗?再一想后面的新郎官是歪鸡,心下不由得欢喜不尽,捂着嘴偷偷地笑。一面笑一面掀开帘子往外看。这时,一眼望见庞二臭走在轿车前面。他挑着剃头的挑子,咯咯吱吱走得飞快。车马随人一个个竟像是喝了迷魂汤紧随其后,他走哪里轿车便跟随到哪里。黑女诧异,二臭这贼不是化成野鬼了,他如何又到咱阳世上生事?黑女一想不对,吓得尖叫起来。也许是她的叫声惊疯了马匹,也许是二臭拉开腿子狂颠,黑女只觉得轿车风驰电掣一般往前赶着,眼看着到了余家咀大沟沿上。那二臭竟不选正路,像飘似的踏空而下,轿车马匹也紧随其后跌了下去。黑女抱着头喊叫着,正想喊出歪鸡的名字,这时有人在旁边用力推她。
她长号一声,醒了过来。听见病秧子悄声问她:“黑女,黑女,你听着院里有脚步声没有?”黑女迷糊着说:“我没听见。”病秧子说:“妈在那面窑喊叫呢,说院里有人走动。”黑女道:“我没,没听见。这时辰谁叫你弄啥哩嘛!”在这时,听得窗口果然有人呼呼喘着,然后是小声喊叫:“谁氏!……谁氏!……”黑女听那喘声便知道是歪鸡。但这关口,哪是她应答的时候啊。
病秧子是听确实了。问黑女,黑女仍坚持说她没听见。病秧子提了裤子下炕,操起门后一件家伙出了窑门。然后,只听丈夫破口大骂那人,那人慌忙逃跑,咕咚一声翻过墙去。随后又是丈夫开了院门追赶,不绝地叫骂着。
黑女一看大事不好,连忙跟着穿戴起来。也不敢出院门,在窑里如热鏊子上的虫蚁,焦急地四下乱转。或是竖起耳朵门缝处聆听,或是扒在墙头偷看。此刻,她对歪鸡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爱是爱他这么长的日子了,心里还念着自己。恨是恨他太鲁莽了,倘若被病秧子逮住,不打断一条腿也得伤着身子哪儿,总之甭想囫囵着回鄢崮村了。先头北舍前的郑怀堂不就是一个例子。若到那时,即使自己如何疼他惜他,却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了。
好在歪鸡腿快,等病秧子叫起村中的民兵,他早已跑得没影了。病秧子与一班民兵立在村头议论敌情,直到天色大亮方才回来。一进门便踏上炕,一把揪了黑女的头发,将她赤条条地从被窝里揪出来,摁在院当间,骑在背上,不分青红皂白一顿好打。一面打一面质问:“贼婆娘,是你招徕下人了?是北舍前的那赤脚医生又摸上来了?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那贼深更半夜爬在窗口叫谁呢?……不是你?不是你是谁?‘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道’!他咋没钻到旁人家去喊叫?贼婆娘,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皮痒痒了吗?皮痒痒了我再叫些人来搓你!……我这就捎话给乃贼,他再敢踏上我们南罗城一步,我非把他的狗命要了不可!前年卸他一条腿,把他美日的倒轻饶了!……”
村人立在墙头和窑背上看热闹,也不说下田干活。黑女在病秧子的身下面一面挣扎一面叫骂。病秧子干农活不成,打人时力气却并不小。直闹腾了一个饭时才放开她。黑女趁机跑回到窑里,闩起窑门,饭也不吃,独自在窑里闷了一日。到了夜里,黑女也不打开窑门,任病秧子在外面死敲活敲。临了,还是婆婆那老可怜在门外哭着乞求,黑女这面方才作罢。如此看来,黑女的这场横祸,竟是歪鸡这不谙世事的刀客招的。不过黑女深心里不怪他。只念他一个男人,少见得这样的痴情。欣喜平生能搭上这么个爱她的好人,也没白活。
接下是夏收的季节,黑女忙得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妇女是生产队拿镰割麦的主力。她原本黑红的脸面经过这场夏收晒得脱了两层皮,如今显得越发的黑了。忙了半月日头,麦子总算收到场里,黑女松了口气。接下来打碾扛包的力气活,大半得靠男人们来做。她们一班妇女顶多是跟随着,干些摊场晾麦的一类轻巧活儿。
一日晨起,她在镜子里照了自己的颜面,里头一个黑不溜秋分不出眉眉眼眼的女人。她不由得惊叫一声:“哎哟,我咋成这相了!”她想,再过些日子就要回娘家看忙罢了。为了她的那人,她总得将脸面收拾得清亮一些才好。
看忙罢是渭北一带的欢庆丰收的乡俗。届时亲戚间互相来往。初嫁的女子回娘家消歇。黑女过门虽然有几年,但因二老健在,自然还得回娘家看看。所以她又像做女儿时候的样子,一日用猪胰子(土肥皂)多洗几遍脸。洗罢之后,又用少许的蓖麻油薄薄地敷在面上。进进出出又不忘捂着一顶草帽,细心地保护滋养。俗话说,女人的脸色天上的云色。没用几日,说换便换了回来。再照镜子,只见自己脸面平添一些健康的圆实红活不说,眼睛也比以往明媚水秀了。她暗自欢喜,将这看做是一个非常的好兆。
然而说到这里,却得用一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老话,提起黑女将要面临的一场弥天的大祸。这祸端著者也是三番五次欲言又止,一直延至今日。或许这是她黑女先天的孽缘,或许是老天爷存心要灭黑女这么个善良女子。总之有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唉,老天爷待黑女,确实是苛刻了点。
一日傍晚,天色灰灰暗暗的模样。婆婆从外面串罢门子,疙瘸着回来,手里提溜着一只小洋铁桶,见黑女在窑门外的石墩前端着簸箕簸麦,便一面往里走一面向黑女絮叨说:“看看,我说嘛咱屋里的煤油桶这多日咋不见了,原来是代销点的贺金明拾了。刚才我去买盐,在他的柜台上看见了。金明问我:‘老婶子,你晓得这煤油桶是谁家的吗?’我拿油桶在手里,一眼认出来是咱家的,那襻儿上的小绳还是我老早拴的呢!”
黑女一愣。小油桶?心想婆家的这小油桶,她在烧死庞二臭的那天夜里,走时撇在乱砖堆里了,如何今日又在贺金明那里?这事但不是人做的话,便是鬼做的了,否则煤油桶不会自己长腿又回到南罗城。……不会不会,定是婆婆认错了。黑女装做不经意,说婆婆道:“或是你眼花认错了?”婆婆道:“你也是这话!代销点里一个外路人买纸烟,他也这相说我,我当时便顶了他几句。我说,这煤油桶我使唤了十多年,多年来打煤油都是它,难道我能认不出来?外路人还说:‘你乃眼窝还能看清吗?’我说他,你也好大年岁了,咋一句好话不会说呢?说我瞎,我老婆离瞎还早哩!”
婆婆做出又恼又喜的样子,往石墩上一坐,继续为自己找回煤油桶摆功。她说道:“他甭以为我好惹!看那外路人贼眉鼠眼的样子,我便不愿答理他。金明后来还问我:‘婆啊婆,你得看准了。不是你家的煤油桶的话,我得另寻主人呢。’金明我也没给他好脸色,说他,金明啊金明,你不看看你老婶子是诓人的人不是?我在你这店里称油打醋,啥时候错过误过?我家的煤油桶我自个认不出来?他躲闪着不言语了。我问他,咋会丢你这里嘛!他说,这得问问你屋里的谁氏,看是谁氏不留心丢的。临走那外路人还追问:‘婶子,你丢的日子大了吧?’我说,却不是,半年总有了!我看他是在一边耍赖,却不想我不是好惹的,提溜着就出来了!出了门又碰见田朝军家的芳明,我问她,里面坐的那外路人是哪里来的?芳明说,是县公安上的老雷。我说,怪不道,与我老婆婆胡搅八搅!……”
黑女听却不是在听,双耳嗡的一声,两眼一黑,连簸箕带人跌倒,麦子撒得满地都是。婆婆吃了一惊,呼天抢地叫来病秧子,将人拖到炕上。又慌忙去请来了村医胡世魁。世魁老先生号过脉,说:“不当紧不当紧,没啥大事。看相是夏收期间劳累过度,吃两服药调理调理,歇两日便会好的。”说罢开出一个药方,让病秧子随他去家里取药。药取回来连夜煎熬,扶起半昏半迷的黑女,灌了下去。
第二日早晨天还不亮,黑女突然坐起来,点了油灯,穿好衣服下了炕,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格格发笑。被她吵醒的病秧子吃惊地问:“笑啥?笑啥?深更半夜,笑得是为啥?”黑女道:“起来时我还以为在我鄢崮村呢,原来在你的南罗城!你看我糊涂不糊涂!”说罢又格格笑。病秧子训斥道:“甭笑了,看你那鬼眉子鬼眼的样子,还顾得着笑呢!”黑女笑道:“我是鬼,是鬼的话你能活到今天吗?”说罢,拿针拨亮灯火,又是梳头又是洗脸,镜子里将自己精心打扮一整。
吃早饭的时辰,婆婆觉得黑女有些异常了。她喜盈盈地端碗拿筷,不再似以往的脸沉,俨然是另外一个人,嘴里还说婆婆道:“好妈哩,我看你老好可怜,你戴我的头巾吧!”婆婆道:“你那血红带色的,我咋戴得出门?”黑女道:“能,能戴,我说能戴便能戴!”婆婆不言语。待一会儿,黑女又道:“妈,你想看戏不?想看戏我领你去,我知道哪达有戏看。见天都在演,无时无刻不在演,咱世上的百姓都不晓得!”婆婆一听,心想,她说的这哪里是人话嘛,害怕了起来。
吃罢早饭,大队会计王思仁到家里来,说是叫黑女去大队部一趟。黑女放下碗,欢欢喜喜地随着他走了。婆婆怕她出事,跟了过去。到了大队部,原来大队要为她重填一张户口卡片。县公安的老雷在一旁与人闲话,见了婆婆,也不提昨夜的事情,像是不相识一般,偶尔只溜她们这面一眼。
王思仁问黑女的生辰年月娘家住址,黑女回答得般般无误,一毫不错。一面答一面笑,且不时向老雷那面偷看。填完卡片,临走时,黑女竟朝着老雷那面走过去,冲着老雷道:“该不是县上的雷局长吗?”老雷回头,见黑女冲着他,笑得媚眼生风花面含情,不觉一愣。黑女道:“你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春上的时候,在鄢崮村的大队部开大会,你还给社员们讲过话呢!你记得不?”老雷落得满脸的尴尬,笑了一笑,问:“你是鄢崮村的女?”黑女点头。老雷道:“漂亮女子是不是都出在你鄢崮村了!”黑女羞羞一笑,道:“我不知道。”婆婆不愿黑女再答理他,急忙揪住黑女,出了大队部。
回家黑女便钻进自己窑里,光天白日地关了门点起灯,在里面翻箱倒柜,不知要寻找她的什么物件。后来,终于见她从箱子底下摸出一双做了半拉的布鞋,拿起针纳了起来。一面纳一面疯疯势势地又哼又唱。但问她话,她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胡说一气,压根不能与她正经交谈。这天夜里,病秧子光屁股跑出来,到老妈的窑里,说是黑女在与鬼魂通传呢。
自此,一家人心惊胆战。婆婆叫了村中的几位老人。老人扒在窗户外看她,只见她在里面舞扎着手,好像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比画着说呢。老人们说:“快送回娘家去!她是那水性子人,你把她憋得日子久了可不就憋出病来了!”婆婆一听在理。连忙打发病秧子取水磨面,张罗着蒸花馍,过这一两日,便送黑女回鄢崮村她娘家看忙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