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刘武成槽头漫话过日子  鄢崮叟麦田演绎人世间-骚土

歪鸡结结实实挨了建有爷几拐杖,心里倒想,只要老人心里舒畅,挨就挨几下吧。只是经过老汉这么一闹,大家伙儿不欢而散。歪鸡自行回家。一进院门,院子里面空空荡荡的。

在公社他便晓得,老爸不在家里。他又钻进黄龙山里,寻他的老伙计避饥荒去了。老爸这人说来也怪,一辈子没交过一个朋友。临到老了老了,交了山里头一个朋友。那老汉也是个鳏夫,与他二人不知因何机缘交往上了。两个鳏夫情投意合,极是对铆。老爸闲时总将那人吊在嘴上,逢人便讲老伙计待他的好处。这一年又捱到青黄不接的季节,儿子被公社叫走,或许他还巴不得如此。所以,歪鸡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跟着进了山。吃混在老伙计家里,白天扛着镢头,与老伙计一起挖山开地。

歪鸡在老槐树的树洞里寻摸到窑门的钥匙,打开窑门。进门后,将铺盖卷放在炕上,手触摸到了光溜溜的炕席。他点上油灯。就在红光闪现的一刹那,一股凉气嗖嗖而来。此时,他感到一阵无名的空落袭击了他。

是的,在公社里他一日日地巴望着回家。因为,家里的土炕和油灯,还有他的女人,那种种温馨的感觉,时时强烈地诱惑他。他心想,说不定一进家门就会看到她。她为他随时随地都煮好了饭食,铺好了衾被,盘腿坐在炕上,一心一意地守候着他。灯火底下,她的面盘是红彤彤的,她的牙齿是白生生的,她格格的笑声是那么的动听。她眼睛里的欲火,像朝日映照下的秋水,那么灿烂……然而,这一切在他点亮油灯的同时,突然间烟消云散了。怎么办?他从她那里刚刚尝到了活人的滋味,他不能在他期待已久之后没有女人,没有她。

歪鸡从被卷里摸出一个干馍,嚼食完后便倒下去睡了。这一夜竟是歪鸡感觉有生以来最为凄凉的一夜。后来,竟不得不像诸多单身的男子那样,做一时指头上的功夫,自我安慰了一番,方才悠然入梦。

没有黑女的歪鸡像是一条失了主的野狗,村前村后地踅摸。白天,弟兄们与他一起给队里挖粪坑,就见他时不时地停住手,眼瞪得像瓷葫芦儿,拄着镢把把望着远处白色的山岗。人需唤他一声,他方能回过脸来,神色恍惚语无伦次,与平日的歪鸡判若两人。天黑,弟兄们聚到他窑里。大家又说又笑,他一人长长地躺着,闷闷不乐。田有子问他:“歪鸡哥,你咋了?谁又把你惹下了?”歪鸡道:“没有。谁惹得我咋哩?”田有子道:“那你这是为咋?”歪鸡道:“没事。你们耍你们的,甭管我的这恁!”歪鸡说着,独自爬下了炕,黑摸着出了家门。

歪鸡到村头转游了一圈,照壁底下空无一人。这又回头,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饲养室。饲养室门里,有灯火照着人的身影晃动,随着那晃动的影子,传来��的敲打牛槽的声音。歪鸡走到门外立住。里面武成老汉大概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探出头来察看,并问道:“那谁氏?”歪鸡道:“是我。”老汉道:“哦,歪鸡。你来咋哩嘛?”歪鸡道:“没事,闲得胡串哩!”老汉道:“进来,炕上坐下,和叔说话上一阵,叔问你事。”

歪鸡有些纳闷,想不出老汉要问啥事。于是,进了里面,炕上坐定,立刻被牛粪的气味和潮湿的空气包围了。槽里的牲口们也都瞪起浑沌的大眼,吃惊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他想,老汉看来是不知他和黑女的事情,假若知道了便不会对他这样客气了。好在他从这里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一种黑女留下的气息。

老汉问他:“你的脚腕子好了没?”歪鸡道:“好了,没事了。”老汉掏出旱烟锅,问他:“你吃烟?”歪鸡摆手道:“我吃纸烟,不逗你乃!”说着掏出八分钱一包的羊群烟,给老汉一枝。老汉接了夹上耳背,得意地一笑,就着灯火吃着旱烟,完了道:“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做碎娃的时候,一老趿拉着一双烂鞋,背个要饭布袋,清鼻吊下,跟在你大的尻子后头跑。嘿嘿,两只小腿抡欢地跑,跑得好凶啊!好家伙,一眨眼长成大汉了,和我老汉对着吃开烟了!怕怕!”

歪鸡听他这么一说,笑了,道:“人都在长哩。”老汉问:“你大不在屋?”歪鸡吐了口烟,道:“不在,去黄龙寻他的老伙计去了!”老汉叹了口气,说:“常言道,‘屋人(女人)屋人,一屋之人。’没个屋人给你浆洗衣物操办油盐,即便你父子兄男再多但终究缺少屋舍的气氛。你看你大,动不动串上走了,把家当成了车马大店!”歪鸡道:“他串叫他串,只没说把家的粮食却省下了!”老汉道:“这倒不假。”

歪鸡透过灯火的亮光,想从老汉脸上寻找黑女的影子,但没发现他的哪个部位和黑女相像。歪鸡思忖,难道黑女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老汉突然问他:“你多大岁数了?”歪鸡道:“下个月满二十八了。”老汉道:“该寻个人了。”歪鸡眼睛里掠过一线凄凉的笑意,嘴里哼了声,埋下头心里却说,把你黑女给我就成了!老汉大概看出他心里不畅,便劝说他道:“眼头不要太高了!就说咱村西头王骡家的猫娃,人长得倒是白生生水灵灵,走过路来舞溜舞溜的,但她父母把她惯的乃样子,谁敢要嘛!些微人把她娶到屋里只怕是对付不了呢!”歪鸡点头道:“乃是。”

老汉道:“不过,你但真的要盘婆娘,叔对你说,这里头有个窍门。比如说媒人给你领来一个女子,你是先看她的脸蛋还是先看她的啥哩?嗨,你得先看她的手!假如是又白又细,像三月的嫩葱,不成,这种女子咱不能要。要了你将来没办法侍候。但是,你看她的手是干扎扎涩挖挖的,好了,这女人你看对了,就是她!你决心把她娶到屋里,没错,有你享的福哩!”歪鸡念想到,黑女的手就是这样,粗糙却温暖,结实又灵巧。

老汉道:“人活一世为咋?为的是过日子。什么是日子?咱庄稼户人的‘日子’二字说起来也简单,地上刨个坑,将种子点进去,然后等它长大,结下了子实,后再将子实经过打碾,加工成面粉吃到肚里,这日子也就算圆满了,过成了,你以为?不了你还要咋?所以盘婆娘一定要实事求是。那些粉面桃花百务流行的女人,你看着她漂亮,但一点也不实用,咱庄稼人千万不能要!”歪鸡嘴上道:“我晓。”心里说,黑女不是那种人。

老汉道:“咱庄稼户盘婆娘首先看的就是身架,胳膊腿上要有劲,能做能背,屋里屋外耽搁不住才成!”歪鸡嘴上道:“我晓得。”他想到的是黑女,与他在他的窑里相拥相抱,激情勃发时的躯体。老汉道:“这种女人血性旺不生病,浑身都是劲张,一天到晚总朝你笑眉势眼的。但娶一个病秧子女人,你试看,迟早是副吊死鬼脸,先甭说过日子,给你作难下了!”歪鸡进一步想的是黑女与他在那关键的时刻,皮肤摩擦着皮肤,唇齿磕碰着唇齿的感觉。想到这,他脸上麻酥酥的,朝老汉不断点头。

老汉看歪鸡如此心悦诚服,不觉笑了起来。歪鸡这时突然从老汉皱起鼻头的笑容里,看见了黑女那熟悉的影子,看到了父女俩的相像之处。此时,他心底里突然产生出一股无名的冲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猛地站立起来,大声对老汉道:“我晓得了。”说着下炕,大踏步出了窑门。老汉意犹未尽从后面喊他:“咋去?”歪鸡没回答他,自顾出了大院。

歪鸡前年秋天曾经给南罗城一户人家修过房厦,去的路也熟悉。所以便不再犹豫,出了村爬上村东的大墚,通过星光照着夜色下一条隐约闪现的小道,朝南罗城走去。听黑女说,她婆家在村西住着,院门前蹲着一个石碌碡。院子的后山坡上长着一棵大桑树。这一路,歪鸡想了什么问题经了多少磕绊竟无须一一细说了,他想的只是如何在深更半夜里,将黑女从那男人的屋里唤出来。

且说世间男女挨到了欲火燎烧的年纪,遇上这事竟都能不辞辛苦。歪鸡大步若飞,夜半时分,便已摸到南罗城的村头。南罗城坐落在面向西南的一座坡地上,被许多高木大树遮掩着,黑压压的一片。村间的土墙瓦门影影绰绰,十步之外很难辨别清楚,更别说是一个不大的碌碡。面对这样的情况,歪鸡不禁叫苦,心想,要摸到黑女言说的那个家门,看来须费一番周折了。而且让他感到难堪的是,也许是他脚步惊动,村子突然自西向东传来不绝的狗叫声。这之后,在村间不远的土墙下很快聚集了几条黑影,那黑影一面狂吠一面向他围了上来。他欲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头,不巧摸了一手湿稀的牛粪。这给他很不吉利的感觉。尽管如此,面对这些长着獠牙的主人,防护仍是十分必要的。他压低着嗓音发出一种怪声,抡着两只长臂,像是长臂的猿猱,边打边退。所幸的是它们并没有真的扑上来下口咬他。它们将他赶到村口,便放弃了追击。它们站立在丈余高的土坎上面,一面朝他空吠,一面互相摇摆着尾巴,像是摇摆着胜利的小旗,以示庆贺。然后,隐回到村庄的深处。

歪鸡看到坡下有一面涝池,于是走下去洗手。一池鼓噪的蛙鸣即刻被他的到来弄得哑然无声了。看来做贼是门非常的手艺,偷情需要更高的技巧。这一切他都没学会。他有的只是年轻人的那股子狂躁和冲动。他用衣襟擦干了手,回转身向坡顶上爬去。这时的夜很凉很凉,而他一个人像个鬼魂似的乱串着。到了坡顶,只见眼皮下的南罗城突然清晰了。他吃惊地抬起头,原是一弯细月越过东面的山墚照了过来。他站立的位置是一棵大树的下面,恰巧的是,他看到树枝叶在夜空中娑娑抖动的影子,假如没认错的话,它就是黑女所说的那棵结着黑桑葚的桑树。

看到这,他的心欢快地跳动着。他幻想,能在桑树下搂抱着黑女那温暖的身躯该有多好啊,让黑女坐在他的腿上,甚至于……他看见坡下几户人家的院落。毫无疑问,黑女此时就应该在其间的哪一间房厦和窑洞里,正做着什么美梦呢。他下了坡。也许老天爷就许下他今夜和黑女有一次约会,他一眼发现了黑女所说过的那个家门。这时辰,村子里鸡不叫,狗不咬。他摸到门楼底下,轻轻地推了推门,里面闩着。他后退几步,院墙并不很高,而且在墙下堆着一座土堆。对他来说,翻墙进院已是举手之劳了。

在翻墙的过程中也许他太匆忙了些,身体落在墙里面时踏着了一只活物。活物发出嘶厉的惨叫,这一声将他吓得不轻。他辨认过来时,发现他跌在猪圈里,踩着的活物竟是一头哼哼直叫的白花猪。他跳出了猪圈。

这时,只见里面的一个窑洞的窗口出现了亮光,接着一个老婆婆在里面喊:“黑女--黑女喽--你起来,起来看一看猪圈里恁咋--”另一面窑洞传出年轻人不耐烦的训斥声:“咋哩咋哩,深更半夜嚎叫得咋哩?一个安生觉都不让人好好睡!吵吵吵,吵吵吵!”这一声罢,老婆那面窑里没声了。安静一时,灯也跟着息了。

歪鸡坐在院当间的一只木墩上,点了一根纸烟,一面吸一面默默地等待着。他吸完手里的烟,他估谋着两面窑里的人都睡实了,站起来,摸索到窗户底下,朝里面轻轻地喊:“谁氏!谁氏!……”里面男人答话了,问道:“那谁?”歪鸡不言声了。窑里男人说:“我听着外头有人说话,你听着没?”这时,一个梦迷呓糊的女声道:“……没,我没,你胡梦哩!这时辰谁叫你弄啥哩!”

歪鸡听到的是黑女的声音!是她!是她!就是她!他站在窗台下弓着腰喘着粗气。黑女的声音使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根根毛发都挺直了。他恨不能冲进窑里,对她的男人高声宣布:“黑女爱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给我滚开,像你这种没本事的东西,压根就没资格和黑女睡在一起!”

是的,此时黑女距他也就隔层窗户。他觉得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那样做。那只是他个人的想像而已。光天化日之下,他和黑女之间便有一道无形的东西隔离着。即是到了夜晚,两个人距离也不只是一步之遥,而是很远很远。面对的现实,这一个接连着一个凄苦的日子,也只允他在特殊的时候,偶尔与黑女背着众人,像做贼一般极不光彩地私通罢了。

窑里那男人叽咕着:“我刚刚听着,是真真听着了,院子里面有人。”黑女说:“我看不会有。我一直醒着呢,咋就没听着?”那男人说:“我起来试看看去。”黑女大声说:“睡你的,这会子该有谁嘛!”男人训斥道:“悄声些,你把贼给我吓跑了!”黑女冷笑道:“你有啥吗,贼偷你金子嘛偷你银呢!”说着听里面“咕咚”一声,大概是那男人跳下了炕。窑门外的歪鸡慌忙撤退。刚走几步,那男人便在身后嘎吱开了窑门,并一眼哨着他。男人冲着他厉声叫道:“谁,谁氏?妈日的你站住!”

歪鸡浑身一哆嗦,撒腿便跑。慌忙间也不择路,踏着猪圈的土堆翻过墙去。在他的背后,听见那男人抓贼的喊叫。他什么都不及想,只一气地赶路。有月亮的微光,也不至于将他绊着磕着。没多久,他便爬上了高坡。立住脚,只见小小的南罗城村落在他的眼皮底下。村口,有马灯和手电筒照射,许多拿着枪械家伙的男人,像是一个个皮影子人晃来晃去,不绝声地喊叫着。

歪鸡摸黑赶回鄢崮村。进了院门,但看窑面布上了清冷的晨光。回到窑里一头倒下。自想,以后与黑女如何缠合也是未来之事,此时先得睡觉。这一夜到此也就毫无结果地结束了。

这回却说鄢崮村中学墙外,有一片百亩大的麦田。时下麦子正值扬花的季节,微风吹来,大田里闪耀着碧绿的和粉青的缎子一般的颜色,十分地好看。日来每逢下午,便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拿着书本,坐到麦田旁边的一棵柿树下面,久久地阅读,直到天色昏暗方才离去。

这一日天色未晚,田埂上又多了一个老汉。这老汉鬼鬼祟祟立在一旁,将少年打量了多时。看见那少年无意他顾,便欲转身走开。正在这时,少年收起书本跳下田埂,老汉吆喝一声,要那少年立住。老汉走上前去,问他道:“娃,你看的是啥书?”少年慌忙将书掩进怀里,反问他道:“你问得要咋?”老汉道:“不咋。只是我见你连日来一直独坐在此看书,遂有话要告诫。否则,我一个耄耋老汉岂能害你不成?”少年道:“谁能保证?”老汉道:“不敢欺言。”少年见老汉身长形瘦,言谈逊雅,不像踏实的务农之人,便坦白道:“是本《聊斋志异》。”

老汉微微一笑,道:“我估谋便是此类社会禁书,旁的书也不会让你这样刻苦钻研。不过,年少之人阅读此书切记一条,万万不可在古墓荒坟或杳无人迹的地方独自苦读。你想,一个人但若一时走神,撞上了游曳的鬼怪,不定就将你害下了。你知道不知道,头些年在咱村有个名叫郭大害的青年娃,就是因为躲在自家的老窑里阅读了一卷《水浒》,受了其间的迷惑,结果捅下天大的乱子,自家赔了性命且不说,全村老幼也跟着受了多年的连累。”

少年道:“这事我晓。老汉伯你见多识广,我这里倒要向你请教请教,人世上到底有鬼没有?”老汉道:“你这瓜娃,我对你说的不就是这道理嘛!不光人世上有鬼,就是那枯树老井旧宅古庙破瓢烂罐日用器械也都自有灵性。你怀里揣的书,通势甭将它看简单了。放得年代多了也会有些异常,你以为!”少年听老汉一说,也是因为乌日西沉空气骤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说:“真要像你说的,乃这世界也太可怕了!”老汉哈哈一笑,说道:“这便是你年幼不醒世的原因了!”少年瞠目结舌,遂问老汉:“为咋这样看我?”老汉说:“为咋?等你再活上三五十年,挨到一定岁数,自然晓得其中的奥义。”少年虔诚地道:“老汉伯你说我听。”

老汉道:“说来只是一个道理。说的是玉皇大帝在开世的时候,起初造下的全都是些君子淑女。这些人不少不老不生不死,一切都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后来的欺妄奸盗鼠窃狗偷之事,这个时期统统的没有。却说一日,玉皇大帝在天廷待得厌烦了,遂想到人间周游一遭。于是带了几个随从来到下界。第一日,看到满世界的人言谈举止一律是温良恭敬彬彬有礼,这让大帝心下很是得意,心想总算没有将人白造。又过了一日,却看世间个个人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种地便种地,吃饭便吃饭,走动便走动,即使偶尔遇上一个人物,不待他言语,你便事先晓得他要张口问候你了。你想骑马他给你扶镫,你想睡觉他为你垫枕,总之世人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大帝欢颜,心想,这不和天堂一模一样吗?又游览几日,却见满大街立的都是些光棍闲汉。一打问,原来这都是些君子中的君子好人中的好人。他们有的因见他人鳏寡出妻献子,有的同情贫弱捐家弃舍,总之大都是为了做好人,把自己搞得一贫如洗,结果又流浪街头。又过一日,大帝游走到田野,只见大片的土地荒芜,即是点了种的,也是了草从事,不明白这是为何。再一打问,原来是这些人不忍独占田产,推来让去竟至于无人耕种。即使有人耕种的,也不愿种得太好,以免旁人说他贪图利益。大帝走进一家商店,又见柜台和地面上散落着许多金银无人拾取。玉皇大帝纳闷,立在旁边偷看了一时,原来是买货的都想多付些钱,卖货的又不愿意收取,双双争执不下,其结果是撇在了地上。夜里,大帝走进一家旅店。还没进门便被里面的臭气熏出来了。你道为何?原来开这家店的是当地知名的好人,一往是扶弱救困不贪钱财。凡常之人到他店里也都能白吃白住,只没想几年之间,将一座堂而皇之的旅店办倒闭了。大帝来的时候,也只是勉强撑持。大帝心想,夜里总不能睡在大街上,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进去熬了一夜。天不亮,大帝便爬了起来,出了店门直往县衙走。到了县衙门前,透过晨光,一眼看见县官的乌纱帽子挂在狮子头上。大帝吃了一惊,念道,难道连县官这耀眼的差使,人也不愿当了不成?大帝立在衙门前等候多时,只想着总会有人来承当。结果直待到日落西山,不见一人前来。大帝有些恼了,随手拽了一个路人,质问于他。但听那人咋说?那人见大帝要他做官,吓得是面无人色,不啻于将他监押一般。你且想像一下,天底下都是些不会为非做歹的好人,做了官,既无须审案又不必督察,弄得不好,还落个欺压百姓的恶名,你说谁当这县官做什么?大帝听到这里,也没意思再转游了。回到天廷,终日里是闷闷不乐。却说玉皇大帝他爸,原是一个改邪归正的魔鬼。见儿子龙颜不悦,不问自晓得他是为何。于是造了些大模样像人的鬼魂,释放到人间。这些下凡的鬼魂,个个都不是驯顺正派的东西,在人间极能搀和渗透。他们与人混杂居住在一起,将人的礼义伦常全给败坏了。结果是人生鬼鬼生人,没过多久,世界整个改变了,遍地跑的都是像鬼一样的人和像人一样的鬼。不过好在人间总算是添了些烦乱,多了些生趣,百姓们过上了正常的日子,也免得田地荒着无人种,金银落地无人取,县官放着无人做。”

少年听到这里,笑道:“你胡编!”老汉大瞪两眼,正色道:“你说啥?看你这娃,既然对你说了,便是有典可查。我老汉一大把年岁了,难道哄你一个不醒世的碎娃!”少年道:“或许你不是哄我。我只是问你见过鬼没有,你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老汉道:“见过多了。或许你便是一个小鬼!”少年狡黠一笑,道:“我假如是鬼,把你老汉的命不要了!”老汉笑道:“我是个老鬼呢?嘿嘿,你想想!活在这个世界是鬼不是鬼都不相干,只是都须给人家活着才对。人活着神鬼首肯,天地包容。你一个两个人物,仗着某个场合或某种身份,说灭谁就灭谁,岂不荒谬?说到这里,竟有一首绝句形容,你且听仔细了:‘一半是鬼一半人,横撇竖捺俱是真;莫说魑魅无豪客,圣贤不义亦小人。’前几年,我到李家集街上,看见墙上刷着大幅标语:‘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我当时就看着不顺。心想,瞎了,鬼神打倒了或可说得过去,将咱百姓种地的牛打倒了这还了得?就是鬼,也不能轻易打的。且说你看的这本《聊斋》,里面记载的书生秀才,经年累月守着寒窗,独自一人在灯下苦读。你说,每到寒冬腊月的时候,如若没个人来给他端茶添香铺衾暖被,那将是何等的滋味?这些人又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总不能让他放下书本,去勾引良家妇女得是?所以,这时候须有通晓风情的鬼狐出来,与他们缠绵一时。论说这些女鬼大都不顾礼义廉耻,你且细思,咱这人世间不正是因为她们,方显得花哨起来?”

少年望了一眼天色,道:“天黑了,我得回学校了。老汉伯谢谢你,只是你的话我不能信!”老汉看着那少年跑开的背影,冲着已是灰暗的天空,摇了摇头,回到家拿笔展纸,竟为《当醒不醒集》又添制了一篇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