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扁扁离家三个月的日头,在部队里惦记着妈和姜姜缺春天的口粮,从自己攒的十五元津贴里取了十元,给家里寄了回来。做娘的拿上十元的钞票,这看那看舍不得使唤。她想,这是娃的辛苦钱,咋说也得给娃留着娶媳妇。然而这几日,家中已是真正的无米之炊了。她与姜姜熬野菜煮红薯片,兑整往前过着,熬一日便是一日。可怜的倒是姜姜,女儿家正长身体,吃着吃着饭便要呕出来,说是她肚里不受。为母的看见只做不知,咽着泪骂她是娇性。扁扁在家的时候,一老说妈偏向着姜姜。他不在家,却不知妈真正心疼的是他。姜姜虽也是自己的心肝儿宝贝,但迟早是婆家人。不像扁扁,是她最终的靠山。做妈的对儿女这远近亲疏的分别,自扁扁走后一天天地显露了出来。人是灵物。这隐藏的心事不明说,姜姜也能觉察到。所以姜姜这一时闹情绪,使性子,有时干脆连饭都懒得吃了。那杨孝元这一时只为坤明将西安城的张工程师带到她家恼她不下,一连多日,竟没有进针针的家门。针针知道他的驴脾性,也没答理他。只没说,一把青草便哄转了他。
这一日,姜姜放学回来,踏进窑门便觉着气氛不对。妈静静地睡在炕上,不像以往有声有势。姜姜走到窑后的灶台前揭开锅盖,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姜姜啪啦一声撂下锅盖,埋怨道:“不做饭了好,不做饭了好,我也省得吃了!”这时,妈在炕上醒来,说她:“好娃,回来了,妈今个腿软得立不起来,没给娃做饭,去叫你叔过来。”姜姜噘着小嘴,极不情愿地出了门。
姜姜去村西老坟崖的路上,遇上同班的几个男生。他们像一群野狗,在王朝奉家门前的老槐树下纠缠厮打。其中一个看见姜姜,面上立刻呈现出诡秘的笑来,然后怪叫一声,一轰而散了。姜姜也猜不透他们这到底都是什么意思。反正自踏进中学的校门,男生们变得越来越怪了。
老坟崖下一派寂然。头些年这地方没人居住。崖头一条通往北面黄龙山的小路,人们少不得要走,这才有了老坟崖的称谓。过去,为母的恐吓不听话的幼儿,便说:“甭闹,再闹送你到老坟崖底下!”幼儿闻听,即刻便住声了。以此可见这老坟崖,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杨孝元住在这里之后,零零星星又迁来几户人家,此地才开始有了一些生人的气息。
姜姜爬上一道土坎,摸到了杨孝元家的院门。没待进门,听见大院里头闹闹哄哄。进院一看,却见有十多个熟与不熟的乡人,围在大窑的门外,扛包的扛包,拿秤的拿秤,一派繁忙,做着粮食交易。杨孝元脚踏在装有粮食的麻袋上,叼着纸烟,手插裤兜,与他人一五一十地争讨。周围四邻的社员,待他的口气极是谦恭。
姜姜走近,立在下面仰面喊了几声叔。他或是没有听见,或是故意装相拿势。临了,还是旁边一人因见姜姜生得俏丽,有心疼她,替她喊了一声。杨孝元这才应答,看了看姜姜。姜姜也不多言,只道:“叫你去哩!”杨孝元正色道:“咋?叫我?不看我正忙嘛,迟不来早不来,却咋这时候想起我来!回,回,你回,晚些我过去!”
你道杨孝元这是为何?原来春上杨孝元与那老鼠沟的卖栗子的有过一场不愉快的交往,卖栗子的发恼之后,竟幡然若悟,看到了杨孝元乃天赐之才,不可多得。杨孝元生性机灵,言谈有趣,为人又有一些仗义,所憾者好吃嘴而已。不过吃嘴这一条世人尽有,算不得毛病。再者,他又是大名鼎鼎的杨济元老先生的同胞兄弟,出身在大户人家,命脉里自带一些福星瑞气,究底不会是个穷汉。说千道万,像杨孝元这类破落的人物,只须有吃有喝有利可图,便会有一分常人没有的胆力。胆力是什么?胆力便是咱穷人在世的福运。卖栗子的图谋在塬下结交这么一个有胆有识者心思已久,只是多年来一直不遇。没想到,杨孝元自己找上来了,而且是耍弄了他一场。只这一条,便要存心结识他。
三月头里,卖栗子的竟带着自己的婆娘,提溜了两盒芝麻饼登门拜访。杨孝元其时正在地里锄麦,听说卖栗子的山客在他家门外候他,以为那人又来寻衅。吓得撇下锄头,钻进沟底一个不知深浅的土穴里,任人山呼海叫只不出头。后来还是卖栗子的赶来,伏在洞口,一口一个杨大哥地叫着。他这才战战兢兢,像是刚在灰土里打过滚的土驴,从洞穴里钻了出来。
二人竟似多年不见的老友,相携回到家里。此时,杨孝元恰好腰里又揣有几元钱。一惯好朋友的他,不消说置办出几样酒菜,好吃好喝地接待人家一整天。那山客姓常名贵伙。终年在外跑小生意,眼界开阔一些。山里头人少地多,但有力气便可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开出几亩地来,政府也管束不住。所以住在山里的家户粮食一般都有一些盈余。这些年山底下人缺粮,于是乎便有一些山里人将家中的余粮粜给塬下的人。塬下人籴不起的,便打张欠条,以来年的新麦抵人家秋季的谷米。中间赚的就是一个夏秋的粗细而已。野性未驯的山里人,占了塬下人的便宜。
如今的情况是,这些交易仅在亲友和熟人之间进行,通常数量有限,一般人家又多不敢公开。这事关国家的粮食统购统销的政策,但叫政府晓得,定打成投机倒把无疑。所以常贵伙这次来,与杨孝元谈的便是这桩无字的买卖,所需的就是杨孝元那一副饿急了的贼胆。做的无非也就是让他春天替他把粮食散出去,等到夏天麦收之后,又将粮食收回来。常贵伙与杨孝元说妥之后,没过几日,借着一个少星无月之夜,与几个山客赶了一辆马车送下山来头一批粮食。
农历四月的头上,离收麦的时节半月开外一月不足,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鄢崮村揭不开锅下不了米的至少有八成以上人家。天见黑,一班顶门立户的饿汉便夹着布袋四处乱窜,捣腾着借粮。这时候尤其看个人的本事,或是巧舌如簧能哄善骗,或是平日品行可靠取得信任。然这时从国家的粮仓到私人的瓦瓮,好像都被腾空了,想借?想借他没有你能奈何?粮食这东西总不能像耍把戏,无中生有得是?
嗨,就在这千难万难的时候,以往被人低看三分的杨孝元捣腾来一批粮食!这美日的是咋搞的?他难道是替皇上放赈来了吗?……人们此时大概也都饿急了,还有谁愿去刨根问底。只说赶快将粮食背回家,磨成面,蒸成馍,熬成汤,做成饭,让老婆娃娃吃了,先将家口稳定住再说,谁还有那等闲心,询问他粮食是从哪里来的!
杨孝元本人无论你如何评价,却给咱鄢崮村的百姓生人将救命的粮食送来了,这便是天大的本事。所以,他此时的名声也不再用他自己传播,一夜之间便响彻人口了。大家在赞颂他的同时,又都去为他帮衬。王朝奉给他把秤,两千斤粮最后一打一算竟多出百二十斤。这也是其人耍秤多年,使高便高使低便低的本事。吕作臣为他笔记,自然会分文不错。还有那猪脸一类跑去为人家扛包驮袋的闲人,更是不可枚举。总之,杨孝元居住的老坟崖,如今改变了运脉,忙得像国家的粮站。
这天天将黑,前面由猪脸背负着30斤玉米,杨孝元在后面跟随,摇摇摆摆地往针针家走去,其架势相当于上级的干部下基层访贫问苦。到了针针家门外,杨孝元对猪脸道:“好了,你回,你不需进去了!”猪脸放下布袋自回,杨孝元肩起布袋进了针针的大院。立在院里,看不见灯光的明亮,也没有烟火的气息,杨孝元感觉有些不妥。走到窑门外,连喝三声姜姜无人应答。试着推了窑门,门虚掩着。杨孝元一步闪空,跌了进去。黑咕隆咚只听得炕上有人喘气,然后是姜姜的声音,问道:“谁氏?”杨孝元叫道:“我,你叔!咋回事嘛,这喊恁喊没人答应?”说话间,但见哧啦一声,姜姜划着一根洋火点了油灯。杨孝元这才看清,炕上和衣卧着她们母女二人。
原来姜姜传话回来之后,因为没有饭吃,便也随妈睡下。谁知她这女子,正是能憨吃憨睡的年纪。一蒙头,不觉到了天黑。若不是杨孝元来叫醒,还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呢。姜姜推着妈的肩头,妈呀妈地连声叫着她。老婆这才勉勉强强坐起来,睁开眼,低声软气地问娃:“……啥事?也几时了?”姜姜道:“黑了,天都黑了多时了!”老婆道:“我叫你叫你叔,你去了吗?”不待姜姜答话,杨孝元炕底下叫道:“嘿,睡得美!也不说做饭,一睡睡到这会子!”老婆看见他,哭声道:“拿啥做哩,我们娘俩两天没揭锅了!”
杨孝元走进灶旁揭开锅盖一看,果真如此。不觉哎呀连声,叫着说道:“这是怎么搞的?没你娘们俩的饭吃这还了得!嗨,这是我的不对,这是我的不对!看看,把你娘们俩饿成啥了!赶紧赶紧……点火起灶,把饭做上吃!人是贵物,一两一钱都欠不得的,肚里但纳上饱食,立马便缓过来。快快起来!……不过,谁叫你们不早点来,对我说一声呢?我呢,这一时是忙得像龟子(吹鼓手),全村几百口子的吃喝,无一人不来找我解决,无一人不来找我算计,弄得我是焦头烂额,四条腿都跑不过来!却不想忙了旁人将你娘们俩人的给忘了,这还得了嘛!不是说,以我现在的相况,不是吹的,即使上街给你们娘俩割上一吊子猪肉又怎的了我?一年半载的百十斤口粮算个什么东西?能把咱打窝住?打窝不住!没吃的,怪事情!今日我向你们娘俩保证,从今往后过日子,”吃穿“二字再不用你们娘俩发愁了!发的是什么愁啊?不愁!我就不信,屋里存上它几瓮粮食,看咱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啊?怕什么?不要怕,一切都由我包了!你们娘俩只说把大门关严,坐在窑里拣好吃好嚼的做就对了!闲人不要让随便进咱这院子,免得叫人家看了眼红。你说,咱在这里猪油辣子夹馍,大嚼大咽,人在一边干瞪眼,饿得没法,他能不眼红吗?特别是像坤明那路人,外头闲话多得很,咱轻易不要再招他!招他做啥?咱没有任何事情求得着他!他算个毛蓝嘛算个乌绿?不求他!来,我这里先送来30斤玉米!先吃着,吃不惯过几日我捣腾百十斤麦给你们娘俩吃!不吃饭能成吗?一村人我都养活了,养活不了你们娘俩吗?”
杨孝元说着将粮袋往炕面上啪哒一放。针针看见布袋,潸然泪下。杨孝元这也脱鞋上炕,就着灯火,点上一根纸烟。针针欢喜地叫着姜姜,道:“乖乖娃,快搬礓窝子去,妈这就攫打攫打,给咱娘们俩弄饭!”杨孝元笑道:“看,粮一来,人的劲头当下就不一样了!”姜姜跳下炕,去院里搬礓窝子。
趁着这机会,杨孝元揪了一把针针的衣服,挤眉弄眼地说:“你看咋相?咱挑个时间,到公社撇脱(利落)了算了!省得你孤孤单单的,前后也没个照看!”针针道:“咋说也得麦罢了,这四月不开头的季节,急啥嘛!”杨孝元说道:“姜姜她妈,我的好人!你不晓得我最近发展的情况,与过去简直是天地之别,简直是好得没有办法再好了。问相的说媒的拉线的踏破门槛,一个接一个,推都推不利。加上有那脸皮厚的婆娘,也不问个好歹,只想向你的炕上偎,你看怕怕不怕怕!我这人亏得老实,架住是那贪色之徒,却不早把祸跌下了!郑栓天见天朝我门上跑,催着逼着,叫我紧赶把齐家河的一个婆娘拾掇到屋。我给他说我早有人了,你甭替我操心了!他呢,却咋不信我的话。说是齐家河乃婆娘年纪三十有六,身条不胖不瘦,脸盘白里透红,走路支支扭扭……”
针针看杨孝元如此巧嘴花舌,便恼他道:“既是这你不赶紧把乃三十有六的支支扭扭的拾掇到屋里还等啥嘛?走,快走,找你驴家河马家坡的小寡妇去,甭在我这儿神喘了!”说着便搡他下炕。杨孝元道:“甭甭甭,我,我这不是随便胡说乱谝嘛!”针针推他不下炕便要用枕头砸他,结果是手软力怯没举起来。放弃枕头,气愤地说:“胡说乱谝?你不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嘛!你去你去,有那样的好人你不去,厚着脸皮赖我这里为咋!”杨孝元看针针真的恼了,连忙辩道:“哎呀呀,我是,是胡吹呢!”针针道:“就凭你这张嘴,事事处处不赢人!若不是这张嘴,早几年不撇脱了?”杨孝元急得猴抓,自打自嘴,连声道:“啧啧啧,我打我嘴我打我嘴,叫你晓得,我再不神喘了得行?”
姜姜这时进窑,一看炕上叔的样子,格格笑了起来。杨孝元连忙坐下,拣起纸烟,抽了一口,满面惭色地道:“唉唉唉,叫我也该咋嘛!”针针命他道:“拿上槌子捣玉米!该咋该咋,早知该咋就不要在我面前胡吹冒撂!”
杨孝元慌忙撇下纸烟,咣当咣当地忙活起来。看他那诚恳的样子,针针自叹一声,下了炕。说实在的,她也不是有意难为他。作为一个女人,半辈子都走过来了,也太晓得进退的道理了。杨孝元这里,正是她进不愿退不忍的。只是到了眼下,吃饭的事情,是她不得不跨的门槛了。所以她竟也想一咬牙与他撇脱了算了。针针一面思谋一面清扫着锅台案板。转瞬之间,姜姜也将灶火点起来。杨孝元那里也攫捣得差不多了。针针便呼姜姜,道:“姜姜,快去从隔壁四婶那里要根葱来,妈给你贴玉米饼吃!”灶下的姜姜应了声。
姜姜走出院子,大概是因为叔刚才的洋相,忍不住好笑了一时。出院门走了几步,听得村头人语喧天,赶了过去。只见歪鸡刚从公社回来,便被建有他爷揪住,长呼短唤着,问他要人。歪鸡和弟兄们好言解释,老汉�惶的只不听从,凭着老声一力嘶叫。值此,村人才晓得建有与铁匠女子私奔的事情。
姜姜肚里饿,也不敢随人盘桓,转身从四婶家讨葱回来。妈将面已经和好,软软地靠在灶头,单等着她这根葱了。一家三口,从这一夜起,始将家庭的基本模样固定了下来。杨孝元终于盼来了让他撇脱的第一天。为他那“好得不能再好”的状况,又加上了一好,心中自然是欢喜异常。外面显然是声响越闹越大,但此时他顾不得了,只老老实实蹲在灶下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