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有子对黑女言,公社给他们的伙食极难下咽,确是实情。他们初到公社做活,人家看他们出力下苦,倒也能平等对待,给他们吃了几天好的。只是三五天后,厨子老马首先叫唤了起来。
原来这班人个个都生了副好牙口,人人且能嚼善咽。没经几日,吃得厨子老马连半生不熟的玉米馍都蒸不及了。一顿饭,四尺见方的一大笼屉子馍不见了,一大锅的糊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头看看他们,像是故意和你作对,人人端着只空碗吧嗒着嘴,仍有不足够的意思。你看可怕不可怕?
具体经管他们的武装干事张帮印一看到这,不能不出面了。近日他正在刻苦钻研马克思的《资本论》。联系鄢崮村这班民工的行径,他想,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民以食为天”虽然不假,上级领导一开始也有要把一切都搞好的意思,只不过遇上这些不停嘴的百姓,这“天”却不也是太难做了?要让他们这等吃法继续下去,社会主义被“帝修反”打不垮,被阶级敌人搞不垮,却眼看着要让他们给吃垮了。他们不节制的食欲,扰乱了领导的美好规划,给上级出下了难题。你想善待他们,最终发现善待不了。这便是事实。于是乎,张帮印从公社猪场里调了一大批猪饲料。在土台底下给他们另立灶火,派专人煮他们的饭食。
他们干的活没有减少。四月的骄阳搁在他们的头顶,肆虐的旱风夹带着尘土,从他们站立的脚手架上刮过去。然他们都是吃惯苦的人,苦一点似乎更能使他们觉着舒服。写到这里,著者不由得替歪鸡长叹。说的是大丈夫行世,纵有万千危难,却不能亏欠了一个天性懦弱的女人得是?黑女被逼迫回南罗城的消息,对生性要强的歪鸡便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不想,这一日又闻得黑女来公社,寻他不着,结果被她那男人强行拖走。歪鸡的心里难过得滴血了。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痛苦得无以复加。白天,作为领活的人,他面子上还得支着掩着,不敢给弟兄们察觉。然而正在这时,他们之中有人出事了。建有不见了。
夜里他们去看电影,回来时候发觉少了一人,开始大家伙儿都没有在意。进了公社,到他们住的大窑里,点灯拉被子,大义突然叫道:“我的被子呢?谁拿我的被子了?啊?”大伙问他:“你手里拿的不是被子嘛!”大义提溜起放在自己铺位上的破被卷,道:“我的被子哪是这相嘛!”大义的被子是去年结婚的花被。田有子认出他手里提的是建有的被子,说:“是建有的。”大伙儿慌忙四顾,不见建有的人影,便相互询问:“建有呢?谁看见建有了?”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
大义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种预感,说道:“贼娃能哪去?该不是跑了?把我的被子偷的换了拿上跑了!这贼,丢下他这虱疙瘩叫人咋盖哩嘛!”一面说,一面提起被卷抖,落下一卷纸来。大义拣起与弟兄们凑到灯火下打开一看,但见一张纸条和十元的一张大票。信上写到:
大义个(哥):我把你的备(被)子先那(拿)走了。丢下十块钱,你叫彩红刀(嫂)子在(再)给你那(纳)上条备(被)子。我和发梅到河南发梅她妈的山里头结昏(婚)。给歪记(鸡)个(哥)说一世(声),在(再)不管我了。我对不气(起)他了。等我和发梅把日子过好了,回来报大(报答)你们。
写条人:王建有
大家伙儿都知道,建有不识字,这纸条一定是东街铁匠铺杨麻子的女儿杨发梅和他一起写的。一定是她把建有勾引上跑了。光建有本人,没这么大的胆子。众弟兄没待大义念完,便一同大骂杨发梅是母狗。原来弟兄们在镇上做活,但遇雨天或晚间,闲暇无处可去,便一同去镇子东街的铁匠铺看杨麻子打铁。只有在丁当作响的铁匠铺里,他们这些衣不遮体的乡下人似乎才不被人低看。
杨麻子河南开封人,五十岁年纪,胖大身躯。炉火上坐一壶酽茶,烧铁的时候不忘喝两口。杨麻子的独生女儿发梅,黑且丑,像个小子似的,一旁给他父亲拉风箱抡大锤。她一笑,黑脸盘分成八骨朵儿,使她看起来更丑了。但她不管这些,一条大街老远便听见她疯疯势势的笑声,格格格格使着劲儿笑。不知为什么,这笑声竟将他们这一群乡下来的光棍汉的心挠得乱乱的。一天不到铁匠铺里坐会儿,就好像缺点什么。
他们先是发现发梅对建有有意思。他们一去,她就拽了建有腻乎,要建有进她里间的屋子,看她收拾的小景致。建有开始缩头缩脑,有点不敢趁势。后来发梅追得越发紧了,赶到公社他们做活的地方,将建有叫到公社的老墙背后说话,一说就是半日。这面有歪鸡和弟兄们顶着,张干事无知无觉。歪鸡和弟兄们只把他俩当做戏耍,天天夜里拿建有取笑。让他坚持“早请示晚汇报”,鼓励他去勾搭发梅。有子说建有:“快去啊,只小心一点,甭叫发梅像是炼铁,把你那东西给炼化了!”
他们没有谁认为他俩真的能成。首先是因为发梅又胖又大,建有又瘦又小。建有若随了她,那竟像是瘦犬随牛,不相及也。再者是杨麻子的态度。他看不惯发梅,也看不惯建有。只是他不骂发梅单骂建有。打铁时,但见建有进门,便一面抡锤一面操着河南口音骂,一锤一个“好你个龟孙”,似乎建有是他砧子上不断被打的铁块。建有脸憋得红嘟嘟地蹲在一边,不敢言喘。发梅倒无所谓,还是格格傻笑。不过,有时骂得太狠了,她也不情愿,撇下风箱拽起建有便走到西街的饭馆,给建有买夹肉火烧。杨麻子骂道:“走,走,走了就甭回来!”看来杨麻子拿他的女儿没法治。却没想到这俩人一气之下果真给走了,私奔了。
咋办?这事情真将弟兄们难住了。弟兄们七嘴八舌,议论了一时。终了,还是歪鸡说道:“啥话都甭说了,睡觉!”说罢,拉开被卷躺了下来。大义将建有的被子扔到墙角,骂道:“把他贼妈日了的,这虱疙瘩叫我咋睡!”歪鸡道:“你再甭嚷嚷了,成不成?对你说,建有这事就咱弟兄们知道,但对外人一字不能吐露!”大义低下头,愤然道:“这贼娃我看他是急疯了,跟上发梅乃母狗能有好结果嘛!”
大义只顾坐骂,没有睡的意思。歪鸡实在看不下了,便对他道:“嗟,你拿我的被子凑合一夜。”说着将压在身下的被子卷起来,给大义抱过去。大义哎哎喊叫,坚决推辞。歪鸡说:“你盖,我不盖没事。”有人建议说:“干脆让有子和歪鸡哥打脚头!”田有子年幼瘦小,一听这话竟欢喜地叫道:“美啊,来来来,歪鸡哥来和我打脚头!我做碎娃时就一老和我大打脚头。现在没人打脚头了,夜里还睡不实实呢!”大义这方释然一笑,说:“歪鸡你夜里放灵醒点,以防有子把你的脚趾头当花花馍啃的吃了!”歪鸡却道:“哼,他啃我的就不允我啃他的?”大伙们哄堂大笑。这一笑,又将刚才的不快消化得无影无踪了。
思想起来,还是歪鸡的话说得有理。弟兄们的事情还是得弟兄们来包涵。如今建有遇上了发梅,也是他的福气。无论好歹,总是一个能生儿育女的女人不是?像他们这些人的背景,要想正儿八经娶一门媳妇,着实是太不易了。说不客气话,揭开尾巴是母的就成。算了,只说建有和发梅能过好日子,弟兄们便为他俩祝福了。公社的活路没几日便可了结。只要杨麻子那面不声张,能蒙混便蒙混过去,回村后再说吧。
吹灯睡下。却说到了半夜时分,弟兄们被冬冬作响的敲门声惊醒。睁开眼,只见一道道电筒的光亮从门缝和窗口打了进来。张干事喊叫着:“起来,起来,快起来!”田有子开了门。张干事冲进来,身后跟随着杨麻子等人。有人带着枪。张干事命令大家都站立起来。歪鸡这班农村小伙子夜里睡觉,从来都是不着一丝一缕。所以电灯光下,立起一排年轻的裸体,看上去煞是可笑。张干事拿电筒敲打着歪鸡那物件,斥责道:“老实点!撅着干什么?撅着拴牛?”歪鸡往后一缩。张干事喝道:“不许动,站直了!”杨麻子从旁对张干事低声说:“不在,人不在,看样子真的跑了!”
张干事问:“你们没觉着少人了吗?”歪鸡说:“报告,建有不在。”张干事问:“他哪去了?”歪鸡道:“报告,不晓得。”歪鸡感觉又回到了狱中,一口一个报告。张干事问:“你们有谁知道,他哪去了吗?”歪鸡道:“报告,没人知道。”张干事拿电筒又重重地敲打歪鸡一下,说:“少多嘴,你怎么知道没人知道呢?”歪鸡双手捂着腿畔,疼得龇牙咧嘴。
张干事往前挪了几步,用电筒照了照大义的脸,然后捅着他的肚皮说:“你来说!”大义道:“夜黑临睡的时候,我们都一一相互询问过了,估谋是这几天的泥瓦活把娃给做扯火(疲乏)了,偷的跑回歇去了。”张干事发怒道:“简直胡扯!到什么时候了还装糊涂?你谁知道杨师傅跟上来干什么?啊?谁知道?”弟兄们不言语了。张干事又问大义:“你知道杨师傅来干什么?”大义道:“不晓得,我只晓得建有不在了。”张干事道:“既是这,那你为什么不报告?”
歪鸡一面插言道:“报告,看完电影回来,才发现建有不在。再说天太晚了,想等天亮给你报告。”张干事走过去,拿电筒照了照歪鸡已经疲软的物件,然后说道:“好家伙,你这前科犯,鄢崮村干部对我提起过你,挣鞍子(烈马)得是?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得是?看不出你这痴熊闷筒子还有这一份精明!不知道得是?好家伙!不愧是监狱里训练了多年!好家伙!”杨麻子冷笑道:“他们一个鼻子窟窿出气,他能不晓得?问他,问他建有把发梅拐哪去了!”张干事没答理杨麻子,只大声喝道:“一个个裤子都给我提上,我就不信没人晓得!”
这天上午没干活。弟兄们被公社文书组织在一起,学习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然后是轮换着被张干事单人提审。不过,张干事还是过低估计了这些农村小伙子的智力,结果是毫无结果。他们众口一词,不知道建有带着发梅跑哪去了。
经这一场审问,歪鸡倒是从张干事口中知道了另外的事实。在建有之前,发梅还和一个终南山的耍猴的跑过一回。前年的夏天,不知是发梅勾引了耍猴的,还是耍猴的勾引了发梅,两人跑了多日。后来是发梅受不了耍猴走街串乡的苦楚,也许那耍猴的老用鞭子抽她,受不下,自个儿又跑回来。这一次和建有,张干事三问两问,也大体觉摸着了事情的真相。发梅这女子生活作风有大问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政府便无能为力了。遇上什么事,只好由发梅她个人自作自受。杨麻子自回,另想他的办法去。这面也不再为难歪鸡几人,只嘱他们加紧工期,干完活快回鄢崮村。再出下事,他本人也不好向上头交代了。
却说在鄢崮村里,一天大早,建有他爷战战兢兢摸到了吕作臣老先生的家里,将孙子与镇上杨麻子的女儿私奔一事,向老先生叙说了一通。老先生听罢,叹声道:“唉,你也甭难过了!这是时代风气使然。论说男婚女嫁这种人生大事,古代的圣贤早已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一个女子自幼便坚守贞操,出阁时嫁一个老老实实的好人;一个男儿起始便修身养性,长成后娶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子,夫妻二人白头偕老,男耕女织相伴终生,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这已成古往今来的规矩。然古人传下来的规矩,如今全都给破坏了。如今的年轻人,有那姑娘养儿的,有那不婚同居的,或是已婚分居的,如此等等,让咱这些年迈之人看不入眼的事实比比皆是。像咱建有孙娃,跟老人不打招呼,便与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私奔他乡,嗨,竟不怕你嫌我说话难听,这在古人那里算是忤逆不孝之罪!只不过到这年代,你就是看他不惯,又能怎么了他?人老了,想跑,腿不行了,想打,手不行了,只有一张嘴,他又不听你的,你不是干急吗?我对你不是说过,仇老汉的那歪鸡,不是个正经材料。你建有跟上他在外圈搞建筑,搞了这一整,看着是图挣他的那两个钱,到底是把心给搞乱了,把品行跑坏了。你看看他们那朋人,回到村子,先不说敬老爱幼,见了人一律张狂。看看,短短这几个月,歪鸡本人腿让人打断了,建有跑得不见了身首,这便是结果,可怕不可怕?”
建有他爷年近八旬,本是鄢崮村第一号大龄老人。其人本性老实,与人与事,低声下气,总之是求人宽宥,是个真真正正的可怜人。老汉早间起来,本想是找个人安慰安慰,却不料寻到吕老先生这里,听到的是这番评价,心里头更是恼糙。于是乎,一面哭一面往外走,用枣木拐杖捣着地面,袖筒抹着眼雨,叫骂道:“……呜呜呜,把他的贼妈日了的,瞎熊娃!呜呜呜,我这是亏了哪辈子的先人啊,呜呜呜,育下这贼种嘛!呜呜呜……”说来也是,吕老先生的迂腐,没给人家老汉宽展解释,还让老汉心里更加难过,几天里茶饭不思。
你问建有爷这是为咋,七八十的人了,难道就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体?原来歪鸡弟兄几人刚从公社回来,被卷(铺盖)没来得及放,便被众人围在照壁底下盘问。建有爷拄着拐杖战战兢兢从旁走过,扭头见歪鸡立在人群里,与众人拉呱大谝。老汉这看那看,里面单缺他建有,心里头一时不能好受。唉,这也难怪,老汉终究是老糊涂了,念想孙子想得入迷。但凡有个借口,便拗不过那根筋儿。此时,老汉突然记起吕作臣老先生的话,一刹那幡然大悟:啊,捅下这乱子的罪魁不是别人,正是歪鸡这贼!是他一老领上我的孙娃东跑西逛,不教他好,到底与人野奔了。不是他调唆,我乃孙娃能有这大的胆子吗?把他贼妈日了的,得先问这贼要人!老汉想到这里,一猛扑进人群,揪住歪鸡,抡起拐杖便要打。
歪鸡先吃一惊,看清是建有他爷,便晓得老汉的难肠,也不加阻拦,只连搀带扶,好言相劝。说实在的,即是老汉今日不闹,这几日他们也得看望一下老汉去了。没想到老汉见小伙子们不敢动他,便愈发来疯劲儿,叫骂的更难听,拐子抡得更欢了。临了,还是让坤明硬拽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