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贺根斗遇上了什么兽物?说出来并不可怕,只是一只花翅的野鸡。那野鸡正在树林子里孵卵,不知为何被他惊动,扑棱着翅膀,压他的头顶飞过去,吓了他一跳。按理说这一惊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个人究底没经过这种场面,一瞬间的神志慌乱,竟使得他忽然之间抬头分不清东南西北,低头辨不明前后左右。贺根斗心里既恐惧又焦急,情急之下,也不知从哪来了力气,扛起自行车在林子里左突右蹿。一直狂奔到太阳落山,残月高悬,黑摸着又独行了半夜。接下来的事实连他自己也回忆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黄龙县红旗公社圪台大队的社员下田,突然间有人哨见,在半山崖的一棵老枣树上挂着一辆自行车。大家伙儿觉得奇之又奇。这山峁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十里之内,甭说有通衢大道,连条羊肠小路也无迹可寻,自行车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你说是奇也不奇?更何况又是挂在半崖壁上。这崖壁谁能赤手空拳地攀上去啊?没有人能。好家伙,太蹊跷了。真可谓是人世的一个不解之谜。假若有人往前推说,不要百八十年,即就是十年八年的时候,山里人还没见过自行车,那这玩艺已经相当于天外来客的飞行器了。不过事已至此,大家伙儿既然明白是一辆自行车,便也不做其他的想像,推举了四五个莽汉,攀崖溜索,好不容易将自行车从崖壁上取了下来。
刚取下车子,又有人听见崖下百十米处,一片乱坟滩里有异声响动。众人走过一看,声音是从一座被雨水打透的墓穴里发出来的。众人正欲往里探头,不防里面蹿出一只黄鼠狼。众人下手不及,被它逃往林子里去了。这时,又听得墓穴里有人声求救。
哦,咄咄怪事,该不是死人还魂了?不可能是。人群里有那大胆之人,下到墓穴里,不消片刻,拖出一个浑身沾满鸡毛和兽粪、神志混乱的怪人。众人问他话,他嘴里像是黏了糨糊,呜哩呜啦说不清楚。直到架他回了村子,灌下一碗米汤之后,才听他说出鄢崮村三个字来。山里人到底厚道,一面延医为他诊治,一面商量着派人下山到鄢崮村传话。
这期间又耽搁了三两日。这面贺根斗等于失踪了多日。鄢崮村没有领导,乱成了一窝蜂。叶支书一看情况不妙,万不得已,又抱病出来主持工作。根斗的婆娘凤霞连日来脚不点地地往村西的大墚上跑,立在上头朝回来的山道久久地遥望。后来实在是等不着了,这才央求吕连长派民兵进山搜寻。黄龙山地界大了,如何寻觅得着?让民兵贸然进山,那岂不是拿着生产队的工分逛景?但事已至此已是无可奈何之事。真焦急的倒是大队文书根盈,一声声地喊叫一遍遍地催问,怕只怕自己的自行车出了意外。
正在人们没处着手的时候,圪台大队派的人下来了。大家伙儿闻知,喜出望外。凤霞、根盈几人连忙用了一辆驴车进山,将贺根斗连同摔坏的自行车一起拉了回来。事后经人粗略计算,贺根斗那一日在危难关头,沿着山坡扛着自行车往北竟又奔涉了一百余里。说出来这贼人的体力着实惊人。放在今日,竟可以推荐他参加国际铁人三项赛了。只是他回到家中,接着便大病一场。婆娘为他煎着济元老先生的安神疗心的草药,服侍将养半年之久。
眼下的赶大集活动,叶支书只好另外选派干部负责。在村子的大小干部里挑来挑去,最后选定了和他顶过嘴、干过仗的王发民。王发民小伙子高中毕业,学生时候便是党员,也的确聪明能干。但是这事叶支书起初看起来做得正确,事后却又让他极其后悔。
是的,王发民的确没给他这个发现人才的“伯乐”撑脸,这在日后的工作里也一天天地显示了出来。王发民这一日带领鄢崮村百姓去李家集,并没抱多少只鸡,挑多少筐蛋,而是让王骡和坤明一帮人披红带彩,扎起打社火的花杆。鄢崮村人没进大集,锣鼓便震天撼地地响了起来,轰得李家集满街的老幼之人血都涌在脑门子上。人们撇脱了拐杖,挤丢了布鞋,散失了婆娘,踩踏了碎娃,争着抢着,看他们浩大的声势。许多知底人倒为此捏了一把汗,因为社火这东西已经被政府当做“四旧”扫除多年了。鄢崮村将它拉出来,实在是胆大包天了。大家都瞪大眼,惴惴不安地等着看事态的结果。挨到县委总结这次活动,只等地委李书记张口了。
李书记是刚恢复工作的老派干部,思想一往向古。总结时他不提起社火的事情,只顺口表扬了几句王发民,说他敢想敢干,壮了社会主义的声威。像这样的年轻人,基层要大胆使用。李书记一句话,将一件天大的不了之事,一语了之。只这一件事,将王发民的威信在鄢崮村彻底树立了起来。鄢崮村的百姓自郭大害事件之后,多年没这样耀武扬威过,是王发民让他们吐出了心中这股积年的冤气。社员们一夜之间似乎也都像那厌弃老猴王的猴群,言下的褒贬人心的归向,顷刻间便一边倒了。叶支书只做抱病在家,说到底是鄢崮村的第一奸人。这种时候,面子上虽然不悦,事实又不能不顺其自然,反正人老了,放手让年轻人干,或许还落个明智。大队部里自此便由着王发民操持权务。鄢崮村也同那紫禁城里一样,改换门庭说来也快。一朝何等风光霸气的人物,不知不觉化做了过眼烟云。
却说可怜的黑女被穆中仁押着回南罗城。一路上自然是黯然神伤,流下许多的眼泪。然而,更让她难过的是当天夜里。病秧子招来几个村中的莽汉,将她摁倒在窑洞的角落里,拿一条大绳捆了。有一个叫范群哲的贼人,对她动起了手脚。上面摸揣下面靠拢,极其低级下流。面对黑女厉声的叫骂,病秧子得意地嘿嘿直笑。病秧子道:“甭叫,再叫把你吊到咱院里的桑树上,让群哲拿柳条子抽你!”他也许原本是想整治整治她,没料到群哲会这样放肆;也许这一切竟是他默许的结果。
黑女知道,群哲仗着他在县城念了几天书,在村子里收拾得油头粉面,专一勾搭人家的女儿。他想勾搭她的心思由来已久,只是找不着下手的机会。不想今夜,竟让自己的男人请到家里来了。临了还是隔墙院的婶子,听着这面闹得越来越不是响声了,跑去叫了大队的干部,带着民兵翻墙进院,制止了事态的发展。据知情人说,黑女的裤子曾经被扒下来过。不过,这种家庭的纠纷,村干部也不愿过问太多,再说黑女的名声又不怎么好。谁给她这种人主持公道,不免有闲言碎语及至瓜葛之疑。
李家集赶大集的消息一传到黑女耳朵里,黑女不由得怦然心动。她想,保不准她的那好人如今还在那里做活,借住赶集的机会,或许她能够看上他一眼。黑女想在集会上给他一个荷包。荷包原是她做女儿时给老爸绣的,不知何故,绣成后一直没舍得给老爸,留在箱子底里。荷包里面藏着被她烧死的那淫棍的一件珠宝。
黑女这面度日如年,一天天地捱候着赶集的日子。这一日终于候来了。这天的早晨,在村干部带领下,南罗城老少社员抱着鸡子携着篮子牵着骡子驮着筐子,像一溜驯顺的绵羊,丁零当啷地向李家集进发。黑女也抱了家中的老母鸡,蔫无声息地跟着病秧子往前走。进了大集,按照上面指定的位置,村里人席地而坐,所谓的集市交易开始了。
黑女的心此时早就飞了,然而病秧子坐在她身边不离左右。黑女找不着脱身的良策,急得坐立不是。直到中午时分,鄢崮村的人打着社火来了。病秧子这方有些耐不住了,将事情都托咐给黑女,自个儿跑去看热闹。这时,干部们突然接到公社指示,临时向各个生产大队分配了硬性指标,以大队为单位交售给县副食品公司肉鸡二十只、鸡蛋一百斤。这一来让村干部们有些为难了,因为他们对抱着鸡赶集的社员许诺是可以不卖的。紧跟着,副食品公司不知从哪里雇了一班刁蛮之人,说话粗声粗气,抢着催着要他们交鸡。好家伙,一只鸡的收购价和市场价差三四块钱,让农人亏欠上三四块那不等于挖他的心吗?母鸡又正值下蛋的时节,谁能舍得就此卖了呢?农民们心里嘀咕着,中途变卦,岂不是有点像劫人吗?大伙儿也许经历的事情多了,出门的时候就不踏实,果不然兑证了。
不过,这也许正是目光短浅的小农意识。以大局看,上级这样吩咐,大多是不得已的。这不是,再过几日便是五一了,县上的工人老大哥没鸡蛋吃,难道农民兄弟们献上一点点儿红心,有何不可呢?既然发了指示,无论如何也得执行。
大家伙儿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卖。轮到黑女,黑女不待村支书动员就将母鸡塞到他怀里,抽身出了人群,往公社的方向走去。人们都挤到西街看社火去了,公社东街这面行人稀疏,所以黑女几乎是一路小跑。没进公社大门,只见青蓝的高墙、红彤彤的大门楼矗在她的面前,原来那堵低矮的旧砖墙和破大门不见了。门楼的气派对黑女这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女人来说,简直太壮观了。她想,这是她的那好人儿的手艺。她手抚摩着高高的砖墙,仰面朝上看着,激动地想着,他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可是,鄢崮村的人们还不曾真正地体会到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呢。能了解他的,也许就只有她一个人。
黑女望了望大门里,犹豫了几犹豫,想着自己该不该进去。最终,还是敌不过想见她那好人的欲念,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公社的大院。她看见东面几间瓦房,刚打起了地基,施工现场空无一人,工具家伙撇在一边。靠墙放着一根一端包着棉布的棍子。她一眼认出这棍子是她的那好人拄着的。她想,他的脚好了吗?他为何不拄着它呢?黑女看到这里,突然觉得她离好人一步步地近了,或许转过眼前的这道墙角,他竟在里面立着朝她笑呢。她往里一面走一面觉着心冬冬直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此时多么想让他来,将她领到看不见人的拐角,然后紧紧地搂住她。她竟有一个月没有他了。
这时,忽然一个雷催似的喊声当顶砸来。黑女吓了一跳。抬头看,是个魁梧的男人,腰间围着一块遮布,手里提着一杆旱烟袋,立在西厢的房阶上,用一双突暴的眼珠打量着她。他问她:“哎,站住!寻谁哩嘛!”黑女支吾着,一时答不上来。他看她神色不对,便大踏步地冲着她走来。黑女有些怯怕了。她觉着此人的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她的一切,包括她掖藏在腰里的荷包。她后悔今天带着它出来。他要是发现了荷包里的东西,她也许就完了。黑女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的滋味。她浑身瑟瑟发抖着。倘若在鄢崮村,她也许就敢转过身跑了。但在政府大院里,她却像是一只面对猛虎的羊羔,失去了主意。他走到跟前,质问她:“你哪来的?胡串啥哩?”黑女几乎是嚅嚅自言,说道:“我是,是……鄢……鄢崮村的,寻,寻我……”他放缓口气道:“哦,你是鄢崮村的,该不是寻大义和歪鸡?”黑女连忙点头。他笑了,道:“都出去了,看社火去了。”黑女这便要转身,他又问:“你是大义的妹子吗?”黑女低声说:“不是。”说完便走,他追问她:“那你是谁的妹子?”黑女不答,因为她觉着她已经走得够远了。她听他背后嘲笑她:“哎呀,看把你吓成啥了!我能把你吃了吗?”
黑女不知,他便是公社伙房大名鼎鼎的厨子老马。其人大字不识几枚,却由于是县委季书记的妻弟,竟也经常在公社大院里吆鸡骂狗。给外人感觉着,他倒像是一个拿实权的头头。他每日收拾完厨房,无事便在院子里踅摸,但有进来看景闻声的乡下人,老马便毫不客气地拦住盘查。此种人物,一首小诗可喻:
活人生着狗腿,双眼只识权贵;
但要穷酸入门,横眉恶口冷对。
黑女过了十字街口,但见西街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沿街的墙头檐上也都站满了人。另有许多婆娘女子也如自己一般,耳朵里响着冬冬的鼓声,人却只能立在圈外头,跟没长眼一样,急得跺小脚。人海里,黑女这时不知脚底踩了一件什么,居然钻出头来,只一眼便看见挤在人丛中的田有子,还是那一副蓬头垢面。黑女喊了他一声。有子回头看见黑女,便挤过来拽着黑女出了人堆。
铁器铺门口两人立住,黑女怨道:“你们都咋去了?叫我到公社好找!”有子道:“我也寻不着他们了!歪鸡开头还和我在一块呢,后来三挤两挤不见人了!”黑女眼雨哗哗地流下来。有子道:“嗨,咋了咋了?哭啥?该不是南罗城你男人欺负你了?”黑女不闻此言则已,一闻此言便控制不住自己了。拿起袖子掩起脸面,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痛心不仅仅是为自己,还为见不上她的那好人儿。当然田有子不知这么多,只以为她在婆家又受了欺辱。有子道:“你婆家到咱鄢崮村的事,我和大义都晓得了!贼他妈,却不是因为我们几人不在,他才敢那么张狂嘛!”黑女问:“歪鸡的脚腕子好了没?”有子道:“说好也没好,搞的(基本)能走了。”
黑女问:“你们一天吃的都啥?”田有子道:“啥都有。开头是红薯糊汤玉米馍,每人每天斤半。这几天开始吃高粱米红薯片片,狗日的难咽扎了!”两人正说话,不料这时病秧子带着几个汉子从人群里窜出来,气势汹汹地架裹起了黑女,不由分说往南街便走。田有子追上去理论,眼看又要动手。黑女含泪叫道:“有子你回呀,甭和他们争了!回呀,我没事!”田有子只得住手,眼睁睁看着可怜巴巴的黑女,被病秧子那一班恶人带上走了。
这天夜,在公社的后窑里,鄢崮村的一班民工睡在草铺上,听着田有子对他们叙说白日里遇见黑女的事情。弟兄们只有叹气的份儿。黑暗处,歪鸡无言,却抹着眼雨。他知道黑女这是为谁,才闹得如此落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