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支书叫歪鸡到大队部里,对付着说了几句,便撒手将他二人放了。歪鸡带着张师一进家门,便被一班弟兄簇拥着,像是得胜回营的将军。家中来了张师这样的大能人,仇老汉也跟上舞圆了,一脸的欢喜。
正热闹,大义进门,对张师道:“张师,走,到我屋坐坐。”张师看看歪鸡,谦和地道:“不麻烦了吧。”大义道:“啥麻烦,不麻烦!”又对弟兄们说,“是这,我叫彩红拾掇了点吃的,大家和张师一同到我屋热闹热闹!”大伙儿一听欢喜不尽,众口赞道:“美啊!”于是连拖带喊叫,拉着张师便要走人。
张师道:“甭忙,把咱叔也叫上。”仇老汉听这话一愣。只见大义没请的意思。歪鸡道:“不用,我大留在屋里看门。”仇老汉看出相势来,也道:“你年轻人的事,我去咋哩!”说罢,一班人这才拥着往大义家走去。
大家伙儿只没想,大义是那细致周密之人,早存有结识张师的意思。下午时候,一看大队部里无甚大事,便同坤明商量了商量,夜里在自己家里张罗了一桌酒菜。这也就将张师延至家中。窑里灯红四射,通彻大亮。一面八仙桌子,几样清洁的蔬菜和肉食,收拾得有模有样。说起来这是人家坤明的手艺。众弟兄与张师坐定,灶头有彩红和黑女随时支应。经过白天的一场不大不小的虚惊,也该松口气了。一班人吆五喝六地叫嚣起来。那模样竟似是开戏前的吵台,有意识给吕连长和墙外的闲人们探听。
张师不善饮酒,没经几盅,脸面便红得跟武帝爷一样。旁边坐的坤明,极是能说会道,将张师连哄带劝,调逗着要人家喝酒,整桌子人只看他一人的本事。张师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受过人这般高抬,即使不为酒也有些迷三倒四了,甭说又有酒的作用,感觉上更是漾漾昏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黑女与彩红立在灶头的灯火下面,年轻的面盘也笑得跟桃花似的。她们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朝他这边飞眼流睃。这让他心里头又多了一层飘然的感觉。这情形被坤明瞅见,遂催叫黑女前来,三番五次地为张师斟酒。张师不知不觉之间又多喝了几杯。
席间,张师突然要去茅厕,坤明慌忙离席,搀扶着出来。解罢手后,张师走在院子当间,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斗,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感慨,嘱咐坤明立住。坤明问他道:“张师咋哩?该不是酒闹的?”张师道:“没事,我吸点新鲜空气。”坤明道:“我们穷山沟人不懂礼节,只一味地想让你吃好喝好,若有不到的地方,你甭见怪!”张师道:“哪里的话?你们鄢崮村人心直口爽,为人实在。尽管我才到你们这里两天,但对你们这里已经是感觉深刻了!”坤明道:“这倒不假。张师你是不知,县上下来蹲点的干部但到我村来上一趟,无一不说我这里人好。县委季书记自打在我村蹲点,回县上就连升了三级,飞黄腾达。也就是说,甭看我这黄土梁子地薄人贫,却还尽扶出些官星。”张师赞道:“对的哩,这我能感觉得出来。”坤明郑重其事地道:“既是这,张师我就有求你了!”
张师看他说得认真,便问他道:“啥事?”坤明道:“说来也没啥事,就是你以后多来我这穷地方几趟,把你的本事也给我这里的歪鸡大义等人多教上点。我年龄过了,不再想咋了,年轻人却还得有个压身的手艺。你说得是?”张师道:“如今将路摸着了,自然还会再来。”坤明道:“听歪鸡说,时下你还没成家,一人独过得是?”张师点头,叹道:“我这情况,谁跟嘛!”坤明道:“我看不是。拿你张师的本事若到我鄢崮村,嗨,没过门的女子咱不敢说,但求空阁里寡妇,那还不一求百应,随手挑选?”
张师道:“兄弟你这话过了,我有多大的本事叫我挑挑拣拣嘛!也不怕你笑话,到我这年龄但有个屋人,无论艳丑,能将我扯拽住,甭叫我满世界地胡跑,就谢天谢地了!”坤明道:“张师你话当真?”张师道:“我哄你做啥?”坤明正色道:“你要真想盘个人,我明天就给你寻摸了!”张师道:“不敢胡来,这事得靠缘分。”坤明道:“这你放心。我自有主意!”
说罢,扶着张师回到桌上,坤明喊叫黑女来为张师斟酒。此时,他接酒的手开始有些颤抖了。坤明与他二人心照不宣,又都喝了几盅。歪鸡在一旁竟是自顾疯疯势势地与众弟兄插科打诨,说了许多无用的废话。一班人折腾到半夜方才散场。歪鸡扶着醉酒的张师回家,安顿他睡下。大好人也是在外奔波了多日,昨天又被吕连长等人消耗了一夜,疲倦之极,头一挨枕便睡实了。此夜无事。
回头却说送扁扁走的那天,杨孝元因为身体虚弱再经一夜的赶路,疲倦之极,将钱塞到针针手里,转身便昏倒在涝池沿边。独娃妈从村头回来,瞎眉实眼地没看清楚,差点被他绊了一跤。老婆孝元孝元地喊了几声,竟不应答,只以为出了大事,扯开嗓子叫起来。正好村人从欢送的大会上退了下来,一呼啦,拥上了一帮子人。郑栓从涝池里掬了捧池水,洒到他的脸上。杨孝元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先不看场面如何,忙将双手探进怀里,摸着钱款,这才放下心。抬头见四围都是乡党,杨孝元生气地道:“看啥哩?没见过嘎鹊尿尿老汉睡觉吗?”说着站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又从衣袋里掏出葡萄糖瓶子,手插在腰里,不屑一顾地看了大家伙儿一眼,嘴对嘴地喝了一口,自言道:“妈日的,甜得很!”然后扬长而去。
扁扁这一走,杨孝元少了一个对头。他的两条细腿便开始抡欢了,见天往针针那里跑。也许女人天生担怕的就是屋里缺了男人,所以她这一时倒经常能给杨孝元看见些笑脸。再说杨孝元如今怀里头多少还揣着几张票子,称盐打醋总得他去不是?
这天上午,杨孝元不知不觉又摸到针针家里。进院只见坤明带着一个不相识的人坐在桃树底下。针针喜姿盈盈,手里拿着鞋底一面纳,一面与他二人说话。杨孝元猜测那人便是人传的西安市来的张师。姜姜伏在一旁的石案上做数学作业。杨孝元一看这情况,肚里像咽了只禾鼠。胡乱询问了几句,也不落座也不离开,木怜怜站在一边观察。
这时,姜姜遇着一道难题不会解算,正在为难,被张师察觉出来。张师便坐过去与姜姜解算。对张师来说题并不难,片时工夫解算了出来。姜姜拍着手笑起来,粉白的面盘儿笑得跟朵花似的。针针一旁赞道:“到底是识字人,叫我是一个字都看不懂的!”张师谦虚道:“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长处。比如说纳鞋底,你叫我纳,我却不会!”针针“扑哧”一声笑了,道:“我们屋里人可不就是纳个鞋底嘛,这叫啥长处!你西安城里的屋里人本事就大多了,又能工作又能念报,和男人一起学习政策,多时兴!”张师道:“我看她们那才不叫本事呢。那些屋里人国家但不发工资,你叫她靠念报养活自己,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针针叹道:“唉,我们乡下人却就落了个苦重,身上衣裳口中食,无一不得从黄土里头刨兑。”坤明道:“针针嫂子是个大本事人,一人独撑着个家,头些日子,刚刚将男娃扁扁送进了部队。我对好多人说,不信你看,扁扁乃娃将来出息大着哩!”针针欢喜道:“有啥出息?一句好话都不会说,能有啥出息?”
几个人说说话话,无非都是些奉承的意思。杨孝元越听越不是滋味了,蔫不留声地出了院门,立在大墙外面,焦躁之情无以言表,只朝院墙里“呸!呸!”地吐唾沫。这时,丢儿从东头走过来,看见杨孝元一脸的怒色,问道:“你咋哩?”杨孝元气得咬牙切齿,连连指了指针针的院门,挤眉弄眼,却不说话。丢儿笑了,说他道:“针针咋了?不叫你进门得是?”杨孝元愤恨道:“啥嘛,妈日的坤明瞎(坏)的很,不是个东西!”丢儿更纳闷了,私下想,坤明乃何许人也,在鄢崮村不说数一也是数二的人梢子,生来便奸猾溜�,拈花惹草,像针针这样的半老徐娘,哪搭得上他的那双色眼?想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你胡黏哩,我看坤明不会。”杨孝元急得直跺脚,指头捣着脚底道:“啥嘛,不是乃事!坤明领下一个外圈人,就是昨日来的那个外圈人,歪鸡跟上学手的师傅!也不打问阶级出身,随随便便就领进去?知识分子这种人靠得住吗?坤明这狗日的,瞎得很!瞎得很!”
丢儿这才明白,偷地一笑,走到针针的院门口,假装朝里望一时,回头对杨孝元道:“快了,我看人家里头都谈到辙(成)了!”杨孝元一听,心里更没抓的了,失口说道:“坤明狗日的,手段也太绝巴了!耍流氓耍到我头上了!我和他狗日的没完!不信走着看,不定哪年我瞅着挨�的不觑顾(留意),把他狗日的麦秸垛拿洋火点了!”
丢儿心下幸灾乐祸,但面上仍一本正经地谴责他道:“你贼,咋能给人家下这毒手!”杨孝元道:“怪我嘛,谁叫他把一个外圈人往针针家里胡领?”丢儿道:“人家领的是针针的家,也没到你家,你怪得着人家吗?”杨孝元急得直搓手,叫道:“哎呀,好我的老哥呢,你咋就不明白嘛!针针一个独门的寡妇,他将一个外圈人领上进去,这是啥意思吗?”丢儿道:“啥意思?不就是为解决她的困难嘛!”杨孝元道:“解决她的啥困难?她一不缺吃二不缺喝,该有啥困难嘛!”丢儿道:“你把针针说得像过去的财东,不缺吃不缺喝,谁信?再说一个屋里人,四十刚过,正活得燎烧的年纪,总不能一个人干抗着。人家多多少少也得有点活动。你说得是?”
这话正好扎在杨孝元的痛心处。他不等丢儿再说下去,上手便推开丢儿,吼道:“你再甭说了!我不想听你说的话!啥人嘛,人见你还叫老哥呢,而你把老哥的德行扔到午门了!说这话,说这话不如放屁!”丢儿佯装恼怒,道:“哎,你这是咋?这事与我的�腿不相干,你嗷得着我吗?”紧说着围过来几个支着耳朵的闲人。杨孝元只道这事态不能扩大,转身想撤。丢儿却揪住了他,不依不饶地说:“先甭走,咱把事情说清,谁说话不如放屁?”杨孝元落个大红脸,使足力气挣脱丢儿的手,连忙逃走。
其实,张师与坤明在针针家并未久留,坐了会儿便出来了。这天傍晚,因张师明天一大早便要走人,所以吃罢晚饭,弟兄们齐刷刷都来了,窑里头好不热闹。一帮人围着灯火打扑克。张师与歪鸡面对面盘坐在炕角落,两人心情沉重。张师知道歪鸡不舍他走,遂也多方安慰于他。
正说着,窑门口闪进一个苗条的人影。歪鸡一看,是姜姜。姜姜怀里裹着什么东西,冲着他和张师道:“张老师,我妈叫我给你送点你城里没有的吃的。”说着,将头巾里的东西放在炕头。歪鸡道:“叫我看看是啥稀罕。”说着揭开头巾,是几只红薯,刚出锅,热气直冒。众人大笑道:“果然稀罕,能将红薯抬(藏)到这季节的确是不简单!”张师拿起一只往灯火一照,圆丢丢的,红得透明,赞道:“好,乃谢谢了!”姜姜说:“不谢不谢。我妈说你再来了来啊!”大义取笑她道:“是你想让张师帮你做作业了吧?”姜姜恼他道:“不要你管!”大义摇头道:“惹不得惹不得,姜姜这女子惹不得。”姜姜笑道:“就是惹不得!”姜姜说罢,凑过去看人打扑克。
以此看来,上午坤明与张师去针针家的事情大家都晓得了。就此事,歪鸡将坤明拽到一边,埋怨他道:“嗟,你咋能这相办事嘛!张师是啥人,娶她一个拖儿带女的老寡妇?”坤明道:“那我该咋?他那年纪,给他寻个十七八的女子,谁跟哩嘛!”歪鸡道:“你多少也与我商量一下。”坤明道:“这是张师委托我的事情,我如何和你商量?”歪鸡生气道:“算了,这事你甭管了,日后由我给咱张师物色(挑选)一个。”坤明冷笑道:“胡吹呢,你先把你的婆娘拾掇到屋再说。”歪鸡一想,自个儿也笑了。
众人闹到半夜方才散去,留下张师与歪鸡师徒二人。二个人拉开被子睡下。吹熄灯后,张师听歪鸡哀叹,便劝他道:“你也甭难过,这日子总会熬到头的!你们的赵县长是个好人。我搞完图纸,他还请我到县南街的一家馆子里,吃了一顿羊肉泡馍。我走的时候,听许多人传说,要解放他了,准备使用了。他但掌上权,你们县上的事情就好办了。我又在临潼县的张庄公社待了一时,给他们搞了一个小变压站。人家公社的王强书记一见我,那和蔼简直没法说了。总之,像咱这种人,一来处世得收敛,二来依靠好人。谨记住,做事不能光凭着一股冒劲。看昨天,好家伙,呜呼喊叫的,不是你村的老支书,事情一时且结不了呢!好兄弟,对国家形势我比你知底,总有一天要好起来的。我还是那句老话,但凡遇事三思而行,能忍则忍,能藏则藏,目光往远处看,只要有本事,不怕没人用你。”
第二天早晨,黑女天不亮便过来,给张师煮了几个路上吃的鸡蛋。紧说着,张师便要动身走了,闹得众人心情越来越沉重。张师下炕时,突然拿出50元钱递给歪鸡,说:“这钱给你留下,到县医院,把你的脚腕子让人家医生仔仔细细检查一下。看病是大事,不能延误。”歪鸡死活不接,两人推来搡去。歪鸡道:“张师你行路,路上得使唤。看病的钱我有哩!”张师道:“你有,你有也不会捱到这时,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拿上!胡闹哩,这么大的病不看,落个残废如何得了?啊?听我话!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先将个人病看好。”歪鸡听张师的口气重了,埋下头收了。
弟兄几人簇拥着,一直将张师送到村东的大墚上头,看着大好人骑上车子在山路上消失。歪鸡拖着根棍子,咽了泪水,纵有无限的难舍也只得如此了。弟兄们分头走了。歪鸡觉摸着,此时黑女不定还在窑里头候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