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张师的第二天早晌,歪鸡在院子里坐着,正看无聊。这时,民兵宝山突然来通知他,要他去大队部里集合。歪鸡问他:“啥事?”宝山道:“我不晓得。通知你你就快去。”歪鸡以为又是惯常的思想交代,并不在意,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跟随了去。一进大队部院子,只见大义、建有等四人已经在院当间站立着。这几人同他,也都是因为大害的案子犯有前科。看样只缺他一人了。
似乎是事先安排好的,歪鸡一进院子,吕连长朝连星摆了下手,连星立刻扎好皮带走上来,招呼他们都站齐了。然后,将歪鸡单叫出列,因为他的脚上有伤。其余人跟着他的口令,向右转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围着大院的场子,没完没了地跑了起来。几个人突然又像是找着了监狱里的感觉,没有二话,规规矩矩地给人家跑。整整跑了一个多钟点。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了,先是建有然后是大义,一个跟着一个趴到了地上,呼呼大喘。连星用脚踢着他们,喊他们起来。一边一直不言语的歪鸡拄着棍走来,横在连星面前,眼露凶光,说道:“你慢点踢。”连星见歪鸡来势不对,心下怯了,嘴上道:“咋哩?”歪鸡喝道:“不要拿脚踢人!”连星强辩道:“谁拿脚踢人了?拿脚轻轻拨拉一下就是踢人?你还歪(厉害)得不成?”歪鸡道:“话都由你一人说吗?”连星道:“不由我说还由你说?”歪鸡道:“你甭嘴犟,旁人不是没长眼。”
这时,在会议室窑里休息的吕连长走了出来,大声喝道:“咋了咋了?啊?歪鸡你要干什么?啊?老实告诉你,不要以为出了狱组织对你的专政就停止了!还是那句老话,只准你规规矩矩,不准你乱说乱动!”歪鸡头拧一边,不言喘了。吕连长对众人道:“现在你们都站好,站好了。”
看歪鸡几人排好了队,吕连长道:“传达公社通知:你们回去收拾一下,下午两点带上铺盖,来大队部集合,然后跟上连星到公社里去,公社专门为你们这些人搞学习班!过去有些问题,到公社里处理!让上级专政机关看咋整哩!解散!”
这天下午,歪鸡、大义等人被连星押着,翻山越岭到了公社。起初大家都以为是张师的事情引发的,一个个丢头耷脑,暗自思忖着对策。不想一进公社大院,武装干事张帮印满面笑容迎上来,招呼着歪鸡、大义几人进后院。连星也尾随着到后院,巴着势对张干事说:“是我将人送来的。”张干事看他一眼,道:“是吗?那谢谢你了,你可以走了,回去对你吕连长说,我谢谢他了!”说罢,便招呼歪鸡进大窑里。连星没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好戏,赖着不想走。
张干事领他们进了大窑,吩咐将铺盖放在一面大通铺上。安顿了一时,叫过歪鸡,问道:“做砖瓦活,你们几个人谁是师傅?你是师傅得是?”歪鸡说:“也都能搞。”张干事笑了笑,道:“或许你手艺高一些。”歪鸡道:“都差不多。”张干事道:“将你们几人请来,说实在的,也没咋难的活,就是咱公社南面的围墙,想办法换成砖的,你们看妥否?”歪鸡道:“只要你说话,这有啥妥与不妥的。”张干事看歪鸡手里拄着棍子,脚上裹着布团,遂问他道:“你的脚咋了?”歪鸡道:“被人撞了。”张干事道:“要紧不?”歪鸡道:“或许没事。”张干事道:“明个我领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也是这,来个人跟我去拿脸盆,先给你每人发一只脸盆。李书记有话在先,这脸盆送你们了,仔细使唤,走时带回。不过,对你们有个要求,给咱把活做好,做漂亮。走,谁跟我去?”大家伙儿听到每人还发一只脸盆,便无比欢喜。大义道:“那没说的,我去!”大义跟着张干事出去了。
一出窑门碰见连星,懒生疲相地在院里拄着枪歇息。张干事问他:“哎,你这人咋搞的,为啥还不走?”连星只得灰溜溜走人。窑里建有几人透过玻璃窗,看着连星没精打采的背影,捂着嘴笑了起来。田有子捏着嗓子叫道:“回来呀,走的咋?”连星回头向大窑这面瞪了一眼,想来他听到窑里的嘲戏了。
歪鸡一走,黑女一人的日子煞是难熬。离开婆家已有月余工夫。那面病秧子骂倒没什么,只是做婆婆的眼看着麦子一天天长高了,抽穗了,家中缺少了黑女这么一个劳力,却是一件大事。婆婆无奈,遂花钱买了二尺鞋面和两板“甘”字牌水烟,请了村中说合事的穆忠仁,到鄢崮村去说事。这穆忠仁是个什么角色啊?一个又黑又瘦的老汉,生一口乱龇的黄牙,鞋后帮子长年踩在脚底下,模样儿平平常常。人们只见他经常坐在南墙根子底下,拿一只细巧的银挖子掏耳朵,一面掏一面吧嗒着嘴,睁只眼闭只眼,与大伙儿演讲人生大理。围观的人鸦雀无声,也只听他一人溅着唾沫点子谈论。嗨,甭看他生相不雅,本事却是不同凡响,方圆四五十里赫赫显名。有人为他编了一句口诀,只道是:
十张扇合的啪镲,满天呱呱的老鸦,抵不了一个穆中仁!
以此可以想像这穆中仁的本事。穆中仁领受了病秧子老妈的礼当之后,也不说摆势拿架子,三五天后便动身了。动身时换了一身制服,骑了一条毛驴,戴着一副二饼子(眼镜),领村中的两个壮实小伙,连同病秧子一起,四人结队,丁丁当当往鄢崮村进发。其昂扬的架势,像是赴宴。
说来也快,天将黑,当穆中仁走到鄢崮村村东的大墚上面的时辰,消息已经传到饲养员刘武成的耳朵里。武成老汉闻听得南罗城的穆中仁来了,一张老脸吓成了灰土颜色。要说论理,只道鄢崮村偌大个庄子,却找不出一个人家穆中仁的对手。你看这穆中仁可怕不可怕?如何是好?
武成老汉作难之下,少不得找了郑栓商议。郑栓说道:“我看是这,理不在咱这面,甭说你请的是叶支书贺根斗,即是你把天王老子请了来,我看咱还是辩他不过。与其这样,咱倒不如先把人家好吃好地地招呼上,看人家还有啥说法,咱一条条地支应。实不行,先把咱黑女打发的跟上人家走算了,以后看情况发展,再慢慢对整。你看如何?”武成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武成老汉带着儿子黑蛋立在村口,装出满脸的欣喜,将穆中仁的驴接住,拉着进村。到了家中,端茶上烟自不必说,还忙着擀长面做好饭,杀鸡打蛋泼油炝面,闹下的排场,却不是一般的农家能舍霍得了的。
穆中仁端坐在炕中央,吊着黑脸,一对瓷胡大眼藏在镜片后面,只抽水烟不说话。武成老汉尽管围着他百般阿谀,但人家老先生牛得像老敬德,面情上不动分毫。这让他不由得更加佩服。恨只恨自己育下个不争气的黑女,让为父为母的落怜。
唉,说可怜道可怜,武成老汉此时不知躲在村西麦秸垛后的黑女是如何的可怜呢!她如今心下,又是何种想法。黑女咋想?咋想呢?说实在的,若不是心中还有歪鸡这一个累赘,死的念头都有了。此时歪鸡正在公社里垒墙。她即使有万千的急迫和伤感,也只得一人独自领受了。老妈最知道女儿的心思,怕黑女出事,一听到南罗城来人的消息,便慌忙央求前槐院的桂香,让她跟前随后地将黑女看住。
两个女人立在麦秸垛下,看着满天的星斗,以泪洗面。桂香道:“走啊,到我屋!你立这儿干等,等到啥时辰嘛!”黑女道:“我哪里都不去。”桂香道:“好黑女,你听姐的话,你先到姐屋里,好赖吃点饭,等明天早上再说话。他南罗城人也不是说走,你就非得随他走不可。只要缓上一两天,或可能商量一个办法。”黑女止不住又哭泣起来。桂香上去揽了她,说:“你甭急,事到着忙处,总有下场处。”黑女说道:“好姐哩,你看得也太简单了!穆中仁乃老贼是一般人嘛,杀人全凭一张嘴!前些年,杨家铺头的一个没过门的女子,却不就是让他说合,说来说去,将那女子逼得跳了井。你以为他是个善人嘛!”桂香道:“咱只要主意打定,也不用怕他,至不成闹到政府里说话。”黑女道:“姐啊,人都是你就好了!只是……只是我大恐怕不允!你等着看,我不定、不定就死在我大手里了!”桂香道:“胡说些啥嘛,年纪轻轻的,不说好好地过日子,还没咋便死的活的,这咋得了嘛!”一面劝一面又跟着黑女抹起泪来。
也许这头顶的天是男人的天,天底下的女人随你有多大的本事,却也大不过天去。第二天的早晨,黑女尽管有万般不愿,但老爸的皮绳不答应她。为了她,为父的眼珠子要迸出来。她害怕,害怕她只要说出一个“不”字来,她的老爸当下便会疯了。她过去出嫁时老爸是这样,而且今后还将是这样。她能不答应吗?穆中仁要武成老汉请来了吕作臣。吕老先生的文才又一次派上了用场,也算是古为今用。穆中仁当着众人的面,给黑女立下了四条规程。内容如下:
规程
鄢崮村刘武成之女刘黑女七一年冬月嫁南罗城方世民为妻,结婚后一直不能安守妇道,及止七六年春,月余工夫久居娘家不回,造成很坏影响。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特立以下规程。
第一款:孝敬公婆,侍奉丈夫,不得违犯。
第二款:积极参加生产劳动,无病不得旷工。
第三款:回娘家须征得公婆同意,不得违犯。
第四款:串门走动,赶集看戏,丈夫随同,方可挪身。
以上规程,刘黑女本人自觉遵守。南罗城穆中仁,鄢崮村吕作臣及双方父母若干人等共同监督。如有违犯,即行严厉处置。
(签字)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七日
穆中仁行事的规程之大,鄢崮村的父老这一番算是领教了。就这样,鄢崮村人悄无声息看着人家双方签字画押。而且大家面子上仍是一团和气,看不出丝毫分歧。
中午时分,黑蛋拉着一匹饲养室的骒马,驮了黑女,尾随着人家穆中仁的小毛驴,��惶惶地去了婆家。出村的时候,鄢崮村的男男女女看见黑女面露难色,但作为无关之人,却也只得如此。
马背上黑女从歪鸡家门前路过,看了一眼他家那让她熟识于心的坍塌的门洞和空落的窑穴,竟有了无限的伤感。她多想看上歪鸡一眼啊。然而,她的那好人此时在远方,在公社里,忍着脚踝骨的疼痛,给人家垒墙。她内心里呼唤着他,不晓他能不能听见。不过,她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说不定她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永远再见不上他了。真的。这里有首曲儿,唱的倒似她此时的情状:
淅沥沥春雨窗前潲,丁当当铁轿檐前闹,咕咚咚人踏门槛道,哎哟哟爷娘催命告;见不着也么哥哥,见不着也么哥哥--纵是让妹子死一回,看哥哥一眼,再走也划着!
呜呀呀塞雁空中叫,冷飕飕风过杨林梢,雾沉沉眼前羊肠道,孤零零一条苦命桥;见不着也么哥哥,见不着也么哥哥--纵是让妹子死一回,看哥哥一眼,再走也划着!
针针家中,这两日却出了件喜事。扁扁从新疆的边防部队里写信回来,言及他当上了新兵班的副班长。这消息开始让针针将信将疑。到大队部寻了根盈,让根盈将信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针针听罢这一遍,才有些信了。根盈赞道:“老姐,看我说得对不对?咱扁扁娃有出息!不出一个月就当了副班长,那排长连长营长团长的位位子还远吗?老姐,你净等着享福吧!用不了几年!”
针针喜眉笑眼地道:“看你说的,能有那么快嘛!”根盈道:“这你就不懂了,部队变化快,干部一年换一茬子。不定啥时就轮上咱扁扁了!”针针道:“那信上咋还写着让连长训了一顿的话呢?”根盈道:“那是咱扁扁刚到连队的头一天,把刷牙水给端着喝了,连长批评他不讲卫生。”针针不禁失声叫道:“哎呀,这咋能怪扁扁嘛,是我叫娃那样的!你看看我这老糊涂,思想跟不上形势,害得娃跟上我受批!”说罢,又忍不住为孝敬的听话的亲亲儿抹起泪来。
也是针针自富堂死后,多年里头没遇上一件舒畅的事情,一桩长脸的事情。扁扁的来信把老婆高兴得像是疯了。一封普通的来信,找了根盈找满康,找了满康找金堂,吕作臣更不必说了,凡是村中识字的人,让人家一遍遍地为她通读。其目的已不再是为了自己听,却倒是要宣扬得让大家都知道罢了。
针针只顾她个人欢喜,却不知叶支书对她已经有意见了。叶支书道:“嚣得咋哩,不就是个副班长吗?我看她娃但当上排长连长,她还不兴�死了!”原来叶支书的宝贝儿子军军也来了信。说是部队训练太苦,有些想家了。再是钱不够花,让老爸给他寄20元钱。两个娃眼下的情况一比较,叶支书自觉着脸上没光。针针又在村子里走东家串西家地显豁,给叶支书心里添堵。这时候,偏又有一些无事生非的闲人,或是对叶支书多少有些成见,借住此事便添些小字。话头不明不白,总是有些褒贬。这些话传到叶支书耳朵里,让叶支书听了就更不是滋味了。人老了,最是护犊的年纪。他能让村里头就此事没完没了地议论他吗?不能。叶支书连日来一直闹病,胸口到半夜的时候憋闷。老家伙不信医,所以将看病并不那么当紧。加上病,加上心情不好,心里头更是恼得慌了。
所以,叶支书一日吃罢早饭,村头碰见根盈,一面咳嗽一面对他说道:“我看针针乃婆娘嚣张得太厉害了。也是这,没事了你给他娃的部队领导起草上一封信,将扁扁娃去年秋季偷粮食的事情反映一下。让部队领导选用人员时,也注意一下他以往的品质。”根盈立刻点头答应。
所谓秋天偷粮食的事情,不过是因为娃娃家嘴馋,偷了生产队一裤兜的豌豆角而已。这事情反映到部队里,问题却就大了。信写去没多久,部队来了公文。由公社武装干事带上来,亲自落实。这事情作为组织的程序,从头至尾做得人不知鬼不觉。部队战士王从越本人竟一直被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