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刘黑女夜雨屋下洗残红  容大义一气蛮力断布衣-骚土

这天早晨,黑女既没随老妈下田,也没去帮老爸饮牛,而是躲在她窑里迟床懒睡。这一来,倒让歪鸡在村头空候了多时。昨天夜里,她从歪鸡那里回来,恰好在雨点正酣的时候,衣服都湿透了。回到家,打了一盆热水在后窑里擦洗。脱去衣服之后,她将水撩在身上,摩挲着自己的臂膀和大腿,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像是第一次认识了它们。是的,这半个月的日子,在她感觉里像是体察了另外一个女人的经历似地,浑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漾溢着青春的鲜活和畅意的欢愉。为这,她梦里都在悄悄地微笑。

摇曳的灯火将她的影子照在墙上,像放电影一样。她像是第一次看见自己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肌体是那么的灵活、那么的优美;好像不曾是她的一般。她为自己有这样的肉体而欢喜。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她的那个人:歪鸡。她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想到了他,想到刚刚与他经历的那一番疯癫,一番陶醉。

他做乃事时像钻进她怀里顽劣的孩童,一次和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又比上一次从她身上拿走更多。不知为什么,她喜欢和他做。她虽然说不清女人和女人之间有什么区别,但她从歪鸡身上发现男人和男人之间有着很大的不同。她不晓得他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但歪鸡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此。与她昔日遇到的那几个男人相比,他是她生命的体验中连想都没敢想过的一种男人。

雨后的湿气好似给人松了绑,它直接渗入到黑女半睡半醒的躯体里。也许黑女前生就是一棵花草,一旦给它浇了水,心底里便有一种酥软的感觉。所以,尽管意念一再提醒着她该下炕了,她的身体却在懒慵慵地推脱着,不愿动势。这美妙的感觉,哪怕能多享用一分钟也好。然而这时,她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喊:“黑女!黑女!”她听出是田有子的声音,连忙应道:“咋哩?我在这面窑里呢!”

田有子将门推开个缝隙,伸了头进来,嬉皮笑脸地说:“我进来了?”黑女正披衣,回头骂道:“滚,滚出去!看我不抠你的贼眼!”田有子扮个鬼脸,缩回头,隔着门说:“歪鸡那面来贵客了,叫你过去帮的做饭!”黑女应道:“知道了。你先走一步,我洗了脸就去。”田有子道:“快点啊!”说罢,哼着语录歌走了。

黑女洗过脸,换了身衣服,匆匆往歪鸡家走去。老远看见歪鸡家的院门外,围了一大帮子人。连星站在高高的粪堆上,手里提着武装带,满面通红,拖着哭腔,歇斯底里地喊叫:“把狗日的押上走,押到大队部里!狗日的前科犯!狗日的黑包工!伸手打人,急疯了嘛!伸手打人,我叫他狗日的今天就打不成!我不信没人敢惹他了?他歪(厉害),他歪还有我们无产阶级专政歪吗?我就不信,看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不专他个狗日的!”民兵宝山几人闹着要进歪鸡的院门,里面顶着门不让进。门里门外对骂了起来。

黑女走到门口,听出里面是大义的声音。大义在里面道:“连星你甭打击面太宽了,你再胡嗷我出去扇你!”这一声,连星有些收敛,但嘴里仍骂骂咧咧,不干不净。黑女道:“大义开门,你们这是为咋?”门“嘎吱”一声开了。大义让黑女进去,然后向几个民兵挑衅道:“来,谁想进来了来啊,甭在门口像疯狗咬道,干叫唤!”民兵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伸头。大义掩上了门,对黑女道:“走,快走,等你半天了!歪鸡的师傅来了,叫你来给擀上一屉子面!”

黑女走进西窑,只见在炕上与歪鸡面对面盘坐着一位不相识的人。人模样清瘦,文文的,是个识字人。歪鸡一脸的恭敬一脸的喜色。黑女进门,歪鸡更是掩饰不住地欢悦,指着黑女道:“这是黑女。黑女过来认一下张师!”叫张师的陌生人忙起身,朝黑女伸过手,谦和地道:“我姓张名崇祥,那多年和歪鸡在一起,虚长几岁。”看着张师伸过手,黑女慌得往后直躲。她平生从来没与男人握过手。但看周围欢闹的阵势,她也只得伸过手去与他握了。他的手跟不下田的女人一样绵软。握了手的黑女飞红了脸盘。歪鸡讪笑她道:“哎呀,看把你作难的!打不出粮食(没出息)!快去,到灶头给咱张师好好地做上一顿饭。”黑女连忙出了门。

这姓张名崇祥的人说起来何其了得!人家是西安市盖大楼的工程师,鄢崮村方圆百里且寻不出这样的大能人。歪鸡头些年住在监狱的时候,便和他日夜相随。起先他参加了西安市的一项大楼工程。工程图纸由他来画。指挥工程的却是另一班人。他们搞“三结合”把戏,其实是钻营的政客,没有一个脚踏实地跟着下工地的,究底将大楼给毁了。因此张崇祥替罪入狱,竟是十二分的冤枉。张崇祥入狱后,监管的部队首长倒对他分外器重,要他做场院瓦房之类的小活计。歪鸡便有幸随了他。三年里头,他愣是将歪鸡从一个大数数不到一百的闷头莽汉,培训成一个能看懂一般图纸,并且还能操刀弄瓦的娴熟工匠。这看似容易,其实很不简单,包含着张崇祥本人的非凡智慧。他的办法如编成教材,肯定会受到大义、建有、田有子这班更聪明一些的农村青年的欢迎。在他们看来,歪鸡已经是建筑方面的能人了,干活时经常对他们发威。如今他的师傅张崇祥居然来了,坐在他们面前,还再有他歪鸡逞能的份儿吗?因此众弟兄与歪鸡一样,无一不是心下欢喜,对张师敬得跟佛爷似的。

张师出狱已有几年了,没有家室也没有工作。独自骑一辆破自行车,常年在外面跑,帮人干些简单的规划设计。这一次是受县上赵县长之托,在尧廓道里帮一个乡办煤窑设计井架。忙活十多天,这才了结。他打听到从尧廓道往西,直走二十里路便是鄢崮村。他想,既然已经来了,也该顺便看看歪鸡才是。所以连问带打听,好不容易摸到了地方。这期间若不是一个白眉老汉给他指点迷津,他还真的找不着路径呢。

到村口,由于自己的身份,不敢贸然进村,再说也怕给歪鸡带来不好的影响。村口踅摸来踅摸去,不料被连星给遇上了,押在大队部审了一夜。张师拿不出证件,吕连长便认为他是从天安门广场流窜到此地的反革命。几年来他东奔西走见惯了这样的场合,有经验了,只咬定迷了路。

此时,歪鸡、大义几人更多的是关心他昨天夜里在大队部受欺负了没有。他们知道,以吕连长为首的这帮民兵有随便打人的习惯。张师嘴上说没有,其实,夜半时分他倒是被吕连长将胳膊拧在背后,说要上绳,那一瞬间疼了一下,后来又被叼空转攸到大队部的栓娃扇了一耳光,其他却也平安。这些事自然不能告诉歪鸡。田有子却不知听谁说的,栓娃动手打了张师。张师矢口否认。歪鸡道:“张师,鄢崮村不是你西安市。我这地方山高皇帝远,些微人还怕咱。我这一朋人只说齐刷刷往村口一站,没人敢吱声。他们民兵又咋的?民兵就可以不讲道理随便打人了吗?张师你甭怕,打就是打了。”张师道:“没有,真的没有打,他谁打我做啥!”大义道:“真的没打也好,这事迟早会访出来。”话说这里,只听得院外面人声喧哗。建有快步从外面跑进窑,说:“吕连长亲自来了,喊叫着开门。”张师道:“我还是走好,把事说清楚。”窑里弟兄们哪允张师走人,一瞬间要炸了。大义止住说:“甭管,这事我去!”说罢,起身出了窑门。

大义不知为什么,今天的事情分外卖力。再说,吕连长一直听着他的收音机,在这事上总该给他个面子才是。不料吕连长这种人一心朝上,看僧面不看佛面。院门外,两人没搭几句话便吵开了。吕连长道:“我限你五分钟之内,将人给我交出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大义道:“你说个天字,我对个地字,人就是不交。”吕连长勃然大怒,指着大义的鼻子道:“我就不信,你们这一帮前科犯还翻了天了!”转身朝身边的几人道:“走,集合民兵,我就不信整不下!”说罢,与连星大步离去。大义以往倒是极能装鳖。今日却也怪了,冲着他们的背影叫道:“甭忘了,把你屋的狗带来!”

窑里张师看事情闹到这步田地,面色沉了下来。黑女的面条做好了,连辣子盐和几只碟子一起放在食盘里,端了过来。张师犹疑再三,这看那看下不了筷子。歪鸡取笑道:“嘿嘿,张师你这人真是……我对你说,你就心放宽展,鄢崮村的事情你不晓得。俗话说:‘事到着忙处,总有下场处。’欺负人,既然要欺负人,咱就按欺负人的事办!这一时我就看着吕连长这瞎熊不顺,觉摸着和他老狗日的迟早会有一场,没想就在今日了!你甭管,稳稳当当吃你的面条,这事由我对付!黑女,你过来给张师把辣子调上!”黑女应声。张师伸手拦住黑女道:“我自己来。”张师端起碗,也不调拌,一气吃将下去。

张师刚放下碗,便听到院里响声大作。大家伙儿一齐拥出窑门,只见院墙和窑背上站满了围观的闲人。吕连长布置的民兵已经翻墙进院。大义提着铁镢,拦在院当间。栓娃本来在家里伺候月婆子,关键的时候被传了来。这种关口没他不行。栓娃也不畏什么铁镢,冲着大义走来,嘴上喊道:“给我放下!提上铁镢谋致地想咋?狗日的还翻了天了!”大义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栓娃说:“就为抓你!”说着揪了大义的袄袖,民兵们见状,一齐上来缠着大义,要缴他的家伙。大义用力一挣,“刺啦”一声,一只袄袖利利落落地撕扯了下来。大义发怒,也不再客气。伸出巴掌照着那凡能够着的人脸,排个儿乱打。歪鸡与弟兄几人此时也不甘落后,一同扑上来相帮大义。两方人马混战开来。鄢崮村自郭大害之后,多年没这么热闹了。窑背墙头的闲人在上面呐喊助威,掌声四起,俨然在看一场球赛。

这时,却见张师挣脱了黑女的管束,从窑里跑出来,拨开混战的人群,冲着民兵走了过去。歪鸡撒魔连天地连忙喊叫他,愣是没叫住他。民兵们见张师自己来了,连忙一拥而上,将他挟制住,面对嗷嗷直叫的歪鸡,不敢恋战,慌忙撤退。歪鸡大义一班弟兄也不示弱,跟屁股追了出门。

半道上,遇上坤明与几个在村子里说话能叫响的人,他们也赶来了。二三十人又将大队部会议室围得密不透风。众人无不在声援歪鸡一伙。吕连长带着民兵窝在房里,听着院里的叫骂,反而尴尬了起来。其间宝山和三来见势头不妙,悄悄地溜了。有人在院里说公道话:“你们和他闹,鄢崮村的革命群众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这时忽然有人叫道:“叶支书来了!”

众人听闻,纷纷后闪。队部门口,叶支书弓着个虾米腰,背着手铁青着脸色,一言不发走了进来。院子里即刻鸦雀无声。大家看着叶支书进了会议室。叶支书炕棱上面一蹲,掏出旱烟锅,点上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唤了声屋角的张师说:“你过来。”张师立起来。叶支书上下打量他一遍,道:“看你也是个规矩人,昨黑问你你咋不明说呢?”张师道:“不知你们要我说什么。”叶支书道:“早知道你是来寻歪鸡的,这不早就将你放了吗?论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民兵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考虑社会治安。眼前国家形势这么紧张,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这么猖狂,你作为一个识字人,外圈里耳目灵通,也不是不晓得!”张师不语。叶支书问他:“你本人是搞哪行的?”张师道:“搞工程设计的。”叶支书故做吃惊,道:“是个能人嘛,歪鸡是不是从你学的手?”张师点头。

叶支书沉着脸道:“看看,遇上我手下的这帮二杆子货,没文化,把你这位大能人给委屈了。来,炕上坐下!”说着下炕,气色平淡地招呼张师上炕,一面走到门前朝围观的众人道:“你们一个个围着看什么?瞎熊,瞎得很,不说干活专门凑的看热闹,惟恐天下不乱!快走快走!叫歪鸡进来,其余人走开!”

转眼间,事情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大伙们见没热闹看了,便一哄而散。吕连长和连星等人一旁痴目�睁地站着,有气不知该往何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