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叶支书和贺根斗带领着村里的大小队干部,一行十二三人,从老坟头那面沟壑里出来,走在埝盘地的田埂上。雨后的空气使得他们有些兴奋。他们前呼后拥,面对尺半高的小麦棵子指手画脚,几乎一致认为,今年的丰产高产已经是十拿九稳了,接下来就是克服右倾保守思想,对小麦的亩产量作一个充分的评估,以便向公社里汇报成绩。
叶支书在田花的搀扶下,一面叼着纸烟,一面四下张望。老怪物开春以来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所以话絮子也特别的多。他不但就近一段时期的工作作了几条重要的指示,同时还询问到各个小队社员及牲口的情况。到了地头,叶支书突然想起一件事,招手叫过海堂说:“海堂你过来,我问你,你们小队的李元贵怎么搞的?他的婆娘他管理不善,与旁人发生了问题,发生了问题他不找组织处理,先是不论青红皂白,立在村头,指桑骂槐地乱骂一气。骂出来的话难听得很,涉及到了一些无关的社员,当然其中还包括了我们一些干部。有的话简直是无中生有,捏造事实,闹得村里上上下下,影响极坏。尿盆打人--臊气难闻!你一定得下去替我查一查。看他是怎么了。听人说,他居然扬言他已经疯了。你问问他,是不是真的疯了。要是真疯的话,我们不客气了,送他到地区精神病医院,让人家专家同志来治治他的病。你说是否?啊?怪事情!”
海堂知晓是叶支书听到了李元贵对他和田花的风言风语,于是笑道:“叶支书你甭生气,甭生气,元贵乃东西能算人嘛,二�一个,他这种人的气你都生,那你还生得过来吗?夜黑的时候,他还寻到我屋里来,人哭鼻水都拾不利落,抹了我一炕墙!我小梅把他往出撵,贼扳住门框,死活推不出门,要我出面给他主持公道呢!”叶支书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指点着脚下的土地道:“最起码要让他晓得,这次组织上放他一马。一旦再有类似的事情,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吕连长走过来,借过叶支书口中的纸烟对了火,又还给叶支书,说:“把美日的先逮起来,关上一礼拜,看他再敢胡说不?瞎熊!”
吕连长这两日又有了精神。原因是公社救济粮刚拨下来,叶支书便自作主张给他一人单支了一百斤红薯干子,家里那七八口子小土匪暂且安顿住了。前几日吕连长一连几日没到大队执勤,就是因为粮食问题。叶支书晓得了底细,非常同情,立刻对他进行了救助。所以,他今日心情也特别好,跟在叶支书身后,一步不离。
贺根斗在十几步远的地方,与另外几个干部正煞有介事地评估着眼前这片麦子的情况。叶支书扬脸看见,便赶鸡似地一摆手,道:“不说了,走,前面看去。”几个人朝前走了过去。十九岁的三小队队长王发民迎着叶支书笑道:“支书,刚才贺主任说我队上的这畛子地亩产在二百五十斤,你看能吗?”叶支书想都不想,头一歪便道:“胡扯,二百五十交得倒嘛?”发民心下一沉。叶支书指着他的鼻子道:“说你王发民是个猾头你不承认,这畛子地哪一年估产都没下过三百斤!更何况今年是什么情况,雨水又赶得这么及时,没估三百五十算我对你王发民手下留情哩。”发民辩道:“支书你麦罢时来,我把这畛子地打的粮单留出来,咱一秤秤地过。”
叶支书没想到发民敢顶撞他,愤然道:“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到你们三队替你当这个小队长不成?怪事情!我当面告诉你,年轻人,这个队长你愿干了干,不愿干了算,我不和你立在地头搞生意!怪事情!”发民委屈地说:“这地的地力一年不如一年,这你不是不晓。麦罢了种秋,秋罢了种麦,多年来没歇过茬……”叶支书抬起颤颤抖抖的手,点着发民道:“我比你娃清楚得多!打你吃奶的时候我就清楚了!不是说,连你大都不敢说他比我更了解这畛子地的情况,你以为!你喝过几瓶醋吃过几斤盐?和我论什么地力不地力?啊?”发民红了脸,低声道:“我这是实事求是。”叶支书道:“你求是个屁!”众人看双方僵持住了,这忙过来圆场。
贺根斗几人挑起了事端,这时站在一边不言喘了,静观事态的发展。不过,叶支书不愧是基层工作的老手,他并没有就此歇口,而是借风使舵,转过话题,叫住众人道:“我说,你们都听清楚了,不要以为我在这里是批评发民一人,你们都在里头,多多少少都有这方面的问题!我在这里先给你们打个招呼,今年的报产问题一定要高报满报,报得让上级满意了!谁要给我在这里头使奸耍猾,那行,等着,看我拿你谁的人头是问!目前在批邓的关键时候,大是大非问题,谁敢拖住我们鄢崮村夏粮工作的后腿,我先把大铡子支着,谁打銮驾我斩谁!就这话!这里有话不瞒你们,这一次公社的夏粮工作会议,贾家沟陈支书上来一口报了个一百一十四万五。好家伙,口气大得吞天哩!公社李书记立刻对他鼓了掌。我看出来了,他完全是有意识压咱鄢崮村一头。在这种情况下,咱不报能成吗?不向上报,你们一个个尻子撅起一年的工作不是白做了吗?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成绩从哪里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基层工作一年到头,关键的可不就这么几件吗?在公社的会议上,咱鄢崮村这么一个几千人的大村,总不能落到旁人的后头得是?平时讲紧跟形势,吃劲时头插到腿畔里装熊吗?呸,这事你们能搁得住,我叶金发却搁不住!”
众人七嘴八舌说道:“老支书说得对,事情就得这么办,不论何年何月,咱们鄢崮村也落不到它贾家沟之下。”“发民你真是,灵醒娃说糊涂话!报产这事哪一年不都是这相,你和叶支书犟啥嘴哩嘛!即就是夏粮一斤不打,国家也没叫咱哪个人的婆娘娃饿死,你说是也不是?”“对的哩,咱老支书说得对的哩,哪像它贾家沟耍的莲花枪!”“按老支书说的报,随咋都成!”“……”
转瞬之间,一班人统一了思想。按理说不统一也不应该。穷人夸富,打肿脸充胖子之事古来有之。如若不信,这里却有元朝一首小诗为证:
东村里鸡成凤,南庄上鼠变牛。穷寡妇裹皮裘,没娘娃住花楼。行路的轿车候村头,一年能收两场秋。吃厌了的是肉馒头,惹烦的茄子大如斗!
叶支书看一班干部如此表态,气也消了大半,叫住贺根斗道:“贺主任,这事我本不当言喘,你大队主任的事,我这里不该多插这一手,只是工作得往前走,我也不再多说了,有一个关键问题你记住,今年随咋都得给我报这个数,你和大家商量着办吧!”说着,手指在空中一比画:一百一十八万。一班干部倒吸一口凉气,不过事已至此,报多报少都无所谓了。
这时听见坡下有人喊叫,大家回头,只见民兵三来气喘吁吁打远跑来,百十步开外便紧唤慢唤地喊着吕连长,说:“连长,连长,快、快回呀,连、连星和乃谁打开了!”吕连长探着头听三来又说一遍,追问道:“乃谁是谁呀?痴熊饭桶子,哪有你这相报告情况的!”三来连忙道:“歪鸡和大义,还、还有建有,来了一把子人哩!”
叶支书一听,皱起眉头道:“看,这不是瞎事来了吗?这一时我就估谋要出点什么邪事,果不然就在今日了!却没说只要歪鸡这朋人在鄢崮村一日,便是咱鄢崮村不安定的社会根源!”说着,冲走近的三来问道:“为啥吗?”三来说:“昨夜逮的那外路人,歪鸡说是他的老熟人,要带走。连星拦住不让。歪鸡和连星争开了。争着争着,两个人嗷(骂)开了,嗷着嗷着,不晓咋两个人动了手。歪鸡一掴,把连星鼻血打了出来。我来之前,正围在歪鸡家门前弄死活哩!”叶支书道:“这二愣子,抓人是连部的事情,放人也是连部的事情,办事总有个组织手续,他说领走就领走?简直是目无王法的怪事情!吕连长你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及时处理一下!”吕连长不失时机地发威道:“走,我看他贼胆大得包天哩!眼下国家形势这紧张,还由了他歪鸡不成!”说罢带着三来跳下埝坎,风风火火,斜插着往村里奔去。
吕连长赶回村里,无非是有人被打,有人打人,面上看急,其实都是不值一提的蒜皮儿小事。该罚该慰,竟是常事。回头说歪鸡被殴打的那日,发生在哑哑身上的事情。
那天上午,哑哑肩上扛着一布袋萝卜,被男人大憨呵斥着,像是催赶着一头牲畜,上李家集赶会。没想到一进市场,遇上一个粗眉大眼的老汉,说话的声音像是吆喝,恨不能让街面上的所有人都听见。那老汉叫住哑哑,即刻便要买她的这袋子萝卜。大憨一打问,原是公社灶房管伙食的老马。大憨也不敢与老马搞(讲)价,带着哑哑,随老马进了公社大院。伙房在院子东北角的圪台上。干部们每到饭时,需要尻子撅着爬一面坡上去。那老马叫他二人在坡下候着,他独自先上去。也不知他去做什么,无缘无故,竟让他们等候了多时。
大憨生性哪是那候人的人。听着外面集会上的喧哗,心早飞了。依了他的老毛病,望着坡上嘴里便骂骂咧咧地不干不净了。正骂着,却不防老马正立在他身后。原来老马悄鬼无声地从一旁的小路下来的。老马提着把绳索,气呼呼地问道:“说啥哩?啊?”大憨不敢言语了。老马道:“你这个山猴子,长得贼眉子贼眼,打眼一看,便晓得不是个东西!墙高的汉子放着布袋不扛,却让你女人给你扛着,你不愧得慌吗?你立的是啥地方晓得吗?啊?看你就是个二槌子,没识性个东西!立在公社大院里头骂人,贼胆子也太大了!你贼还想咋?啊?想翻天?我看你贼今日是皮痒痒了!”
大憨指了哑哑,低声道:“我是骂她,不是骂你。”老马立眉狰眼抡起手里的绳子,拿出要打人的架势,咬牙切齿地道:“骂谁?你把我当聋子吗?啊?不是看你女人可怜兮兮的,我拿绳不抽你个皮开肉绽!走,布袋背上,快走!你的烂萝卜不要了!屁腥的,快走快走!”
大憨与哑哑就这样被老马撵出了公社大院。两个人走到街东的邮电局附近,大憨不待哑哑将布袋放下,便扑将上去,将憋在内心的一股子晦气,都发泄在哑哑身上。可怜哑哑也不会辩驳,只由着那恶人肆意摧残。一旁观看的也都是不熟的乡人,围着看热闹,却没有一人上来劝阻。即就有那心善的从旁说上一两句,也并不真正上心,只觉着欺负的不就是一个哑巴嘛。其后,正如歪鸡病愈后对鄢崮村人所言:“妈日的,当时的情况你们是不晓,把咱哑哑打得也太可怜了!一帮老少定定地围住,自始至终没一个人上去拖捶(劝架)。眼睁睁看着叫乃贼打,你说这叫啥事嘛!当时我再不上去拦阻,保不准将咱哑哑打残了!”
那大憨、二憨当时也不知晓此事竟惹出这么大的乱子,犯了鄢崮村的众怒。榆泉河去县城的大道正从鄢崮村村北通过,人家但将路一截,那他们今后的日子确是不好过了。再者鄢崮村是个大村,榆泉河是个小村,大村对小村历来是粗声粗气的。如今榆泉河反欺鄢崮村一头,这还了得?
便在这时,榆泉河出了个懂道理人。原来的老村长赵虎臣,现在的村支书赵国汉他大。老汉年过七旬,活成了人精。满口大小牙都糟掉了,说话呜哩呜噜,头脑却明白。整年在热炕上偎着。甭看他这样,村中大小事宜名义上由儿子掌管,其实实权都在他的手里攥着。老汉闻得此事,唤来赵二狗一通臭骂,然后又押了大憨和二憨过来。弟兄俩跪在他的炕墙底下。老汉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先用他那半斤重的铜旱烟脑儿在他们头上轮流敲打。每人敲了七八十来个大青包,敲得弟兄两人叽里呱啦乱叫。这还不算完,又当着大小干部的面,宣布从此哑哑便是他的干女儿。往后但谁看见他的干女儿受欺,不去管,那就等着他老汉用旱烟袋敲打。说完,老汉拉开被子闭上眼睡了。
赵国汉问老爸,鄢崮村来人怎么办?老汉睁开眼,被窝里伸出手,指了指他门下卧的老黄狗,闭上眼不再言语。国汉倒是掉了两滴眼泪,应承下来。老黄狗跟着老汉,鞍前马后地奔波了一二十年,如今也与他的老主人一样,气息奄奄,满口的牙不管用了。前些日子还可以喝点稀糊汤,这几日看样子连稀糊汤也懒得喝了。躺在门后的草窝里,等死了。老主人的意思一下达,这老黄狗也算是为榆泉河的社会安定尽了最后的努力了。也应了一句古诗:
老牛力尽刀尖死,爱国忠臣无下场。
民兵连长赵二狗接令,立刻将黄狗牵去杀了。在家专一候着鄢崮村来人。没想到这一着如此灵验。黑青着脸进村的吕连长听说有狗肉,气色马上缓和了下来,个人立场马上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赵二狗心里赞道:好家伙,这不是死治司马懿吗?简直是神机妙算!由此,一班下人对老村长也更加敬服。
长宣布哑哑是他的干女儿,单就这一句话,使得大憨和二憨在哑哑身上的诸般恶行收敛了许多。再加之那大狗黑猱,与哑哑在灶头里长年厮混,为口吃食常得看着哑哑的脸色,遂与哑哑的个人关系也得到了改善。大憨时而唆它去咬哑哑,它也是只晃尾巴不动势。那大憨催得急了,便朝哑哑干吼上几声,夹着尾巴溜到一边去了。哑哑的日子从此便好过了一些。
大憨这面却是放不下来。论说两人结婚多年,日夜一面炕上通睡,地没少犁,种没少下,甭说捞个大胖小子,哪怕一只四条腿的蛤蟆也可,对二憨对众人也是个交代。然究底没有一丝的动静。因此,大憨免不了要愤愤不平。家里待着气不顺,便带着黑猱满天遍野地游蹿。却说一日里晃游到西山圈里,看见一个放羊的老汉,在那里捂着耳朵卡着嗓子吼酸曲儿。老汉唱道:
天上下雨了地上流,我老汉要娃不发愁;
头一个婆娘生了仨,第二个婆娘满炕头;
第三个婆娘马车拉,第四个婆娘遍地猴;
第五个婆娘……
大憨四下一瞅,这围圆除他再无第三个人。也不知这鬼老汉是对谁唱的,心下纳闷。走近一看,认出他是马圈村的杨世轩。这老汉天生喜欢热闹,每到年根,村里打社火跑旱船都少不了他。不想他却挑了放羊这个最孤单的活路儿,干了一辈子。家有子息七男三女,极会生育,人称十娃大。杨老汉也不顾自己一大把年纪,吼得脖筋一根根暴起。不甚中听,唱的内容倒触动了他。大憨不等杨老汉唱完,走到跟前,拽了拽他的光板子皮袄,叫道:“老汉伯,老汉伯,我这达有话要打问哩!”杨老汉倒吃了一惊。低头认出是榆泉河的傻汉大憨,定下心来,问他:“啥事?”大憨说:“你坐下,你坐下!”大憨非要杨老汉坐下。
杨老汉只得坐下,问他:“你要咋?”大憨嘿嘿一笑,道:“老汉伯,我只问你,你屋里养、养活下男男女女那一帮子娃,一个个到、到底是咋弄下的?”杨老汉诧异,反问他道:“问这事为咋?”大憨吞吞吐吐地说:“不是……不、不是我个家(自己)结、结婚了,结婚都七八年工夫了,我乃屋、屋里人还不见个动、动势!”杨老汉笑骂他道:“看你这瓜子,这种事天设地造,还用问吗?”大憨道:“我、我可咋就、就是不成嘛!”杨老汉看这傻汉憋涨着脸,倒是虔心求教于他,遂问他:“你是咋弄的吗?”大憨道:“与人家大模都一样。”杨老汉道:“这事你得对我说实话,咋弄就咋说,我也好对症下药。你看大模都一样,其实稍微差上一点,码子上可就大了!”
大憨被逼不过,只好一五一十地将他炕头与哑哑的诸般情形叙述了一遍。杨老汉不待听完哈哈大笑,说道:“差了差了,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其实这事再简单不过了!你多亏遇上了我,今日不是遇上我,这一辈子恐怕连一个娃耳朵都看不着!行了行了,老伯这里给你传个验方,保你不出一月时辰,你那哑哑婆娘就有了!”说罢,揪了大憨一只耳朵,特将验方传给了他。
大憨欢欢喜喜地回到家里。太阳并未落山,进门便喊叫着哑哑吃饭。哑哑少不得慌忙为他煮饭。煮好了饭,端给他吃。吃罢,放下饭碗,拿衣袖擦去嘴角的饭糊,又催命似地喊叫哑哑上炕睡觉。哑哑见外面天色尚早,摇头不愿。大憨此时哪允哑哑迟缓,连拉带拽地将哑哑拖到炕上,强迫着她睡下。大憨正色喝道:“听话,我今日得了要娃的验方!”说着便伏了上去,眨眼工夫毕了。又慌不及地爬起来,提溜着哑哑的两条腿,颠倒着抖落晃动。哑哑以为大憨又变着法子折磨她,吓得哇哇直叫。大憨骂道:“妈日了的甭言喘,这是为你怀娃呢!”
哑哑见大憨并无打她的意思,只气喘吁吁地提着她的腿,使着憨实的力气一个劲地抖落,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随着将鼻涕憋了出来。这被大憨一眼瞅见,吃一惊,放下腿子,扇了哑哑两耳巴子。一屁股坐下来,捶着炕席,气急败坏地叫道:“贼婆娘,下面你给我流,上面你也给我流,这也叫我该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