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刘从越要走了。这之前,针针托咐杨孝元去给她借五块钱。杨孝元三五日里东挪西借,一直没筹措到手。挨到了第四天的早晌,在从越坐上马车即将出发的那一刻,杨孝元才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将五元的大票交到针针手里。为母的慌忙又追上马车,将钱悄悄地塞到从越手里。老婆少不得拽了娃的手又哭泣一时,被围在一边的几个婆娘劝开了。
杨孝元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走到涝池沿上,不知何故,“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昏迷了过去。待村西的热闹毕了,才见他睡在池沿上。事情叙到这里暂且打住。不过要告诉读者的是,几年之后,刘从越一夜之间突然成了声闻四海的人物,为这些混迹在黄土里的土头土脑的鄢崮村人,确实长了一番志气。
闲话休提。只说那天傍晚,吕连长牵着大憨,到鄢崮村给歪鸡道歉。弟兄们支着架势,本想要歪鸡将大憨臭骂一通,却没想到歪鸡平躺着一言不发。这情况将大家伙们搞糊涂了。说的是歪鸡这贼,连日来暴躁得像只野兽,委屈得像个碎娃,又是发疯地咒骂,又是可怜地抽泣,摔碟子打碗,耍尽了本事,而到了关键的时刻,却不见他本人的动静了。你说这事怪也不怪?这瞎熊,能不让弟兄们窝火吗?所以,大憨走后,弟兄们便直将歪鸡埋怨。大义斥责他道:“歪鸡啊歪鸡,你狗日的该不是得了哑症了?”
歪鸡也不回嘴,由他们数落一时,各自散去。然而弟兄们哪里晓得,如今的歪鸡已不是往日的歪鸡了。也就是在这一天的上午,在歪鸡的身上,突然发生了一个非常的事件。这事件比眼前一切的一切,显然都要重大得多。它已经改变了歪鸡,同时也要影响他的一生了。你知这是何事?
原来歪鸡连日以来,在家中安心养病。济元老先生前来看过,开了些疏通的药草,该服的服,该抹的抹,自然一丝不苟。麻烦的是他的左脚腕子鼓起一个拳大的血包。老先生摇摇头,说道是有点问题。假若桃胡儿(脚腕)坏了的话,往后他恐怕就要变成瘸子了。歪鸡知道,这是当时在混战中,榆泉河的赵二狗用枪托砸的。他听见那里“嘎嚓”一声,估谋着大事不好了。不过济元老先生临毕说:“许不要紧,上点药,等肿消下才可明晓,下来就看你贼娃的大运了。”有大义等人跑腿,该过的程序一一过罢,然煎药煮饭这诸多的事宜,却不是靠大义这帮男人和歪鸡老爸一个病病老汉所能应付得了的。这时更需要的是,一个最最经心不过的妇人。
说来巧合。黑女自在街上与榆泉河的民兵一通乱打,又从贼人的铁蹄下救出歪鸡,自己手腕和背上受了点轻伤,去村医洪武家里擦了碘酒,便不大去管它。之后,闲在家里也无事可做,这样,几日来没间断地看护歪鸡。大害在世之时,黑女便经常地伴候着黑蛋哥与这班弟兄们玩笑打闹。从那时起,黑女便没将自己做外人看待。这班弟兄无论是谁,遇事需要帮手,都当是自己的亲弟兄一样。所以每但进歪鸡家门,看见一系列的杂物堆在炕头地下,十分的碍眼,出自女人的禀性,少不了收拾一番。这样一来二去,许多事情竟自然不自然地推给了她,非得她来亲自料理不可了。
却说这天早晨,黑女吃罢早饭,换了一件轻薄鲜亮的花衣,欢欢喜喜地朝歪鸡家走去。日头一升起来,就像一块炙人的火炭似地,白炽辣辣地灸烤着鄢崮村方圆这一片黄土地。按说小麦长了一筷子高,已到拔节的关口,这时候来一场清凉的透雨是十分必要的。然而老天爷似乎故意和人们作对,不给这场雨不说,且又一天天地升温了。贺根斗领着学习班的社员,仍在大队部里呀呀地唱歌,“心中的太阳红艳艳,战士爱读老三篇老呀么老三篇……”丢儿从墙外走过去,自言自语道:“妈日的,甭念咒了,红艳艳红艳艳,再红艳艳今年的麦子就日蹋(糟践)完了!”黑女走在丢儿的身后,听见他的话,不觉好笑,随问他:“丢儿叔,你说啥哩?”丢儿回头吃了一惊,斥责道:“死女子,吓了叔一跳!”说罢慌忙低下头溜走了。
黑女来到歪鸡家里。看见歪鸡还在炕上蒙头大睡,也不搅扰他,动手便烧水下玉米�子。然后,在窑门外的火炉上蹲了药锅,候药煎开的间歇,又将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料理停当,听见歪鸡咳嗽一声,知道他醒来了。欲进窑里看他有何吩咐。前脚没踏进门,却听歪鸡在里面急切地喊叫:“甭,甭,先甭进来!”黑女往后一闪,默笑了,知他在被窝里用夜壶小解呢。门外等了会儿,歪鸡说,“没事了。”黑女这方进门。
歪鸡躺着,面对窑顶,不出声地长叹了一口。黑女坐在炕棱边,笑道:“歪鸡,你恁伤心的咋哩?”歪鸡默然片时,气呼呼地说:“不咋,甭问!”黑女道:“人常说,没有过不去的鬼门关。今天你就比昨天强了些。却不道等你伤好了,又连我哥他们一起天南海北地跑,到时候挣下钱,你可不又兴得笑了吗?”歪鸡道:“但愿能乃相!”黑女说着伏身过去伸手从炕角拿了夜壶。歪鸡大声吼道:“放下放下!谁叫你干这活嘛!”黑女一愣,缩回手,看歪鸡一副蛮横的表情,明白过来后,格格笑了,说:“我以为动了你的金罐罐,你这舍不得的!”歪鸡头一歪道:“这不是你的事!你清清亮亮的一个女人,叫你的手摸这脏器,却不污浊了你?”黑女辩道:“说的哪家的话嘛!你连我黑蛋哥好得像亲弟兄,给你做这事,却不等于给我哥做这事一样吗?”歪鸡道:“那不同。”黑女道:“没什么不同。”说着提起夜壶出了窑门。歪鸡身后恼道:“倒了壶给我走人!甭回来了!”
倒了夜壶,黑女端来一瓦盆净水放在炕边,催歪鸡洗脸。歪鸡不答理她。黑女道:“人都知道你受了委屈,不过你也该开通一些。没听人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歪鸡道:“这我明白,我知道啥时候动手!”黑女道:“知道就好,起来把脸洗了。饭好了,就等你张口了。”歪鸡坐起。黑女看着歪鸡洗了手脸,倒了盆里的水。然后,为歪鸡盛了碗玉米糊汤,歪鸡接在手里。他端碗的右手腕有伤,所以哆哆嗦嗦抖个不停。黑女怜惜道:“看你难过的,我来给你端着吧。”歪鸡生气地推了她一把,说:“你少管!”将碗放在炕台上,自己伏在上面吃。吃了几口,回头说黑女道:“你可以走了。昨天我已说过,叫你不要再来了!”黑女说:“可你还没服药呢。”歪鸡道:“这你甭操心,我能对付得了。”正在这时,只听得院里有彳亍彳亍的脚步声。黑女连忙下炕,迎了出去,是歪鸡的老爸回来了。
老汉喝道:“把他的,耩子下去尺八深的干土,看美日的老天爷能旱成啥眉眼!”黑女道:“老伯,糊汤熬好了,你吃呀!”老汉道:“多亏了你,不是你的话,我乃贼娃这几日连饭都吃不到嘴里去!瞎家伙,不好好在屋守着,出了门和人打捶,你看,是寻得招祸哩不是!”黑女道:“这事不怪咱歪鸡,我亲眼看见的。老伯你再甭说了!”
黑女进窑为老汉盛了糊汤。老汉当院蹲下,接过碗,道:“贼娃,二十七八的人了,不说给自家盘个婆娘,一天胡晃荡,老子跟上他,也享不了一天的清福!”黑女收拾药罐,圆场说:“老伯这话你说早了!你等着,歪鸡不定哪一日给你寻个仙女回来,漂亮的眉眼世间少有!到那时看你咋辩驳!”老汉一撇嘴道:“去,吹他的牛皮去!咱不要那仙女,给我寻个能熬糊汤的就成,甭叫我老汉七老八十了,一口热饭吃不到嘴,一日间地里忙死忙活,回来还得侍候他!”说话间老汉喝完糊汤,舔净了碗,拿起曳绳便出门走了,说是牲口还在地里候他呢。
黑女将药汁滗进碗里,端着进窑。两条腿跪着上了炕,只听歪鸡气得呼呼直喘,说道:“你和我大乃混账说啥哩嘛!乃人浑得像糨糊,来往是去的道理一点弄不清,你和他说啥哩嘛!”黑女放下碗,笑道:“我晓得你在窑里听着耳朵里不顺。老人就是老人,他愿说啥随他说去,咱不听他的便了。”歪鸡指着门外,说:“嗨,他乃人,你试不听,他脾气上来了,看把你的皮不给你扒了!”黑女讪笑道:“你父子俩都大脾气,就我们这种人的脾气小,由你或驱或赶!”歪鸡道:“不是一回事。”
黑女道:“你起来,也好给你搽药。”歪鸡道:“你走,等会儿建有来了,我叫他给我搽。”黑女缩回手,叹道:“唉,你这个人千般都好,惟一就是你这犟板筋,八头牛拉转不过!哪个女子若是跟了你,却叫人家先治治你这副犟板筋!”歪鸡自笑道:“既晓得你就甭拉了,一二一向后转,赶紧走人!”黑女道:“看,你这不是笑了?我早说你会笑的。”歪鸡道:“谁笑了?”黑女道:“不说闲话,来,擦药!男人家拙手笨脚的,搽起来你会疼的,还是我来给你搽好!”说着伸手掀了掀被角。歪鸡掩了被子,拉下脸说:“不,我不。女人做这事不方便,你去。”黑女笑道:“嘻,有啥不方便,连着几天一直不都是我做的吗?”歪鸡脸转向一边,道:“那是我疼迷糊了。”黑女说:“你是不是嫌弃我这个人?或是刚才我哪一句话没说对头,将你得罪下了?”
这时,阳光正好从窗子进来,落到歪鸡的炕头。窑里窑外一派寂然。黑女看歪鸡不回答,便说:“你既然不要我做也可以,我这就走。只是,只是……是大义和我黑蛋哥要我来照顾你的,我将你撂下不管,走了,对他们该咋说呢?”歪鸡一挥手说:“随你咋说,我不在乎!”黑女默想一时,问他:“嫌我是个女人?”
歪鸡埋头不语。当他再抬起头恰好与黑女的目光撞在一起。他一惊。因为他看到黑女跪在那里,盈盈的水目里流露出一线乞求的神色。歪鸡似乎这才想到,她也有她的那一份可怜呢。歪鸡想到这,掀了被子露出脊背上的伤疤,说:“快来啊,下次不需要你了!”黑女连忙过去,开始细细地用药水为他擦洗,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受伤的肿块。
过了一时,她听见歪鸡呼呼地喘气,小声询问他:“该不是疼的?”歪鸡颤声回答道:“不、不、不是。”她想也不会是。她是那么地轻柔那么地小心翼翼。搽完了背该搽胸口上的了。黑女说:“你转过来。”歪鸡转了过来,脸撇在一边。黑女仍旧挥动着纤纤小手,用纱条一下下地给他搽洗。她异样的是,歪鸡的呼吸怎么变得那么急促,周身的肌肉像抽筋似的哆嗦着,像一双无形的手在折磨着他,使他换不过气来。她想,他这是怎么啦?
她一面想一面觉着自己也有点呼吸不匀了。她或许看他一眼便明白了,但她不知为何没敢看他。就在这一两秒钟里,她突然觉得她猜到了什么。她或许不是因为害怕,但她拿纱条的手却开始颤抖。阳光将她手指颤抖的影子投在歪鸡剧烈起伏着的胸口上。她想笑出声来,只要她笑出声来,这一切便悄然而逝了。是的,只要她笑出声,不仅眼前的一切,而且将来的一切也都消逝了。然而就在她将笑未笑的一刹那,歪鸡突然用他那男人健壮的臂膀搂住了她,将她的脸面死死地搂在自己怀里,搂得她换不过气来。她虽然手里仍然拿着药碗,但药水却洒在了炕上。她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想不该这样。她默守了片刻,然后用力挣脱他的臂膀,看见他瞪着一双血红的可怜的眼睛,没有言语,跳下炕出门走了。
黑女没有回家。想也没想便顺着村西的一条小路,直往白草墚上奔去。她看见在遥远的山岔子里,干活的乡亲们下工了。他们像一串黑蚁似地吆喝着牲口从坡上走了下来。她走的是和他们相反的方向。白草梁的坡面上,她没出嫁之前常在那里给牲口割草。在那里她能听见河谷里水流的声音,看到蝶子在花朵上跳舞,螳螂捕捉比它更小些的虫蛾。她要去的是那里,那里野草丛生一派寂寥。
歪鸡,不,他不再是歪鸡,而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几分钟前,他是那样雄强地搂抱住她。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震动,甚至是侮辱。他比她大两岁。多年来她一直尊敬他,拿他当哥哥看待。虽然有时他像个要人关照的大孩童,某些方面他还不大懂。但是,今天他居然对她那样了。许多天以前,在李家集的街头她护着他,将他揽在怀里的时候,就感到了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不过那一次和今天的绝对不同。她不认为他是想欺负她的那种男人,他不是那种人。
黑女站在白草墚的高头,望着远处裸露的山墚与大壑。午间的热风,吹起她散落的鬓发,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的面颊。在她对面的山坡上,有只母山羊领着两只小羊羔在吃草。母山羊攀上一道土坎,两只小羊攀不上去,在下面焦急地盘桓着奔跑着,咩咩地可怜哀求。它们的主人是个老汉,在坡底的河曲那里洗脚。然而她没有去想它们,这对她来说已司空见惯。她只是想不明白,人是什么东西?来到这世间里到底为了什么?又为何分了男人和女人……如此等等。活人,竟会是这么的烦琐!不知不觉间她脸颊上湿了,是泪水。泪水。或许是羞辱,或许是气愤,或许是伤感,或许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不,不是幸福。她和“幸福”这个词语早就没有了缘分。
说实在的,许多天来她已经感觉不到她是作为一个身性备佳的女人活着。她没有了仇恨的目标,也失去了爱的对象。她活着也只是为了活着而已。她不敢奢望能得到像他那样的纯粹童男的爱情。如果真是那样,她觉得她将是个有罪的女人。她的过去是多么的丑恶啊。在他那矗立着的男子汉身躯面前,她是件被人穿旧的不值一文的破烂。但他要要她。她觉得她不能回避。因为回避他等于抛弃他。他自小没妈,坐过监,受过罪。她不能像人世间的那些人一样,再去伤害他了。是的,这个走南闯北无所不能,然而又像孩子一般可怜的男人,也许只是暂时地需要她,需要她去牵着他的手,将他从人生巨大迷惘和孤独中领出来。面对他那双充血的绝望的眼睛,她能说不吗?
她在白草墚上待了很久。这一段时间正好是种田人下工又上工的间隙。她木然地往回走,进了村。她没有往家里走,而是身不由主地走进了他的家门。院里头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活物来惊醒她,也许她真的是在做梦呢。
她走进他的窑里,坐在他的枕头旁边,看见他闭着眼睡觉。她细细地看着他的脸,像是一个母亲打量着自己的孩子。她微微地笑了。心里头很苦很苦。她想,在这片贫寒的土地上,一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没有一个男人,那他(她)什么都没有了。想到这,她叹了一口气。也许是这一声叹惊动了他,忽然间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她,轻声说:“你来了,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骑着一匹马,在平川里跑,跑得像风一样。”说着,挣扎着欲坐起来。黑女伏下身轻轻地抱起了他的头,将它放在自己胸口上。他突然小声哭了。一面哭一面说:“我想要你!我要……”她嘴里喃喃地说:“你要什么都成。我给你,给你,给你……”
他似乎已经知道会是这样,没等她说完便搂了她,将她平放在炕上。也可能是伤口使他疼得呲牙咧嘴,使他呼呼地喘气,使他不绝地呻吟。她闭上了眼,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背上,去抚摩他。他在颤抖。她已经熟悉他的这种颤抖了。突然,她感到一种清新的从未有过的冲动来到了她的体内,欢快的感觉像浪潮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扑到她的胸口和脸面上。她的眼前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她立在红日底下,穿了件鲜亮的白底碎花的衫子,被很多人围起来,大家朝她鼓掌,掌声震落天空中的雨点。是热雨。她在充满欢呼与喝彩的热雨中奔跑着,听见许多人喊着她的名字。美啊。美啊。美啊。美……
若说此时的情状,倒有小曲为证:
莫不是罗浮梦里的一真仙,月宫里逃出的小婵娟?莫不是捧心的西施半蹒跚,晕旋着醉酒的杨玉环?嗟,有情便生缘,落日照半山。
她感觉中,他拙手笨脚地压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