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扁那天夜里与妈一起寻到县委找着季书记,没想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自此也心灰意冷,不再向妈提起当兵的事情。每日间早起喂猪,晚睡饮牛,极力做好每一件小事,替母亲操持家务。一家人开始欢欢喜喜,少了昔日无绪的烦躁。
没平静几日。一天上午,吕连长带着民兵来了。他们没进院门便大呼小叫:“扁扁,扁扁在没?扁扁在没?你碎仔今日跌下大祸了!”当妈的鞋不及提,从窑里跑出来,以为出了什么祸事,吓得面色惨白。但看吕连长等人一脸喜色,方才缓和下来,问道:“好我的吕连长哩,你是要吓死老嫂子得是?啥事嘛,这样日气沆张的?”吕连长笑道:“抓你扁扁来了!”针针陪着笑脸,问他:“啥事吗?他一个碎娃,犯着你吕连长的哪个条律了?”吕连长吊下长脸故做威严,说道:“公社里捎来了话,叫我将扁扁乃小狗日的逮住,扭送到部队去!”针针问:“我不明白他是咋了?”吕连长道:“还不明白?把你扁扁送到部队上,让人家好好训练训练!”针针一听这话,即刻明白过来。不及道谢,两眼的泪水便一下子汪了上来,搡了吕连长一把,欢喜过望地叫道:“好你个吕连长,天杀了你!”这忙呼喊女儿姜姜。
正好星期天,姜姜没有上学,在家里随妈做针线。院子里的话早被她听进耳朵,不待妈喊她便跑出窑门。妈擦着泪,吩咐道:“快,快到东沟沿上叫扁扁回来!”姜姜应声跑出院门。姜姜十五六岁,营养差一点,人形儿还没长大。只是从她的脸面模样可以看出来,用不了三年五载,她的相貌眉眼将要比如今在村里已是花红柳媚的猫娃还要强出两三分哩。说来也怪,鄢崮村这雀儿不拉屎的地方别无特产,专出这种天造地设的美人!
吕连长与民兵几人朝针针赖笑道:“咋样?该请客了吧,随咋说也该买盒‘黄金叶’抽抽吧?”针针道:“买是买,但要是你哄了我连娃,叫你们一个个口舌生疮!”说罢,大大方方地从衣服里掏出仅有的五毛钱,给了一旁的民兵宝山,宝山接过钱,快步去刘四贵的小卖部买烟。吕连长这面接了针针话说:“好我的老嫂子呢,谁吃了豹子胆敢哄你这大面子!也不知老嫂子你是烧了谁的高香,叫县武装部王部长亲自下令,给咱公社专门拨了一个名额,指名道姓要的是咱扁扁!好家伙,面子大得很嘛!老嫂子以后你也帮兄弟一把,在县上的单位看着给兄弟弄上个好差使!”针针笑道:“县上造面厂缺人,把你送到造面厂的磨巷里去得成?”众人闻听先是一愣,后一联想吕与驴的偕音,不觉哈哈大笑。
吕连长并不生气,嘿嘿自笑。宝山买烟说也快,说话之间就买了来。于是乎人人嘴上叼了一枝,窑门外或蹲或坐,一面吞烟吐雾一面候着扁扁回来。
扁扁果然在东沟沿上。他坐在坡上,身边放着镰刀和篮子,痴呆呆地望着坡下一条伸向远方的蜿蜒土路。正如妈说的,扁扁这几日心情不好,到沟沿上散心去了。是的,也就是这三两日,叶支书家的军军和马文超家的海平就要穿上军装,从他眼皮下的这条土路上,大踏步地往前走,走得很远,很远。而他,却还得守着窑洞,守着那盏小油灯,守着老妈和姜姜,度过一生中一个又一个漫长且无聊的日子,一直到老,到死。
姜姜那么喊他,他竟没有听见。直到姜姜走到他身边,推了他一把,他才猛然醒悟,回头迁怒姜姜打搅了他。姜姜道:“快回啊,你娃的好事来了!”扁扁不搭理她。姜姜平时受妈娇惯,扁扁面前不叫哥不说,做事也常是没大没小地混来。所以仍在背后搡他,催促他道:“快回,部队上来人叫你呢!”扁扁发怒站起,假装着要打姜姜,气呼呼地道:“去,没事了涝池洗炭去!”姜姜道:“手扎得要咋?想打人得是?给你打!”探脸要扁扁打。扁扁放下手,背过身说:“甭缠人,我没心思和你绷松!”姜姜道:“谁和你绷松哩,我闲得没事了!”扁扁道:“不和我绷松那你走!”姜姜道:“我真要走了怕你娃后悔!”扁扁道:“我不后悔,你走!”姜姜急得直跺脚,喊道:“我走了!你不回,你不回一辈子甭回来!到时候耽搁了事,叫你娃干哭都没眼雨!”说着转身欲走。扁扁回头一把揪住姜姜,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仁子,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惟有嘴唇在哆哆发抖,道:“你是说、说……部、部队上……来、来人了?”姜姜恼红了脸,说:“我没说!你不愿回算屁了!我不管你!”扁扁摇摇头,苦笑了,疑惑地说:“好姜姜,你说你哄过我多少回了?啊?叫我凭啥信你呢?”姜姜那双清澈水亮的花眼吧哒吧哒地落下了眼泪,道:“今回我不哄你,真的,妈在院里对吕连长都兴得哭了呢!”
扁扁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松开姜姜,高兴得一蹦三尺,拣起坡上的篮子和镰刀奋力投掷向远方那沟壑的深处。然后一个就地滚,从坡上滚下,爬起来灰不及拍,土驴似地往家里窜去,边跑边大声哭喊着:“妈,我的妈呀--我要当兵
了--我要当兵了--我要当……”他在前面跑,让姜姜一人在身后呼唤。
这事看来的确是真的。你道为何?原因很简单,季书记一日工作很忙,扁扁与妈寻到他时,他还没从繁忙的事务中换过脑子。他们走后,季书记躺在床上经过细致回忆,记起旧日的事情。然后打定主意帮助他,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再说如今的求人办事,哪有一说就妥了的?自然,季书记接下来先得打电话给人武部的王部长,然后又须和接兵的部队领导同志协商,要出一个名额来。如此等等,这其中的许许多多的细节问题,也是鄢崮村以外的事情,这里也无需详述了。
如今说的是又过了几日。这天下午,扁扁从公社里领了军装回来,明天早晨穿上就要出发了。吕连长过来看过,叮嘱他到部队遵守纪律、尊重上级等等一系列的絮叨话,揣上几日前没抽完的半包纸烟走了。大队部里,王骡等人也准备好了锣鼓和红布。由于今年有叶支书家的军军,所以显得比往年隆重。叶支书的家门人进人出络绎不绝。与叶支书交好或是有事相求的人家,便带了礼品前去。家境好的提斤麻饼,差一点的送斤挂面,总之这是个最合适不过的巴结机会。相形之下,扁扁家和海平家就冷清多了。不过,为爹做娘心头那点留恋不舍的感情,总是一致的吧。
这天傍晚,空气中散发着暖春的气息。院里的桃树开花了。花骨朵开得比过往哪一年都繁茂。在夜色的映衬下,像是给那殁世的人扎出来的花树一般,那么灿烂那么绚丽。天上的星星也似乎一颗比一颗明亮,照耀着这一家三口。扁扁平日在家不显他,而在他突然要走的时候,为妈的才意识到,家里没有他这么个男人,留下她和姜姜两个女流之辈,感觉将是多么的空荡啊。所以在她的深心里几天来一直在默默地流着泪。
老婆靠着桃树坐着,姜姜伏在她腿上。扁扁自知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了,所以也显得很乖觉,定定地坐在妈面前,埋着头一声不吭。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老婆未语泪先流,只道娃他大死得早,若不为此,何须让她一个妇人家对娃叮嘱这些活人的道理呢?扁扁看妈又哭了,埋怨道:“妈,你可咋又哭了?当兵是好事,这你不是不晓得。你再哭,再哭我到一边去了!”妈擦泪道:“好儿呢,你哪晓得你妈的心思!”扁扁道:“乃你也不能老哭!”妈道:“妈可不就是这会子又勾起来了?”扁扁道:“有啥话快说,完了我还得寻海平去!”妈愤然道:“看你,一口一个海平!人家海平家里不也是有话要说,哪像你,人还没走心就飞了?往后你两人在部队的日子长着呢!”扁扁不言喘了。
妈看扁扁低下头,这方叹了口气,道:“好儿呢,往后起(去)可就是你独独的一个人了!没人照看你,你自己得当心。但凡走路把头扬起来看着,甭叫马车或啥把你给撞了。这是一。二,到部队上去,一定得看眼色行事,该巴结的人咱一定得巴结。见着那堂堂正正的好人,咱把笑脸陪上;见那瞎瞎心肠的,咱避得远远的,些微不要得罪人家。”扁扁抢嘴道:“看你说的这叫啥话嘛,部队上哪有这号人!”妈辩道:“没有了不更好,妈说了也不多余,只是给你个提醒不是?”扁扁点头。妈接着道:“三呢,你个人先得把节俭当事。一个月六块钱咱花上一块,把其余那五块钱攒下,三年下来就是二三百元。到时候你拿回来。妈在屋里这面也一分分地给你攒。两头一加就是四五百。然后,咱再看得在周围哪个庄子,瞅着好女子给你说上,把终身大事办了。”扁扁道:“我不要,要乃弄啥哩!”妈道:“好儿呢,你憨着呢!你不要,不要到时候耽搁的是你,你以为是旁人?你没看咱村的歪鸡,二十七八的汉子,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要媳妇,只没看人家乃好女子不给他呢!”扁扁道:“乃才对了!”妈生气了,拍着腿面道:“混账,你胡搅啥哩!”旁边眨巴着大眼一直不言语的姜姜为妈帮腔,道:“甭胡搅蛮缠,听妈对你说啊!”扁扁只得又低下头去。妈这面又道:“儿啊,平时说话你不听,这会子妈的话你千千万万记到心里头。到部队,那是公家的地方,都是些手白面方的体面人,擤鼻拉花的不要当着人面,瞅着那墙角角再拾掇。吃饭时手里攥上一个手巾,擦个嘴也行方便。再者吃剩下的骨头,甭撂到桌面上,一定得悄悄地吐到桌子底下。甭学那些没规矩的娃,让人家笑话。还有,身上穿的衫子裤子咱也甭恁搓恁洗,有些外圈人不知道爱惜衣物,衫子没穿烂就洗烂了。咱是穷汉娃,无论是啥都得细心。比如说用洋碱(肥皂)但见沫子就行了,甭一搓一脸盆沫子,‘啪嚓’一声却泼了。季书记在咱屋那时辰,天天早晌起来,端着洋瓷缸子,刷得满嘴的白沫子。听人说刷牙不太好学呢,弄不好血流得止不住。这看人家部队咋说,如果人家一定要刷牙你再刷,刷的时候甭使大劲,操心把牙捅跌(掉)了。”扁扁道:“看你,没听说谁刷牙能把牙捅跌了!到部队都刷牙,你不刷牙咋成?”
为母的将那该叮嘱到的话一一都叮嘱到了,真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却也是再切实不过的事实。一家三口直说到十一二点,挨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妈这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一气地哭泣了。扁扁也不安慰她,自己站起来悄悄地走出家门。
扁扁走到村东大梁上,回头看着月色下影影绰绰的村庄,刹那间泪水涌上来,罩住了他的眼帘。他这时才想到鄢崮村对他今后是多么的重要,他会一天天地念着它。但他要走了。从此以后他也不再叫扁扁,他在兵员的花名册上已经提前将名字更改了过来。也就是明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叫刘从越。取的便是毛主席的那句诗词“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