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宝庞二臭的骤然离世,让鄢崮村人一时不能接受。影响最大的当属照壁前头,不再似往日的笑语喧哗。好谝的人偶尔走到此地,看见被二臭常年摆剃头摊子踩踏和清扫的那块空地,心里便不由得产生出空荒的感觉。不过“人死灯灭,忽悠一世”,论谁都不能免却。感物伤时也罢,触景生情也罢,也只是村中丢儿、郑栓那路人一时的念想,待他们脚步走过照壁转到东槐院口,抬头望见川壑里满目的青翠,心里头恐怕就子虚乌有了。这里却说有位痴心的妇人,闻听得庞二臭的死讯,独自哭了多日。细心读者都能猜出,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与庞二臭相好多年的栓娃妈。
老婆缠赘床榻已有数月,得的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怪病。发病之初,老婆找到杨济元家里。老先生号罢脉审问情由,老婆眼瞪眼一直不张口。老先生估谋是因为儿子金宝在旁站立。金宝前几年翻修房子时经了一点事故,瓦从房檐上跌下来,砸了脑瓢,半死了多日。老先生出于无奈,心一横,强用“还魂汤”灌醒。苏醒的金宝变得半灵半傻,俨然世外之人。三十岁的人说话做事,像个十三岁的碎娃,让老人哭笑不得。因此,老汉借故将他打发出门。之后,老婆这才半遮半掩,将自己病情描说了一遍。
老先生听罢,沉吟了一时,道:“暂且回去,这两日我查查药典,待查出方子了,给你送过去。”老婆应声,前脚没踏出门,金宝慌忙追进来,问老汉道:“大,婶婶得的啥病?”老汉道:“年轻人甭问!”金宝奇怪了,愈发想知,说:“问问都不成嘛!”老汉一挥手说:“避尸!你晓得能咋?”金宝道:“可不就是妇女腿畔的乃病嘛!”老汉气得瞪圆了眼,道:“妈日的,既晓得还问?”金宝道:“你说是啥病?”老汉赌气一口喝道:“仙不救!”
栓娃妈没走回到家里,听得身后坡下一人呼哧呼哧地赶了上来。回头一看,是杨先生的儿子金宝。金宝扬起手,喊道:“婶婶,等等我,等等我,我知道你得的是啥病了!”老婆立住,待金宝走近,揪住问他道:“你大咋说的?”金宝道:“我大说你得的病是、是、是仙不救!”老婆打了个寒颤,追问他:“该是你大亲口说的?”金宝点点头。老婆闻此,只觉当头一棒,眼前一花,若不是伸手扶住土墙,竟差点儿跌倒。接下来金宝说的啥话,老婆一句没听进耳里,摸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进了窑便一头睡倒,从此再也不曾起身。
这正是儿媳妇龚勤花身怀有孕的时候,老婆起不了身,家中便像是天塌了。烧米浆涮无人操办。龚勤花又是极其刁蛮的妇人,多年来便与老婆不和。所以,不问情由便立在窑门前热嘲冷骂。好在老婆昏睡着也不觉晓,否则肚里凭空又得添一股子瘴气。
天黑时分,栓娃从大队部回来,看见家内黑灯瞎火,心中便有些纳闷。刚踏进窑,门背后一个黑影飞过来,脑瓢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栓娃“哎哟”一声叫道:“谁氏?打得咋哩?”只听龚勤花破口骂道:“妈日的,你盘婆娘捞娃呢,我给你捞个死猪娃!我是哪一辈子作了孽,遇下你这一家子人,老妈在炕上朝天呢,儿子在外头逛风景,把我一个大肚婆娘撂在一岸(边)不管不顾,饭时了还无人生火,这是叫过日子还是叫亏先人!”
栓娃素来以怕婆娘闻名,听到勤花的声口便不敢言喘了。积下了怨气,走向老妈窑里,试图发放。摸到炕前喊了几声,不见老妈回应。偎上炕摸着老妈身子,摇了几摇,还是不见声息。栓娃这才心贼了,伸手探着她的脑门,火烫燎人。情急之下,只顾妈呀妈呀地哭叫。妈这时哼哼了一声,说了话:“娃,你哭啥哩?甭哭,妈乏了,先甭打搅妈,妈再睡一会儿起来给你做饭。”说罢,又昏迷过去。勤花在那边窑里还没好气,扬声骂着:“哭的咋哩?哭的死了妈了!”末了,还是隔墙的桂香跑了来,点了灯明,升了灶火,又去传唤了村医洪武,将混乱的场面安顿下来。
老婆病重的消息传到庞二臭耳朵里,二臭竟不大在意。在他看来,像栓娃妈这等命苦的女人一时且死不了呢。他去看了一趟老婆,怀里揣着几枚病人压根儿便不能食用的柿子。柿子放在炕头,红得鲜亮,红得好看。二臭抚摩着老婆的手,却见她的手指白白嫩嫩的,根根透明,也不知她这是病体的虚肿,竟笑道:“老姐,看你这双白生生的手,我就知道你这不是病,你是在脱胎换骨呢!再等十天半月,你变成个花枝招展的仙女,到那时,我想摸你还摸不着了呢!”老婆苦笑了,说:“还是那没心没肺的!”庞二臭要走,他的剃头摊子撂在照壁前无人看管。前脚刚踏出门,被窑里人叫了回去。老婆揪了庞二臭的手,流下泪来。二臭道:“好姐哩,甭急,病好了我来看你!”出门到了院里,只听得老婆又口口声声地紧唤。二臭又回转了来,问她:“咋了?离不了我了得是?”老婆恨恨地着望他,哭道:“二臭,我与你二人这辈子也算是一场了!”二臭道:“这是命。老天爷就誓下咱二人这辈子做着隔墙的夫妻,偷着来!”老婆道:“我要死了。”二臭道:“看你说的是啥话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死我死在你头里!我在阴曹里炕烧热被铺好等着你来!我的老姐,甭没头没脑地说那些丧气的话了!”老婆擦泪道:“我的情况我自晓得。这几日却是一时不如一时了!”二臭道:“你心放实处。过了这几日,天气一暖和,你的病不治自好!我走,你睡会儿!”老婆没言声,二臭出了门,到了院里,却听见老婆呜呜在哭。又不忍心,三番回过头来,说道:“姐,你这哭得叫咋?”老婆拽着二臭的袖子,边哭边叮嘱道:“好兄弟,往后你也顾着点自个儿的身体。碰上合适的女人,早些盘了,免得回到家里一老是生锅冷灶。大凡与人往来千万留心。甭再犯那些不该犯的毛病了!”二臭道:“晓得了!”大踏步出了窑门。
庞二臭说他晓得了其实他并未真正晓得,事实不幸竟被他自己言中了。约过月余,栓娃妈未成仙女,他倒先化做冤魂了。老婆在病榻上闻得此讯,正合了夜间的一个怪梦,心下大恸,直哭了个天昏地暗,本来已稍见缓的病情又加重了。
这一对冤孽说起来也可怜。想当初,栓娃妈在繁华似锦的尧廓道上,也算一个知名知姓的贤淑美妇。随着她的男人,在街上开了家面馆。遇上了兵荒马乱的年月,生意不红火也不清淡。一日,二十郎当岁的庞二臭来到饭馆,搭眼瞄着面案后面坐着一位妇人,生得花容月貌与众不同。粉白的面盘,桃红的口唇,特别是耳边的那对鬓角,梳得像一对燕翅,却恁是十分的细翘。庞二臭端上的面不吃,直勾勾将妇人看了一晌。妇人一旁托着腮竟也不掖不藏,闪着一双亮晶晶的花眼儿去看窗外的街面。此一时,刚接过父亲剃头挑子的庞二臭看得是眼馋心热,心想,来日屋里能娶得这么个女人做婆娘,却也不枉活一世了!自此每到尧廓道上做生计,都不免在妇人的面馆里胡谝一通,解了饥馋解眼馋,消磨上个把钟点。如此便晃荡了几年。
说的是天尽人愿,世间但凡有缘的苟合,也无须我等穷酸去费笔墨。某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庞二臭去面馆吃饭,不防外面下起了大雨。这雨下得好大,从天亮到天黑整整泼洒了几个时辰,将二臭和面馆里用饭的客人隔绝在里面不得出行。好不容易等到雨歇,客人一发都散了去。庞二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不知该歇在哪里了。其时,不知是因面馆主人的心肠好,还是后面妇人的指使,竟将庞二臭留了下来。卖面的桌子一对,取了一卷铺盖便让二臭睡了。半夜,后面的妇人摸索了过来。迷梦之间,二臭以为见鬼,口齿哆哆不敢言喘。一摸纤手尚温,知其是人,方敢揽在怀里。经询问,原来那妇人也将二臭相中了,只没有紧凑的机会。幸有大雨做媒,撮合了他俩。二人架着外面轰轰隆隆的雷声,在桌面上狂荡了一夜。此竟是二臭初涉爱河,内心的惊惧与喜悦皆不能一一细说。
二臭有了这位妇人自荐衾枕,从此竟将凡常的飞花流红全然不顾,一门心思全贴在那妇人身上。这事尧廓道上闹得沸沸扬扬,名声很大。这期间,尧廓街的赵元洪荣升县保安大队的队长。家里摆大宴。夜里送客,仗着酒醉,提着驳壳抢在街面上胡乱打了三枪。也是面馆老板该着,立在门外上窗户板,不偏不倚,额头挨了一枪,当即倒在街上,一声没吭。
妇人也悲痛了一时,不过有了二臭这么一辙,竟不至于去寻死觅活。面馆该变卖的变卖,该送人的送人,收拾了个小包袱,随着二臭的剃头挑子来到鄢崮村。年少的二臭想得太简单了。他自以为拾了没毛鸡回来,家中父老当夹道欢迎。却不料老父老母竟撕着打着死活不让进门。你道为何?原来这妇人的名声老父早先在尧廓街揽生意那阵子便已了然,焉能容他二臭将这等婆妇招买进门?老父兼是鄢崮村一字号的倔头,不管二臭是哭是哄还是吃药上吊万般用尽只是不允。二臭这没抓的了,权且将妇人寄放在贺根斗家,与贺根斗的女人夜里为伴。
此妇人根斗一见红了眼,舔着爪儿不敢沾腥,心里道:“岂不怪哉!放着这等容貌这等贴陪,焉有嫁不出去的道理?鄢崮村余物不多,光棍却有的是,怎偏吊在他庞二臭这棵歪脖树上!”所以便背着二臭私下里联络。于是乎,村西的王福儿,一个老鳏头搭着红帖儿上门,与二臭仰脸下话,要娶那妇人进门。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二臭不用他言,自也思谋着退路。王福儿的到来,无疑给他递了一把下台的梯子,更何况王福儿又如此之恳切。心想,倒不如要妇人活泛一点。只要能留在鄢崮村,嫁他不嫁他不都是一个道理?想到这里,庞二臭耍开了手段,一通哄劝一通瞒说。将王福儿这个王烂杆子称做是王财东,五亩地说成五十亩地,一座庄院说成是两座庄院,人如何的体面,心如何的忠厚,如此等等,天花乱坠,直劝得那嫦娥下嫁,织女变心。
苦倒是苦了妇人,泪洒了一把又一把。可怜一个妇道人家,落到如此地步,也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二臭这个无赖自己也说:“好姐,这也都是为了你我二人长久的图算,说到底又都是为了你好。再说我们鄢崮村的人无论老幼都是厚诚人,平日又最讲个三从四德,若不为此搭在一起将你卖了,你又如何?”
妇人嫁与王福儿,先头几年男耕女织,日子倒也过得兴旺。生下了男儿栓娃之后,一家三口便更知足了。尽管二臭在村里一再扬言,栓娃是他留的种儿。但到长成,明眼人看去,大模样还是像人家福儿,与他二臭究底不沾。这期间二臭虽然偶尔也能与妇人偷上一回两回,但碍着王福儿在村里的好人行儿,也不大敢明目张胆地胡来。只是后来王福儿自己身子骨掏空了,没能耐再侍候一只嚼人的母虎,始由二臭去钻空子探宝。王福儿自知,到底还是婆娘待人家二臭的情缘儿好。再说她能给他留下栓娃这根苗儿,他不说十分的满意竟也有七分的知足了。静下来想,人生一世却不就如此而已,你还想要怎的?
栓娃长到十岁那年,王福儿便死了。王福儿死后,二臭与栓娃妈隔山偷火地又来往了多年,竟也是难得的相好相随。这在鄢崮村没受到太大的责贬不说,反而成了一班痴情男女口头的榜样。二臭死后的第二天夜里,村人还在懵懂,寻思着二臭是去了哪里。栓娃妈却做了一个怪梦,梦里将二臭遭下的横祸也都显示了出来。
原来老婆自打从杨先生处回来,将自己的情况也知晓了。老婆别无所求,只想活着的时候看一眼将要出世的孙子孙女。剩下来也只有心放到待字的棺槽里,只捱捱地等死了。这期间,济元老汉拄着拐杖前来看了一趟,询问病情过后,出示了一个古怪的偏方,要栓娃照此经办。偏方上诸如蝎虎的老子蛤蟆的娘等几样稀有的动物,竟是吾等凡人闻所未闻。若不是鄢崮村这种偏隘之地,搁在大城市里,打死栓娃恐怕他也寻摸不来。好在几副药料服下之后,老婆身子果然见些轻爽,能坐起来与人说话了。
这天夜里,黑烂的婆娘水花来看望老婆。说是勤花快要生了,相机将那勤花夸了一遍。老婆甭看对勤花有意见,但逢人夸赞却还是欢喜。两个女人的经历相似,年轻时又都是那风流中人,谝得高兴,说得投机。老婆不觉还端起碗,喝了半碗米汤。水花走后,老婆随咋睡不着觉,盯着黑黝黝的窑顶只顾玄想。
却说到了下半夜,老婆迷迷瞪瞪,觉着外面有人“啪啪啪”拍门,竖起耳朵一听,是二臭那阴阳怪气的腔口,轻轻叫道:“姐。”老婆佯装生气,斥责道:“既来了不进门,立在外面冷呵呵地叫啥?”二臭道:“有门神挡着,你不开门我不敢进。”老婆道:“胡说!啥样的门神能挡得住你这刀客?”二臭道:“好姐,今日不同,快来开门。”老婆无奈,竟像平日一般轻轻松松地下了炕,开了窑门。
二臭带着一股浓重的阴煞之气,闯了进来。老婆只以为他在夜地里立得久了,并无异想。随之竟忘记自己是个病老之人,仍像是年轻的时候,忙着为他宽衣解带,一番呵护。二臭道:“好想你!”老婆道:“你想谁你知道,甭逮不着后院哄前院,又搭卖老姐来!”说话间,相拥而卧。二臭抚摩着她的奶子,道:“你说现在这女人都是咋生咋养的,个个是粗皮糙肉,竟没一人能像老姐这般细腻。”老婆道:“闭上你的臭嘴,该做什么做什么,甭谋着哄我!”二臭道:“嘿,看你!平日总嫌我敷衍,今日你却……”老婆亲他一口,唉声叹道:“莫怪,谁让老姐这一日日地想你来着!”二臭嬉笑道:“这话我爱听!”说罢跨上身来,吧唧吧唧直戳捣了两三个时辰。老婆前面还紧应承着,到后来看咋却应承不住他了,颠前翻后地晕了三两场,只觉得要死了,那二臭似乎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老婆声声颤道:“二臭啊二臭,今天你这是咋哩,想要姐的命得是?好二臭哩,你饶姐这一程,歇口气,姐给你煮鸡蛋吃哩!”话音刚落,便只觉得那底下热流涌动,二臭呼呼大喘着倒了下去,说:“好姐,你哪里知道,这也是你我二人说来今世最后的一程了!你不走,我却要先你走了!”老婆一惊,问他:“你去哪?”二臭坐了起来,泪流满面说道:“好姐哩,有人谋害我了!”老婆问:“谁氏?”二臭道:“是我一世的报应,我不敢泄露。”语音落下,老婆只觉炕头一股旋风刮来,二臭一声好姐姐没叫完整,便随风远遁了。
老婆啊呀一声醒来,惊了一身冷汗。一摸炕边空无一人,感觉却在梦里,耳朵里还回响着二臭的呼唤声。老婆挣扎着去点灯,又觉被褥里湿漉漉一片。忙点了灯照看,原是在梦里自己下体流出许多的血水,十分的可怕。老婆一见此状,大声唤着栓娃。跟声音,栓娃披着衣服从那面窑赶来,连问:“妈,你咋?你咋?”老婆瞪眼躺着不言语了。她或是在想,等着天亮隔墙院的桂香来,撤了身下的脏物,或是在想那梦里的情形。
果不然,第二日天亮,老婆正在昏睡,听见栓娃在院里大声地咳嗽,接着走进窑门。老婆睁开眼朝栓娃看去。栓娃袖手缩脖叫道:“哎呀呀,妈呀,二臭死了!”老婆一个冷颤,问娃:“你说啥?谁……”栓娃接续道:“二臭,让人给烧死了!死了几天了!”老婆“啊--”的一声昏了过去。
待老婆醒来已是午间时分,明晃晃的日头透过窑撑窗射了进来。老婆由此心里竟有些伤感。她想,人活在世,见天有这样美好的日头当头照着,该有多好啊!老天爷既要生人,又不让人好生活着,却又为何呢?
正乱想,有脚步进门,听喘声便知是桂香来了。桂香与她一对视,立刻欢喜地说道:“哎哟好婶婶,你可醒来了!”此时老婆才知道身下的东西抽去了,垫了绵软的褥子。随后保凤妈改琴妈等几个婆娘进来,围在炕上与老婆说话一通,话题都离不开二臭的死。老婆这面也有详有略,将梦里的情况叙述了一遍。婆娘们传话飞快,不到天黑村子里大人小人都晓得了。
也是夜里二臭的鬼魂作孽,老婆自此见天便血不止,身子更虚弱了。她自知活不了多少时辰了,余下的就是撑持着,能亲自看上一眼即将出世的孙子,即是闭眼而去也无太多的遗憾了。到了闲暇时,念着庞二臭活着时的模样儿,不禁是黯然神伤,浮想联翩。这里有曲儿唱的正是:
往日里你咋恁能调善逗,惹得那一朵朵花蕊儿乱凑;满世间情话儿由你胡诌,让俺的心魂儿如梦似酥;羞也么哥哥,恼也么哥哥!
谁料想人世这风狂雨骤,打得那小鸳鸯巢窠儿不就;何处是葬俺的世外香丘,守着那雪月儿与你方休;哭也么哥哥,苦也么哥哥!
老婆究底是那生性要强的妇人,每日里便血一瓦盆子,上炕下炕要人搀着,硬撑了一个月,终于熬到看见孙子的一天。这一日天不亮,老婆听见勤花那面窑里乱乱哄哄。栓娃跑前跑后,请了香莲妈过来接生。这孩子说来也鬼,不迟不早,偏偏赶在早晨大队部的高音喇叭播送《东方红》乐曲的时候出生了。大家伙儿甚为奇异。栓娃好武,给娃取了一个名字:剑红。其意自然是见太阳之谓。
老婆挨到天大亮,桂香吃罢饭过来。老婆强睁开双眼,挣扎着抬起臂来,指着那边窑,似乎有话要说。桂香连连点头道:“婶婶你甭动弹,我知道了,你老人家好福气,得了个胖孙娃!”老婆仍不放手的指着。桂香弄不明白是啥事,便问:“婶婶你是要水喝,还是……”老婆睁大了眼。桂香突然醒悟:“哦,我晓得了,婶婶是想看看孙娃!”老婆点了头。桂香去了那边窑里,好不容易说通勤花,将月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严实,由栓娃紧缩着抱了过来。叫醒老婆。老婆睁开眼一忽闪,居然要坐起来。桂香忙从老婆身后促着,让她将娃看仔细了。老婆见娃的鼻梁儿眼皮儿都是栓娃那棱棱正正的模样,这方微微一笑,身子倒了下去。
老婆又昏睡了过去。这一日也许栓娃太忙,忘了妈这面窑。从早到晚,竟没送一碗煎水过去。天黑时,勤花她妈从山上下来。这老婆也是个绊人的橛子,一进门便气势汹汹地将栓娃骂了个狗血淋头。嫌家里没备鸡蛋没买红糖,没把她女儿侍候到家。栓娃不敢声张,待人家歇气的时候,走到妈窑里伸手一摸,妈不在炕上。点了灯一照,只见老妈倒在炕沿底下,已经死去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