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武成老汉从饲养室回来,门楼底下踢着一人,扳过一看,竟是自家黑女,不觉大吃一惊。连忙喊娃妈和黑蛋,将黑女挪到窑里。一家人又是升火又是洗涮,忙做一团。
妈为黑女擦身洗面,边洗边哭,边哭边诉,结果诉出一段话来。不想居然自成诗文,其言道:
儿啊,妈梦见东岸的埝头上开菊花,菊花的骨朵儿馍盘盘大。西岸跑来个黑毛猴,毛猴的牙子豁獠下;伸出它的那毛爪爪,一把揪下黄菊花,手里头衔脚底下踏,哎呀呀,日头底下它笑哈哈。
儿啊,妈梦见村北的干沟里水哗哗,水浪头拍打着咱门闩闩。村南漂来个白月娃,月娃的脸上长疤疤;伸过他的那小手手,一把揪下妈奶头,嘴里头噙舌头上咂,哎呀呀,腔子底下他笑哈哈。
老婆这一段话看似平常,其实凡人不晓,皆是人生梦境极大忌讳之事。即:梦无故采花者,女人遭侵;梦无缘得子者,家来横祸。这两者都让老婆梦见了,你说怕也不怕?
闲话少说,天亮时候,少不得请了杨济元老先生过来诊治。老先生如今年迈体衰,轻易不再出门看病。只是碍着武成老汉的大面子,不出诊不行。这才由黑蛋搀着,颤颤巍巍来到家里。
老先生炕头坐定,从怀里摸出一副枣核眼镜,鼻梁上架了。照了一眼黑女,刚崴住手腕子,老先生便倒吸一口冷气,叫道:“啊呀,我的家家,咋把娃作践成这个样子了!”武成道:“不是是咋?夜黑的时候,我从沟北回来,半路坡地遇上她。我一看是我黑女,喊叫她,把他家的贼女子,深更半夜你这是咋哩吗?娃一头扑到我怀里,哭了两声,没气了。我紧赶背回屋来。你晓咋?娃从娘家回来的路上,也是这两天多雨,脚底下没防顾,从坡上滚下来,栽成这了!”济元老先生听着,默默一笑。此时不便戳破,他一照面,便看出黑女是被人打的。但对他,是栽是打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看病。他随口附和道:“唉,没说现在的妇女,胆子也太大了!仗着一副大脚板子,说行便行,娘家回来,看天黑便该让娘家人送上一程才是!”武成道:“却不是!”老先生道:“再啥话甭说了,给娃抓上几副药吃。”
值此,黑女便在鄢崮村娘家将养身体。黑女经这么一场,竟多亏怀里有那枚八王遗珠的宝贝维着,自始至终没有性命之虞。接下来她只是一头迷昏着连睡了七天七夜。这期间如何进食如何换衣,全由老妈一人操持,自己竟无知无觉。
黑女完全苏醒是在一天夜里。她睁开眼,只觉脑子里空荡荡的。看见黑漆漆的窑顶,听见妈在窑后隔间里的油灯下面嗡嗡地纺线。她很平静,心里竟也没想如何回到家里。她觉得口渴,嘴里轻轻地唤道:“妈!……”这一声叫,妈没有听见。这时她听见老爸说话的声音。她想像,老爸也许就像往常一样,蹴在油灯下叼着烟锅与妈说叨呢。
她自小便常常这样偷听他二老的�唆。那时候她还小,从老人的谈话里,她了解了鄢崮村许多隐蔽的秘密,了解了男人和女人的事情。人世间并不像想像的那样,丁是丁,卯是卯。这个表面上一本正经的社会下面,隐藏着许多变化。
这时,只听老爸压低嗓音,煞有介事地对妈说:“哎呀,你晓咋?大队上已经查出眉目来了,二臭就是根盈害的!这之前,有人看见他从集上灌下一桶子煤油回来!把他家的,雷局长审案的时候,大铡子立下,根盈可咋就不认呢?你看怕怕不怕怕!”妈说:“可没问根盈和二臭咋恁大的仇呢?”老爸道:“这你们屋里人就不晓得了!你说根盈和彩平结婚这多年可咋没娃?”妈说:“不晓。”老爸“呸”的地上唾了一口,道:“这事人不细顾哪能晓得!头些年不是成立合作社,根盈那时候是个碎娃,那一天开会响鞭炮,娃娃手贱,根盈与一朋娃相跟上,到二臭挂鞭炮的杆杆底下,衔人家的炮捻子,结果让二臭腿畔踢了一脚,踢住娃的尿泡子,结果把娃给踢残疾了!”妈惊叹一声,道:“啊,怪没道的,根盈下这大的狠手!”老爸道:“人议论,若不是叶支书竭力包庇,他娃且蒙混不过,有头案变成无头案了!弄弄县上不愿查了……”妈说:“你也甭对人胡说。这事够稀奇了,你自己知道便罢了!”
老爸得意了,大声道:“哼,这还算稀奇,稀奇的还有哩!听人胡传,县上的法医到二臭的窑里验尸。进门只见二臭人在炕上平躺着,整个人和炕上的席片子都烧成焦炭了。哦,奇怪奇怪真奇怪!你晓咋,二臭的那人根子还日天的端撅着,好�势!法医拿起手里头的器械家伙,敲着乃根子,骂道:‘瞎家伙,二臭活着的时候你随他糟践了多少妇女,如今二臭死了,你还不老实!’说着不防敲重了一下,‘喀嚓’一声二臭那东西齐根断了,跌到炕棱底下,发出当当啷啷的响声。拾起一看,把他家的,像根铁杵一样吃重!嘿嘿,看贼乃东西硬不硬火?他妈的,多亏这贼死了,鄢崮村这一来可不晓又能安静多少个年代!”妈扑哧笑了,放下纺车骂老爸道:“滚,死鬼鬼子,胡编些啥嘛!”老爸静默,然后低声一笑,道:“嗟,没说这些事情不敢让你们这些屋里人晓得!我哄谁还能哄你不成?我走咧,不与你闲绷了,得给牲口搭料去!”说罢从隔间走出来,径自往饲养室去了。
妈也不再纺线。端着油灯出来,偎上炕,放下油灯便在黑女额头摸了一把。黑女叫了声妈。妈闻听,又惊又喜,慌不及地擦着泪道:“我的心尖尖肉啊,你可咋敢醒了呢?你不怕把妈兴死了!”黑女颤微微地说:“我想喝水。”妈道:“你等着,妈这就给你端水去。”妈急忙下炕,去西面窑端了碗水来。
黑女坐起来靠在妈的怀里,突然间记起在这之前,自己身子是在北舍前郑槐堂家里来着,心里头一个闪失,像万斤磐石绷断了绳索,“咕咚”一声落了地。她一惊,明白了过来。也不顾碗里的水洒在棉被上,转身揪着妈,发疯似地哭了起来。妈莫名其妙地连忙哄劝,直到她又昏了过去。不过黑女第二日便下了炕,身体软着,扶着墙立在院里,看着明晃晃的日头,似有大彻大悟的感觉。
这之后的日子里,黑女也不说回南罗城婆家,在鄢崮村陪着老爸老妈。人突然变得懂事了,手脚也显见比以往勤快。大小事情都知道体贴个老人。苦却苦了她那病秧子男人,可怜巴巴地牵着驴,跑了好几趟。黑女死不愿回,老爸老妈也不撵她走。就这样一天天地往后靠着。
这一日,黑女到集上替老爸的饲养室去籴麸,不料遇上二狗一帮民兵正打歪鸡。黑女看不过眼,扑上去与人家揪打。终因不敌人家兵多势众,再者见歪鸡被打成那般惨样,也只有先护住人了。有人也许会问,这时间鄢崮那如许的能人、高人和强人都哪里去了?
说来也怪,鄢崮人单有一样好天性,平日在自家的庄子,人见人都像斗斗鸡似地,瞪着眼,支楞着翅膀,出了门却偏爱凑群扎堆,显出异常的团和。此刻,他们绝大部分都在西街的牲口市场里泡着。待他们听到歪鸡在东街被打的消息,成群结伙赶来,榆泉河的二憨、二狗等人挟持着哑哑,早已经溜之乎也,无影无踪了。
大家伙儿看见歪鸡和黑女血糊拉碴的样子,一个个不觉都气歪了鼻子。他妈的,狗胆包天了,竟敢在鄢崮村人头上动土!鄢崮村是啥?鄢崮村在这方圆百里的地位正如中国在世界上一样。虽然村穷,但人多势众,历来最最讲究声誉和尊严。谁欺负了鄢崮村焉能了得!所以,容大义、田有子一帮二楞子也不顾街上人的耳朵里咋听,结伙在当街破口叫骂。爷娘老子先朝八辈,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下午,大家伙儿抬着歪鸡、搀着黑女回了村。风声传开,鄢崮村像爆炸了一样。人们成群结伙拥到歪鸡家院里。仇老汉大概看出歪鸡的伤势,不过是伤点皮肉而已。老汉心想,嗨,贼娃挨几下砖头也对,杀杀他的傲气!想当初老汉要饭,保不准摸了人家的东西,让人家逮住,挨的那个打,凡常人不要说经受不了,看一眼都要头晕!他娃挨的这打对他来说只算是搔破了点皮,算什么啊。打得好,打得对。这顿打替他老汉出了气。没听人说,世上的事情老天爷早安排得严丝合缝了,即是榆泉河人不动手,他老汉也要动手了!
仇老汉也不说照看歪鸡。这一时歪鸡的大炕早被鄢崮村的婆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女人们给贼娃端茶递水,百般抚慰,所以轮不上他。论说这也是歪鸡几年里断断续续地扶贫救困乐善好施的结果,特别是不久前宴请诸位乡党维下的人情。不过在老汉看来,这是钱买的,算个屁,老汉看不上他这一套!老汉掂着烟锅,居高临下,坐在院子当间的砖台上“吧嗒吧嗒”吸着烟锅,眯眼儿瞧着出出进进的乡邻。但有人询问他,他便头一歪,冷言冷语,只道二字:“活该!”
正热闹,只听院门外人声鼎沸。老汉抬头一看,是叶支书与吕连长,带了大队上的一干人马结伙进院。见此,仇老汉连忙下了砖台迎了上去,当即眼雨哗哗落了下来。叶支书拉了老汉的手,说:“老叔你不要伤心,这事有我给你做主,先看看歪鸡娃病情如何。”说着进了窑里,炕上的婆娘慌忙闪开。
此时的歪鸡虽然伤势很重,但头脑里还清楚,知道叶支书前来看他。人虽没动弹,嗓子嗬噜了两声,感激的意思都有了。叶支书察看了歪鸡的伤情,拽了歪鸡的手,气愤地大声说道:“啊,这还得了!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了!啊?歪鸡你不要着急,这件事我一定要亲自处理!老吕同志,明天你带上民兵到榆泉河大队去一趟,就说是我说的,问他的大队支书李发有同志,我们鄢崮村西面的马路,他榆泉河的人还想走不想走?不想走我们就将西沟的那条路给堵了,和他们榆泉河永世不再来往了!要斗咱就斗到底,见个你死我活!随随便便就打我们的人,这还得了,有王法没有了?他榆泉河简直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了!去,明天就去!问问这是榆泉河的什么人打的,姓甚名谁,问清楚了,就说我姓叶的拿这一把老骨头向他下战书!他妈的狗胆包天了!试问榆泉河自古以来何人有这么大的狗胆,居然敢打我们鄢崮村的村民,先问问他脑瓜瓢长圆了没有!”
吕连长这几年和榆泉河的民兵连长赵二狗一直不和,两人在公社里为优秀连长的位置明争暗斗。这时既有叶支书授权,只觉得出这口恶气的时候到了,也从旁叫嚣道:“榆泉河的那一拨狗熊早该收拾了!剩下你们就等着看吧,我向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他打伤我们一个人,我要打伤他们十个人,看看谁厉害!”叶支书道:“先缓,我们不要和他们胡来,他们不讲理,我们不要不讲理。咱先礼后兵,显示出我们鄢崮村人的政策水平来!我说啊,最起码的一条,叫他的李支书亲自来,带上赵二狗,提上点心,登门道歉!就这话,你去直言相告,说我们鄢崮村干部群众绝不妥协!他们但说不处理,那更好办,不用你吕连长考虑,我便决心用武力解决了!”
领导干部一席话,说得鄢崮村男女老幼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刹那间唤起了对叶支书和吕连长的崇敬之情。这样的好领导哪里去找?想一想,我们有些社员居然对人家有意见,个别人竟在背地里咒骂人家,甚至扬言要动刀子,你说说良心何在?鄢崮村是穷了一些,许多工作不好开展,但人家领导同志并无怨言,无一不是夜以继日地操劳。
不等叶支书的话音落地,炕上的歪鸡已经是泣不成声了。说实在的,被榆泉河赵二狗等人如此凶残地暴打,他歪鸡没吭一声。但在此时此刻,他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哭了。他的哭声直接冲出窑洞,响彻在鄢崮村的上空。总之,他要将他那满腹的委屈和一腔的悲愤全面地发泄出来。正在这时只听炕下“咕咚”一声,原来是仇老汉,扑在地上向叶支书磕头!
叶支书也明白,向人磕头作揖这是仇老汉多年沿街乞讨练就的拿手好戏,特别是有关忆苦思甜这类节目,可以说已玩到十分精熟的地步。所以,上级领导一旦下来访贫问苦,他便将他们带到老贼精家里。人踏进门,老贼便从槐树后面迎了上来,知道好事又来了。领导同志递给他一条毛巾几斤面粉,老贼连忙接到手里,然后是眼雨、下跪一套程序,搞得上级领导十分感动。
果不然隔了几日,一个傍晚,傻目�睁的大憨在吕连长牵引下,提着点心道歉来了。刚踏进歪鸡家的大门,便被大义一拨弟兄围上了。几个人围住心惊胆战的大憨,点着鼻子兴师问罪。
吕连长道:“咋?想打架得是?你们也不看看这傻汉是你们的对手不是?咱就是把他打死了,他恐怕也不晓得为咋!”大义质问他道:“二狗为什么不来?”吕连长道:“这事与人家赵二狗没干系,你要人家赵二狗来干什么?”田有子道:“街上那些人都亲眼看见了,怎么说与他赵二狗没干系?”
吕连长知道要费些口舌了。他皱了皱眉头,拿出一副不耐烦的架势招呼大家都蹲下,点了一根自带的纸烟,说道:“来,都先坐下。趁天还没黑,我简短地给你们开个简短的会议,把我这两日在榆泉河的情况向你们简短地通报一下。实际你们都不了解实际情况,我在榆泉河整整调查了一天一夜,已经摸清楚了,原本就是咱歪鸡先动手,是咱的不对。就这,我还是坚持不罢手。最后他们承认也有错误。承认错误这就对了。我们党的政策大家不是不晓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人家既然承认错误我们就甭再闹了。再闹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了。不过,我在榆泉河也说了,有的问题还是要向我们鄢崮村的社员群众交代清楚。再说,我的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要不然我也是不依不饶。就这相,人家经过研究,同意大憨来道歉。这就成了,咱啥话甭说了!不管怎么,大憨是我们鄢崮村的女婿不是?我们就从哑哑这方面来理解他,总也该给他个面子不是?唉,你们不晓得我费了多久的口舌,做了多久的工作。不是我这么据理力争,人家连大憨都不让来呢!”
吕连长这多年的干部还真是没白当,嘴皮子也磨炼到一定的水平。几句话说得大义一拨人头埋在胸前不言喘了。其实他们哪里晓得,吕连长带着人气势汹汹到了榆泉河之后,二狗等人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二狗也晓得吕连长是个大炮脾气,堆上笑颜,将几人拽到家里。说是刚好早晌打得一条无主的野犬,趁着一锅烂狗肉,没由分说吃喝了起来。二两“西凤”灌下去,吕连长便有些稀里马虎了,不等人家说话,自己主动交代开了。双方都敞开胸怀,搞得还很融洽。直到后来,正如大家亲眼所见,由吕连长带着大憨回到了鄢崮村。
这一日歪鸡的表现极其古怪。吕连长领着大憨踏进窑门,按理说他到出出恶气的时候了。但结果让弟兄们意外。灯火底下,歪鸡自始至终望着窑顶,痴目�睁一言不发。也不知他是胸怀宽广还是心不在焉。末了,只对大憨说了句:“一旦再让我听着或看着你打哑哑,我便不饶你了,非要你狗日的命不可!”大憨痴眼瞪着不敢言喘,只抬头看吕连长。吕连长训斥道:“看得我咋,歪鸡问你话哩,你还不快表态啊!”大憨忙走到灯前,对歪鸡道:“能成!”说罢随在吕连长的身后,仃仃伶伶走了。
正在这时,只听村子里传来悲伤的哭声。大家忙跑出去看,原来是栓娃蹲在门口的碌碡上哭号。一问,是他老妈死了。嗨,怪了!早晨刚听说他的婆娘龚勤花生个男娃,没料晚上他的老妈却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