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美猫娃冷言冷语拒歪鸡  刘黑女热肠热肺慰英豪-骚土

叶支书将王骡叫进自己的窑里,劈头便问:“你把总结材料写好没?”王骡道:“根盈说他这两日太忙,一直没腾出手和我两人张罗。过几天……”叶支书打断他,怒骂道:“好你个尻子客王骡,你把我交给你的工作当了耍戏子了!你这团长是想干还是不想干了?啊?不想干了把位位腾下,三条腿的毛驴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你以为离开你我就寻不下个团长了吗?你背地里说的啥话,我该不是急疯了,非到你屋里央求你吗?说话放屁!我当了几十年的村支书,何至于如此下贱?啊?好�势,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吗?没有你地球照样转!你小小一个王骡算个槌子!你以为大队上见天给你记一二十分分工,是哄着你转花灯吗?这是叫你为人民服务,给公家干事!这不是你在尧廓道上,吆着你的毛驴贩瓷碗,碰着了卖碰不着不卖了!你个老尻子客,一把年纪了说话还像拌屁!……”

这一通海骂,骂得王骡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王大能人一时间老泪横流,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婆娘,只看扬不起脸来。说起来王骡这些天里,风风火火地日夜兼忙,到头来落得这么个结局,你说他的那心,寒也不寒?这时恰值午饭刚罢,大队部里外又多走着些好事的闲人。这骂声,一字不落地又全被他们听到耳朵里去。这些人立在门外,袖着手,面呈喜色,无一不暗暗称快。

唉,话到此这便说那王骡,在过去的日子里,红火的时候闹红火,张牙舞爪目无臣下,竟没维下一个贴心的人。说他粗心也不全对。那一日歪鸡在家里设下大宴,宴请诸位乡党,王骡一眼瞟见猫娃与歪鸡躲在窑里,两个人在里面叽叽咕咕地说话。他吃罢宴席,出院门便打发儿子猴娃进去叫猫娃。这段日子他已经看出来,歪鸡那贼对猫娃没安好心。他想,猫娃无论如何发落,也不能给了歪鸡。猫娃是什么?鄢崮村的人精儿,他王骡的掌上明珠。他歪鸡是个啥东西?他妈的前科犯!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所以,他首先对猫娃与歪鸡的接触暗中阻拦,然后见了歪鸡不给好脸,紧接着,剧团里拉幕的角色也不要他干了,从这上面消磨他的热情。猫娃大概也看出了为父的意思,也不执拗,见了歪鸡能避便避。不再似以往的热沾冷连。

但是,歪鸡却不是那种说了便了的人。是啊,他忘不了猫娃那双一往深情的美目。他觉得,他自降生到这人世间虽然看惯了丑陋,看惯了欺诈,但猫娃那一双清纯美目,却让他看个不够。近些天来,他看见猫娃在有意识地躲避他。他也看见猫娃躲避他时,站在一边,偷瞄他的那种怯生生的眼神儿。他想,猫娃不定听到了什么,一定是因他而忍受着巨大的委屈呢。因此,他的内心对猫娃的思念更加炽热,更加迫切了。说实在的,他看不上王骡的德行。但为猫娃,他可以赴汤蹈火。

与猫娃,他首先感觉自己从相貌上配不上人家。为此,他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兜里揣一只小圆镜儿,遇到没人的时候,偷偷地照上一时,修理一下自己那几根营养不良的胡子;这两日,他准备到李家集去理发,使自己从发型上先正规起来。其次,他估摸是猫娃他大王骡嫌弃他家底贫寒,不愿将女子许给他。对这一条,他有十足信心。他想,凭着他的瓦工手艺,用不了几年,他便是鄢崮村的首富。再其次,一般人看来,他与猫娃的年龄相差八九岁,这方面也有些不大合适。但他认为,这是猫娃和他两人的事情。只要猫娃愿意,一句话,旁人愿咋看,由他看去。至于犯有前科的事情,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地方。因为这全村人都晓得,他既没偷也没摸。他是为了乡亲们的口食去坐牢的。

连日来,歪鸡的心情有些沉重,茶饭不香,无事便蹲在村头的高埝上,望着西面的沟壑。他想,过去都是猫娃来找他,一会儿央他这,一会儿求他那。那时他的心里美滋滋的。但如今猫娃不再来了。他的心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很不好受。他太想和猫娃说话了啊!但是他绞尽脑汁,找来找去找不出合适的机会。这也难怪,这种事情不是他这种粗人莽汉的特长。他自小便没妈,缺乏女人的爱抚。女人对他也许不是女人,而是另外一种被他深心里所渴求,但并不为他理解的动物。而猫娃是什么呢?她是一块鲜肉,无论到哪里都被趋香逐臭的人们蝇集蚁围。像他歪鸡这种以不近女色为荣的汉子,哪能为一个猫娃去低三下四?不过,一天不见猫娃,一天便觉得有些生分。

天气一天天热了,身上的那件军大衣已经穿不住了。脱去大衣的歪鸡,像是卸去盔甲的武士,突然发现自己身形的单薄,不再似以往的魁梧健壮。这凭空给他的心情增加了沮丧。“人凭衣服马凭鞍”,穿不穿大衣关系重大。天气怎么这么早就暖和起来呢?过去他穿着大衣从村子走过,乡亲们见他无不是又惊又喜,巴不得与他搭话闲谝。可现在不了。大衣一脱,他从人们脸上立刻感觉出冷漠的表情。他想,或许是农忙的时节开始了,人们再顾不上他了。不过,他到照壁前去过,连那些老皮无用的婆娘见他,也将脸子仰起,不再正眼看他。或许是因为剧团里将他开销,不要他拉幕打杂了?如此等等,一系列的烦恼搅扰着他,使得他那颗曾经是踌躇满志的心突然间没有了主张。若不是为了猫娃,他恨不能就此离开鄢崮村。但是因为猫娃,他的这颗心不落实,竟真不知如何安排。

这天晚饭,歪鸡喝了碗煎水,卷了一个辣子馍,溜达着便出了家门。这春夜的暖风撩得人心痒痒的。他打算着,或者到大义家听收音机或者到田有子家抹牌,随咋都可,总之不能在屋里守着。走到村头的老槐树下,一拐弯,透过夜色,只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吱溜吱溜”从大义家门前那边走了过来。歪鸡认出是猫娃。她身上还穿着他借给她的的确良军衣。歪鸡话憋在嗓子眼,痴目�睁着向他走来的猫娃。猫娃走来了,又走过了,她的确没看见歪鸡。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歪鸡终于喊了出来,不过声音相当低弱。猫娃一怔,往前跑了几步方敢回过头问:“谁氏?”歪鸡朝前赶了几步,说:“是我。”猫娃在暗处哆嗦,说:“你啥事?”歪鸡道:“我想问你句话。”猫娃道:“啥话?”歪鸡道:“这句话很重要,不晓你愿不愿听,不愿听我就不说了。”猫娃沉默了片刻,说:“我要回去了。”歪鸡沉沉地道:“你真的不想听?”猫娃低声道:“不想。村子里有人都胡传开了。”歪鸡“啊”了一声,背靠着土墙,突然感觉着自己像掉进深井里似的,眼前就那么一点巴掌大的天空。他不知道再该说什么。猫娃说:“我明个把衫子送到你屋。”歪鸡低声道:“算了。”猫娃像脱出虎口的小兽似地,咚咚咚地跑了。

猫娃走了。歪鸡看着她走远,消失。这时他才醒悟到,天仙是不存在的,世间只有活着的人。他漫无目的地向野地里走去。他想,那多年他是家穷,后来他又添了一条,前科犯。这便注定了他的命运。从刚才猫娃的口气里,他似乎也听得出她的委屈。狗日的!他突然感到一阵数日来没有的轻松。他冲着夜空和沟壑哈哈地大笑,边笑边叫道:“再见了,狗日的鄢崮!”

又过一日。歪鸡一大早起来,拿了瓦盆,粗粗洗了把脸,揣了两块钱便拔腿上路。他要去李家集。农历四月初八这一日是李家集的古会,沿袭相传了不知多少个年代。待有那好年成,方圆四十里的百姓,除家里留个看门的,无不将赶会看成是头等大事。只是近年来日头不饶人,天气干旱,日子不大好过,人们才将古会看淡了,去或不去都由自个儿的心思了。歪鸡决定到李家集理发馆去一趟。总之,他要成为继贺振光之后,鄢崮村进理发馆理发的第二个人。他要在离开家乡之前,给村人一个特别的印像。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好与弟兄们协商,只能独自行动了。

他走到西沟峁上,看到日头正好从东面大山梁上升起,一时间天红地圆,分外壮美。他起初以为只有自己才起这么早。却不想山道道上已经是前脚踩着后脚,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流。那骑驴的赶车的扶老的携幼的驮人的抱娃的,花花绿绿等等人物摩肩接踵。真所谓人蚁如织。这些在往日里只知道埋头生计的人们,此时像是解脱了什么羁绊似地,大声地吆喝着欢闹着追赶着,使平日死气沉沉的沟沟峁峁,刹那间增添了活跃的生气。

一路上,歪鸡低着头风风火火往前赶,尽可能地避开那些熟悉的目光,减少与他人寒暄或�唆。翻过两条大沟,趟过长宁河,再爬上一座高坡,李家集出现在他的眼前。没进镇子,歪鸡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一些人不敢前行,原因是镇口有持枪的民兵把守。只要发现那些准备卖鸡蛋粜粮食贩老布的群众,立刻逮捕。歪鸡没带这些东西,所以他大胆前行。进镇的时候,看见民兵个个荷枪实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一个小小的李家集围得铁桶一般。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也着实让人心颤。

走进大街,阴暗的街面上鸡狗无声行人稀寥。当街的两面大墙上刷着两条巨幅标语,其一是:“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进行到底!”又一是:“赶社会主义大集,刹资本主义歪风!”街拐角墙上贴着这样那样的政治宣传材料。歪鸡也不一一细看,直摸到街南头的理发馆,头一低钻了进去。

理发馆里热气腾腾,像进了屠宰房。靠墙的板凳上已经坐着几位人模人样的人物等候理发。他们的衣服整齐、脸面光洁,看样儿都是国家干部。歪鸡这个衣衫褴褛的粗莽汉子一跨进门,立刻将大家伙儿吓了一跳。理发员瞪起一双瓷胡大眼,拿推剪的手直哆嗦,问他道:“你想做啥?”歪鸡道:“推头。”理发员与大伙儿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只听歪鸡又清楚地补充道:“理发。”这一声,大家才哑然了。他们不言语,但他们一双双乜斜的眼神都在说话:“你有什么资格在理发馆里理发?啊!你这个农民太不自量了!推头跑这里干什么?到街角找那些剃头师傅去!”在这对立的气氛里,歪鸡僵住了片刻。但他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权当没有看见,在屋角的条凳上坐下,转脸望着玻璃窗外的街面。他心里念道:“老子大城市都去过,你李家集算个啥嘛!”

屋子里的气氛慢慢又恢复了正常。人们只当屋里没有他这么个人一样。他们压低声音侃侃而谈,议论着镇上今天将要发生的大事。说是今天要开个公判大会。杨家堡的一个姓贺的妇女,做饭的时候在锅里下了毒药,毒死了婆婆家男女老少七八口人。今天县大队能派来人的话,那就要执行判决,枪毙了。如果这样今天就好看了。大家都期待着县大队能来人。据说那姓贺的妇女二十七八的年纪,既年轻又漂亮,是个死不认账的硬货。在魏家山公社游街的时候,好家伙,你看她将头面高仰着,看着围观的群众笑呢,怕怕。这些人似乎对枪毙人特感兴趣,他们列举出许多例子,没完没了地讨论。对比死者临刑前的表现,总结一些特点。

歪鸡对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物压根儿就有一种本能的敌视。听到这里,他的下意识里竟像真的听到一声枪响似地,他想起另一个被枪毙的好人,他最最思念的大害哥。无名的怒火使得他站起身来,冲出理发馆。沉重的带门声使得屋里的所有人又吃一惊。理发员慌忙跟尻子撵出来,狐疑地看着歪鸡的背影。歪鸡听见理发馆里面有人大声喊道:“快检查检查,看该不是把啥揲(偷)去了!”歪鸡回转身“呸”地吐了一口,侧身钻进人流之中。

今天的安排看来是黄了。歪鸡漫无目标地被街上拥挤的人流带着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晌午。歪鸡发现肚子有些饿了。走到一家小吃摊那里,花两毛钱,站着吃了一碗玉米粉轧的钢丝面。这钢丝面里掺有一种新型的化学成分,论说也算是伟大的发明了。不吃不知道,一吃忘不掉。一条大汉吃一小碗便可以保证一天不饥。其结实的程度实在惊人,好家伙,一下子解决了旧中国几千年不能解决的问题!你看看如今咱们国家的科学,发展得快也不快?

歪鸡吃罢钢丝面,稀里糊涂往前走。走到东街的邮局门前,他看到一个汉子正打一个妇女。挨打的妇女抱着头,蹲在地上呻吟。旁边人劝那汉子道:“算了,甭打了,东西卖不了打婆娘做啥嘛!”汉子竟不顾劝阻,照婆娘的头上腰上又是抡拳又是踢脚,狠巴巴的劲头,像在打一只畜牲。可怜的女人看样实在是忍受不了,埋头便往行人的腿底下钻。这时,歪鸡突然看妇女身影眼熟,仔细一瞅,竟是哑哑,打人的是她丈夫大憨。歪鸡吃了一惊。

这一日的事情竟是老天爷的特意安排,让歪鸡正好赶上。那歪鸡大吼一声,拨开人群冲了过去,拎起大憨一只胳膊,像是抡着一只死猫烂狗,大憨登时摔在地上,弄了个狗吃屎。这一下人群大动。大家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歪鸡又提溜起倒地的大憨,迎面一拳,大憨的鼻血立刻喷了出来。人们惊呼了起来。大憨也不抵挡,只将血往脸上一抹,撒魔连天地叫道:“打死人了!打死人了!”边喊边拔腿向西街跑去,行人见状纷纷让路。

大憨奔跑是为找他的弟弟二憨。有人也许会问,大憨的帮凶黑猱哪里去了?原来每到春天这个季节,那黑猱一旦出门,但见母狗便雄性勃发。大憨一般说来限它不住。没进市场,黑猱便让街口迎上的一条母狗勾引走了。大憨挨打的时候,黑猱正在街南的老坟底下,忙着与那只多情好骚的母狗在传宗接代。所以,大憨只好去找二憨。

二憨今日正随着民兵二狗他们肩着枪在集会上执勤。这一班武装起来的农村青年,每逢这样盛大的集会正好舞人(出风头),无事且端着一副闹事的架势,更何况是有事了?但凡有事,岂不是饿虎扑食一般?大憨的喊声,立刻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其间的二憨一眼看见是大憨哥,慌忙迎了上去。血头烂面的大憨扑过来,发疯似地哭叫着:“二、二、二憨,哥、哥、哥叫鄢崮村的人打、打了!”二憨道:“谁?谁氏?在哪达?!”大憨也不回答,只号着:“走!走!给我打挨�的去!”一把拽了二憨的袖子,衔着便往东街邮局门前跑去。论说这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关键时刻,同村的二狗等人不用传叫,都紧跟了上去。

说来歪鸡为人实性就在这里。按说制止了大憨对哑哑的暴打,目的已经达到,自己躲开便也是了。旁边也有人要他快跑,然而他却不。他从从容容地搀扶起哑哑,一面与她拍土一面安抚,并等着大憨找的人来与他讲理。一位好心的老汉估摸着形势不对,劝他说:“好娃哩,赶紧跑啊,弄不好今个你要吃亏了!”

果不其然,正说话,大憨与二憨相跟着赶来。那二憨一面奔跑,一面将枪栓拉得咔啦啦响,一面大声喊叫:“谁氏?谁氏?狗日的站出来!”大憨伸手一指哑哑身旁的歪鸡,叫道:“就,就是他!就是他!给我打!开枪打挨�的!打死他!”歪鸡没料到大憨会叫民兵来,心里竟有三分怯了。二憨瞪眼一看,立在面前的是条墙高的大汉,比自己整高出一头,好家伙!不过仗着手里有枪,总是胆壮一些。扑上去不说三七二十一,上去照着歪鸡的脸面,“啪啪”便是两个嘴巴子。歪鸡也不敢还手,口中道:“有理讲理!有理讲理!”

二憨道:“讲理?妈日的老子与你讲理!”说罢又要抬手,被歪鸡攥住了手腕。这时二狗正好赶来,一眼认出歪鸡,叫道:“什么东西,也敢上街打人?他是个反革命!前科犯!给我打狗日的!”一声令下,榆泉河的民兵一拥而上。将歪鸡团团围住,你捅一拳他搡一把,直做了练武的布袋。此时那歪鸡脸色吓得苍白,只能抱着头招架了。这真是:

人爱势众,鬼爱坟多。

此时那大憨倒是腾出手来,找到歪在电线杆下的哑哑,揪了起来,补充一顿拳脚。哑哑一喊叫,这声音又被一边正在挨打的歪鸡听到了。歪鸡心头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大喝一声,冲出包围圈,直取大憨而去,照着屁股一脚,大憨“哎哟”扑倒在地,弄了个狗吃屎,招得围观的众人哄声大笑。二憨等人又追过来。这时,只见歪鸡顺手操起一旁马车上的一根杠子,背靠马车,将哑哑护在身后,怒吼道:“不怕死的上来!”大家伙儿一愣。二憨大怒,喊叫道:“打、打死他!打死了我抵命!”

这些民兵甭说有二憨这一声喊叫,就是没这一声自也会奋勇的。因为多年来他们受到的教育并不是如何彬彬有礼或爱护他人,而是训练会操和操枪弄炮,使这些没头脑的汉子老早便埋下了杀心。此番不用,更待何时?他们叫骂着,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

歪鸡被逼无奈,也只好舍命相搏了。抡起杠子“劈哩啪啦”几下,扑在前面的两个民兵立刻是脑瓢儿开花,血流满面地被抬了下来。集市这方,一时只听得鬼哭狼嚎。歪鸡眼睁睁看见自己打伤了人,撇了杠子拔腿欲逃。然事已至此,哪有他再逃走的道理,更何况这一逃正好暴露了他的胆怯。二狗等人一下子气壮了,赶了上去,将歪鸡堵在街头的旮旯里,这一顿作践,那可怜的歪鸡几近半死。只道是:

但闻阴曹有屈鬼,常恨人间少英雄。

这时,只听得一声叫骂:“妈日的,你们这些人把人往死的打哩!”随着骂声,人群中跳出个人来。人们一看,竟是个拿着秤杆的妇女。闲人少识,这妇女不是别人,正是鄢崮村敢作敢为的黑女。

原来黑女在家将养了月把工夫,身子刚好转些,今日出来为老爸籴麸,正好遇见歪鸡被榆泉河的民兵围打,心下不平便跳出来相帮。她端起秤杆的尖头,照着二狗等人一通乱戳。二狗等人没有防备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所以也结结实实挨了几下。然而黑女毕竟是个妇人,被二狗一把夺过秤杆,“嘎啦”一声折做两截撇到地底下,骂道:“避尸!不看你是个妇女,老子今天平铲了你!”黑女道:“就允你们打人?”正骂,只听旮旯里歪鸡一声惨叫,鼻青脸肿血面拉碴地从人群里爬出来,跪着往前挪动了几步,“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民兵们跟上来,还是不依不饶地往他腰身上踩踏。黑女慌忙扑上去,实贴贴抱住了歪鸡的头,叫骂道:“畜牲!你们这些畜牲!要人命哩嘛!”二狗喊道:“快撤快撤!”刹那间不见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