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书记到鄢崮村视察,反复强调了政治挂帅的问题,极大地调动了贺根斗等人的革命热情。加之奚巧云的模范事迹大范围广播以后,县委宣传部又派来一位姓倪名魁守的副部长,带了上面批邓反右的指示精神,煽风点火地表演了一时。学习的活动果然是比以往热闹了许多。相形之下,叶支书领导下的剧团,场面便清冷了一些。不过小麦已经返青,拔节抽穗也再等不得几日。王骡等人自知,去范家庄再演一场,回来也就该歇手了。留下兴致只等年底或者明春了。总之,不论别人怎么说,世间的烦乱,无非是大人忙大,小人忙小,忙来忙去又总是名利二字。
如今说的是针针遇上了件难事。自上次季书记来罢,又过多日。扁扁当兵的事情推迟了日子,但这几日,已是屎憋尻门子上,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这两日,公社里便要确定兵员。家中但有权势有门路有钱钞的人家,便纷纷钻营,各显其能,或是打通关节或是备酒设宴或是暗送钱物。当兵,是鄢崮村的这些农家子弟走向外面世界的惟一通道。大家表面说起来如何积极如何踊跃,其实不踊跃也是万不得已。此时扁扁人在弱冠,自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情急之下已对妈哭过几场。做妈的见儿哭泣,自是痛心不下。苦楚了多日,心中掂量该如何处置。终于一日,与儿子商量出一个法子。刚要动弹,不料又生出一个插曲。
原来这天清晨,老婆仔细将自个头面梳洗干净了,衣着收拾齐整了。镜子里面仔细端详。或许是平日没得细顾,此刻一看,才发觉脸色黯淡,状如敷麸。额顶和眼角横刻下了许多皱纹,心中不觉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顷刻间弄得针针一个半老徐娘,一下子心虚了半截,只觉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她坐在炕沿上,望着院子外面的桃树,念只念季书记在的那年月,夜里与她花前月下,搭肩搂背、咂舌接唇,何等的风光啊。那时她的体态是多么的年轻,脸面又是多么的光嫩。桃树下,他揪着她的手,恨不能将它攥没了似的。当时他咬着她耳根子,说话的热气喷到她脖项里。彼时的情形,像是刚刚经历过的一样真切。不觉得一晃十年。叹只叹物是人非,桃花不再。也不知如今的他,见她本人又做何感想。
正心灰意懒,扁扁突然从外面回来,进门见妈还在屋里坐着发呆,生气地道:“妈呀,你咋还不走呢!”妈长叹道:“好娃,妈正作难呢!妈怕只怕季书记他不记得咱了!你哪曾晓得那些公干的人员,眼皮底下整日价都是五王六侯,排人走马。咱这些平头百姓,窝缩在这黄土圈圈里头,跟活埋了一样。你也不常晋见,没有私下的往来。你的眉眉眼眼,以往事项,人家可咋能记得恁清了呢?”扁扁道:“这么说来你是不准备去了得是?”妈痛心道:“我的儿,你这是逼得你妈跳油锅呢!你一味催赶,哪里知道央求人的难处!妈一个女人家,生这么大,何曾上过县城,进过人家的阎王殿?你这样逼死逼活地逼你妈,也不看看你妈的老皮老脸进了县城有谁招识!儿啊,我想不透当兵有啥好处,叫你这一门心思的非要当兵不可?你是长大了,看我是管不了你了得是?”
扁扁见妈如此,气得咬牙切齿,一跺脚,道:“妈,你这是要我死!不当兵走我就得死!不是吓唬你,新兵一开拔,我立马叫你看个明白!只要我活一天,鄢崮村这鬼地方是一天也不待了!妈你等着看!”妈吃惊地望着儿,立刻下了软话,哭道:“胡说些啥嘛!妈咋你了,要你对妈赌死咒活?你要有本事,自己张罗着找人去,妈不拦你!你要当兵谁拦你了?可你不想想,妈往后去指望谁氏……呜呜呜……”妈说着号起来,骂十年前早死的老富堂,撇下这一儿一女两个祸害,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由她一个女人家作难。
做妈的大长声没号过三四口,听扁扁悄无声息,自是生奇,转脸一看,只见乃二杆子娃奔向窑后取了牛皮索绳,蹿进西面窑里,将门“咔啦”一闩。妈知道贼娃的脾气,闹不定寻死觅活上吊呢。慌忙追了过去,隔着门缝向里头的扁扁一面责骂一面央求,说道:“死娃,妈把你养活这么大,你不说填还妈,还拿上绳绳吓妈哩,你的良心喂狗了吗?快把绳绳放下……”扁扁里面哭道:“我还活啥哩嘛!”做妈的痛心道:“乖乖,妈这就应了你不成?还不赶紧上饲养室牵驴,随妈一道进县城!”
这一应答,窑里才静然下来。过了会儿,扁扁憋红着脸开门出去。老婆自回窑里对着镜子擦洗了泪脸。片刻工夫,扁扁牵来了骒马,马背上搭了一条粗毛线毯。骒马脖子上,拴只破铃铛。妈吩咐扁扁先牵到院门外等候。扁扁应声,老老实实出去了。经过这一场无根无由的折腾,做妈的这才红着眼皮,捏捏裹裹地上了马背,侧身坐好。扁扁牵着,母子二人翻山越岭向县城走去。这一路丁零一路景致一路心境,竟是:
蓝天下,满目荒丘,百里草洼;人道是锦绣山河,富庶田野,怎愁煞农家村娃?正年少,数千荣耀,竞万鞍马;拿一副包糠肚肠,驱牛身价,争拼它黄铜披挂!
母子俩一骑一行,丁零当啷,擦黑时分方才进了县城。县城四面皆是三四层的大楼,极其高大,上面安装着数不清的玻璃窗子。街面上的人影看不清楚,一个个,步履匆忙。母子二人欲上去打问,却也不知该找哪个人选。这时,只听满城人“哎呀”一声喧哗,扁扁与妈不及吃惊,只见街面上万家灯火一同发光,好家伙,那光亮比之鄢崮村的煤油灯灯竟亮出了千百十倍。原来此时正值送电时候。扁扁竟是头一次看见电灯。
母子二人沿街走去,看见一间间五光十色的店铺里,站立的尽是些眉清目秀的女子。她们个个面色白皙姿态俊雅,不似人世中人,且又是全无顾忌地与男人们高声说话,嗲声嗲气,像在戏台上演出一般,十二分地从容妩媚。看到这,针针突然明白了,外面的世事原来与她坐在鄢崮村的土炕上想像的,确是不同。难怪像扁扁他们这一朋人,打破头地争着抢着出门。再一想,那曾经与她同床共枕的季某人,如今领导着这样繁华红火的县城,该是何等的荣耀啊。这些女子,难道有不随他调换使用的道理?想到这,老婆不觉又气虚了几分。
一路打问,终于摸索到县委门外。县委设在昔日的关帝庙。阔大的门脑上,高高地悬着两只灯盏,虎眼炽炽地放光,刺得人不敢接近。不过,门前的人影物件照得一清二楚。两名执枪的战士一左一右,像是两尊泥塑的门神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把守着。只见街西走来一位老干部,不打招呼便进去了。
母子二人在路旁的杨树上拴了骒马,携伴着走上去,正欲打问,不防门里有人大喊:“哎!寻谁哩嘛?”扁扁到底年幼,躲在了妈的身后,不敢搭茬。妈倒是先看清了,大门里阴影处,有一座小房,房台阶上立着一魁梧大汉。老婆蹑手蹑脚走去,那大汉止住道:“站住,不要再朝里走了,进来做什么!没看现在机关都下班了?”老婆说道:“我是找我娃他叔,季、季县委……”那大汉道:“下班了,没人了,明天再来!”
母子二人退下庙台,牵着马立在路边,目睹着过往的恍恍惚惚的人影,转眼间失去了主张。正作难,只见刚才进了县委院子的那位老干部从大门里出来了,朝着他们走来。老干部面带微笑,问他母子二人道:“你们这是寻谁氏?”做妈的慌忙应道:“寻娃、娃他叔,季、季县委……”老干部和蔼地说:“是不是县委季世虎书记?”老婆连声回答:“对的哩,对的哩!”老干部一指南方,道:“他回南冢子县委家属院了,走吧,随我一起走,我领你们去!”
母子二人喜出望外,牵了骒马随了老干部,借着夜色,亦步亦趋。拐了不知多少黑胡同蹩院落,又过一座小桥。扁扁衔住妈的衣襟,只觉得把魂都走遗了似地,摸不清是东南西北了。又走不远,一丛丛黑压压的树木底下,现出一扇大木门。这时不知有何暗物,让骒马吃了一惊,死不动势。扁扁悄声骂一句:“妈日的走啊,也不是杀你去!”老干部说:“马先拴到门外。”
扁扁在路旁的树木上拴了马。老干部说:“慢点走,这就到了!”说着,领他们进了一所大院。绕过几棵花木,踏上了砖阶,面前出现了灯火照耀下的几户人家,红檐粉墙好不排场。老干部指着其中一间,道:“就在这达。”说罢老干部大声喊道:“老季,老季,你屋里来人了!”一声唤,里面有人妖妖地应了一声,掀起门帘,走出一位干瘦的女人。那女人走过来,没待看清,便问:“谁氏?”
老婆拽扁扁一把,心虚气短地说道:“是我,我是、是季书记他舅家那面的亲戚,给季书记他妈叫姨呢!季书记在鄢崮村住队的时候,就住在我屋里头。这次来是……”老干部一旁说道:“你们说话,我走了!”老婆回头忙谢老干部道:“多亏了老哥,不是老哥帮忙,我母子二人还不晓黑摸到哪达了!扁扁过来,叫一声叔,谢谢人家。”瘦女人掩口一笑,道:“胡叫些啥哩嘛,人家是老县长!”老干部自己也笑了,道:“没事没事,你们说话,我走了。”老县长摆了摆手,转身下了圪台,朝底下的黑暗处去了。这时,只听门里有人大声喊道:“来的那是谁氏吗?”瘦高女人冷笑道:“不晓,谁晓得这是你的一些啥人!”说话间帘子一动,一位高大人物瘸着腿出了门。
看见他,扁扁与妈不觉都是心头一颤。好家伙,这不就是为他们无比熟悉无比敬爱的季工作组,不,季书记吗?季书记一步一颠地朝他们走来,仍是往昔那副果决的架势。他在他们面前立住了,凭那条不可思议的永远健康的左腿,支撑着他那高大的身躯。
季书记道:“谁氏?……巧英,你进去看锅,操心溢了。”瘦高女人应声去了。季书记这才回头道:“哪来的?”针针忙说:“是我,是我,我领着咱扁扁寻你来了。”季书记大概听出口音来了,竟一愣怔:“谁?”大步逼上来,看清楚了,叫道:“哎呀呀,是你吗,咋老成这个样子了!”针针惨然一笑道:“庄稼人常年在风头雨地里,却不就这相嘛!”季书记问:“寻我啥事,这深更半夜的?”针针道:“是咱扁扁当兵的事情。”季书记道:“当兵报名就对了,寻我做啥?”针针道:“你哪里知晓,如今底下当兵的难处!”季书记道:“我咋不晓得?”针针说道:“咱鄢崮村报名的是十三个人,公社却只给两个名额。咱扁扁娃今年在这十三个人里头排名靠后,眼看就不行了!这不,哭得闹得要当兵,把我闹得这没法了,万不得已麻烦你来了……”季书记看了一眼身量矮小的扁扁,问:“扁扁娃今年多大了?”针针答道:“十八了。”季书记诧异道:“有十八吗?咋看着还像个碎娃!这个头到部队里能成吗?”针针道:“自你离开鄢崮村到今日个都十多年了,扁扁可不就这么大岁数了!”季书记哼了声。针针又道:“这年代是饭食不行,娃娃们都不见长。报名的娃娃里,个头比咱扁扁小的还有呢!”
季书记沉默一时,说道:“娃的积极性是好的,是可以肯定的。不过,这事情得通过组织,按有关文件办事,不能靠哭闹解决问题。大家都像你们这样,哭哭闹闹,胡跑乱串,那政府机关成了啥了?还不变成哭祖的坟场了?”针针软声细语说道:“也是求你来了……”季书记愤然道:“你们这是胡闹!办任何事情都有个程序问题,扁扁报名应征,这是公社一级武装部门解决的事情,你不找公社找我来做什么?深更半夜的……”不待季书记话说完,扁扁突然转过身去揪了妈一把,抹着飞迸而出的眼雨,道:“妈,咱走!这烂�兵我不当了,遇下这没良心人,说也是白说!”针针一看扁扁这样,忙不及地拽了扁扁,劝娃:“却不是你要来嘛,还不紧赶央求!来,过来,给季书记跪下!”扁扁道:“走,权当咱把眼瞎了!”针针听此,不由得怒火中烧,骂道:“贼娃,你是不想活了!”边骂边伸出颤颤抖抖的巴掌,照着扁扁的脸面就是一掴。扁扁捂着脸放出声来,道:“我凭啥给他跪下,他算个槌子嘛算个啥嘛!”季书记睁大眼,吃惊道:“你这娃怎么骂人?”
正在这时,墙后面窜出季书记的通讯员小赵。小赵赶上来给季书记帮腔,厉声质问母子二人:“咋哩咋哩?”季书记也十分生气,不过他还是牵住小赵,拦了他,和蔼地道:“没事,是鄢崮村的一些普通群众,无理纠缠。”小赵道:“你甭挡我,我听见他们骂你的话了,真是胆大包天,跑到县委家属院骂人来了,你也不看看骂的是谁氏!”
小赵的叫声使得院里的三四个家属凑过来看热闹。季书记吩咐小赵道:“把人领上出去,问吃过饭没,没吃过饭领到灶上,看的给拿上几个蒸馍。如果没住的地方,你到招待所找管理员小阎--阎梅芯说上一声,安排住上一夜,明早叫赶快回去。”小赵怒气未消,回头埋怨说:“季书记,你这人也真是,太仁至义尽了!”季书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普通群众嘛,我们不能一般见识要求过高,快去吧!”说罢,转身撂着瘸腿进屋了。
小赵一手插裤兜里一手拨拉着喝道:“快走,快走!”母子二人下了圪台,磕磕绊绊出了家属大院。门外,针针也是再忍不下,一把拽了扁扁哭号起来。扁扁随着泪下如雨,不过他下决心再也不使自己哭出声来。为母的哭道:“好娃哩,妈亏欠了你!”扁扁到底是男儿的心肠,较之于为母的硬气。他脱开母亲的手,说:“妈你甭哭,咱连夜回啊。”说罢,走到路旁树阴底下,拉出牲口。小赵道:“好家伙,还拉了一条毛驴!”扁扁没朝理他,扶母亲上了马背。母子二人沿着夜色下白晃晃的马路,大踏步往前走去。小赵追了几步,问道:“你不要蒸馍了吗?”扁扁道:“留下喂猪去!”
小赵气愤地站住,看着远去的人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回转身进了季书记的家门,靠背椅上一坐,向正对着办公桌独自用晚餐的季书记叹声道:“熊娃和他妈走了,脾气大得很,说给拿馍,不要,死活要走,来还拉了一条驴……”季书记道:“得是?拉驴做什么?”小赵道:“给乃老婆坐。”季书记“啊”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眼睛看着顶棚,嘴里一面咀嚼。小赵道:“出了门乃老婆便撒魔连天地哭开了,任怎催她,她不动势。后来他娃将她搀到骒马背上,这才坐上走了。”季书记听罢,埋下头,随口道:“走了?”小赵道:“这些农民�子溜不懂,也不问问啥情况,跑县上便闹开了,这还得了?”季书记道:“也没说鼓住不走?”小赵道:“他敢不走!他不走,不走叫直属队的民兵来!”季书记沉思片刻,说小赵道:“你来吃上点。”小赵摆手道:“我早吃过了。杨秘书说,他看见过这母子俩,没答理,后来是赵县长领来的。”季书记道:“老家伙这一时,这一时听人说天黑了常在县委大院里胡串。人还在,心不死。”小赵道:“他想咋?他能把天翻了?我就不相信这一点!”季书记点点头,道:“这是毫无疑问的。”
小赵又闲聊了几句。看季书记心思不在说话上,哎哎呀呀地乱应着。小赵心想,或许是他的夫人巧英又和他闹意见了。家属院里无人不晓,季书记老婆马巧英脾气怪得很,季书记怕她怕得出了名。小赵进门也没见她出来应酬一下,让季书记一个人对着一碟咸萝卜干可怜巴巴地用餐。看到此,小赵便不再多言,自回睡去了。临睡前他也许想不到,刚才那牵骒马的小伙子,此时此刻与他那极其悲伤的母亲,正行走在黑夜的山道上,更加地可怜。
著者在此便要插言,奉告世间的些小人物,不是万不得已,万万不可央求那些权贵要人。弄不好自讨烦恼,遗恨他人,到头来两厢无趣。富人贵人到了他的那般地步,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有些想法,总之和我们平头百姓的不太相同。所以,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却说王骡自从担当戏团团长,带领着一帮白巫绿神,演出虽说是乱马交枪,七差八错,却也将大场面撑了下来,好歹总算没有丢人。更何况据大多数老汉和婆娘反映,今年排演得精心,戏比以往的好看。其他意见,也就忽略不计了。
不过,还是有人私下传说,王骡老不正经,诸如在石山坡大队演出《红灯记》的当夜,和演李奶奶的莲彩钻到一起;以及拿着黑柿饼,将田花哄到黑地里欲加调戏,如此等等。这些情况虽无确证,但事实或许不虚。作为历届团长,多少出些这方面的问题,似乎在所难免。再说,戏团里晃动的不都是莲彩和田花这些个显卖腰身骚情不够的婆娘吗?那王骡年轻时候便极其能调善逗,此时此刻此种场合,你要他不动心性,难道他吃了斋了?实话说无论何人,一旦做了鄢崮村戏团的团长,都不会百分之百的正派,功过得失三七开,总是比较公允的。只是王骡本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向人家田花下手。田花何许人也,虽说不是经过御笔亲点的宠妃,却也是当朝临幸的野仙。王骡他是吃了豹胆还是怎的?
这件事又被许多拨弄是非的闲人在叶支书耳边旁敲侧击,着力渲染,闹得老家伙是极其熏点(生气)。其熏点的程度,简直就像被人戴了绿帽子一样的严重。按说人在老年,正值看重感情的时候,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所以,叶支书对王骡意见很大,背地里气得直咳嗽,且又不能当面说出来。这一日,叶支书在家里借放下饭碗拿起水烟袋的工夫,对着婆娘凤媛,缓缓悠悠地道:“王骡这人,我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工夫,一心想提拔他,使用他,没料到他……唉,到底是心性不实的戏子啊!”
凤媛听到这般言语,先没答理。她能不知道她的这位官人长着几根猴毛?凤媛吃自己碗里的饭,待吃完饭收碗筷时候,方才瞥了他一眼,埋怨他道:“活该,这是你自家招的!当初我说如何?他吃前扒后,从没有说是记人恩德的时候!你扶他,他是承你情的那种人不是?前几日,我看着他从村东往村西走,生生像不相识了似的!好家伙,面子扬起,一路上扭腰摆胯,逢上婆娘女子便没正经,一味地胡调乱侃,说些没用处的话。你扶他,他给你长脸了吗?就这,你还不晓他的那婆娘对人咋说的呢?听了气死你!”叶支书停下吃烟,大瞪眼盯住婆娘,问:“咋说?”
凤媛道:“那婆娘能说什么好话?”说着,拿了王骡的婆娘菊子常在人前叉腰伸脖的架势,捏嘴学舌地说道:“‘我猫娃她大原本就不想干戏团这差使,还不是叶支书跑到我屋里,蹲在窑门口死活不走,王师长王师短地央求,我看叶支书实实也是没抓的了,这才让当家的应了他。要不了,今年春上,满村人可不就撂空了?’”叶支书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骂道:“嘿,离了他那猪肉,我还不做席了嘛!尻子客!”放下烟锅,出了家门。
叶支书背着手,神色威严地走在村间的道路上。老汉今年是六十有五,按国家规定早到了退休的年纪。但他是农村干部,没有退休这一说,只好一天天地往前磨着。再说即使真的能退,鄢崮村目前的情况也不允他退下来。你站在村口排家数去,如今有谁能代替他来担当这一村之主的大任呢?
没有。老汉仍然得日理万机,为这一方土地操劳。所以,他人瘦了,腰驼了。走起路来,少了一些昔日的骄横和霸气。不过,他的那一副长寿的黑眉毛却长长地支楞着。这眉毛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搭配在一起,整个人像是一只巨大的刚刚扑出茧子的蚕蛾,显出内在的一种锋利。人活到这般年岁,其实才刚到了火候,真真正正地成精了。老汉过去执行政策,动不动便有过火的时候,得罪人的事情时有发生。如今老汉精明多了,使用权力既不显山也不露水。躲在人的背后,不言不语,什么事情都耽搁不了。最近歪鸡一帮人,因出不了门憋着火,放出风来要动刀子,要放他贺根斗的那半水桶狗血。这事按理是他老汉家拿主意,人家可咋单单寻他贺根斗的麻烦呢?说起来这就是为官的机巧,些微人物且学不到它。贺根斗他说他能,抓批邓,抓反击右倾翻案风。结果在全公社的汇报会上,老汉首先将这情况绘声绘色地一汇报,全公社的干部都震动了。人们以敬佩的目光望着他,功劳是他老汉的。贺根斗气得突突,不能申辩。党是领导一切的。老家伙坐在一边望着贺根斗,偷偷地笑。想到这里,老汉的额头舒展了。他心里很美气,悄声念道:“叫你能,能来能去到头来怎么样?贺根斗啊贺根斗,抹牌我老汉或许不如你,但讲政治手腕,你是小猴头斗老猴头,嘿嘿,操心燎了你的猴毛!把你美日的难过还在后头呢!”
叶支书拐过照壁前,爬了一面土坡,进了大队部的院子。大队部的戏楼坐北向南,原是一座关帝庙。新中国成立之初,叶支书一班穷汉急需一座召开大会和宣传政策的讲台。正没挖抓处,只见村间大庙里的武帝爷正襟危坐,灵机一动,砸了泥胎拆了檐墙卸了大门,稍加改造变成了现今的规模。小是小了一些,但供奉叶支书这一级的菩萨也足够了。事实也是,原来那红脸大汉坐的方位,这多年来竟常常是叶支书本人坐了。
叶支书走进大院,一眼便瞄见了戏台外头的西窗根下,鬼头鬼脑立着两个人。老家伙手搭上眉棱骨一望,好家伙,正是这尻子客!王骡此时正在这背路地里,嘴里唱着“仓仓以呔仓、仓仓以呔仓”鼓点,脚下绞麻花似地走着莲花水步,为那在一边羞着脸儿的田花比画。叶支书的老眼虽然有些昏花,但在这事上却眼尖得像贼。他心里估摸着,田花起初也许并没想学戏,只是王骡连哄带劝,戳捅了多日,才形成如今的事实。叶支书驻步,背着手探着头,观察了一时,亲眼看见那王骡竟不止一次地拽着田花的胳膊腕,与她二人绞成一团,名为学戏实为调戏。好啊,这一次究底是看明白了!老家伙一时气得是血压增高手冰凉,眼珠子都要迸出来。
叶支书走了过去,唤了一声王骡,低声道:“你到我窑里来一趟。”田花知道大事不妙,吓得吐了下舌头。不醒世的王骡转身,看见叶支书,笑眉势眼地慌忙答应,一面还对田花说:“行了,今日给你教这几步走首,你个人慢慢体会吧!”说罢,赶着叶支书的背影进了窑洞。王骡一进门,一个霹雳般的声音当顶砸了下来。这王骡吓得腿一软,后退几步靠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