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鸡自整理罢大害的骨首之后,便又存着一份心思。这几日春寒料峭,弟兄们三三两两躲一边玩牌,总难凑齐,找不出机会来协谈。加之几日前去剧团里看排练,那坤明死拽活拽非要他干司幕的角色,他实在推托不过,应了下来。这样每天又得去剧团里忙活,被人高看,也务(做)了个能人。幸喜在里面随时能看见猫娃,这事对他更有了趣味。凡人且甭小看这司幕的闲差,在鄢崮村却有另外的讲究。如若不信,这里有诗为证:
打狗支桌子,吆鸡关后门;
剥葱镟茄莲,看娃发戏票;
拉幕掂板凳,支应挠脊背;
挨骂装痴熊,提壶跑龙套。
歪鸡进了剧团,却不是一般司幕,些小人物且不敢随意招呼。为什么?还不是歪鸡的裤腰里别着现款。剧团里那些三十岁左右的黄脸婆妇遇见歪鸡,个个舞得扭捏,人人笑得甜美。急将歪鸡拽到背人处,哄着他说:“歪,歪鸡,哎哟你这死鬼!好端端的一个人叫下这名字,难听死了,让人张口便脸红。你看见姐身上这件套衫了吧,穿了四五冬了!一直想换一件鲜亮的,却没想今年冬你老哥身体不好,看病抓药花了几十块钱,闹得姐过年没换件新衣服穿!你看能不能借姐四五个元,等夏天卖了猪娃,有钱便还给你。”有的将歪鸡堵在黑胡同口,身体一面往上贴一面喊叫他道:“歪鸡你过来!你过来呀!你闻着姐脸上的香气了吗?这是姐刚才到思芳家屋里,见人家桌上放着一瓶雪花膏,姐试着抹了一点点,你闻闻,得是特别香?这是从王家集的百货店里秤下的,人家那里的雪花膏又白又细,买的人特别多,迟了就没了,你能否先借姐两个元,叫姐先把雪花膏秤上,等开春鸡下了蛋,有钱随还你!”
歪鸡自然都不能拒绝,只要这些当姐的张口,便伸进兜里一发满足。还有猫娃,看见歪鸡对众姊妹如此豪爽,更是娇嗔有加。她将歪鸡看成是自己的专利,凑住没人的时候,直截了当对他说道:“我想扯一条凡立精裤子!”歪鸡问她:“得多钱?”她道:“十三个元,加手工十五个元。”歪鸡道:“我身上钱不够,等我给你取去!”猫娃翻一眼歪鸡,说:“快点啊!”歪鸡道:“你甭走开,我这就给你取来!”歪鸡说罢,慌忙转身往家奔去。一路上还想,猫娃自从穿上他借来的军衣一直便没脱过。人凭衣裳马凭鞍。一件衣服便将她衬得与城里的姑娘一般俏丽,让人只看不够。
歪鸡回到家里,进窑掏出钥匙要打开抽屉,躲在门后的仇老汉一眼瞅着,发疯般地喊道:“又咋哩?这是谁可又屁痒了嘛�疼了,单哄得你掏钱蹭皮搞油哩!”仇老汉近日已经听说,他儿歪鸡拿上钱在村子里胡散哩,因此多了一个心眼。歪鸡这一日正巧被他遇着,骂将起来。
歪鸡自有他的道理,辩解说:“你懂得啥嘛,人家求咱是看得起咱!十年前咱穷得铛铛响,想叫人求咱,人还不求呢!”仇老汉道:“倒财子,我看你是羊脑上斫了一镢--羊(洋)昏了!人家是哄你的钱花哩,你以为把你当洋行嘛!二十老几的人了,不说攒钱盘个婆娘只顾胡散哩!”歪鸡生气道:“钱是我挣下的,想咋花咋花,你管不着!”说罢掏出钥匙便欲开锁,仇老汉上来一把拦住,骂道:“贼妈日下的,我这是哪一辈子把人亏了,育下你这号缺斤少秤把不住财门的东西!”歪鸡看老爸这样便不再强开,一赌气转身出了门。立在院里,一头想猫娃立在外头那木怜怜等待的模样,心中又是一种难言。想着想着,骨子里的倔脾性来了,毅然决然回过身来,也不管老爸在不在场,走上去便欲开锁。
仇老汉早有防备,手攥了铁锁死不丢。两人在桌子旁边,一面推搡一面对骂。正骂着,或许是老汉有意,或许是没有提防,老汉一头撞在桌子尖角上。仇老汉“哎哟”一声,一手捂了额头,眼见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仇老汉看见血,便将旧日里出门要饭恶人耍赖的那一套本事用上了,撒魔连天地呼喊:“救命-啊-杀下人了--”随喊随将头面往歪鸡怀里乱蹭乱钻。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仇老汉这一声喊,几乎将鄢崮村的所有闲人都召集在他家院里。歪鸡大氅上溅满血污,蹲在地下一言不发。仇老汉的伤口经过包扎,躺在炕上做出一副奄奄待毙的模样,由几个婆娘服侍着。武成以及丢儿几人争先恐后地替老汉帮腔,骂起歪鸡。歪鸡的几位兄弟也赶来了,束手无策,只在旁边等待,看这场事如何收场。
丢儿嘴能,常帮村中说事。这一次骂得也巧妙,招引得围观的众人一阵阵哄笑,只听他道:“歪鸡,你贼是长成了是咋,手长得打你大哩!出了几天门张狂得不认人了,连你大都不认得了!这是咋?嗯?认不得大你丢儿叔总该认得吧,咋说也算是咱鄢崮村的知名人士。既是这,你便问一下你丢儿叔,‘叔啊叔,谁是我大?’丢儿叔就是再忙,锅里头烧油炕边边看娃,万万不可开交,但也能抽空带你认领一下你大得是?我会告你,你抬手打人,打的这位年近八旬、胡子一把的老汉便是你大!嗨,你贼娃把人亏下了!想当初,你做碎娃的时候,你大把你掇上,排家排户地要饭,叫人从家门里连骂带撵地往出轰,老汉可怜地给人磕头作揖!那场面你晓为咋?不就是为你那小肚肚里少半拉蒸馍!老汉为你狗日的把苦受扎了!却没想把你养活大,福没享上一天,却叫你打得血头烂面!后来的一个时候,你跟上大害胡行,事发之后,你大一人在屋里守,孤身一人着实可怜,但千可怜万可怜却也不至于这样!这多年你不在屋,你试打问,有谁敢动过老汉一手指头?打老汉,吓破他美日的狗胆!老实说,谁但欺负老汉,光我们这一茬老人他甭想惹下!……”
仇老汉躺在炕上听得明明白白,听着听着,便感动得热泪盈眶,竟不顾老身不便,从屋里跑出来,倒在丢儿脚下。有气无力地扬起手,喊叫道:“丢儿啊丢儿!你甭说了!我心里明白得像镜镜,这多年靠来靠去,却不就是靠着咱这几个老弟兄嘛!没有这几个老弟兄协帮,我这条老命早不知上哪了!如今我育下这棒槌,手长得打老人,你看我老汉可怜的,也该咋弄哩嘛!”说罢,失声痛哭。丢儿连忙搀住老汉,嘴上道:“没事没事,有我在你尽管放心,我这不是正替你说娃哩嘛!”
此时哭得身乏腿软的仇老汉,似乎忘了水罐里被人撒尿,忘了贺根斗带领民兵的一顿暴打,忘了吕连长踢他的那两脚,忘了队长海堂指着鼻子训斥,只信丢儿一时的胡吹冒撂。众人见状,慌忙又将老汉搀回东面窑里,知底人捂着嘴偷笑,觉得这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花嘴巧说,真真假假,有趣极了。
歪鸡也不对嘴,只将这都看做是对他老爸的疼爱,任他胡骂了一时。及到吃午饭,人才缓缓地散去。最终留下的兄弟几人围了上来,劝说歪鸡回窑。歪鸡怆然泪下,一甩手道:“都滚开,滚开!你们还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嘛!妈日的朝后起我也不管,把咱这摊子散伙了去�!”坤明到底年长,连忙从旁劝解道:“啥事嘛!你生的啥气?回窑里,回窑里有话好说!”说着便欲搀扶歪鸡。歪鸡推开坤明,自立起来,像吆鸡似地摆着手道:“看你的路!走,走你的!这是我们弟兄们的事,与你�相干?”
坤明平日总还觉得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看歪鸡给他的眉眼,便有些搁不住了,但还是笑了说道:“瞎熊脾气又上来了!”歪鸡一抛眼雨,大瞪两眼,说:“啥瞎熊脾气?说没你事便没你事,你一老说啥哩嘛!走你的!快回,操心把你的啥事耽误了!”坤明持不住了,变了脸道:“你咋这相,碎娃鸡鸡越拨拉越硬了?我闲得洗炭去哩,管�你这淡事!”说罢掉头走了。
坤明一走开,歪鸡立刻回过身,大踏步进了西面窑里,不待兄弟们跟进,从里面将门闩了。黑蛋、建有几人在外面敲门问话,但里面悄无声息。大家一时手足无措。这时,却巧猫娃进了院子。大家一齐拍着手笑道:“好了好了,猫娃来了,有办法了!”大伙将猫娃推到门前。猫娃也不推辞,上去拍了拍门插儿,朝里面问道:“歪鸡哥,你这是咋哩嘛?”里面没有回应。众人催猫娃道:“再叫再叫!”猫娃说众人:“你们谁把我歪鸡哥惹下了?”
话经猫娃口说出,便有许多趣味。众人未置可否,笑了。一直蹲在一边作壁上观看的大义道:“谁把他惹下了?谁敢惹他?他乃牛脾气上来谁惹得下嘛!”猫娃听罢,转身又欲敲门,却见窑门自己“哐啷”一声大开,歪鸡从里面跑出来,蹲在院子当间,头歪得像只斗斗鸡,一言不发。猫娃上去轻轻搡他一把,说他:“咋?生谁的气了?”歪鸡放缓口气说:“没你的事,甭管!天黑了我到大队部里寻你!”猫娃噘起小嘴道:“为啥呀?人家远远地来了……”说罢便扭着扭着不愿意。歪鸡急了,说她:“看你,哥这里有事!没给你说到晚上嘛!”
众人都爱看猫娃纠缠歪鸡的娇模娇样,但大义却皱了眉头,立起来,招呼弟兄们道:“走啊,咱们先回去吃饭,吃罢饭都来这达商量事!”众人见大义已经出院,也只得三三两两先后走了。留下歪鸡与猫娃在院里。歪鸡看四下里无人了,这方带了猫娃进窑,二话不说,打开抽屉给她取了十五元的现款。猫娃忙不及地接在手里,说:“歪鸡哥,我这是借你的!”歪鸡道:“甭说这话,快扯布去!”猫娃又稍立了一时,欢欢喜喜地出门走了。
仇老汉躲在窑门里,透过门缝看猫娃出走的身影,心里方才晓得歪鸡为啥来这一场。老汉念及家中没个女人照应,便也猜透了歪鸡的心思。想到这,自去升火煮饭,待饭做熟,叫了声睡在炕上的歪鸡。歪鸡走到老爸的窑里,端起富瓷老碗,就着萝卜菜,吃了一碗糊汤。此时,父子二人面上不言不喘,却又和好如初。临了,老汉劝说歪鸡一句:“把大氅上的血用洋碱(肥皂)洗一下!”歪鸡应声,放下饭碗便去打水。顾不得天寒料峭,脱下大衣便立在院子当间,仔细擦洗上面的血迹。
正擦洗,忽听得村间有人呼喊,又有女子撒魔连天地哭叫,心下生奇,大氅搭到桃树杈上,只依赖一件单衣遮寒,跑出门外探看。原来在村东,一女子被绑在一匹大青骡的背上,由一位不相识的莽汉牵着,正往村外走去。从那破衣烂衫的式样看去,像是哑哑。再听她哭出声后,即刻断定无疑。
胡同那头恰好是王朝奉本人,黑青着脸,手里提着皮绳,与几个闲人气势汹汹走来。王朝奉一面走,一面愤然说道:“妈日的,我就不信整不下这贼女子!跟人家不好好过日子,三天两头往回跑。跑,跑,跑啥哩,再跑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歪鸡正气不平,迎上王朝奉,张口问道:“为啥绑哑哑?”朝奉不愿正眼看他,只顾挺着脸面前行,背后撂给他一句话:“为啥绑,不绑谁来养活?得空便朝回跑,跑回来消耗我的口粮!这年头谁受得了嘛!”歪鸡大眼瞪圆,直看着他们从面前走过。此时一股旋风卷来,歪鸡忽然感觉到身上没穿大氅的寒冷,慌忙退回到窑里。上炕时打了个喷嚏,自言道:“狗日的!”
歪鸡拉开被子睡下,不大会儿,弟兄们吃罢饭,三三两两地又都来了。大伙儿纷纷脱鞋上炕,上炕后又都看一眼佯装睡觉的歪鸡,都知晓歪鸡没有好气,便也不敢声张,只一边窃窃私语,说叨的都是村中的传闻。田有子说他刚才看见王朝奉与榆泉河的二憨等人,将哑哑排村子追赶,像是追一个野人,直追到北面场的草窑里头,几条大汉压住捆了。建有说贺根斗在社员大会上点名说,外出搞副业是右倾翻案风,是资本主义路线,今年有他贺根斗在,便不放一个出门。
说着说着,只见歪鸡掀开被子,风风火火地出了窑门,进了一趟茅房,回过头来,血红着眼仁,高声叫道:“我就看他谁今年敢把我仇外济挡住不叫出门,狗日的,我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大不了是个死,怕他个�!大害哥人不在,大害哥若在且随了大害哥杀尽这些贪官污吏,然后钻到北山里头拉游击去!”大义刚进门,听歪鸡这话,慌忙喝止:“歪鸡你甭胡说!”歪鸡道:“我胡说?你听听贺根斗在会上话咋说的?今年出门的事眼看就黄了!”大义道:“这年头你能不让人说上几句吗?他说归说,咱干归干。贺根斗虽然叫唤得凶,但他的话等于放屁,咱们的事我年前已经与叶支书商量妥了!”歪鸡歪着头说:“商量妥了?我就不信单靠商量能商量妥,乃一班吃利贼话没恁好说!”大义道:“我给你说这事包我身上了就包在我身上了。到时候一准让你歪鸡打上铺盖卷走人!”歪鸡无话,闷头上炕坐了。
大义数着人头,点够一十二头,笑笑道:“今番都出齐了!我看不是咱歪鸡同志发这一场脾气,人不会这般整齐!”说罢叫了二柱道:“你将咱们领导同志的大氅从院里拿进来,披上。”二柱连忙取来大氅,与那歪鸡披上。歪鸡撇在一旁不穿。大义笑着使了个眼色,弟兄们围上去,嘻嘻哈哈,连说带劝,你拉胳臂他拽腿,硬是给歪鸡穿了上去。
歪鸡亦破涕为笑,整了整大氅,说道:“不是我发脾气,你们一个个做事也太(过分)了!自回到家这一月,你们串亲戚的串亲戚,拜丈人的拜丈人,不光年过了,十五也过了,一个个还圈在家里头,也不到我这里来打个照面,商议一下,今年的事情咋办。”大义道:“甭说人家,你整天在大队部里拉幕帐哩,大家伙儿却也轻易不能见你得是?”歪鸡道:“我不信,如果真的是乃事,我明天就把乃事给辞了,看你们一个个再咋说!审根你们便不想来寻我,怪我到大队部的啥事?”
大义说:“咱们也甭吵了,各方面都有责任。现在我想说的是,歪鸡说得对,年也过罢了,大家的心思也该收一下了,商量商量今年的事情。我想是这,咱每人出几个元,割几斤肉买几瓶酒,在歪鸡家里蒸上一锅白馍,设上一席,将大队上的那几个干部请来,吃喝上一顿,顺便将咱出门的事说一下。大家伙们也跟上欢聚一次,你们看看如何?”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歪鸡却道:“依我看,要热闹咱弟兄们热闹,叫干部干啥?叫他们,叫他们咱不如喂猪!”田有子跟着说:“歪鸡哥说得对,不请!要热闹咱弟兄们热闹,到时候谁敢挡咱们,咱一伙去收拾他狗日的!”黑蛋说有子道:“你这叫弄事的弄手吗?与人家硬来,怕是只有你吃的亏没有你沾的光!真到事上他认你是毛蓝嘛乌绿,黑不溜秋靠边站!”有子生来脸黑,又兼年少气盛,到这火候哪里是饶爷的孙子,反驳黑蛋说道:“以你说咱把宴设上,尻子撅起把人家请来,八八八九九九地央求?你没看乃班人是喂得熟的狗吗?今天把你的食吞了,明日便来咬你!喂来喂去喂出毛病来了!咱沾他的啥光了?去年出去半年时候不到,每人给生产队交了八十元的现款!咱沾它的什么光?若不是咱这一朋人交的那几百元钱,我看他生产队今年连年也过不去!”大义早坐不住了,立起来朝着有子喊道:“有子你厉害,脑袋长得比旁人圆,这事我交给你田有子谋划,此后不论啥事甭再来寻我,你们看着办!”说罢气腾腾地下炕,穿上鞋走了。
歪鸡笑道:“走了,走了倒好了!我以为他大义不会发脾气呢,如今看来他也会发脾气!他走他的,没他那日历咱不过年吗?这下对了,咱弟兄们明日好好地热闹他一场!出门的事,以我看,给狗日的硬上,真要不让咱走,咱不打招呼跑他妈的腿,看他有�办法!”众人一听这话,拍手赞同:“说得在理,到时候跑他妈的腿!”说到这里,大家聚在一起,凑足钱款,便分头经办起来。
天黑时候,田有子动作最快,从二来那里割了一吊子肉,进门看见歪鸡,笑道:“歪鸡哥歪鸡哥,出下日怪事了?”歪鸡问:“什么日怪事?”田有子笑了半日,方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