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富堂女人正剁猪草,扁扁跑回家,喊叫着妈说道:“妈呀妈呀,县委季书记来了,坐的小车,带了一帮人,在烂孩家屋里。”做妈的闻听,心中一惊,问扁扁道:“他来啥事?”扁扁说:“不晓。”此时的扁扁,已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妈沉吟道:“该不是又搞运动哩?”扁扁不耐烦道:“搞了这多年了,一个屁也搞不下,还会搞啥运动嘛!”
扁扁不知,妈自父亲死后,不愿再搭理季书记。但娃有娃的心思。他看着妈的脸,小声央求妈道:“妈,你去看一下不成嘛。”妈抬起头,看着远处道:“他把官做大了,咱不巴结他!他若是个有良心的人,咱不看他,他自会来!”扁扁焦急地说:“他被大队上那帮子人围得根本脱不了身,你不去,他哪会自己来!他不来,我当兵的事可不就黄了嘛!该求的人你不求,不该求的人你倒见天求他!”
妈用力抡着菜刀,不言语。扁扁坐在石礅上,眼雨只要落下来。见扁扁伤心的样子,妈放下菜刀立起来,拍了下娃的头,说:“甭担心,到事头上妈会给你想办法!”正说着,孝元进了院门,鬼头鬼脑地立在一边,看着母子二人。女人解了围腰吩咐他道:“把剩下这把猪草剁了!”孝元慌忙答应,蹲下去剁猪草。女人进窑拿了一双袜底出了家门。扁扁欢天喜地又忙他的去了。
话说到此,便得开言讲一讲孝元其人。其人甭看身形瘦小穿得烂弱,穷痞烂杆一个,却也算鄢崮村有根有源的一件活宝。孝元姓杨,与那大名鼎鼎的杨济元老先生属同胞兄弟。当初老爹在世,对他是一力娇惯。听戏赶会耍骨牌,放鸢唆狗骑神马。人世间的各种耍活,件件皆能。轮到念书识字的正经本事,便不如人家杨济元卖力。爹一死,他究底落了个婆娘没娶,老少无成,穷困潦倒。分得的那份家当,也经不住他一帮狐朋狗友山吃海喝地挥霍。吃光了卖完了,最后只得在村西的老坟崖上打了窑洞挂张草帘,勉强算是一户人家。
头些年,每到那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里,杨孝元饿得绷不住了,便弄些红蓝墨水装进小瓶子里,再寻几把麸皮黑面,撮成雀卵大小的丸子,拿一面红布方巾包了,走到那偏远的乡村野店,街头一摆,敲一面小锣,高声便吆喝起来:“卖杨氏灵丹哩--卖杨氏灵丹!杨氏灵丹,是我祖传,包治百病,不信试验!”看众人围上来,他便一拱手,咬文嚼字地念说道:“诸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姐碎仔娃娃,也许有人还不知鄙人的大名,在下姓杨名孝元是也。说我是杨孝元有人摇头有人不信!嗨,人家杨孝元先生名气大的了得,祖传十八代主攻医学,你是一个什么鸟人,其貌不扬衣着破烂,胆敢假冒人家杨孝元先生的大名?诸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姐,你们且要看仔细了听仔细了!俗话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下的确是杨孝元,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祖传名医如雷贯耳!在下杨孝元,鄢崮村西槐院人氏,现年三十八岁,父母在世。说的是如今啊,当朝的英明正确,百姓们国泰民安,诸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姐可以说是过上了无比幸福的社会主义新生活,要吃吃卷子,要穿穿缎子,任啥不缺。但是,在下杨孝元说了,诸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姐听仔细了看仔细了,不是我杨孝元吹牛,你们单缺我杨孝元一样宝贝!什么宝贝呢?说出来不怕大家不知,即是在下杨孝元祖传十八代的万用灵丹!甭看这万用灵丹个儿不大模样难看,却上治头疼脑热下治跑肚拉稀、腰酸腿疼四肢无力、畏寒怯冷手脚不温、消化不良月经不调心肾不交等等等等,一系列的疑病难病常见病。在下我包你三天之内,药到病除立马见效。一服九丹卖的是本钱,一服一元,很快卖完!不等不看,卖完我滚蛋!”
这一通胡吹乱侃,实诚一些的山里人竟也有被他骗了的。却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杨孝元跑到范家庄子集市上招摇撞骗,不想被大哥杨济元老先生遇上了。老先生走上前去,三脚两脚将摊子给踢腾了,骂他道:“妈日的,你真真格格亏先人哩!”杨孝元平日最怕他的这位老哥。当着众人的面,也只好抱头鼠窜了。留下一个笑话,供万人传播。
富堂老汉死了以后,余下针针带着一男一女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其情形甚是凄惨。杨孝元正好光棍一人,便三天两头往人家家里趁探。针针起初对他死活看不上眼,但一个女人家哪经得住孝元死皮赖脸地缠磨。那杨孝元对针针如此吹嘘道:“我说针针啊,你是不晓我的本事。但你同意咱俩这事,我以后便耍开本事给你看哩。首先,我给咱下茬地做活挣钱。人但有了钱,你啥都甭怕了,黑馍不好吃咱吃白馍,老布不好穿咱穿洋布。你不是说洋布好看不耐穿吗?不耐穿咱干脆就实行条子绒化,条子绒,对,就认条子绒了!全家人每人一身条子绒!我看条子绒乃东西结实,比较适合咱这达的实际情况。把你和姜姜娃拾掇得漂漂亮亮的,走到人前头,叫他人看一下,嗨,‘能行不能行,穿着条子绒!’整个村子无人能比!隔几天你和娃娃们想吃肉了,招呼一声,我从街上拣乃四指厚的膘水肉割它一吊子回来,让你和两个娃老实吃一阵子。咱把个小日子过得油说是油活,面说是面活,想吃饺子吃饺子,想吃包子吃包子,随你的便!家务活你也轻易甭管,喂猪扫院犁地磨面,里里外外的活路,我一个人给咱全包了。你不是身体不好吗?身体不好你就把炕烧热坐在上头,愿意休息多长时间就休息多长时间。再者,有我自家哥在那达行医,以后你看病吃药还花钱吗?不花钱!自家人看病花的啥钱?简直是笑话!还有,以后家中的大小事情我都听你的,你说走东我不往西,你说朝北我不行南,给你当驴使唤。你说,像我这种人你哪达寻去?切实说如今这社会,像我这种人的确不太好寻了!再者你听我说,村里有些行为不端的人,我看日后你也甭搭理了。最近我听人说,柳泉河的张穆蛋来过你这里。穆蛋是啥人你不晓得吗?瞎熊!大瞎熊!他在街上赶会,为分家的事情把他兄弟媳妇的头发揪下来几绺子,打得血头烂面。好家伙,残害妇女手段极其恶劣!不过,这以后有我在,你通势也甭再怕他谁氏,怕他谁氏?有我在你怕他谁氏呢?狗日的不论他谁,再不老实我把我那一帮弟兄们叫来,看不把他挨�的狗腿给卸了!我话也撂到这达了,你觉谋着咋相?……也是这,咱们迟不如早,趁今年忙罢,赶紧到公社里‘嗤’的一声把手续扯了,咱一了百了,也省得旁人闲话。你看叫我见天这样,出来进去地跑,不偷人却像个贼,对你一个妇道人家来说,也影响不好,你说得是?”
这一席话说得极有水平,三言两语,描画出一个幸福家庭的美好图景。然他杨孝元愈是这般说嘴,针针便愈是不能嫁他。几年来,与他不清不白地纠缠。看他实在是情急可怜了,便与他蜻蜓点水似地睡那么一次两次。家中的活路倒是没让他少干。他这人虽说没有富堂老汉的忠厚老实,却也是本性善良,百伶百俐,另有可取之处。
针针拿着针线活儿走出了家门,走到东头槐树底下,早看见村中间,或是干部或是社员,从马烂孩家的院门里,三三两两,出出进进。针针立在树下佯装做针线,等了一时,看见叶支书脸色灰麻古董从里面出来,便迎上去,笑着问他:“该不是季书记来了?”叶支书无精打彩地点点头,竟也同情她道:“来了!今日的季书记却不似往日季书记了!你也甭去了,省得招买那份寒心!”说罢,低着头回了。针针又等了一时,看见贺根斗,叫住了他。贺大主任压根儿便没与她说话的意思,只道:“我忙的哩,这会儿没工夫!”说过也匆匆走了。
麦场里人声鼎沸,全村人都在那里围着看杀牛。针针又立一时,天色黯淡了下来,刮起了小风。天寒了,她的心里亦寒了。无奈之下转身回走,琢磨着对扁扁的话该再咋说。
此时,季书记在马烂孩家的炕上,将那奚巧云这夸那赞,又值队上宰杀了黄牛,吃吃喝喝,总说是热闹了一时。不觉到了晚间,贺根斗欲安排季书记一班人住下。季书记死活要走,道是有车,摸个黑,一两个钟头便到县上了,不麻烦大家了。奚巧云从旁一再劝挽,但看季书记坚决的样子,实是不好强留。叹只叹一个女人家,纵是有万种风情,碍着人面,无法倾诉。
季书记说罢,撂起腿子便欲下炕。众人慌忙上来,连搀带扶地将季书记架起。到了院里,季书记示意大家立住。透过夜色,他目光寻到奚巧云,无限欢喜地握了她的红酥手,连拍带抚,说道:“巧云同志,你是我这一次下乡检查工作中最大的收获,很出人意外!我们这一下午谈得也很不错。我们这一回去,立即就吩咐王秘书整理你的典型材料,过不了几日,广播报纸上就可以看见你的模范事迹了,很好很好,我对你过多的要求也没有了,只是一条,抓紧学习!光看四卷不行,还要看报纸,从报纸上及时地了解形势。只有了解形势才能紧跟形势,知道了吗?”奚巧云自然是连连点头,这一下午,对她这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来说,便是莫大的荣幸了。她望着可亲可敬的县委季书记,激动得眼雨花花簌簌地滚落出来,可惜天黑没人能看见。
说到这,季书记回头唤起贺根斗。根斗不在现场,转眼又不见了。看样又忙着安排其他事情去了。季书记生气道:“我说你们这个贺大主任啊,每次见他都跑前跑后地忙活,就是忙不到点子上。”正说根斗,根斗自个喊叫着“来了来了”跑进了院子,急切地问:“季书记啥事?”季书记道:“根斗同志,我说你能不能把你这毛病改一改?自从我进门就没见你尻子坐实在过,你出来进去不停地跑,跑啥哩嘛!人不能乱忙,乱忙是没有好结果的!我问你,右倾翻案风的主要表现都有哪些?你回答!”贺根斗支支吾吾,“翻、翻”了半天回答不上来。
季书记道:“看,回答不上来吧!光知道一个翻案,翻案是啥意思,它总该有一种表现嘛!你连它的表现都分不清,还反什么翻案风呢?岂不是毛主席讲的瞎子摸象嘛!”根斗道:“我到饲养室把牛杂碎看的给社员们分了。”季书记道:“我与你谈象的问题,你说你的牛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差了十万八千里嘛!”众人听到这里,禁不住为季书记的幽默和贺根斗的可怜笑出声来。季书记自知这句话的滋味,一时间也是得意有加,又张口说道:“既不知我便告诉你了,记牢靠,工作中及时领会运用!但懂了这一条,这次鄢崮村就算我没白来!”贺根斗连连点头称是。
季书记道:“右倾翻案风的主要表现有九个字。掌握了这九个字,你便是抓有重点批有靶子斗有方向。哪九个字呢?你记牢了,听我一字字地对你说明,‘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它的意思是什么呢?一句话,我们党内那些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他们心里想的是‘文化大革命’前被我们打倒的老班子,用的是被我们打倒的老人手,老干部!所谓逸民,不是半路搬迁到你这里像奚巧云这样的移民。‘逸’是安逸的‘逸’。专指的是旧社会里遗留下来的那些老文人老戏子,百猴弄景不务农田的那些人!”
听这,贺根斗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兴致勃勃点头说道:“季书记,我晓得了!一听我便晓得了!”贺根斗心想,尻子客王骡不是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吗?他叶金发如今“举”的就是这号人!季书记哈哈大笑,笑后道:“我在很多场合讲过,根斗同志是个机灵人,这是你最大的优点!好了,我这就走了!”贺根斗终于听到一句赞扬的话,欢喜得抓耳挠腮。
吉普车发动起来,灯光将村子的一条马路照得通亮。此刻那些经常活动在黑暗里的鄢崮村人一刹那都暴露了出来,变成了古古怪怪的影子。他们缩头藏脑,站在树底下门楼下粪堆旁,互相似乎都有些不相识了。正在这时,灯光里飘也似地跑过三五人来,为首的是叶支书。叶支书上来便说:“季书记却没咋要走啊?宣传队的人都叫齐了,今夜安排专门给你演一台戏,你来指导一下,却没咋要走了!”季书记正欲张口,不防被里头一人的高声嘹腔打断了,是王骡。
王骡一把揪了季书记的手,既是兴奋又是悲怆地喊叫道:“季书记,今黑夜你无论如何不能走啊!我们鄢崮村贫下中农等你等了这多年,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你没咋又要走,这岂不是叫我们伤心嘛!”季书记皱着眉头,冷冰冰地问他道:“你是谁氏?”王骡道:“季书记没说你不来时候大了!我是王骡,你不认得了?你那时来咱这达搞工作组,有一次你到北面沟里头踅摸,我跟在你尻子后头,给你抱着大氅,看了一整天,你忘了?”
季书记想起王骡其人来,那时候是没大注意他,只觉得这人说话拿腔拿调,言过其实。叶支书上来拨开王骡,解释道:“王骡现在担任剧团的团长,他想请你去看场戏,却不知你忙得要走!”季书记道:“很抱歉,我恐怕得赶回家了,因为明天早晨,县委还有一个例会,不参加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却见吉普车打着喇叭,在鄢崮村的老汉娃娃婆娘女子的层层包围之中,踏烟腾雾慢慢悠悠地开了过来,到了季书记身边停了,待他上车。季书记与鄢崮村的百姓尽可能一一地握手,其热闹的场面让他内心十二分感动,只说咱鄢崮村的百姓真也是天底下少有!好得太太!
人群中有人拽了贺根斗的袖筒,喊叫着:“贺主任贺主任!我的牛肉你咋没给分?”贺根斗低头一看是斜眼狼,心想这碎熊极能缠人,无闲且不敢搭理。于是便说:“这事你不寻你队长,寻我做啥哩嘛!”斜眼狼说:“海堂说他不管,叫寻你!”贺根斗道:“你早些时候做啥去了?这时甭说牛肉,连牛骨头都让人煮着吃了!”斜眼狼说:“海堂安排我到公社买大料去了,没想回来你们都吃到肚里去了,叫我白跑了一趟!”贺根斗搪塞道:“把你给忘了!不过这事不怕,回头我给你想办法!”斜眼狼问:“啥办法?”贺根斗看搪塞不过,急了,叫道:“你贼一力拽住我袖筒做啥哩嘛,没看我正在送人!”斜眼狼说:“我不拽你拽谁,你们一个个把牛肉吃进肚子里,夯实洽了,走的走跑的跑,一会工夫没影了,叫我寻谁哩嘛!”
车子大响,灯光灼亮,人群涌动。季书记的手从车窗伸出来向人群频频招摇,而贺根斗却不得不与斜眼狼拌嘴,耽误了大好时光,情急之下,连忙央求斜眼狼道:“好我的先人哩,你先甭拽我的袖筒行不行?嗨,下一回!下一回再杀牛给你补不成吗?”斜眼狼说:“下一回是下一回的事,这一回我也不能少!今儿个吃不上牛肉,我与你没完!”两人的这一席话,被叶支书旁边听仔细了,回头训斥斜眼狼或许还有贺根斗道:“啥话嘛,什么这一回下一回,农业社能回回杀牲口吗?如你这话,那农业社不倒灶了!你这岂不是给农业社念咒嘛!”
贺根斗不及强辩,抛开斜眼狼,抬腿往前追了几步,却见车子已经走出三五十步,不是他想赶便能赶上的。悔恨之下,觉着又有人拽他,只以为是斜眼狼,正欲发怒,却听耳畔是一个女人细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