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黑女那天夜里不请自来,到了二臭窑里,脱了衣服候他上来务弄,而他却委实不敢下手,要黑女没更没点地等他。人问,像庞二臭这种不算正派的男人,迟迟委委(磨磨蹭蹭),岂不是显得太窝囊了吗?
话说到此也不必说了。只道二臭看见黑女睡在他的面前,美目流盼,花面含情,灯火之下,分外赢人。看着看着,不觉动了心性。遂也将往日的种种誓愿抛在一旁,脱衣解带之后,竟如那饿虎扑食一般伏了上去。也许是他发力过猛,也许是他经久未用,那贼物没经三五十下便是把持不住,一泄如注毕了。他啧啧叫着退下阵来。那黑女却是刚刚发动,正在那不可开交的时候,就此却是不愿丢手。对着灯下他软瘫的身躯与阳物,一面嘲讽一面挑逗。他是老了,不行了。世间可强装的事情许多,但惟有此事强装不得。他闭着眼睛,撑着一副老朽无奈的架势,由黑女去抚摩去撩拨。直捱到三更时分,那家伙方才一怒而起。黑女见状跨腿上去。此番情形却不似他在奸污黑女,而是黑女在奸污他了。这一夜的光景,直叫他庞二臭如雪中观月,雨里�花,终生未能如此地受用,又未有如此的受罪。之后,他疲软得连抬眼皮儿的力气都没有了。
黑女看着他,问他道:“贼老汉,你还想要不要了?”他哀求她道:“好我的婆(奶奶)哩,饶了我吧!”黑女冷冷一笑,道:“饶了你?你贼也有告饶的时候?你往日那翻墙跨院日了东家戳西家的劲头哪去了?这就饶了你!可也只是在今日,不定哪天我还要来!你等着吧!”说罢,照他脸狠狠地扇了两巴掌,穿上衣服吹熄了灯,径自出门走了。他长吐一口气,睁开一只眼帘瞅那窗口,只见天色微亮。此时,他才隐隐觉出黑女的用意,心中遂叫苦道:“贼女子,你是要整死叔哩!”
黑女回家。院门是走时虚掩上的,一推便进。到了窑里,便听见睡在炕上的妈从黑暗处问她:“死女子你哪去了?这一整夜让妈提心吊胆的!”黑女道:“你甭管!”妈说:“你说得轻松,我不管你谁管你?说说,你钻哪去了?”黑女道:“妈你甭问了,我乏了,要睡觉了!”说着摸黑上炕,拉了被子和衣而卧。随后又听妈长叹一声,自去睡了。
黑女醒来已是早晨过半,日头爬起老高,院里传来母鸡觅食时咕咕的叫声和妈拉动风箱做早饭的啪哒声。回到娘家,黑女始感到生活中的安逸,一种疲倦后的舒适。老爸从涝池饮完牛回来,立在当院与妈言说。黑女闭着眼躺着,迷迷糊糊听妈给老爸叙说夜间之事,老爸一个劲地叹道:“小心啊,小心啊,今年年景不顺。听说外圈有人传说,在北面的吉林省,不久前,天不晓为啥塌下来一个窟窿。你看这事怕怕不怕怕!往后不论是黑蛋还是黑女,你都叮嘱一下,一定得小心行事。天头一黑,是人不许出门。唉,年景不顺,不顺得太太!”
黑女坐起来,朝院里的老爸喊道:“那哪是天塌下一个窟窿,那是陨石!报纸广播一个劲在辟谣哩,你却在这达胡说!”老爸道:“你懂个啥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事我前日询问过张法师,张法师本人不敢声张,只点头,说确确实实是天塌了。你们女人家懂个啥嘛!报纸广播可不就只敢说天上跌下来几疙瘩石头,它哪敢说是天塌!”黑女边下炕边辩道:“天上都是空气,空气咋就能塌嘛!你不懂还说人家不懂!”老爸急了,喝斥走出窑门到院子里的黑女道:“看把你能的!我几十岁的人了能胡说吗?我不懂你懂!天上都是空气那星星没个地方铆住还不都跌下来了!你懂?懂个屁!”黑女不与老爸再辩,笑着走到灶头对妈说:“我大这人却咋这犟嘛,硬是不相信科学!”老爸道:“相信科学?天气预报天天都报着要下雪要下雪,今年春上可咋就这旱呢?相信科学,相信得成嘛!”说罢出去走了。
老爸一走,妈这又推了把拉风箱的黑女,追问她道:“昨黑哪去了?老老实实对妈说了!”黑女遂将风箱拉得啪哒啪哒大响,不理妈的问话。妈从旁又催促她,说:“你死了?倒是说话呀!”黑女道:“我死了,真的能死了倒好呢!你甭催我,再催我便快(死)了!”妈生气道:“你这是咋?妈问你一句话是害你吗?要你这样咒死咒活的!”
黑女一捂脸撇下风箱,自己进窑里去了。妈连忙随了进去,上炕看黑女为咋。黑女一头扑在母亲怀里,大声哭号起来,边哭边诉道:“妈呀,你以为我心里头好受嘛!你们只顾将我卖出去,却不想把我卖给一个死人!”妈说道:“当初你自己不是也情愿了的!”黑女道:“我不情愿能成嘛,你哪一天不催促我,一个老大的女子不嫁人,在家里住着不怕人笑话,人的耳朵根子都让你磨出茧子了!”妈说:“这几年不是过得好好的,却咋……”黑女疯了似地坐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眼雨花子四溅,叫道:“好好的好好的,你看看我的好好的!”说着一把拽了棉衣襟,露出一条大臂来。妈一看,只是叫苦不迭。一手拦了黑女,也是“我的娃呀我的娃呀”地哭了起来。
你知这是为何?原来黑女嫁的那男人,每到犯病总是死死地揪了她,在她肩上臂上连抓带咬,直抓得她鲜血淋漓。随他多年,身上的疤痕一直没利落过。黑女要强,总不在人前或日光下显露。即是夏天也不敢脱去长衫,生怕被别人瞧见。如若是这样倒也罢了,只是那男人病体虚弱又兼心性窄狭。在村子里竟看不得黑女与旁的男人交往,甚至也不允许黑女说一句闲话。每被他遇见了,黑女便少不得挨一顿打。所以黑女名义上是与他过日子,然做女人的那份心思却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大前年的夏天,一日黑女去镇上赶集,遇上了原先的那个男人,北舍村的郑槐堂。黑女慌忙避了,却不想那槐堂紧追着她,一直追到老虎头的山峁下面。槐堂对她诉说他的心思,说他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但爱着的人还是她。他当初打她骂她甚至于恨她,只是因为他没想到她会是一个失去贞操的女人。他觉得没脸见人,为此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黑女也知道他是个好人,一个心底太要强的好人。她当初离开他,也是从心里头愤恨自己。她知道她伤他的心伤得太深,太深了。是因为她,让他常常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若不是这,就是当牛做马,她也得紧随着他,不离开他。她爱他,可怜他。离了婚多年,她梦里头还常常有这样的错觉,以为她身边睡着的男人便是槐堂,有几次居然错叫了他的名字。
槐堂说,只要能再来一回,他还是要她。两人说着说着,搂抱在了一起。搂着抱着便动了情火,双双跑到一片乱坟坑里,做了相识以来第一次无怨无艾无牵无挂的露天夫妻。老天爷从高处看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荒草丛里,他们像一对发疯的畜牲,赤裸着下体滚在一起,为快乐而呻吟,为幸福而喘气。月亮升起来,俩人仍没更没点地在坟堆里相偎着。夜风清凉,但吹来很舒适。槐堂此时说,他如今才晓得女人与女人的天壤之别。唉,好女人你真是千载难逢!她与你擦肩而过,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你才能明白,悔之晚矣!思前想后,这便是他郑槐堂的人生。也许,许多男人都像他。狗日的老天爷,你这倒是咋安排来着?
黑女也知道,槐堂不能抛家舍业,她亦不能丢下一个病人。两个人的家相隔得又远,半年里才能有这销魂的一次。去年春上,槐堂居然利用给人看病的机会,跑来找她。在村头的草窑里两个人约上了。这一次不幸的是被民兵发现了,槐堂被打断了一条腿。她被绑在电线杆上。槐堂他老爸套了一辆驴车来拉他的儿,看见绳子拴着的黑女,气冲冲地扑上来,没动手,却将一口吐沫唾她脸上。
去年的夏天,她实在是耐不住了,到了他的村头,让原来她隔壁好心的吴婶去叫槐堂出来。槐堂没来,让她坐在玉米地里等啊等,直等得星星出来。她透过玉米的茎叶,看着坡下从村子里延伸出来的白晃晃的小路。看啊看,想啊想的,想着槐堂那高大利爽的身影,一时间竟是欲火难熬,不自觉手指便放在腿畔那里,独自做了半日。
他是永远不愿再见她了。这让她突然悟到,这里头惟一的罪人是庞二臭。她不能为自己再去害槐堂这样的好男人了。是的,她得要他庞二臭像一匹畜牲一样来补偿她的身体。
黑女说罢,便不再哭了。妈却没完没了地抽泣,边抽泣边去为黑女打了碗开水鸡蛋,端了上来,慈眉善目地看着黑女,催她咽下。此话说多也是无聊,叹只叹这“人生”二字实也难论,居家过日子总是糊涂点好。
却道那大义跟随歪鸡出外做工挣钱,心底下最多谋算。此番回来带了一件鄢崮村人知晓多年却也无福消受的宝贝。你道何物?今日说来平常,外头人叫收音机,鄢崮村人叫洋戏匣子。这洋戏匣子何其了得!一连几日勾引得人们魂不守舍,但见天黑便往他家里跑。大义的媳妇彩红,又是那极其好嚣张的女人,每日将大炕烧得猴燎屁股,院子大门敞着,单等村里人前来观景听声。
说是一日,一朋人围在大义家炕上听了一阵收音机。里面又说华国锋总理如何如何。大义怕费电池将机子关了。郑栓问:“关得咋?听啊!”大义道:“叫机子歇上一歇。”众人不说离开,围着等候。丢儿或许是装糊涂,或许也是真的不懂,拿起收音机颠来倒去看过,只诧异道:“你看,现在的人能不能!这么一个匣子,却不是里头圈下小人人,咋就能说能唱呢?怪了!”大义从旁道:“这算个啥嘛,现在城里头有些大的部门有一种洋戏匣子连人影影都能看呢!”众人稀奇,追问道:“哪咋抽(搞)的,难道是人从空里飞进去了吗?”
大义颇有些得意了,点了枝烟,悠然说道:“你们不懂,那是科学!譬如想看你正在做啥,打开开关一收,你的影影就跑到上面了。”丢儿道:“�,我猫(躲)在自家窑里不出门,它能看着吗?”郑栓在丢儿后脑勺拍了一掌,胡乱帮腔说:“你猫到哪?你猫到牛尻子里都收得着你!”众人哄堂大笑。丢儿也并不生气,瞪大眼看大义的反应,却不想大义点了点头。丢儿啧啧连声,嘟囔道:“好�势!”
大义道:“丢儿叔你甭胡说,胡说没好事!”丢儿道:“我说啥了?我啥都没说!”大义提醒道:“如今形势不稳得太太哩!我们从兰州回来,路上经过几个城市,民兵都在火车站里抓人。”郑栓问:“那是为咋?”大义道:“这事不好说,你们也甭问!”
众人一听这话却是不能放过,围上大义极力央求。大义看相不说是不行了,扫了眼周围,道:“屋里人出去,屋里人都出去了我再说!”女人们纷纷抗议。建有妈骂大义道:“妈日的为咋?屋里人不是人?咋单一要轰我们屋里人出去呢?”大义不好辩解,脸一红也只好道:“谁给咱闩上窑门。”山山慌忙下炕闩了窑门。大义看妥帖了,这方低头小声说道:“我却是给部队的马连长家掏鸡窝时听他说的,出门都甭外传,人问就说是听古经哩!”郑栓焦急,不耐烦说道:“这事谁外传哩嘛?这里也没个碎娃没个啥的,你尽管放心说!”大义道:“听说邓小平上台以后,本事太大,江青在一岸(边)眼红了,给毛主席打报告写材料,所以毛主席发话号召批邓。中央一批老人却是不服,给毛主席上了万言书,世事不太平安了!”
丢儿叹道:“没说天下的女人都是这相,气量小容不得人!邓小平是个大能人,开会发言不带稿子!最能体察咱们农民心情,胸怀大得很,毛主席手底下没人能比!”有人说他:“听人家大义说,你晓啥嘛!”大义道:“丢儿叔说得对,我说的也是这事!”丢儿自觉一道光彩上脸,又放肆道:“世道人心不都这样嘛,你们娃娃不晓得,当初人家‘刘邓’的‘三自一包’路线,对得太太哩!”大义听这话,突然正色责备丢儿道:“丢儿叔,你咋说话没个把门的!事关路线的话咱敢胡说吗?”丢儿自知失言,忙又掩饰一句:“咱普通农民管�他哩,谁叫咱吃饱肚皮咱说他谁好!”大义笑了一声,扬手招呼众人道:“行了行了,今几个话说到这!”众人眼巴巴还想听些话题,大义立了起来,拿出一副赶人的架势。郑栓道:“散会散会!”大义大眼慌忙喝止,说道:“又胡说得远了,咋能说这是开会嘛!”众人朝郑栓讪笑道:“看倒霉不倒霉,倒茶的碰到壶嘴上了!”
正闹哄,有人打门,听声是民兵栓娃。众人一吐舌头,即刻鸦雀无声。那栓娃在门外说道:“你们这一拨人圈到窑里做啥哩?搞什么阴谋诡计!”大义一听,连忙下炕开门,放栓娃进来。栓娃进窑,发现满窑人都吃惊地看他。建有妈道:“栓娃啊,是你那勤花怀上娃了?”栓娃这一时就爱与人谈妻子勤花怀上娃的话题,遂应答道:“不怀她狗日的逃得脱嘛!”丢儿道:“栓娃到底是个有本事人,迟早给她把事铆上了!勤花起先还喊叫的要离婚,今回叫她离,只怕由不得她了!”栓娃自是得意。
大义问他:“你啥事?”栓娃道:“吕连长叫我来借你的收音机,说是今黑让他收听上一夜!”彩红说:“不借不借,全村上千口人该借谁嘛!”大义瞪了眼彩红,说她:“你懂啥嘛!”又朝栓娃道:“能成,叫他千万甭给我日弄(鼓捣)坏了!”说完,拿起收音机递给栓娃,嘱他一路小心。栓娃前脚刚一出门,那彩红便愤然骂道:“一帮子贼,明叼哩嘛暗抢哩!”大义斥责她道:“你一个婆娘家,咋恁话多嘛,纳你的鞋底!”没有收音机,众人只好散了。
这天夜里,大义没收音机听了,只好与彩红干荒荒地睡下,正欲做夫妻那事,却听到有人噔噔敲门。彩红喊叫道:“谁氏?”外面人压低声道:“吆喝啥哩,我是歪鸡!”大义忙道:“来了!”彩红忙蹬上棉裤,披袄下炕,拉了门闩。门打开来,即刻几道光柱射了进来,随后进来几个人物,都是自家弟兄,拖绳拉家伙,像要起货的样子。
大义见状,披起衣服,问:“啥事?”歪鸡说道:“就是大害哥那事,咱今黑给偷的办了。”大义说:“缓几日不成?”歪鸡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弟兄,说:“人都到齐了,还有啥缓头?”大义思谋片刻,说:“也好,把地方看好了?”歪鸡道:“看好了,暂放到东墚上的仙人洞里!”大义蹬上裤子,与弟兄们出门。
由于郭大害案件的定性,这事统死不敢让外人晓得。所幸弟兄几人都吃得大苦,使得力气,趁着一盘好月光,打着手电筒下到干窖里头,忙活了整整一夜,将大害的尸骨起了出来。天将亮,几人爬上鄢崮大墚的山坡,借住晨光将骨头一节节对好。即要往仙人洞里迁的时候,对着骨首,那歪鸡止不住泪水滂沱,哭泣道:“大害哥,弟兄们都在这,你看,就缺你一人……呜呜呜……不说了,你暂安稳!”
一声“大害哥”叫得几个弟兄都忍不住落下泪来,哭成一片。大义擦罢泪道:“甭,甭哭了,我对大害哥说两句。大害哥,你听着,甭嫌寒简,这已是万不得已了!你对歪鸡梦里的话弟兄们都晓得,等年代再长一些,人把咱以往的事情忘了,我与弟兄们给你再造棺木,重新装殓!”歪鸡掏出墨镜,给大害的骷髅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