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马烂孩误抓双奸识好人  仇外济独钟一枝为猫娃-骚土

贺根斗赶到奚巧云家中,一进院门,看见院当间散散乱乱地堆放着一些烧焦的断椽残瓦破壶烂罐。奚巧云腰间拴围一副麻袋片子,正在那里捞抓。贺根斗不待走近,便朝奚巧云使眉弄眼,呀呀地叫起来:“好我的大妹子哩,你这加起来值不了五毛钱的家当,还收拾它做什么?但听我一句话,我叫你有吃有喝,全县闻名!”

奚巧云埋头干她的活,背对着贺根斗不搭不理。贺根斗几个大步跨了上去,夺下奚巧云手里的一只瓦罐,说道:“我看你真是穷迷糊了!我对你八八八九九九说的话,你咋听不到耳朵去呢?”奚巧云是何许人物,岂能忍受贺根斗这样小看她?她平生最忌讳的就是人说她家穷,贺根斗正点到她的痛眼儿上。她转过布灰的脸面,夺回瓦罐,一口黑唾沫当即便啐在贺根斗脸上,道:“呸!你说的你妈的腿,这叫人话吗?”贺根斗急了,一只手抬起擦脸,一只手伸上去便将那奚巧云揪了。奚巧云蝎蜇了一般地大声叫道:“这大天白日的你想干啥?”贺根斗力大,一面拽一面训斥她道:“贼婆娘,他妈的天大的好事寻到门上了你还糊涂哩!”说着将奚巧云拽到窑里。

正巧,这情形被奚巧云八岁的儿子蛋蛋看见了,蛋蛋跑到村东的坡地里,对正在拉粪的父亲马烂孩说:“大,大,快回呀快回呀,贺主任把我妈拽到窑里了!”也是娃碎不懂事,当着这么多的社员这样说话。马烂孩失色问道:“为咋?”蛋蛋说:“不晓,我看着他对我妈说了一句话,说完就把我妈拽到窑里了!”社员们哄声笑了。马烂孩大怒,嘴里骂道:“早知这狗日的没安好心,去年夏天在麦场碾麦,为说一句话,把我娃他妈拽到麦垛后面,缠住不放!”说罢放下架子车,大步流星赶回家中。一踏进门,只见贺根斗与自家婆娘俩人面对面坐在热炕上,两人已经是心领神会呈现喜色。马烂孩沉下脸,心里念道:“狗日的快啊!”

婆娘见烂孩进门,便喊道:“老马啊,贺主任看咱来了,快给贺主任取烟锅!”马烂孩断然说道:“没烟锅!”婆娘扑哧一声笑了,说道:“我看你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马烂孩道:“什么好人心?”贺根斗哈哈大笑,说道:“我说你这条老狗,生这么大个的狗鼻子却咋闻不出味道来呢?”马烂孩问道:“什么事?”婆娘跳下炕,捅了下男人的腰窝,欢喜地说:“甭问了,快给贺主任取烟锅!”贺根斗对马烂孩道:“甭取了,我不吸!这是密电码,你两口儿今夜里在被窝里好好谈吧,我得走了!不过巧云你却得早点过来,这是组织上使用你的关键时候,抓紧点,一步都不能差的,一步撵不上步步撵不上!”奚巧云道:“那可不是!”贺根斗下炕,被巧云送出门外。分手的时候,那巧云一看四岸(边)无人,便揪了把贺根斗的衣服,悄声对贺根斗说:“要早知道你有心提携我,有些话也该对你说了!”文化大革命“夺权那会儿俺在山东老家也疯过一阵儿的,那时俺年轻,整日不沾家,天黑就在‘敢死队’大宿舍里住下,腰里别着两把盒子枪,大街上走来走去。男人们跟在我屁股后面,像群丢了魂儿的野鬼!你知道人私下里叫俺什么?叫‘双枪老太婆’!你以为是咋!”

奚巧云说这话时嘴吹着贺根斗的耳朵,弄得他心里甜甜的痒痒的,单这点感觉就和旁的女人不同。于是也附和她说:“看来你参加革命的年代早了!我没认错,你与旁的女人确实有些不同,然而你在鄢崮村窝缩在女人堆里多年,也该出头露面了!下午早一点来,到我办公室里咱俩细谈!”

却说杨文彰那天雪夜,看见的那一男一女到底是谁?说出来大家也都熟识。女的便是王骡那千娇百媚的女儿猫娃,男的便是在外路挣到大钱回来过年的歪鸡。歪鸡穿着军大氅,戴着手表,日前又从县上买回一张名为“一头沉”的办公桌子,给家徒四壁任啥没有的家庭里平添了些光辉。腰间挂了一串钥匙链子,一副当掌柜的模样。这在鄢崮村是首开先河,被大家纷纷惊羡。惊羡之余,又猜测他的那办公桌里到底藏着多少票子。

原来是那天傍晚,大队部里又在排戏。猫娃年纪尚幼,只跟着跑场子。歪鸡也到大队部里看热闹。高大的身架在人群中一立,竟是分外扎眼,少不得被村里许多婆娘女子偷看。男人若是到了二十八九的年纪,事业有成,孤身独处,可不就是一件宝贝。歪鸡自己也能感觉出来,遂有些得意扬扬。这期间,只见排练的人群中立着一个女子,生相是秀眉大眼,灵唇俐齿,十二分的美妙。歪鸡留意看她一回,却不想她正朝他探看。男女这一对光,恰似打雷闪电,分外惊心。歪鸡刹那间晕头昏脑了,向结伴而来的黑蛋询问:“东面立的那个穿小红袄的女娃是谁家的?”黑蛋道:“她你不认得了?王骡家的猫娃!”歪鸡啧声说道:“哎哟,我真的不认得了!前年我刚回来时不就一个碎娃嘛,可咋长得这么高了?”黑蛋道:“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歪鸡不言语了,再待那猫娃朝自己看时,心头一乱,慌忙退了出来。

歪鸡一个人在白亮的雪路上独行。想到自己幼年里丧母,长这么大,没受过女人如此宠爱,再一想自己的身份和贫寒的家境,竟生出如许的伤感来。正走,突然听到背后有人“歪鸡哥歪鸡哥”地喊他,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正是刚才与他眉目传情的猫娃追了来。

歪鸡待她走近,问她:“啥事?”大概因天气寒冷,猫娃穿得单薄,袖着手像在原地跳舞一般,腰一扭一扭地活动着身体,对他说道:“我想问你,有没有的确良军衣?”歪鸡道:“问它做啥?”猫娃说:“演节目的时候要穿。”歪鸡迟疑了一下,因为他的确不想对猫娃说没有,所以他问她道:“你啥时候要?”猫娃说:“就这两天。”歪鸡道:“咋恁急?”猫娃一翻她那又大又亮的猫眼,说:“当然急了,十号就试演了!今天都三号了还能不急!”歪鸡道:“还有六七天呢,你也甭太急了,哥这就给你想办法!”猫娃不动了,正色说:“你自家没有?”歪鸡道:“实话对你说,我是没有,但我有方子,到时候一准叫你穿在身上!”猫娃笑了,娇声娇气地说:“那我先谢谢你了!”歪鸡道:“不用谢,以后遇到难处找我!”猫娃说:“我也不敢将你烦得太(过分)了!”歪鸡道:“看你说的,你既然能给我叫这一声哥,那当哥的无论啥事都得给你办不是?”猫娃朗朗地笑了起来,那脸蛋那鼻梁都像玉雕似的在雪光耀明的夜里头发亮。

第二天,歪鸡借了建有的自行车,不顾天寒地冻,骑了一百多里的山路,赶到合阳县马家窑,寻着与他一起出外做活的马天明。天明从部队里弄下一件的确良军上衣,这两日正在身上穿着,准备相亲。歪鸡一说明意思,天明立刻表示:“歪鸡哥你不晓这件的确良军衣对我是多么重要。去年冬天我回来,把身上的穿戴没当大事,烂烂弱弱地回来了。结果一进村,你晓人见我咋说?嗨,看,那贼回来了!一个个见我只避。今年冬天,我穿着这件的确良军衣,刚一进村,就被社员们认出来了,好家伙,你没见当时的阵势,怕怕,人们前呼后拥,争着抢着和我握手,只手握不及也!有那没握到手的,急得一夜睡不着觉,第二天天不亮赶到我屋补上。你看差别大不大?”歪鸡道:“你狗日的胡吹些啥嘛!”天明道:“歪鸡哥你咋不信人嘛,跟你搭伙这多年,我啥时候胡吹过?没听人说,人凭衣裳马凭鞍!”歪鸡道:“我不与你闲绷,只问你一句,借是不借?”天明嘴里咕哝着。歪鸡也不再与他分辩,硬是上手生剥活拽地从小伙子身上将的确良军衣扒了下来。天明落了泪。但他知晓,歪鸡是包工头,说出的话接近于最高指示,可以说是违抗不得。

歪鸡拿到衫子却又有些过意不去了,想了想,把手表卸下来给了天明。天明起初嘟嘟囔囔很不乐意,一见手表,却嘿的一声笑了。手表比的确良军衣自然又高出一等。两个人接着称兄道弟,说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歪鸡又骑车往回赶,直到晚间,歪鸡才如期将取回的的确良军衣送到猫娃手里。猫娃欢喜不尽,又与歪鸡立在皂角树下说话。说叨的都是剧团里的事情。王骡自从搭起戏班之后,今天训这个,明天骂那个,甚是不得民心,弄得剧团秩序很乱。歪鸡自然首先是替猫娃操心。

这情况叶支书也晓,但叶支书却一时腾不出手来。自从勾搭上村中刘江河的婆娘田花之后,哪有心思来仔细考虑这些淡事。你说他不抓大事吧,动不动却也来一条两条让人捉摸不透的圣旨,胡乱批评几句,不解决实际问题,叫底下人看着乱去,他自己在背地里与女人鬼混。你说作为一个领导,七八十岁的人了,却咋恁没出息呢?说出来看官休怒。男人到了这个年岁,大都有一段回光返照的青春感觉,若不是家中有一个糟老太婆从旁唠叨着,一大堆儿男儿女从旁督促,遇到那鲜活年轻一些的色相,难免不坠在其间,做出不伦不类的事来。叶支书如今此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是人性使然,和那历史上的皇帝老儿一样,基本上怨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