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骡,初非鄢崮人氏。自幼父母双亡,遂跟尧廓一家染坊的师父跑腿。待到十七八岁,在30里尧廓道也跑出名了,较斤较两,掮头拨余,招主卖客,哄骗瞒说,包占包会。尧廓道中之人也多熟识。那年月的尧廓道,东连煤窑西接瓷场,商贾云集,繁华异常。王骡自对人言,不说别的,单就满街走动的女人,十之七八是窑子里的这一条,也够当今心气高昂的爷儿们耳热心馋,艳羡不已。那些女子,大都在可人的年岁,逢夜便打扮得妖妖艳艳,一排溜地勾肩搭背,立在大店的二门里的油灯底下,招揽客人留宿。
却说一日,王骡手执染槌,停在街面的一拐角地方,与一位卖鸡蛋的婆婆言说。这婆婆在尧廓道也算一个人物,名气大得了得!人奉她一极不雅的绰号“滚子婆”。言外之意是颠翻不绝,能说会道,通常人辩她不过。这日王骡见师父进店里泡茶去了,自个儿立在门外闲得无趣,不咋遇上“滚婆”,二人唇枪舌剑,骂得十分俏皮。一会儿工夫,聚合了一堆看热闹的男女,十有八九竟是为王骡一个贼娃喝彩。
莫道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此刻靠马路窑背的凉台上,坐着一位贵妇人喝茶,看这场面,欢娱之下不觉失神。妇人暗思,这碎娃虽为仆佣,面布煤灰腿溅青泥,但五官却看齐整,眉宇之间且有一十二分的女气,错托生为一个男人,实委屈了一副好骨质。不过贼娃尖嘴嘹舌,神说仙喘,也太逗人爱了!
过了一个时辰,娃的师父从店铺里头走出来,一声吓唬,娃便慌忙回头,掂起染槌欲走。这时,从街这面的大院里踱出一人,此人姓刘名哼囔,意即鼻囔不通哼着说话,是专一在戏班里头跑腿做杂的。刘哼囔声言要娃的师父进去说话。王骡在门外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师父才摇摇晃晃出来,见面酒气喷人,只一句:“我福大如天的儿啊,大养活你这多年,不道你贼竟有这么大的福分!驴日的虎奶奶看上你了,要留你做个干儿。嘿,贼娃!我长一对核桃大的眼窝,没看着你贼娃的好福!你的那先人几时烧的高香,修下你今生今世吃喝嫖赌的滋润?嘿,日后自留心!甭提你这个师父了!”说过,夺了染槌,自顾扬长去了。
王骡跟屁股追了几步,被刘哼囔拽回来。王骡晓得,师父一遇不顺心的事,二两黄汤下肚便提着他耳朵吼叫,口口声声要将他卖了。老贼今日里果然兑现。事已至此,王骡心想,只要不做下井的煤黑子,怕他怎的?转身随刘哼囔进院,抬头一看,好一个富奢的人家!蓝瓦砖挂的窑面,遮日蔽檐的厢房,青石的台阶,画栋的楼阁,绕三曲四,不胜美观。王骡吃惊之余不禁欢悦,只念道:嗟,给谁做儿不是做儿?
王骡被刘先生领到后院,早有几个下人持盆掇布,将贼娃积攒了一十八年的污垢好一通擦洗。这一日,人但见黑水顺着阴沟溢流,一直冲到街面子上。墙外街角下钉掌的师父只道奇怪:嘿,这戏班子里流出的水以往都是五色花红地散着胰子的香味,今日咋是这黑不溜秋的冲鼻滂臭呢?一打问,原来是院家的奶奶收买了一个干儿。
好家伙,这边院里,狗日的王骡脱去了那身破棉烂絮,换上的是一件打对襟的夹袄,一条蓝绸缀里的长裤,一双绣腰的帛袜和千层底的布鞋。这打扮,真将王骡袼襁得走不得路了。刘哼囔坐在凉亭上喝茶,老远便看见院后角的王骡收拾好了,吆喝了一声,接着,便有一女子慌忙从后院的小门那里探出头来,叫了声:“随我进来!”
王骡好似不是他了,腿沉胳膊硬,极不自在,连摆带爬地跟着那小女子进了大院。小女子先进了角房。王骡台阶下随咋也不敢抬腿,踅摸着扒到花墙后头向里窥视。里头有人吆喝:“贼形!还不快切来嚼食!”王骡慌忙手脚并用上了台阶,进门也不看摆设,只冲着一面大方桌落座。接着一个瘦麻杆似的高个女人抬过一老碗米汤一碟油辣子,和一箩箩蒸馍。嘿,王骡不管他的馍大米汤稀,辣子一掬,一气吃了七八十来个;吃完了它,又掇起米汤顺着肚里的空隙,滋滋溜溜地灌下去,瓷实了。抬头一看,不知何时,竟有一堆人围着他,笑眯眯地看他的吃相。
恍恍惚惚,只听其间的一位面老皮黄的女人道:“竟不疼老娘的饭食,看这一顿饱吃!……菊子,领你这位吃山喝海的大哥歇了去!”王骡一看,心想对过坐的妇人这般拿大,定是那名扬渭北的凤鸣剧社的社长虎鸣凤了。于是乎,立刻跪下,叫了声:“干妈!”那老妇人自先笑了,一扬手,说:“嘴可甜,你干妈在里头屋呢,好一个没进门就百孝百敬的亲儿!”众人大笑。王骡始知认错了人,登时红了脸。这时,刚才带他进来的小女子从灶头的暗处出来,小声喊他:“走吧。”
他慌忙随了,到院西厢的一间门外,小女子说:“进,见空铺便挺吧。”王骡脚踩进去,只见半间的大席炕,横七竖八地睡着七八条汉子,哪有他插足的地方?转头寻摸,却见门后的一个大展箱,横竖有五六尺长,便在上头窝缩着睡了。说来王骡天生可怜,跟随那开染坊的贼爹,经年累月睡在那露天的草屋子里头。如今睡这光面平整的大箱子上,身不经风,体不着露,已是心满意足矣!
王骡一通饱餐饱睡,也不知到什么时候,只觉得在梦中有人揪着他的袖子,隔一阵拽他一下,隔一阵拽他一下,欲要他醒来。王骡睁眼一看,黑咕隆咚的,地下立着一人儿。那人儿说:“奶奶传你!”王骡听出是那名叫菊子的女子,迷迷糊糊爬了起来,随那女子走了一道长廊跨过几道门槛儿,到了一个小巧的院落,又进了一间大屋,没敢抬头细看,只瞥见大炕上头红灯灼亮,一女人和一男人面对面地长挺着,烧泡儿过瘾。王骡心想,她该是虎凤鸣了!慌忙跪了。虎奶奶慢悠悠地道:“孩儿走近,让你六叔看看!”王骡起身,挪到炕前。
六叔那人坐起长大的身躯,喜眯着一对小眼仁子,将王骡看了仔细,问他道:“多大了?”王骡道:“十八了。”又问他:“叫啥?”“王骡。”“哪个骡?”“骡子的骡。”六叔闻知突然间仰面躺了,笑个通体乱颤,道:“哈……王骡,骡子,…嘿…秀眉嫩面的咋叫这么个名?你叫我声爹,爹给你取个甜嫩的……老妹子你说!哈……”王骡立时窘得无地自容。虎奶奶嗔怒道:“死鬼,别没个正经!”说着坐起来。
王骡看一眼干妈的模样,不禁一惊,只道这贼婆形容,惟有元人的一段野调唱得合适:
疴疴碜碜长脸,搔得了二斤粉面;班班排排大牙,刮得下四两锈黄。哎呀,脚指儿手指儿怎恁粗大?眼仁儿嘴唇儿怎恁括圆?红绸布衫下倒悬着一对牛包,绿缎裤裙里紧箍着一双象柱。
河州女不抵三分,笑弥勒欠他一围!
简而言之,那王骡当夜便被干妈收揽。此后经日经夜,让娃像排面,将她在炕上翻滚捶捏。王骡说也不是个善人,平日随他那赶车的师父早已学得是样样刁钻。今番见干妈摊场,先是畏怕,后见干妈百般促哄,心方缓缓落在实处。没过几月光景,只觉是进了猪肉铺子一般,借着少年的蛮力与家伙,肥油腥水都不顾了,且一时又一时地将干妈弄得游声长喘。
王骡这便随了剧社学戏,扮做旦角儿。三年工夫不到,竟也学得是字正腔圆,台面光亮,深为此道中人奖掖。这期间又混摸上干妈的侍女菊子,两个人又都是青春年少,背地里接火。虎奶奶眼里不见心里明,原也是王骡正看要台上出彩的时候,只当没有的事,待日后给菊子挑个人发落了便了。这期间,蒲城的一个财东,欲蓄一个小的养儿,看过菊子两次,礼钱都行过了。一日大雨滂沱,虎奶奶发现王骡竟和菊子一同不见影了,走时没少兜搂走她的细软与首饰。虎奶奶叫来了县大队的六叔,呜呼擂槌地要他出面,到县上请示县长。县长将告示一直发到甘肃平凉,缉拿王骡。
哪知王骡与菊子并未跑远,只也是翻了几条大沟,北上六七十里,到鄢崮村投了庞二臭,在村东胡同口,寻了一面土窑住了下来。此时的王骡再也不是他当年在染坊做徒时黑不溜秋的模样了。庞二臭幼年的时候便与王骡交好,一个被窝里睡,挑逗于他许多。如今的王骡生得是身长面白,犹如粉做面捏的一般。庞二臭少不得惊异了几日,只恨那狗日的王骡胯下多个行具儿。王骡躲到鄢崮村,倒是十二分的安全。村里除过庞二臭,又极少那出外透风的人,所以平平安安窝藏了半年有余。
也合该着一对盗男淫女走运,竟是遇上了解放。这一来,纵是个不了的天大祸端从此也一笔勾销了。再者虎奶奶自个儿亲手打死过丫环,这在政府看来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没等咋就给捕了。接着是打土豪分田地。王骡落难在此,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所以这倒适合他了,前后跟着政府的同志,尻子一扭一扭地跑世界。若不是后来查出他跟虎奶奶的一段混账经历,兴许入党提干也未可知。
当时的叶支书二十郎当岁的光棍,在村中正派人眼里是个名声在外的穷痞烂杆子,不过倒是积极要求进步,肩不离枪,将政府的同志跟得很紧。一天夜里,叶金发给王骡扛来一盘绳索。务弄农活的人也都知道,这东西是犁拢耙耱收割碾打离不了的东西。王骡认出是没收了地主邓连山的家产,吃了一惊,心里念道:“贼人吃天凭胆大,竟敢在政府同志眼皮底下做事!”再想,自己作为一个外来客,底细不摸,还是不声张为好。不敢要也不敢不要,给叶金发垫了两块银元,连夜在门前挖坑埋了。又过不久,叶金发又给他抱来一床不知是从哪个财东家劫来的花红缎被,王骡这次说死也不敢收罗了。只是那菊子盖了一冬的破絮子,看见便喜欢得没法,高低不撒手。王骡与叶金发整整说了半夜,摸清底细,知道叶金发是好吃嘴缺钱,这才捏捏裹裹收下。随后几年,叶金发入了党,雪天雨地地奔波,为民办事,极受拥戴,见天一副眉眼,不知不觉成了一村之主。
这期间王骡受了大罪,戏是不能唱了。只是每到冬闲,在镇子的集会上,一帮河南的客人临时搭班组成的剧社邀请,多少出面唱几折子,但终归不似鸣凤剧社的规范,由人宠着惯着,唱一唱自个儿便无趣了。
王骡不唱戏便没有了依托,又回到尧廓道上,拴个小毛驴车,发些瓷壶瓦罐,往鄢崮以北的黄龙山里头变卖。钱没挣几个,倒是练出了翻山驾岭的好腿功。尧廓道也不似往昔的繁华,几家大瓷厂合并成一家公私合营的企业,里里外外许多规矩,生意极不好做。家里添下了二女一男的食口,过去倒腾人家虎奶奶的那点零碎,虽说是有十二分的珍贵,但到鄢崮村这雀儿不拉屎的地方,骡子也卖成驴价钱了。坐吃山空,倒腾了几年,终于是入不抵出,穷困起来,及到那“文化大革命”年月,便常有那揭不开锅的时候。人道说,王骡在外头疯跑,投机倒把,贩瓷卖碗,所幸的是叶支书并不打扰于他,你知这是为何?
说的是多年以前,王骡赶着毛驴车,行走在那去洛川的羊肠小道上,一陌生的去处,路上山势峭立,古木参天,极是凶险。这一走几十里,不曾见到人家。几近下午,又下起了一场雷雨。却说这雨来得古怪,偏将王骡一身单衣都贴在身上,活活地箍出一个人形来。裤裆底下那邋遢物件儿,也像个倒挂的金铃儿,不来不来(摇摆状)地摆动着,极是不雅。人到这种时候自顾不及,只一气赶着驴车往前奔走。走了几里,恰好雨也住了,这时突然看见山洼的地方有几眼破土窑,一个不大的院场旁边,显出一户人家。王骡一见大喜,慌忙赶了过去。没待走近,却见一位身形瘦长的妇女早已立在那柴门之后,鬼鬼祟祟朝着王骡窥探。看着看着,倒闪出身来,喜姿媚和地招呼他。王骡一看,自不觉吃了一惊。这里有几句诗文,形容这般年龄的女人见到男人后的眼神。诗曰:
黄蜡蜡一盘脸面,镶一对摄魂的双星;
灰碴碴一张薄唇,咬一口嚼人的金玉。
王骡看到眼熟的地方,不觉失口叫道:“凤媛姐!”这一声将女人从梦里叫醒,即刻认出是旧日剧社里那百灵百俐的王骡,三脚两步扑了上来,一把将王骡拽在了怀里,喜得是满面飞红。两个人虽说是今不似旧,却也像是念戏文似的对说,将这荒天野地里的奇遇演说个明澈。
原来虎奶奶被捕之后,一院子的猢狲都没挖抓处了。这时,恰好县大队的六叔,大号叫马六明的一夜寻来,找着凤媛,要与他二人一起隐姓埋名,躲到深山里头。只说那共产党也长不了,过几年再出山去。银钱有的是,一辈子吃喝不愁。不料想,躲起来后,没过几天安稳的日子,马六明便被政府清查了出来,法办了。甭说银钱,连同凤媛的几样不值钱的首饰也被抄了去。落了个凤媛一人,孤孤单单穷守在这深山沟沟里头。邻近的倒有几户人家,见凤媛的这种身份,也不敢多往来。凤媛说毕,掩面只哭,王骡慌忙安抚几句。
毛驴车卸在院里。王骡进了窑里,首先是衣服需要烘烤,也都是老熟人了,无须躲闪,土炕下面升起一堆照天的大火,衣服竟由凤媛一件件地给扒了下来。昔日在剧社的时候,凤媛司管戏箱,对王骡没少呵护,宝贝得像个少爷,冬热夏凉地服侍,早便留意于他。只是那时由虎奶奶包占,哪个馋嘴猫敢啃他这根骚骨头。如今不想在这荒郊野洼里遇着,撩得女人心头十二把野火一齐窜了起来。与那王骡脱衣,待看到那动情的地方,凤媛又爱又恨,少不了亲它一口揪它一把,疼得王骡嘶声乱叫。接下来是升火做饭,看着那王骡山吃海喝过了,锅与碗顾不得洗刷,挺着脸子便上炕,一头扎进王骡怀里急切切地喊叫:“我的欠欠儿哩,姐今日却要囫囵咽了!”王骡少不得将就一时。这正是:
不为打虎闯深山,却因旧缘陷青鸟。
一夜住罢,王骡只说还要前行。凤媛哪里就肯放手,又留住住了一日。到了第三日,王骡一觉醒来,只觉腿下那物疼痛,想着夜里凤媛歪马娇缠,拿牙咬得狠了些。这王骡心里念道:“长此以往焉能得了!”想到这里,见她尚在熟睡,不待天亮,便悄不声响地摸下炕。到院里拴了驴车,正欲前行,抬头却见面前黑不黢黢立着一人影。王骡心里咯噔一下,只听那人笑了起来。随着笑声,一卷包袱撂上了车,人跟着也坐了上去。你道这是何人?不提大家也能猜得。王骡苦口央求,甜言规劝,凤媛一声不吭,到临了,拽了王骡的手到自己大腿旮旯,道:“你摸摸呀,这是什么?”王骡一摸,一只硬邦邦沉甸甸的小铁匣子,不再多说话,其余的意思也都明了。王骡灵机一动,心想,带她到鄢崮亦可,先混些日子再作主张,慢慢吊销于她。
王骡带凤媛回了鄢崮村,谎称是自家的一个姐,殁了男人,在山里待不下去,出来要寻一个实诚的男人过活。村头有的是被人荒弃多年的土窑洞,收拾出来与她住下。说是待日后慢慢与叶支书说明。
这时的叶支书刚刚上任不久,三十郎当岁,光杆一个,也正是高不成低不就,没抓挖的时候。好人家知晓他的德行,不去攀问;贫困人家的又图的是银钱,嫁他等于白送一个不养娘的劳力。你说你是干部你是党员,鄢崮村人不信这些。他们只知道吃粮种田。在他们眼里,村长这位置凡好人都避之不及。说来也是那时鄢崮村人还没转过脑筋来。临近的羊甫庄子,土改时划定家庭成分,一个城圈里头三十户人家竟有二十八户是地主,倒有两户地主却偏偏划成了中农。原因是那些家户单怕被人说穷了看贫了,所以甚是滑稽可笑。
这时也合该叶金发其人发财,人走到那“运”字头上了,好事不觉便往一块碰。这天下午,叶支书闲极无聊,遂肩上枪排村转悠,转到村头,眼看见一位不相识的女子,在那菊子窑门外簸麦。走上去,放下枪便逐条逐句地审问。那女人躲闪着不敢言喘。可巧这一日王骡与菊子偏不在家,到镇上给儿看病去了,没个遮拦的人。
叶支书将这女人打量再三,发现与鄢崮村的女流不同,自有一种神妖的韵致,不像是普通的农家女人,倒像是文件里常传说的逃匿的特务。想这里头必定有些蹊跷,端起枪来,顺便将女人住的窑洞检查了,果不其然炕窝子里掏出一只铁匣。女人见状,吓得魂飞天外,面上了无人色,跪地上瑟瑟直抖。
叶支书以为是发报机什么的,抱在了怀里,呵斥着将女人带到村委会里。那时的村委会没有今天的热闹,余下几个村干部有家有舍,并不天天点卯值班,惟叶支书无牵无挂,去得勤些。叶支书一进门,便打开那铁匣子,在油灯下细看,这一看不打紧,满匣子的黄的和白的,只看得他满面肌肉和脖根都硬了。女人跪在房角一个劲抽搐。叶支书心想,以往审老审少,都是些男人。审女人这事还没经过,待一会儿民兵小队长黑烂和贫协主席来了,一块协商处置。这天却奇,这等那等不见一人。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却只听大院里一阵脚步,推门进来的是王骡。
王骡搭眼一看灯底下的行货,情形已明白了大半,一口一个饶命,只朝叶支书一个劲地磕头作揖。叶支书知晓这事与王骡有牵连,便将那王骡审问。却不想王骡抬起头来,一番话说得是极有水平,被鄢崮村人私下里流传。王骡道:
冤枉哪--
叶村长你人是明镜高悬,且听我先给你缓缓言喘。
这女子本是我舅家凤媛,家居住就在那黄龙深山。
我舅舅人姓黄大名文灿,有婆娘并子息一女一男。
度日月靠的是克勤克俭,山坡前种着那三亩薄田。
不料想国民党攻打延安,抓壮丁抓了他儿子金全。
老婆婆天见天崖头呼唤,落了个心疼病命丧黄泉。
我舅舅老汉家行走不便,谁料想又被人抓去挖山。
国民党反动派害人不浅,将我舅打死后抛尸荒滩。
家里头只留下小女凤媛,凄惨惨悲切切难熬饥寒。
不一日瓦子街枪声不断,国民党又与咱八路作战。
打败在老虎岭一二百里,又有那残兵将三五十万。
一日里小凤媛点种旱烟,还只想等秋罢去换银钱。
这时候却见那山坡阴面,沟槽槽有匪兵兔奔狼蹿。
东沟里只听见有人大喊,西沟里又听见枪声连连。
那匪兵吓破胆丢枪卸件,山根子埋下这一匣银元。
小凤媛眼看见不敢言喘,怕只怕世事变再受牵连。
也是我到黄龙贩卖瓷碗,将党的好政策反复宣传。
一讲那闹土改打倒地主,二讲那合作化搭伙种田,
三讲那妇女们抻脚剪辫,四讲那小娃娃进了书院。
苦苦地讲了是三天两晚,小凤媛听得是喜上眉尖。
挖出了钱匣子带了被卷,只一心要随我走出深山。
嫁一个稳当人喜结良缘,献银匣予政府求个安然。
……
你知那王骡因何如此说道?原来那王骡与婆娘回到家中,见凤瑗不在窑里,炕上翻山颠海一派狼藉,知晓事情不妙,慌忙赶到村委会,进门见凤媛跪在地上,炕桌上摆的那只惹祸的匣子。事情逼到头上了,但要出事,他王骡也没有走脱的道理,情急之下编出一套谎来。没料想这谎编得是如此的圆满,即使那神猴再世,也钻不出个缝子来。
叶支书听着听着,不觉有些喜色,将那女人又仔细打量了几眼,只觉得柔弱可爱,竟有十二分的上眼。待王骡说完,叶支书忙命王骡与那女子一同立起,开口便与王骡兄弟相称。叶支书道:“王骡兄弟,没想都是些贫苦人!原是这事!老哥啊,我鲁莽了!得罪了你和自家的妹子,多多包涵!你和妹子先回,钱匣子放这里,等我给镇上通报过了再告诉你二人,这事快,不定明天就有消息了!”
第二天天不亮,叶支书就日急慌忙地将王骡从被窝里拽了起来,两人趁着天色黑暗,在院里皂角树下,一阵叽咕,定下了瞒天过海的协约。又过了个把月,叶支书便有了妻室,女人就是那凤媛其人。
事实上打从定协约的当晚,叶支书就掮着步枪,住在那凤媛的窑里。叶支书以往打的都是那不凑手的野鸡,没见过这般的妖冶细致,又加之凤媛眼见叶支书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又是当地的权势之人,巴不得奉承,遂夜夜闹得娇声乱喘。这边窑里的王骡,也只有听景的福了。余下的钱匣子等等以往的事宜,王骡也不敢多打听,只装不知罢了。
那凤媛自嫁于叶支书之后,没过多久便开始拿腔拿势,总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待后来叶支书猜摸透这其中的奥妙,便不再拿正眼去看王骡。时不时在社员大会上,谈到政策问题,还不提名地点王骡几句。叶支书说:“我们有的社员,家里养着毛驴,你一放手,他便吆着毛驴跑了,干什么去了呢?我不说大家也都晓得,总之不是集体的生产,不是社会主义!”不过点归点,叶支书却从来没有朝他下手。王骡被当做一位不公开点名的落后社员,以往多年甚是被他低看。
不过这天傍晚,叶支书破天荒找着王骡,把安顿的事情说过之后,王骡已是喜得拾不起下巴了。只听叶支书又道:“去年大家慌乱了一年,也没心思唱戏娱乐。今年我想,这样昏天黑地地胡混下去不成,咱们应趁着大好形势,腾出手来,抽调那么二三十人,组织一个剧团,得弄出点欢天喜地的气氛来。你看看这事咋办,拿出个意见来。”
叶支书一走,王骡喜之又喜,一夜没得睡实,将村中的婆娘女子老汉娃娃在心里过了一遍,将那眉清目秀长相精干的排列出来,准备着明天上午便去大队部里,向叶支书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