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痴哑哑清凉夜独守亡魂  美猫娃爱艳衣应允卖身-骚土

这天夜里贺根斗回到家里,刚端上碗,民兵连星便来叫人,说是叶支书等着呢,要他赶快到大队部里开会。贺根斗心里只想,这是那叶金发见他有病,有意对整于他,叫他不得好过。放下碗赶到大队部,进门只见土炕上坐着仨人俩人,并没像栓娃说得那么紧火,叶支书本人也没到会。看到这,肚子里又憋了闷气,腮帮子疼得愈发厉害了。然而,会议却没因他的腮帮子疼而缩短,狗�猫�的事情议了一夜。

回家没迷糊够一觉,天亮了又慌忙爬起来,说是大队上的干部要去第四生产小队检查水茅化工作。贺根斗也不再像以往,又是最新指示又是重要讲话地乱论一通,只捂着腮膀子,跟随着大伙东家厕所进西家茅房出,一个大晌午,把那各式各样的尿骚与稀屎嗅了个够,这才匆匆回到家里。

家中,少不得又听婆娘埋怨。婆娘问:“还疼不疼啊?”根斗也不搭理,脱了鞋便要上炕,被婆娘一把揪住。婆娘道:“却没咋又要睡了!我今个到法法妈那里,千央万求,求来一个方子。你不说试一下,进门就向炕上偎骨。人家老婆半迷半醒,压根儿不愿与人说话。听出是我的声音,才张了口,你以为容易吗!”贺根斗听这话,怔了一下,立住问道:“你说啥方子?”婆娘比画着说道:“是这相,到院当间,手拿切面刀,地面砍三砍,嘴里念,‘大害大害你是鬼,我拿刀刀剁你腿!’然后,‘呸!呸!呸!’唾三唾。”贺根斗嘴里咕噜道:“胡说些啥嘛,她这治法真灵验,城里的大医院该关门了!”说完又欲上炕,不想婆娘恼道:“也没说就让你信嘛!试一下要咱的银子要咱的钱?把咱的啥没了?”

贺根斗晓得娃他妈的脾气,今天这装神弄鬼的过程,看是不可避免的了。于是乎随婆娘到了院里,询问清楚,像是小学生做早操,规规矩矩念了口诀,砍了三砍唾了三唾,回头上炕睡了。

婆娘立在炕边连声追问:“还疼不?还疼不?”贺根斗一想,好你个驴日的,把这事倒忘了!坐起来,腮帮子咯吱咯吱地活动了几下,果然觉不出疼了,心下一时大异,兴奋之下,一步跌下炕来,喊叫着上饭。端上糊汤饭,贺根斗连吃两大碗,把连日的饮食不足,都补了进去。吃过饭,贺根斗也再不说去大队部点卯,任他天塌地陷倒头睡下,心里再也不念叨那大害,一下午的光景,梦见周公去了。让人论说,却都是鄢崮村以往的众人亏了人家大害所致。

却说十年前,大害被毙,哑哑拉尸首回来,痴女子竟没进村,而是将尸首顺路背到了村东沟沿上的一个洞穴里头。架子车搁在马路当间,也不管顾,单在洞里守着大害。哑哑将他的尸首草堆里摆平整,脸面用头巾遮了,寻了几抱的干柴。撒魔连天地号哭起来。哭过一夜。天亮时又从洞壁的灯窝子里拣了一片陶瓦,到沟底的泉子里打回清水,除了挨枪的头面,扒了衣服,周身都细细擦拭过了。擦到动情处,自不免又是哭号,其情其景甚为凄惨。值后没力气了,却也不说睡会儿,在荧弱的火光里,且将那大害的身躯没更没点地呆看。

哑哑经夜不回,倒是难为了她爹朝奉。朝奉立在村头的高崖上,张望得脖酸腿乏,累了回家里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又放心不下,爬起来在村头再望。此情此景,假如不是担心那辆架子车遗了,倒真像是个疼娃的老子。

果不其然,天擦亮,朝奉眼睁睁看见一个老汉,弓腰蜷背拉着一辆架子车,吭啷吭啷由坡底下上来。待近一看是仇老汉。仇老汉只做不认识,头埋在胸前赶路,看样他心里也晓得这架子车是王朝奉的,王朝奉也站在就近的马路边。朝奉这面说了话:“老汉叔,你为啥拉的我的架子车?”仇老汉担心的就是这话,但仍是倔腾腾地说:“嗟!啥是你的?”老汉只不知该恼谁,倒说是好不容易摸了个大早,一出村马路上遇着这么一个没本的生意,满心欢喜地拉了回来,却没料节外生枝,一头栽到车主人怀里。王朝奉是谁?王朝奉是掂刀带秤的算客,哪有他仇老汉使的罩眼法。紧说着,王朝奉过来一把推开老汉,老汉急躁,揪住辕绳不松,喊道:“咋?咋?推得我为咋?”王朝奉道:“你不晓咋?”老汉道:“不晓!我晓我问你?”

王朝奉干脆不纠缠,三下两下夺过辕绳,直接道:“明告你,走远点,操心一会儿我把你的皮给剥了!”仇老汉一看不是对手,不得已而求其次,跟在车后嘟囔道:“就算车是你的,我这一大早没�事干了,腰子弯着给你拉回,倒是为咋!”王朝奉道:“谁晓你是为咋!”仇老汉道:“有拉车这会子我都走到张庄了!”王朝奉停住车子,转过身道:“你这老汉,去张庄你还不赶紧回头,跟着我做啥嘛?”仇老汉愤然说道:“一天一夜还没吃东西,你叫我咋走!”王朝奉又走几步,道:“你没吃东西与我�相干!”仇老汉说:“我给你把车打老远拉回来,随咋说也得给个蒸馍……”王朝奉道:“我蒸馍多得喂猪哩,因咋却要给你?”仇老汉不依不饶,跟尻子进了村,到了王朝奉家门前,可怜巴巴地立住。

王朝奉将车架靠墙撑起,掂起车脚(轮)进了院,口中一边大骂哑哑,只道是贼女子死了倒好,与大害一道埋了,省得他过两道手。婆娘一听这不是事,慌忙出窑打问。王朝奉一五一十地将这过场说了。婆娘又忙跑出院子,槐树底下揪住仇老汉询问,仇老汉一言不发。婆娘急忙跑回到灶头取了蒸馍,赶到门外,塞到老汉怀里。老汉这才说了个大致。王朝奉见婆娘取了蒸馍,又慌忙跟出来,只见仇老汉清鼻涕吊着啃了起来,这无法,只好立门口骂。

婆娘倒是关心哑哑,只怕这憨女痴娃一时想不开来,与那大害一道殉了。这脚不点地,转身扎了头巾,朝着村南的马路,直赶到沟沿上,立住吆喝了半日没人应声,心里头更是怯下。太阳升起老高了,她还在喊叫。王朝奉打发大儿连成去叫妈。婆娘哭得泪目涟涟地回来。王朝奉道:“你甭管,饭时她自家就回来了!”

一家人心里头算着日头等人。天黑时候,哑哑还没回来,这时朝奉倒有些慌了。大队上派人来问大害尸首处理了没,王朝奉支支吾吾说处理了。大队人一走,朝奉急忙跑到沟沿上喊叫;只看一弯细月牙子挂在当空,照不得明,反更显得四面漆黑。又恨又怕,转身回家。全家人一夜不宁。算起来第三天,哑哑还没回来,婆娘在屋里号哭,朝奉六神无主,实看是摸不着门路了,这方到大队报案。叶支书一听急了,念叨起仍在县上的吕连长,只说真缺不得这号人才。发动社员满山遍野地寻找,天没黑,几个婆娘像揪了个五麻六道的魔怪,将哑哑从那沟坡底下的老洞穴里揪了出来。朝奉扑上去又要打,却被众人喝住了。朝奉指着哑哑叫道:“贼女子,看我胡乱把你卖了,你等着!我管不了你,却有人管你!”

这天夜里,朝奉央了几个通晓世事的老汉,将大害的尸首从洞里拖出来,扔在路旁的一眼废弃多年的干井里头,就势填了些土,便也了了。过场面实也寒简,不过这样填埋的也不止他大害一人。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村中饿毙几十口人,其中有位姓徐的人家,一家老小五六口人就合埋在此。大害之后,又填埋了一位走江湖的郎中。总之,历史上谁也没计算过,这干井里填埋过多少或是有名有姓或是无名无姓的鬼魂。

说这些往古的事情你说有何益处,凭空多添了许多伤感。难怪这一日连叶支书也连声感叹,要寻出一些喜庆的事情来。这天夜里,大队部男男女女挤了一屋。人人都穿出了像样的衣服,一时间红红绿绿,花枝招展,令人目不暇接。要说这鄢崮村的水土也怪,尽管缺吃少穿,养出来的男娃聪明伶俐,养出来的女子如花似玉。叶支书坐在炕中央,被大伙们抬得像土地爷,发号施令,甚是得意。更有那王骡在一旁,对着戏谱,拍着大腿面子,带着几个女子摇头晃脑,高腔嘹嗓地神妖大唱,又添了一十二分的热闹。

叶支书今番起用王骡,也是万不得已。原因说来话长,住了八年大狱的歪鸡竟在劳改队学会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出狱之后,西家砌墙东家翻瓦,嘴上叼着纸烟,俨然是个人物。可气的是村中竟有大义等七八个壮汉前呼后拥地跟随,搭伙挣钱,搭伙吃喝,好不红火。原来在剧团担任团长的坤明,又是村中最灵醒不过的能人,一见这事,连忙趁摊上去,和那歪鸡打得热火朝天,与他管账拉伙,办理勤杂事务,见日有三两元的收入。去年冬天,竟又请了长假,几人一起抛家离舍,到新疆搞黑包工去了。鄢崮村这些有头没脑的人物,终于迈出了山沟,像做贼一样排世界流窜。

叶支书明知是事关路线的大是大非问题,但经过大害反革命集团的等等事实,心里已有些明晰。知晓如今的百姓,已经饿红了眼仁子,单靠死统,是统不住了,但若再毙几人,他叶金发在鄢崮村,虽是能见生人,却也是不能见死人了。这些惹祸头子只要不在眼皮底下闹事,但想走,便让他走得越远越好。

贺根斗有不同意见,并因此反映到公社李书记那里。李书记知道叶金发的难处,在干部会上不点名地提了一提,没有下文,说说了之。再者近来中央政策也有些松动,一位中央领导前些时候有个重要讲话,传达到公社,即允许农民在自家院子里养鸡。

王骡一班人在大队部这一吵喝,惊动四邻八舍。好事者前去围观,有那“掂二话”的就立在照壁下嘲讽,也有窝在屋里谩骂的,世上之人,由此可见一斑。王骡在大队得意忘形,婆娘在家里也坐不住了。老婆自言,早知道做丈夫的王骡该有一些出息,却没想有这大的排场,叶支书一句话,竟当了剧团的团长!一家人欢喜了两三日了。王骡兴得路都不会走了,尻子一扭一扭地在村里头招摇。

老婆来到村头大槐树下,想听听婆娘们到底又如何言说。此时的菊子已是今非昔比。二十年的光景,将一个销金花银、细眉细眼的丫环改变成一个粗手粗脚、体壮如牛的婆娘。菊子一到大树底下,立刻有那富堂家的女人托着腮帮子,扭腰摆胯地上来招呼:“你没到大队部去吗?”菊子道:“没。”婆娘笑道:“你不去看看你家掌柜的,在里头手舞脚蹈,还有你那宝贝女子,粉面桃花,人见人惜。”菊子听这话,不由得暗自喜欢,嘴上却道:“舞个屁,谁看他?看他不如看老母猪跑圈去!”周围的婆娘一听,扑哧一声笑将起来。

菊子见她的话得到众人响应,愈发没谱儿了,接着道:“这算个啥嘛,头些年在尧廓道里,不是我说话没底,连住一个月,一天一台,不重本子地唱戏。这叫唱戏吗?我本人那时候虽不登台,却也人前人后地跑,你以为咋!那时候说起来也是年岁小,脸面白得像面粉,嫩得像花苞。我说这话你不信,看一下我胳膊便晓得我的当时。”菊子说着,当众搂起自己的袖筒,指着里头那些尚且白皙的皮肤与婆娘们看。婆娘们知晓菊子这婆娘的毛病,是个经不得夸奖的半吊子,于是乎有人便看看她的胳膊,故意抬她道:“果然是好白好白,村里头,不,全公社恐怕都找不出这么一对白胳膊!”桂香也道:“菊子岂止胳膊,你看人家的脸,大得像盘盘,一看便知是福气之人!”

菊子却道:“福气个屁!我当丫环的时候,吃的穿的都不平常。我干妈花的那个钱,叫你连想都不敢想,哪一天下来不得几个光洋!后来跟上我娃他大那死鬼,跑到这鬼地方,窝憋住了,一天不如一天,连生三个娃。没说生我猫娃那年,月子里没人服侍,第三天就下了炕,在冷风地里跑,凉水里洗尿片子,半夜起来给娃喂奶,热身热面,还得到牲口棚里给驴搭料,落了这一脸的蝇子屎。你以为我脸上黑黢黢的是咋?”

正说着,只见对面过来老汉丢儿,缩头缩脑,朝菊子喊道:“甭绷了,快回看去,你猫娃哭着回家了!”菊子忙问:“为咋?”老汉道:“不晓。”

菊子赶回家里,进门只见猫娃缩在炕上,凄凄楚楚,好不伤心。妈上炕,坐女儿身边,打问明白。原来女儿猫娃今夜第一次随父亲上剧团里,进门只见女人们穿红缀绿,不同往常,再看看自己的破衣烂褂,不由羞得无地自容。硬撑着待了半个钟点,越待越觉得有辱脸面,这一咬牙,退了出来。娃妈见宝贝女儿哭得粉泪盈腮,便慌忙一旁排解。

娃妈道:“好娃呢,你叫妈该咋去!你说,我跟上你那没出息的爹伤心不伤心?没吃没喝不说,我身上的这件褂褂,一穿就是八年,补丁打得都没地方打了。你妈要说哭的话,比你要哭得凶得多!你难肠,妈比你还难肠!甭哭了!妈给你说,你以为今黑去的婆娘女子穿得漂亮,穿的洋货,那条绒咔叽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吗?都不是。如今的女娃,但不到发落嫁汉的时候,谁大谁妈给娃扯得起新衣?可不就是这相嘛!你以为!你甭哭,这两日我就与你爹商量,不行咱将葛家庄那门亲事应承了。但应承就是一百二十个元,四身四季的衣料,有了料子,妈立马带你到镇上,叫裁缝老杜照你的身材,款款地给你做上一身。你说得是?”

猫娃边哭边支起耳朵听着,待妈说到这里,先不管葛家庄的那人是瘸子拐子瞎子聋子,咬咬牙,点点头只管应下。娃妈一看如此,肚里便盘算起来。只念叨,余下的事情,都看媒人贾有福的一张嘴咋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