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擦黑,村人还没歇下,几个好谝的老汉仍赖在照壁底下闲绷。突然,一只怪物呜呜叫着从村南飞跑过来,它的两只眼睛看有百十盏汽灯那么亮,直射得人睁不开眼。晓得的人一听声便知是汽车,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啥怪,心里怯了一阵。汽车到了照壁前,嘎吱一声停了。只听着咕哩咕咚从车上往下跳人。人跳完灯灭下,老汉们这才看见黑压压的一队人马站在眼前。他们全副武装,气势森煞,没经安顿就将村子两头把住,并低声吆喝着∶“快滚回去!回去!叫着谁氏谁出来,不叫的甭探头看,枪子没长眼!”说着,枪托胶鞋一齐上,将村头的几位老汉与闲人打得只是抱头鼠窜,鞋遗了都不及拾。一时村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墙,鬼哭狼嚎着,直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进村。
黑女大估摸是要开杀场了,慌忙跑回屋里,叫过黑蛋,说∶“你也携上草笼,人问咋,你就说给牲口揽草去。一到麦场,你翻过墙墙,向北岸那老山里头抠住地跑,人不走,你甭回来!”黑蛋问为咋。老汉急了,骂将起来∶“妈日的,这啥时候了,还问为咋,再日晃一会子,恐怕连你娃的小命都没了!”黑蛋无方,只好携上草笼,溜着墙角,往村外走去。槐树底下,突然一个声音从头顶炸将下来。黑蛋一抖,抬头只见车上两个戴钢盔的,架着一挺机枪,朝他喊叫,命令他紧赶返回。这没咋,又只好往回走。远远看着大害家院门前手电光乱照。一帮人拥着一个黑影,磕踢撂嚓走了过来,黑蛋这忙躲进郑栓家的猪圈,扒住墙看是谁氏。先看着哑哑在人群中穿插,揪这拽那,蝎魔连天地喊叫,钻住头子朝那班人身上直扑,端住人家胳膊腕子下口。结果是没挨着人,便被砸得卧在地上,滚得一身是土。电光里头,只看见哑哑跑过去时,身后便腾起一道尘烟。黑蛋心想着,哑哑这女子平时看着怯懦,遇事单看比他一个男儿还狰熊。
人头一过,透过背影,这才看见大害,被人家五花大绑,推着往前走。黑蛋不觉哎呀一声,蹲在猪圈里头,再不忍心睁眼看这嘿吼煞人的摊场。这时人群里只听着吕连长喊叫∶“甭忙甭忙,咱先等一回子,叫根斗先把朝奉叫出来,叫他把哑哑拉回去,这贼女子胡咬哩!”根斗这忙跑过去敲朝奉的大门,一会儿工夫,朝奉赶上来了,揪住哑哑,劈里啪啦几掴,骂道∶“妈日的,人家执行公务,关你啥事,你这么着扑哩!”朝奉照着脸打,哑哑仍不在意,挣脱了只看要朝押大害的不相识的人物身上下口。人家看相倒不是说怕她咬着,而是实在怯怕她那一身灰土。吕连长气了,喝道∶“朝奉朝奉,你再不管,我们就动家伙了!”朝奉一听这话,急忙又上去三脚两踏将哑哑踢倒,揪住腿子颠倒着往回磨。大害吼道∶“朝奉你贼,不准你这相拉娃!”朝奉犹豫地站住了,吕连长说∶“拽上回,甭停站!”朝奉这又将翻起来的哑哑拽住。
大害两脚踏实,身板挺直,喊道∶“哑哑甭怕,哥过几日就回来,他把哥白搭不咋的!这事说给歪鸡他们,让弟兄们耐心等候,过三年五载自会再见!”那哑哑一听大害这话,号啕了起来。尽管仍挣得要扑,但劲头却小了。
此时村人都晓得人家这来为咋,纷纷扒着墙头或是隔着门缝,眼睁睁看着这帮武装人员,将时常接济他们并且在他们最穷荒的时候,予他们救命粮米的恩人押上汽车,嘀嘀一声,开上走了。
男女老少看局势平稳下了,这才一个个地拥上村头,七嘴八舌比画着刚才的种种感觉。黑女大说∶“看,我对你们说过,你们不信,今黑是不是应了我的说法?”众人一想是实,都安静下来,转过脸看黑女大还咋说。黑女大一咳嗽,唾了一口,腔子一抹,说∶“我得给犊牯搭料去。”说完,转身自个儿走了。丢儿一看,气得说道∶“你看这老贼精不精,不管啥时候,天机不露。等你祸跌到墙底了,他才说明!”众人这又回过神来,借住这事议论起大害。只看念的并非是他往日的好处,倒都是他的孽障。如何的神经有病、如何的纠集一帮人在他窑里昼夜绷闲,如今犯下王法自是意料中事。竟忘了说那大害如何仗义、如何体察民生疾苦,看他们饿得拉线线,将那一窑供干部、民兵们饕餮的粮食与他们分了平伙打了冤家。
回头说贼人根斗,那日下午在县上遇着吕连长之后,吕连长说,有人跑到他前头了,叫他夜里到招待所听候安排。贺根斗这才放心,送走吕连长等人,自个儿进馆子,要了一碗煎水,将怀里揣的黑馍泡的吃了。出了饭馆,将县城的街道来回走过几遍,一直挨到天黑,起脚欲进招待所。没想到招待所门后头也是一帮看守。这帮人一拥而上,二话不说,只要动武。贺根斗一看阵势不对,撒魔连天喊叫起来。这时二楼的围栏里走过一人,问是谁氏。贺根斗一听是吕连长的声音,着忙将队长呼唤。吕连长道∶“是你贼,在底下等着。啥时用着你了,我自唤你!”底下人也没弄清贺根斗的身份,但听吕连长的口气,遇的不像是个正经锤子。先不先踏了两脚,窝在一个黑角落里,由他待着。
此时的贺根斗也不得不将以往的阵势和章法撂下,埋住头子装鳖。正说悠忽,突听到二楼上头嗡声大乱,门面一下大开,光影里头,各色人等昂头仰面身板绷直,纷纷出笼,呼喊着文件啦会议啦等等的术语,他们有的下楼出了院子,有的却又进一间屋子。遂想起几个月前,他作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时候,住在这里,那气派想来和他们也差不了多少。如今一转眼落到圪台底下,人见只看要打,你说这变化快也不快,怪也不怪?嗨!
这时,他听着吕连长喊叫,慌忙立起答道∶“我在!”吕连长说∶“你上来。”贺根斗腰子蜷起,四条腿子并用,忙忙张张爬上二楼,探住那间屋门,手搭眉棱骨上一看,屋子里烟雾�绕,有好几条汉子,人人叼着纸烟,斜的顺的挤着塞了一床铺。季工作组在办公桌那后头。季工作组说∶“你进来。”他扶住门框,心惊肉跳着摸了进去。季工作组没等他说明便骂了起来∶“看你的熊样子!就这�本事,一天还喊叫着革命哩造反哩,我把鄢崮村的红色政权交给你,你不出一月工夫给我就糟蹋了!变色了!你马虎日迷糊,做啥哩嘛!你倒给我说说,谁氏把仓库的粮给劫了?”
贺根斗结结巴巴说∶“人头都有,都有,这是借条。”说着,将那张白纸由怀里掏出来,递给季工作组。季工作组接过一�,顺手撕了,说∶“俗话说法不治众,你拿这烂纸寻谁哩嘛!”贺根斗慌忙说∶“甭撕,麦罢后他们还得还哩!”
季工作组道∶“�!你晓这是谁氏挑头干的?”贺根斗思谋了下道∶“说不准,咱村的地主富农,我这一向还是紧压制着哩,再说旁人谁氏的确是把不准。”吕连长插言道∶“你赌博摸抹牌时,咋就恁准?”贺根斗说∶“我的确不晓。”季工作组道∶“你不晓?你作为一个村子的造反派头头,好家伙,你的警觉不如一个老地主,还当什么头头?老实对你说,就你来的三天前,我们就其中的来龙去脉一发都晓得了,你熊这么长时候了还不晓是谁氏!”
贺根斗急忙问∶“谁氏?”季工作组道∶“还会是谁氏?”贺根斗立刻想到一人,便说∶“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几日我觉着邓连山不对劲,保不准就是他做下的活。他一往就是,两面三刀十分阴险,对咱共产党怀着刻骨的仇恨!”季工作组转脸冷冷一笑,说∶“你说咋?是邓连山把粮库劫了?”贺根斗一听这口气,又犹豫了。季工作组道∶“临走前,我就对鄢崮村有些事放心不下,走了几十里又返回去,想给你提醒一下。而你,哧溜一下不见影了,回去睡去了。这也跌下祸了,蒙住头子不晓是谁氏!也是这,你既不晓,你回头细想去,等想通了再给我通报。再说我这几日还腾不开手,兵员也紧张。等这几日过了,你也想通了,咱一块儿到村子把犯人提了。不过你要弄清,我们不说动手,你不能离开县城一步。但见鄢崮村人,也不能随口乱说,以防泄密。你的吃饭住宿,你自己考虑去,我们这里不管。公家的伙食,不能随便予你这号不明不白的人!”
贺根斗大嘴圆张吐不出个可怜二字。接着,不由分说便被那狗仗人势的吕连长连推带搡,送到大门外头。吕连长看四岸(边)无人,口气缓下,说道∶“你没看着季政委这段日子,经常是几天几夜顾不上休息,全县的大事哪一条不得他操心,哪一款不得他办理?眼都熬红了不说睡,人家对待革命事业的确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像你,革命刚开头就睡糊涂了,叫坏人将几千斤粮食劫了都不晓得!”吕连长说完,也不看贺根斗今夜是歇在哪达,转过身就回了。
从此贺根斗的确是孽障了,一脚踩到空处,几岸(边)不着实。在县上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游走了几天。若不是宝山一班民兵时常接济他一顿几个蒸馍,那他不定会饿死在哪条洋沟里头。人一饿,说话做事都软下。庞二臭说他在县政府门前哭,不冤枉他。
直等了三五天,季工作组才想起他这一出子事情。选了几个城关镇的民兵,由吕连长领着,一班人马掂枪挟炮走到大害家门口站住,贺根斗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骂道∶“原是这贼,我还想他也想吆喝着造反哩,不会做这种事,没想到他是这等手色!打家劫舍,这不是寻着挨绳绳是咋?狗日的这也叫造反?造�的反哩嘛!”
逮捕过大害,王朝奉死揪活拽将哑哑拖回。到了家门前,那哑哑脚蹬住地呼呼喘着,看相挣得只是要朝大害的院子里进。朝奉气得骂将起来∶“不回?还想咋?妈日的,大害给你啥了嘛!你黑地白日将他服侍了这一往,得了他啥嘛!还心放不下的咋?你不要脸,你大你妈还要脸哩!”说着,竟伸手在自家女儿的身子上连掐带拧,疼得哑哑直叫,究底强不过她这老子,乖乖地随着回去。
半夜里头,哑哑又跑将出来,进了大害家院子,一看灯亮着,心头一惊,扑着喊着跑了进去。果然,那炕上的油灯底下长拉拉挺着一个活人。哑哑不由分说,上去抱住,眼雨哗哗直下。那人一惊,坐起道∶“我是歪鸡!”歪鸡推开哑哑,说∶“今黑的事我都晓得了,你再甭哭了,哭不顶啥!只是咱大害哥今番是受罪了!你等着,大害哥但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把他贺根斗宰了!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说过,看哑哑指着南方的县城,呜哩呜啦道不清楚,像是一个遗(丢)了妈的碎娃,边比画边将泪儿紧擦慢抹,哭的相况,实不堪言。歪鸡心想,自个儿一条汉子,如今确实也寻不着与她解说的地方,思前想后,不觉也随着抽搐起来。
你道今夜这是咋的?原来大害诸位弟兄,见连日来村子里家家户户开锅揭灶甚是欢欣,不觉也喜之又喜。今夜还说好,喝罢汤后,聚在大害窑里热闹。料没想,就在人都四散离去这屁大一会儿工夫,吕连长一帮贼人就日气沆张地闯了进门。大害还没问清啥事,就被几条大汉上来掀翻在地,五花大绑着捆了。吕连长少不得将窑里头的洞洞眼眼一发搜过,没见个铜的银的。最后搜到枕头底下时,看见一个本本。自己不识字,叫过根斗看,根斗辨了半日,说∶“妈日的,写下啥狗扎扎(螵虫)字嘛,我也不认得。你拿到县上叫季工作组看一下。”吕连长顺手扔到地上,又将褥子底查过,想看的东西没有。嘴上骂道∶“狗杂种一日只见花钱大手大脚,这个十块那个五块。如今却不晓钱都咋去了?”根斗从地上拾起本本,说∶“连长,你把这带上,说不定就是证据!”吕连长撂开长腿下了炕,接住怀里一揣,说∶“证个�!”说完便招呼来人,押着大害走出院门。哑哑进院看见,急疯了似的,跟住扑了上来。接着便是黑蛋扒在猪圈墙里,看到了一幕撕打戏。
你说这根斗贼也不贼?这次假如是吕连长将那本本扔了,或许郭大害能平安无事。坏就坏在他三番五次地将本本往吕连长怀里头塞,吕连长押着汽车一进城,就将大害关了监牢。本子撂在枕畔,一张张地撕着擦屎。如若是这也倒好了,却不料节外生枝,遇上一个多事的对头。没说人的命运里头,偏偏就有许多意外的巧合,此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也!
此人姓李,名一个单字锋。二十浪荡年岁,仗着他生得那面嫩唇红,体态轻盈,人见人爱的女儿模样,专一穿梭于“红造司”与“红联司”的首脑之间,传递一些为下人不晓的机密。所以,县城一条大街倒只见他天天地招摇。吕连长呢,将他生是喜欢,少不得常常巴结着,要他前来玩耍。
却说一日,那李锋在季工作组房里头磨蹭了半日,才得以出门。外面大日头照着,风偃气闷。正说没来去头,却看见吕连长憨头谄笑着向他招呼,便随他进了房门。吕连长从枕头里取出一包糖果,央求他吃。他靠着被卷吃着,伴随说些时局的看法。这个头头的长,那个头头的短,都是些扒拉不到桌面上的蛋�之事。吕连长莽汉一条,对说不来,便只得将头儿点着,单嫌恭维不到家。
那李锋凑合吃了几枚,便歇住,随手捡起吕连长枕畔的一个本儿�望。看着看着,眼仁瞪圆了,吃惊地问道∶“这本子由哪来的?”吕连长道∶“是前两日逮捕鄢崮村劫粮的大害,由他窑里搜出来的,没用,你觉着好看,你拿去!”
李锋叫道∶“你胡颠哩,这是一个反革命集团的名单!”吕连长先也是吃惊,一想又笑了,说∶“什么?反革命?你不看我那雀儿不拉屎的地方,生得下这号人嘛!”李锋正色说道∶“你还不信,这条条款款都写得实在,如何进攻如何撤退,谁氏水军都头,谁氏陆军都头,看来水陆空三军都布置好了。纲领目标随啥不缺,是一个完整的反革命计划!”吕连长一听这话失声喊道∶“妈日的,你说这贼屁胆咋这大?咱俩赶快报告给季政委去!”说着,拉起李锋,直朝季工作组房里奔去。季工作组正在房里洗涮,一看李锋和那吕连长神色紧张,风风火火闯了进门,站起问是啥事。吕连长道∶“多亏咱的这位秀才,搁我这睁眼瞎子,便把大事误下了!”季工作组问李锋道∶“你说啥事?”
李锋道∶“我从你门里出去,迎面碰上吕队长。吕队长想了解一下城沟背后的设防布置,与我交换一下感觉。无意之中,我看着他枕头旁边放着这个日记本,拾起翻了一下,好家伙,一眼看着不对,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反革命纲领计划。我一问,原来是从前几日你们逮捕的那个人家里搜下的。你看就这!”说着将本本撂在办公桌上。
季工作组拿起看了一时,有些模糊,自知文才上比不得那李锋深邃,便让李锋来将其中的奥秘讲解于他听。李锋少不得又是点头指尾,换着声气,瞄着眼子,一款一条地比画起来。季工作组听着听着,便已入港,心里渐渐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