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郭大害恍惚间命归骚黄  痴哑哑万蹄下以身护爱-骚土

你晓那大害为何生出这等邪事?平白无故组织反革命集团做甚?原不是前些日子,大害抱着《水浒》爱不释手,读着读着,便已入魔;再加上看贺根斗一班人在造反,弟兄们笼络不住,都有心去参加,万不得已才拓着水浒梁山泊英雄排坐次的做法,将鄢崮村有或没有的驴头马脑一行一百单八人都列了进去。排过之后,自觉得有些人选不甚成熟,比如说王朝奉算做是小旋风,但那小旋风柴进是何等之人?不说拳脚武艺,就人家那仗义疏财三番五次地救助水浒好汉这一条,他也差个天上地下;又比如那吕作臣,生来即是一副莺哥的脑瓜,混着学说些之乎者也,将他当做是智多星,这岂不是高抬他了?说那大义封为陆军都头也倒有些道理,原因是他曾多多少少从人家张铁腿学了一点武艺;说歪鸡是水军都头不免有些牵强,歪鸡说起他凫水如何如何好,充其量也只是在村南那亩半大的涝池里头打滚。将来真的揭竿造反背叛朝廷,遇着大江大河,那歪鸡岂不是喂鳖的材料?大害写的时候,起初满觉是意气盎然,神情悲壮,只说第二日便要宣布。第二日晨起一看,自个儿倒也逗笑了,塞在枕头底下,没再与人论说。如今却不料这本儿落到季工作组一班人马的手里,单是不做笑话看了。

过了几日,在大天白日里头,县上公安局与“红造司”的大队人马竟一起出动,荷枪实弹,把鄢崮村包围了个严严实实,照着大害排的名单,将那有名有姓的二三十人论个儿绑了。装了一大卡车,运上走了。鄢崮村这些几辈子没坐过汽车的土鳖却是开了个洋荤,以后说起这一条,倒念是大害的功劳。

这事说也滑稽,咱且长话短叙。县上将这帮赤发鬼青面兽立地太岁运回县城之后,经过几天几夜没更没点的审训之后,才发现是一班豆腐将军,有的先不先便跪倒在地,头磕得嘣嘣响,二话不说爷娘老子乱叫;骨头硬扎的却是那干瘦如柴经不起一绳捆的歪鸡。这贼娃胳膊捆断(脱臼)了三四次,硬是不吐一个认字。猴子带有前科,可笑的是他巴不得坐牢,因为牢狱里头一天有三顿他不须四处寻找的吃食。所以,人家问他啥他说啥,随那审训人的口吻,直把大害描绘成一个武艺超群足智多谋的江洋大盗。居然还编排说,大害曾派遣他去台湾运过军火,总之是害怕人家将他平白无故释放出去,或是判得轻了。大害倒给他了个急先锋的雅号,你看大害亏也不亏?

这是淡事。终了县上看这班人个个都是吃饭的犊,养活不起,便拣那与大害无关紧要的人物,先后都放了回去。此后,村子里今日是你,明日是他,每人都有一段古经,每人进村之时,先不咋,都得叙说一遍,弄得村头像是过节一般热闹。惟王朝奉死要脸面,回村后竟窝在家里一字不吐。三日后出门,人问他挨绳绳了没有,他道:“�!不就是一根绳嘛,怕啥!却不料县上的人捆到我跟前时没绳了!我还老老实实地等,问,绑啊,可咋就不绑了?县上的人说我,免不了你的。我又等了几日,究底没轮上挨绳绳,你看!”这是笑话。不过多年之后,村中人传,大害定成死罪,与王朝奉胡乱招供也有直接关系。

却说时光如梭,没咋对捱了两个月的日头。难过的是那哑哑。终日里披头散发,携着打猪草的篮子,站在村南的高崖上痴麻古董地凝望。只要有人说∶“哑哑,紧赶回去脸洗净,你大害哥一会儿就回来了!”那哑哑不用说是跑得飞快,回家便梳洗个利利落落,穿上大害给她的工作服袄,瞪着水汪汪的一双眼子,站在崖畔畔上等候。逗得村里人谁看谁笑。骗的次数多了,哑哑便不再相信。但见有人再说大害回来了的话,便抡着镰刀比画着要戮人家。村中那有老没少的人物偏又好看这耍戏子,这个挑拨那个逗耍,村头村尾倒将那可怜的哑哑,活活地化做是一个疯魔妖女玩乐。

眼看麦子一天天地黄了,大害却还是不见回来。夜里哑哑也不说去睡,只是小心仔细地将大害的炕头扫净,铺盖打开,坐在灯底下等他们个时辰。等着等着,竟也经常是灯忘了吹,靠着炕墙便睡着了。

后来一天里,村里头好几个人遇上哑哑,都说是大害要回来了。哑哑怒过之后是惊,惊过之后是喜。先不咋慢慢地信了起来。村头眼巴巴地看了一天,炕头又苦巴巴地等了半夜,不想,就在哑哑正恍惚之间,院子里咕哩咕咚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嘎吱门开了,是大害回来了。大害披了一身的雪花,冻得呼哧呼哧,进门便要倒跤。哑哑连滚带爬地下了炕,上去扶住大害便号啕起来,大害也不说啥,只默默地看着她,把她的眼雨一把把地抹着。临了,大害说她道∶“甭哭了,哥这不是回来了,恁大的女子了,还哭啥哩嘛!你不看我一身是雪……”哑哑这忙回头取了笤帚,一边抽泣一边与他扫雪。却不想,那雪像凝结在他身上一般,死扫活扫扫不下来。哑哑急了,又要号。大害道∶“甭忙,把脸埋下,我把衣服脱了!”哑哑低下头,心里却看见大害光着身子上了炕。灯光底下,大害脊背上仍是白花花的一片。哑哑少不得呜哩呜啦喊叫着,又赶过去给他扑掇。大害说∶“甭了,这雪除非天上重升一个好日头,否则今辈子消解不了。”说完长叹一声,掩住被子睡下了。哑哑看大害哥可怜的,不觉眼雨又是淋淋漓漓落了下来。这忙回头给大害哥做饭,心想他走过这一时了,饥饱不知,定是饿坏了,掀开锅盖添水,却不料仍看见锅里落了一层的雪花,吃惊间仰面一看,只见窑顶那厚厚的黄土裂开一条大缝,摇摇欲坠,摇着摇着,便直朝她和大害塌将下来,她不意间竟喊着大害哥的名字,两腿一蹬惊醒过来。睁开眼,窑里头一片漆黑。这慌忙爬过去摸大害哥的枕头。原是一梦。

回头说鄢崮村犯下这么大的乱子,贺根斗自然脸上无光。一村人都看做是贺根斗告的密,面上没啥,私下里却把他咒了一朝八代。村里革命生产几项大事,眼看着不好开展。这事又捅到县上,季工作组一看,翻了他的根据地还了得!又给公社写了一个条子,借着党的名义,又将叶支书扶持起来,做了造反队的政委。叶支书于他贺根斗有恩,根斗自然无话可说。却是那大义被捕,会计的一拉拉账,都在贺根斗家里收着。最后还是叶支书出面通融。一天夜里,贺振光和他妈一起,走过墙院,进了贺根斗家门。贺振光将叔一个劲地呼叫,就差没跪下了。妈作为贺根斗的兄嫂,与贺根斗也曾有枕头上的冤孽。话不多说,意思都晓得了。亲不亲,一门人。用不着这相斗气解恨。这一说,两家人却比那旧时候更加相好。今日你送我一碗面,明个我予你一篮菜,把那往日的恩恩怨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账本没通过大会小会,贺振光胳肘窝里一夹,便又是他的了。村人也说∶“你看这叔侄俩,热热火火该有多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结果是叫一村人跟上受罪!”

那叶支书今番再次上台,也比以往更加活泛,逢门做客,遇人说笑,历史上将这叫让步政策。眼看这几日大麦该收割了,叶支书便与贺根斗商量着,收了,先磨一茬子面粉,一口人分它几斤,咋不咋打点饥荒。社员们一听纷纷叫好,是人都称赞叶支书的精明。这事说来也快,遂说着也就安顿好了。村中老少磨镰的磨镰,拴车的拴车,也是那多年的老规矩了,用不着多指派,分头行动起来。

说的是这日下午,正在大家伙的兴头之上,公社突然来了一个通知,县上明日里要开公判大会,村中老幼,但能走得动的都得参加。另外,大害家如若有亲人,指派来收尸;若无亲人,由叶支书安排一下,组织上看着办给。叶支书连忙与贺根斗商议,叶支书说∶“我看这相,大害这尸体是没人收了,咱不如对朝奉说一下子,叫他来办,他若不办,要他将人家大害的家当抬出来,谁办就将家当给谁,你说得是?”贺根斗一听有理,当即同意。临了一想,叶支书是想叫他出面与那朝奉说话,他支吾了半日,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去了。割麦的事,又缓了一日。

这日早,天还没亮,朝奉将哑哑从大害窑后的草堆里拽出来,甜丝丝喜蜜蜜地对她说话,朝奉道∶“女子,听大说话,今日你拉着架子车到县上,接你大害哥去。村里头去的人多,你跟上走,但见人家会开毕了,你把大害扶上架子车,拉上就朝回赶,路上甭日荒时间。架子车就在门外,大一早给你借下了,你看着拉上。这就动身,社员都在村头集合。”

那哑哑还蒙在鼓里,一听父亲说的是这事,先不咋倒嘻嘻傻笑了。朝奉看见亲生的骨肉竟是这等铁痴,眼雨止不住流了下来。急忙给娃怀里塞了两个蒸馍,转身自己躲到一边难受去了。哑哑拉着空架子车到了村头,果不然,槐树底下黑压压站了一片,人们都悄声着,像是吃了哑药。人堆里的贺根斗一看哑哑拉上车来了,心想这不是事,吼住嗓门说道∶“妈日的,贼朝奉咋去了?谁叫他把女子打发上来了!”人堆里说∶“他丢得起那人吗,你叫他去,他真给你去,想得美!”哑哑倒拽住根斗袖筒,兴奋得哇哩哇啦喊叫着,意思是说她能行。根斗一看是这相,心中虽奇,但也不便说啥,转身招呼社员,立马走人。出村时,丢儿的小子麦囤,猴模猴样地悄悄爬上哑哑的架子车,被丢儿一眼扫着,上去一掴,将娃从车箱里扇下来,嗷娃∶“你贼还有一点眼色没有?这啥时候了还逗着耍哩!”麦囤哭了。这是插曲。众人却是再没人吵喝,拥着架子车随着哑哑,不言不喘地向县上赶去。

季工作组在鄢崮村挖出个反革命集团,这一来名声大震,整个秦川道都晓得他了。说的是这天里,季工作组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与全县人民见面。也等于他在向全县人民宣布,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正式将这个县交给他了。自今日起,大权牢牢地掌握在一个既坚定又彻底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手里,现在下来的事,大家都不用慌了,蒙住筒子跟上他,任啥甭说,一起朝共产主义奔啊。你看那银柄法师神也不神?几十年前,就他还是个碎仔娃的时候,就看出他有今日,难道能没有将天说破的道理!

却说那大害如今独自坐在县监狱里的一间黑房子里,竟是稀里糊涂,任啥不晓。夜里做梦,只见大义、歪鸡一班弟兄率领了那梁山造反的好汉过来劫牢,将他救了出去。醒来过后,一个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竟又至于落泪。想着妈死的时候,八八八九九九地叮嘱他,要他去寻父亲郭良斌,竟没想父亲是那铁石心肠,出出进进都给他讲政策,将他赶了出门。他这口气一辈子没咽下,寻着各种法儿与社会与上头作对,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实是可怜!

此话说到这里,便也不能不数落他大害的不是。说那大害他怎就忘了刚回鄢崮村的当天晚上,他妈从坟里爬出来,托梦于他那凄楚场面?他妈说了两句暗语‘河边羞羞草,路旁碗碗花’,其意不也就在告诉他,鄢崮村有两个灵秀的女子,黑女和哑哑。这两个女娃随娶谁氏,老老实实过成家立业的日子,少和村中一班少年往来,也不至于跌下如今的大祸得是?他妈又怕他不明,在空中给他又画了个米字,摆着手,意在要他甭犯在米字上头。他领着村人劫了储备粮,果然出了乱子,纠缠出如下的事实,看是冤也不冤?

唉,他妈哪晓,她儿生来就不是警觉的人,大大咧咧,一意孤行,将活人做了戏耍。悔之晚矣,悔之晚矣!此事说来倒也不是迷信。在此却要告那有心之人:大凡活人,事事处处得小心谨慎。既是晚间,魂游身外也得警惕。梦里有时告诉你白天里为你不明的未来之事。你说得是?

鄢崮村男女老少赶到县城已快端晌。叶支书识路,直接将村人领到城东的大校场里。进场一看人山人海,没个插脚的地方。但听说是鄢崮村的人来了,却不咋闪开一条路来。由哑哑的车子前头打路,直拥到会场前头坐了。叶支书安排了两个民兵,一左一右护住哑哑,以防她生出事来。那哑哑却不顾,从怀里掏出梳子,喜欢得没地方说去,一双黑琉球儿似的眼,看看这看看那,还大大咧咧地梳头。太阳照着她青春焕发的脸儿。

县上到底是大地方,为开大会用木材专门搭了个戏台,戏台周围的杆子上扎满了红旗,风一吹哗啦啦乱响,架着高音喇叭。戏台上头,一个不相识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讲话,声音太大,听不惯的人一时还听不清干。他没说几句,便轮到鄢崮村男女老少无比熟悉无比敬爱的季工作组上来讲话了。一看到他,那哑哑便激动起来,回过头,向乡亲们十二分欣喜地指着季工作组,呀呀地学说着,意思是她认识他。季工作组神色稳重,气派很大,的确像是一个大官。说话与在鄢崮村时完全两样,调子变得缓而且长,像是在他的嗓门上安装了个��床子。每讲一句便顿住,朝那高空远处凝望。鄢崮村人一开始还好生奇怪,纷纷回头看他望啥,结果才明了是人家季工作组讲话的习惯。不过,这习惯在鄢崮村时却没有过。讲呀讲,讲了两个多钟点,终于讲完了。

前头讲话的那卖尻子的又上来了,讲了几句,人群便轰动起来。这时人们看见由西北角走过一班手握钢枪的部队。接着是民兵押着十来号人过来,眼尖的人一眼便认出吕连长,下来是大害等人。那大害被两个人架着,一个人压着头,不让他直起腰来,脖子里勒着一道喉绳,害怕他胡喊叫。后面紧跟的是大义、歪鸡等一帮弟兄。村中亲人一看到这,忍不住呜呜地哭成了一片。

这班人在戏台下头立好。该撤的人便撤下来。这时,大害虽有两个人押着,但他仍是倔着要将头扬起来。结果他竟真的挣脱了几个军人的手,立直了起来。歪鸡那贼也是死犟,跟着扬起头。

人群里头也是,叶支书几人单将那哑哑治不住。哑哑疯着抢着要出去。大害看见哑哑这头,眼睛一发瞪圆,直朝这边使劲。戏台上很快就宣布完了。一班部队又围上去,将人押了下去,惟独大害留了下来。押人的时候,只听见歪鸡想喊叫一句什么,被民兵们拥上止住,没喊出来,押上走了。人群里头木老汉哭着说∶“这贼娃,啥时候了还硬得想咋!”

正说着,人群像水流直往上涌,此时谁也不晓得谁是谁了,自个儿把不住脚步,跟上向东山根子底下挪动。那哑哑却不晓怎摆脱了约束,竟颠到人群的前头,将紧揪着她衫子的叶支书曳上地跑。慌乱间,只见那班执刑人员将大害押到一面高崖底下,趁着人群还没跟上来,便崩地一声清脆的枪响,将事情了结了。却说那大害面朝着黄土老墚,面朝着生他养他的鄢崮村的方向,款款地倒了下去。随其后,执刑的人扒上一旁的大汽车,撤走了。

哑哑在枪响的霎那间,透过烟尘,看见大害像被来自于冥空中的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把似地,向前一挣,紧接着沉沉地掉下来。此时,这憨狗活驴的死哑哑方才明白过来。在她的脑海里首先回想到的,是被乡亲们描模画样地叙说过的千百次的杀人的例子。她惊恐,她愤怒,她呼唤,不,她没有。她似乎忘了自己,也忘了别人。无意间,紧回头咬了叶支书一口,趁他松手,便张扬着双臂,飘一般地扑了过去。她身后的千人万人都还在这枪声的震撼里没清醒过来。哑哑突然扑过去,看见她心心爱爱的大害哥睡在一片血污之中,脸也没了。背后是人踩马踏咆哮着上来。她急忙间伏上去,用她年少的女儿躯体遮住大害的上部。她不愿让人看见大害那血红糊拉碴的样子。在她心里,她的大害哥还活着。人群从她身上她两旁呼叫着过去。她蒙住头,任啥不晓。她只觉她那好人、她那揪心系肺的大害哥还活着,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