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崮村农民造反团的成立,给照壁前又增添了十二分的纷乱。人们生性都不爱劳动,干脆一个个都参加革命算了。说起来这不是理由,但谁又晓得中国历史上许多革命都是这样闹起来的。这是研究历史关键的关键,那些大学府里的教授先生不知是糊涂还是装傻,通通是不愿承认,你看是愚也不愚!正说照壁底下热闹,冷不防在经常出门扒窃的猴子口里,传出一条惊人消息:庞二臭负伤了!人们围住问咋。猴子从袖筒里伸出又黑又脏的手在嘴上比画,不言喘。丢儿说∶“看谁有纸烟,快给上一根。”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都掏不出纸烟。丢儿说∶“猴子,你把大家饶过一次,你没想,咱这穷地方,谁能吸起纸烟?你经常逛大城市经大场合,哪在乎这一根纸烟?”猴子十分冷淡地扬着面子看着远处,不把丢儿等人的话当话。
这时只听有人说∶“吕连长来了,从吕连长那儿寻上一根纸烟!”猴子一听这话,慌忙钻出人群,腰子蜷起夹着尾巴溜着墙根跑了。众人一看猴子跑了,这又埋怨说话的人道∶“谁说吕连长来了?看把贼娃吓跑了!”于是,众人一起朝跑到院场底下的猴子喊叫,说没事,赶紧回来,这有纸烟。
猴子望了望,这又尻子一扭一扭地赶了过来。丢儿说他道∶“你放心,吕连长现在顾不上你!再说你也是贫苦出身,是革命的红卫兵,他整你咋哩!”猴子一听这话,尖嘴一张,道∶“我有,我有!”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只红袖标。猴子道∶“我戴着这,在县上走来走去,无论哪个部门机关都可以进,甭说这,连吃饭睡觉都不用花钱!”郑栓道∶“你脏下这相况,人家不管你?”猴子道∶“我一回来就脏了。但出门,我有一套军装。”众人一听,不觉羡慕了起来。丢儿说∶“你把咱二臭在县上的事情经过简单说一下子,老叔老哥都在求你,你看!”猴子又牛开了,说∶“好赖得给一根纸烟!”郑栓急了,骂他道∶“嗟,妈日的,给你一根纸烟,你说!”一边骂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根揉皱的东西。猴子接过一看是纸烟,这才放心地叼在嘴上,等人点着。莲花大说∶“你看牛不牛!”掏出洋火给点了。
猴子朝天吐出一口烟雾,说道∶“我那一日在县上走,走着走着,只听着县政府门前踢里嗵窿响枪。这忙跑过去看,人说是‘红造司’与‘红联司’打开了。守着县政府的是‘红联司’。正当这时,我只见咱二臭穿着军装,提着枪领着一帮人马,朝政府大院里冲。边冲边朝天上打枪。里头也是一帮子人,堵住门不停地喊口号。刚说快冲进去了,里头的枪也响了。咱二臭这岸(边)人紧赶就往回跑。又有一个人给二臭说啥话,二臭一听,又带着人向里冲。两岸(边)都朝天乱打枪。结果不知谁氏不防顾,一枪打到二臭的肩膀上了,血当下把军装给染红了。二臭气恼下了,连哭带喊叫,朝大门里真的射击开了。里头人当时就闪开了,外头人向里冲开了。结果不说三七二十一,把县政府就攻下了。二臭立了大功,县上的好几面大墙上都张贴着向咱二臭学习的标语。过了两天,我听说二臭在县医院里,琢磨着看他去。县医院门前把了几道岗哨,说二臭人家还不晓。不让进。一说受伤的英雄,岗哨说叫庞卫忠。我说这贼二臭咋改名这快,弄得人稀里糊涂。我消磨了几个钟点,后来出来一个官官模样的人。岗哨给一说,那官官十分客气,结果不说三七二十一,把我厮干(结伴)进去。进门只见二臭睡在床上,撇着洋腔,和两个女学生咬着耳朵说话。那两个女学生一个给削梨一个给换毛巾,朝着二臭格格直笑,根本不怕人说闲话,照顾好得像是县长。二臭一见我二话没说,扑哧笑了,问∶‘你熊也从哪达弄下一套军装?’说起来我也给咱鄢崮村没有丢人。当着那多人的面,把我在西安城里的革命经过给他讲了一遍。贼(偷)他妈!二臭没听到底就安顿人,领上我吃饭去。饭堂里头,人一听我是庞卫忠的兄弟,便纷纷上来招呼,当事得不得了!我心还想咱二臭真够意思,隔几日我又去看他。不晓为咋,人家是死活不让进了。我说,‘贼你妈,我是庞卫忠他兄弟!’岗楼那人还是不许。你晓啥事?二臭那贼给岗楼打了招呼,说这人再来,甭叫他进门。看,事干到洋活处,连乡党都不认了,妈日的!”
众人听着哄声笑了,正看还要说啥,只见猴子脖项一伸,远处一看,头插下钻出人群又颠了。众人回头,今番吕连长真的来了。吕连长带着一班人马拿着糨糊和大白纸过来,没由分说将照壁给贴满了,且看是一张纸上一个大字。认识字人念了出来∶“向庞卫忠同志学习,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一问吕连长,原来是县上的通知下来了。众人纷纷仰慕,不在话下。
却说那天上午富堂老汉寻着杨老先生后,听着他“之乎者也”一通屁溅,回过头,下到地里,恍恍惚惚,吆喝牛寻不着绳头,�着绳看不住铧头,慌乱了一个下午。巴着天黑下了,在家胡乱吃了几口,掂起烟锅人便走了。一进杨先生大院,远远就瞅着杨先生一人蹴在太师椅上,凑着油灯看语录。
富堂老汉咳嗽一声,走了进去。杨先生隔着油灯伸着脖项一�,认了出来,嘴上说道∶“唔,是老哥你来了,你坐下,听我给你念一段毛主席语录。”富堂老汉说∶“没想你也在学。”杨老先生道∶“在这政府下无论啥人,只要识得几个字文的,不都得学?不学,不学你跟得上人家形势吗!”说罢,又去叽里咕噜地阅读。富堂老汉道:“说的是这道理,我那季世虎兄弟,不也是黑地白日都在念,也不怕把他的眼窝看瞎(近视)了。”
杨先生道∶“我这几日刚刚开始。粗看了一下,便知毛主席这人的确不简单,把世间的学问算是做透了。一样的道理,他可以两样去说,站在这边看是理,站在那边看也是理。让咱们这些常人,再没说理的地方了,怕怕!”富堂老汉道∶“且不是是咋!没了(要不)中国这大的土地,他咋收拢得住?头些年我遇着东沟的银柄,说起世事,他只摇头说,不会长不会长,结果上没看准,人家毛泽东坐得稳得太太哩!”
说到这,杨济元老先生也忘了说给他念一段语录,两个老猴精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起天文。且不咋的,像把整个世事都看在眼皮下似的,一个比一个能。你说你会给虼蚤绾笼头,他说他会给大象镶牙。
正说得热火,只见杨先生的大娃杨金宝神摸鬼道地走了进来,进门便低声向老大唤道:“大,柳家泉我婶婶来了!在我那岸窑里,这一时哭得嘿哈嘿哈地,随咋哄不下,你也快过去看看!”杨先生道∶“啥时来的?”金宝道∶“天将黑时,我说我大在屋,叫她过来,她不,嗟!”杨先生吃了一惊,道∶“这倒不晓又咋了!没说逢下那不孝的儿她也没治,男人死这几年,把她单看是亏扎啦!”金宝说∶“听口音好像不是为她儿。”先生问∶“那倒是为咋?”金宝道∶“她口口声声说叫你过去说话。”杨先生一听这话,着忙站起,看着要走。
富堂老汉一看这事,当着金宝的面不好直说,忙跟上,伸手衔了下杨先生的袖子。杨先生道∶“老哥,你看这相,隔日再来!”富堂一使眼色,央求道∶“叫我一趟趟地跑啥哩嘛,这事!”杨老先生想了一想,说∶“那也成,我这就予你,回去兑酒服了,保你今黑指事!”说着,从祖宗牌楼的后头取过一只包袱,先后揭了五六层子,从一摊纸包里寻出一丸东西,灯底下照了一遍,说∶“就是它,这宝贝我抬(藏)了十多年了,蜡封的,一直舍不得脱手。今回,老哥你急,先予你了!”又包了层纸,递给富堂。富堂老汉喜得拾不上鼻涕,眨眼滴到自家脚面上了。接住药,慌慌张张走了。
出了门,到槐树底下,只听着后头有人喊叫,回头一看,竟又是杨先生。杨先生气喘吁吁赶了来,没待走近便说道∶“老哥先缓一步,听我对你说!”富堂老汉站住,以为杨先生要变卦,忙问∶“咋?”杨先生道∶“也是这事,药你拿上甭急,听我给你讲明白了再服。”富堂老汉道∶“你刚不是说了兑酒服用?”杨先生道∶“那是一种服法,还有旁的。刚才当着娃面我不好对你直说,你把药拿出来!”
富堂老汉抖抖着拿出来,给他。杨先生拿了在手,使着一根指头,点住问他道∶“你晓这药叫啥?”富堂老汉道∶“不晓。”杨先生仰面朝天,嘻嘻一笑,道∶“我知你不晓,这才着忙过来对你说知!你知道,我屋里眼下还有客人,忙得问事,不及对你细说,只是粗略给你介绍一下。”富堂老汉这才晓得贵重,忙问∶“啥药?”杨先生点着富堂老汉手中的那黑不溜秋的丸药,扯着脖子趔着身子道∶“看起来是一个不扎眼的东西,但其中的名堂何其了得!我时下屋里的确有事,给你只简单说了吧!”富堂老汉一听这话,愈发晓得贵重,搂住丸药,喜得面仰不起来,只是一劲地点头哈腰。杨先生道∶“说来你许不信,只是因为今黑我屋有客人,这你都看见了。我的确是来不及对你由前到后一一说明,只好简单说一下子。”
富堂老汉看杨老先生三番五次地说简单说,却就是说不简单,自个儿也糊涂下了,忙问∶“杨先生你倒直说呀?”杨先生道∶“直说啥?你刚一走,我一想不是事儿,单怕你误服了,着忙!撂开腿子,赶了过来。这药你晓是啥?实话说,从先人好几辈人传到我手。头些年我服过一丸,的确厉害。不论啥人,服了它,把事情做得上来下去的,只看歇不了手。这药过去古书上就有记载,岂止有名,人称它是‘金枪不倒丸’,你以为是通常之物?灵不灵你一试就晓。我仅剩这一丸,多人求我,我都不舍。我得把病人当事,你说呢?没说咱看病哪敢像如今那些年轻娃,把那白花花的药片,不管是毒不是,一把抓给你填了,不管你的瞎好!老汉我行医这多年,老哥你说如何?在我手底下救过多少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咱是一不图名二不图利,你晓为咋?不都是全心全意对咱贫下中农服务!刚才你一进门就瞅着,我这人面子上不说话,实际上心向党的太太哩,天黑喝罢汤,就坐下学一段毛主席语录。”
富堂老汉愈发糊涂了,只是点头说∶“就是就是。”杨先生接着道∶“这你是亲眼看着,你不说啥,你晓旁人咋说?”富堂老汉问∶“咋说?”杨先生高声道∶“咋说?妈日的,我也听着人传话,说洪武到季工作组跟前告我的状哩!”富堂老汉一听这话吃了一惊,忙问∶“他告你咋?”杨先生道∶“你晓他告的是咋?他说我是思想落后,是黑医生,一日走村串户,四处行骗!你看他说下的恶毒,把蚰蜒都毒死了,甭说是人!”富堂老汉一听这话,也说道∶“这娃咋是这相?自家医术不行,没人寻他看病,妈日的,这反回来告人?”
杨先生道∶“不是是咋!想当初他才学医那会子,他妈将他厮干(带)到我屋,好话说了一拉拉,叫把他娃帮培一下,我的确是宽大为怀,没咋就传给了他两三个方子。他今日忘恩负义,背过告开我了,你看瞎也不瞎?”富堂老汉感慨道∶“杨先生你甭说了,如今这世道啥人都有,你给他喂的是肉加馍,他给你耍的莲花落,好心没好报!”
杨先生道∶“且不是的,我那两个方子他得益也大了!没听人咋说,洪武那两下子都是跟上济元先生学下的。没济元先生的点拨,他看病,看个他妈的腿!”富堂说道∶“谁说不是!”杨先生道∶“就这,贼娃反回来说我搞的是资本主义行医,你看良心哪达去了?不是我说他娃,真正的搞资本主义行医到底是谁,让百姓们说去,你道是啥!大前年的夏收里头,大来割麦时候不是,叫镰搂了一刀,结果腿肿下一搂粗,他洪武给人家这看恁看,把本事使扎了,就是不见消肿。人都奇怪地问∶‘这大的病,还不赶紧寻杨先生,叫洪武挖不清日鬼啥哩嘛!’结果我一去,把娃的问题解决了,没出三天,肿只见消下一大截子。大来伤心地拉住我的手直哭。你晓咋哩?洪武这贼,给人家大来根本没用药,针管子里灌的是白开水!你看这贼贪也不贪?胡颠哩嘛!”
富堂老汉道∶“你这一说我倒想起去年年跟前,我娃他妈病下时候,他没看就说着凉了,给我一包药片,要了好几毛钱。回去吃过,几天不见效。一问人,你晓咋?给下些薄荷片!你看是胡整哩不是?”杨先生舞扎着道∶“胡整得太太哩!还有,今年的年头上,学校敲铃的老张病了,把他叫了过去,他搭眼一看胡说人没救了,叫人家叶支书拾掇做活打棺材。结果,又是我过去一看,一副药把老汉病治了。今早上我还看着老汉戴着红袖章提着�把,站在学校门前,指挥娃娃站岗哩!你看洪武这贼,不是我的话,几乎把人家老汉耽搁了!”
说到这,只听背后杨先生的大娃金宝又喊开了∶“大,你这是咋哩嘛,叫人把你一次次地叫!”这一喊杨先生慌了,忙对富堂老汉道∶“也就是这事。你回去看着服下,包你今黑就指事。不过还是当心,年纪大了,上马后先缓一缓。但有头晕迹象,即刻下马,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好了,咱老弟兄俩今黑的话,无论如何你也得给季工作组说一场,甭叫季工作组以为我就是洪武说的那号人,你说得是?”富堂老汉道∶“杨先生你放心,季工作组不是外人,那是我表兄弟。旁人的话他还可能不听,但我说的话他不敢不听,这你不信,问我屋里人。前些日子,刚由北京接见了毛主席回来,一进门牵住我的手,说想我想得太,眼雨但看都要出来。”说着,只听金宝又喊开了。杨先生生气,回头对站在远处的大娃说∶“咋这泼烦的,我和你富堂伯连句话都不得安静!回去,给你……说我一会儿便来!”金宝道∶“说,你说去,我不管了!”说过独自走了。
老汉这又回过头,极是谦恭地道∶“没说我一看见季工作组,就想起刚解放时到过咱村的张县长,人生得体面气派不说,对百姓再没说的和蔼,把你问候头头是道。季工作组虽说是你兄弟,但一看就像大官,和咱这些平头百姓截然不同,你说得是?”富堂老汉道∶“谁说不是!”杨先生道∶“大本事,大能力!”富堂老汉道∶“且不是咋!”两个人跟尻子又夸了半天季工作组,直到话都说得没意思了,方才歇下。
杨济元老先生对富堂老汉安顿彻业,方匆匆回头。一进院就看见金宝和柳泉河的老相好坐在后窑的灯灯底下,一呼一唤着说得热闹。这忙走了进去,一通埋怨一通对说之后,方才说到正题。杨济元老先生不听则罢,这一听,当时眼窝气黑了。缓了半晌,破口骂将起来。然而,庞二臭如今是庞卫忠,是造反的英雄,不是一般人物,他杨济元的干羊角焉能撼动得了!
说过一场毕了。寡妇在鄢崮村过了一夜,经历不比往常,情形没趣。回到柳泉河,又是一些时光,联想着猫儿沟那老嫂子的通情达理,猫儿沟那傻二犟的火气沆张,竟是思念不尽。加之柳泉河的儿女的确也不拿她当人,天见天地胡捶乱喊。一想这些,不觉看透,随后悄悄托人带话。一天擦黑,猫儿沟的崔寡妇与几位男人相跟来了,收拾了一下,又随了过去。年岁虽是大一点,三十过头四十不满,人家二犟不嫌,与她本心倒是相铆。只是将那相好了多年的杨济元老先生撂空了。
哑哑今番回来,与大害相处,却再没以往展坦。单独遇着,不明不白地便哭起来。弄得大害劝不是不劝也不是。大害只得装个糊涂,做没听见,闪到一边耍去。然而,最让大害为难的,莫过于弟兄们近日都吵喝着欲参加造反队造反,大义几人率先去了。
这天夜里,歪鸡过来一看,只见大害独自拉长躺着。脱鞋上去便问∶“大害哥你咋,该不是凉了吧?”大害不言喘,大瞪两眼瞅着窑顶窗。歪鸡又道∶“今黑大队部开会哩!”大害一听这话,暴跳如雷,说道∶“开会,你赶紧去呀!把你这一班奸贼,还结拜兄弟哩,结拜个�!”歪鸡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辩解道∶“我也没说我去,你恁急得咋哩?”大害抡起枕头,呵斥道∶“你也快滚,反正你们这一帮人都没好货!个个耍了个嘴皮子,如何忠心如何仗义,实际都是假的。今日我算是看透了!”歪鸡跪在炕头连连喊道∶“我没有的,我没有的!”大害道∶“你有也罢没有也罢,一同给我快滚,我将你们一个不认!”如此喊叫,仍不解气,光着脚片跑到窑后,一把将墙上那“结义为仁”几个大字揪下来,歪鸡紧夺没夺到手,眼睁睁看他撕得粉碎。歪鸡喊道∶“我的爷哎,你这叫咋!”只看眼雨就要出来啦。大害道∶“什么忠义堂什么聚义厅,通通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说透了无不是混食的刀客!”紧说着,看又要对香案烟炉动手,歪鸡紧扒住不让动势。说时迟那时快,黑蛋快马赶了进来,与歪鸡一起连说带劝,将大害扶回炕上。大害骂骂咧咧仍不甘休。歪鸡忙对黑蛋说道∶“你快将弟兄们叫来,就说大害哥有要事。今黑谁但不来,弟兄的名册上将他除了!”黑蛋接令,慌忙下炕走了。
一锅烟的工夫,弟兄们三三两两都赶来了。一看地上纸片烟炉的摊场,知晓不妙,人人站着不敢声张。歪鸡催道∶“还不赶紧脱鞋上炕,听咱大害哥说话。”众人一听是理,慌忙脱鞋,上炕围住。
大害面朝着墙不看不理,由着他们闹去。歪鸡钻着头连声喊道∶“大害哥,我们给你赔罪了,要杀要剐由你!”众人也说∶“大害哥,你看该咋你说!”大害一听到这,干脆睡下了。歪鸡又道∶“大害哥,咱弟兄一场不易,说咋也不该就此毕了!想一想当初我们一朋欢天喜地的场面,是何等的畅快!想一想后来我们一朋呜呼喊叫指东打西,又是何等的阵势!料没想从今往后,竟是各走各的路,也太凄凉、太伤心了!”话音没落,只见大害跌跌撞撞从炕角挪了过来,揽住几位弟兄,哭得鼻涕眼雨一把一把的。
众人随着笑了起来,又将大害搀回炕角。大害坐定,对众弟兄说∶“不是我不让你们造反,反还是要造。但你们跟上贺根斗那赌徒造的啥反?到头来还不是他成了大事,享上了荣华富贵,把弟兄们撂到午门上。”弟兄们一听恍然大悟,纷纷说道∶“还是大害哥远见。我们只为的是既挣工分又好耍,没想这里头还有这名堂!”
大害见夸,愈发来了精神,撂开架势扬手说道∶“我们自然也是被人逼上梁山。我们不但要造公社的反,县上省上都要造,你们说对也不对?”大义听着一笑,说∶“县上和省上都有人造,恐怕轮不上我们。”大害头一歪,突然说道∶“哦,怪了,谁在门外喊我哩?”众人一惊,说∶“没听着。”大害道∶“没听着你们细听!”众人扎起耳朵听了一阵,说∶“大害哥你听错了,没人喊你!”大害问∶“真的?”众人道∶“真的!”
歪鸡左右一顾,道∶“大害哥,你这有啥吃的没有,我今日从早起来,饿了一天,没吃饭了。”大害问∶“为咋?”歪鸡道∶“屋里面和米都没了,我大到我舅家借去了,至黑还没回来。”大害道∶“你这一说我也饿了,也是这相,我案底下有半口袋玉米,你背上去!”歪鸡道∶“胡扯,我背走了,你吃啥?”大害道∶“我一人好对整。”歪鸡摇头说道∶“不成不成。否则咱炒些玉米花花,弟兄们热热火火都吃一些。”大害一听,拍着手仰天一笑,连声赞道∶“好主意,好主意!赶快拾掇!”说着一朋人下了炕,点着灶火,劈里啪啦炒将起来。
这时哑哑来了。哑哑见大害乐得屁颠屁颠,在炕上又是舞扎又是跳弹,自也是十分欢喜。弟兄们不再插手,由人家哑哑自己张罗。大害道∶“哦,听见没?谁又喊叫我哩?今回我的确听真了,大义,你出门看去!”大义出门遛了一大圈,回来说∶“屁子溜都没有的!”大害道∶“没有算了,上炕坐下,听我给咱说。今黑我要拿笔写个东西,将咱弟兄们的造反计划写出来,日后也有个依据。”弟兄们看见哑哑将炒玉米花花端上来,个个争先恐后,竟忘了大害这场,一发向盆盆前围去。
此时却要说那猴子并无虚言,庞二臭在县医院住着单人病房,有两名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专门侍候。大门外布置的还有警卫,以保护英雄的绝对安全。没听人说,解放多年以来,县长都没这样排场过。
一日午间,庞二臭由护士照看着吃过午饭,正欲小憩一时,只听见有人叩门,喊叫让进来。警卫带着一人进门,看相是个土头土脑的农家妇女,扎着头巾,将嘴脸蒙了个严实,惟露出两只眼睛,怯怯地闪亮。庞二臭不用细看,即刻晓得是谁,当即面上不悦,埋怨她道:“你来做啥?看你弱(消瘦)的,翻山架岭跑这远的路,不怕把你挣(累)着!”当着护士和警卫人员的面,女人对了句:“我来看你好着没!”说过立刻低了头,站不是站坐不是坐,手足无措。护士与那警卫一个眼色,两人相视一笑,掩门躲了出去。
人一走,女人揭下头巾,不用看,众人也能猜出这人是谁。庞二臭负伤的消息传到鄢崮村,村民们都做古经去听,没有一人当事。郑栓在路口遇见栓娃妈,给老婆一阵描说,说二臭脑瓜瓢上挨了一枪,正在医院抢救,至今不晓人事,云云。老婆不待听完,腿软得立不直了。扶着墙摸回家里,想那二臭昔日的般般能耐,种种好处,边想边暗自饮泪。夜里栓娃执勤回来,慌忙打问,这才问确实了,知道贼郑栓诓骗了她,知道二臭他如今的荣光。欢欢喜喜地想了一夜,天不亮爬了起来,用家中尽有的几把好面,蒸了一锅白圆馍,提上便往县城赶去。老婆心急,一路不见歇点,太阳当顶时分,恰好进了县城。连摸带打问,好心人听说是英雄亲属,无不热心协助,直被人领进二臭所在的医院。走廊里老婆就听见二臭朗朗的笑声,心只想这鬼又耍了花子,将人都诓了。进门没及洒泪,却被二臭一通责难,心下大凉。栓娃妈是何许人也,焉能受人如此落怜?老婆气狠狠地说了句:“咋不一枪就崩了你呢!”撇下蒸馍,就欲走人。庞二臭以往与这妇人交好,喜的却就是她这点志气。慌忙唤住,巧舌利嘴,百般哄劝。二臭嘿嘿一笑,道:“把他家的,你这贼婆娘胆大包天!难道不晓县城这是啥地方,一个妇道人家竟敢说来就来?你没看见医院门外有红卫兵站岗?何况你找的是我,又不是普通人,居然不怕把我的名声给坏了!我说这话也许你不愿听,但道理你不是不晓吧?季工作组前两日亲自来病房慰问,谈到我病愈出院以后位置的安排问题。他虽然并不明说,但意思我都估摸着了,可能要我担任个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你也晓得这不是个小事。目下我就开始练习讲话等等,免得到日后当上革委会主任登台讲不了话,发不了言。往日我立在咱村乃照壁底下,日头一晒,给乡亲们吹得五马六神,但乃都是些胡吹冒撂,拿不到人面面上。过去我懒惰成性,日头一杆高了还不下炕,以后这样发展下去肯定不成。该早起就得早起,该晚睡就得晚睡,将上级安排的工作得精心经办。我这两日过了,就准备出门购卖牙膏牙刷,正式开始刷牙。你也晓得,一旦当了干部,就得常与旁人说话。这些人尊贵卑贱啥人都有,刚才你进门见的那个护士,你看人家收拾打扮的模样,轻飘利索,何其赢人!与人家护士说话的当时,你嘴里头不干净能成吗?不成!一张嘴,你便发出一股怪味,把人都熏跑了,这相能开展革命工作吗?当然不成!这些道理,自己觉摸不到,靠人帮培你,你们几十岁的人了,人家也不好意思得是?再说既当了干部,许多事情就遇到你头上来了,不懂的地方,靠人八八八九九九给你讲,岂不将你耽搁到午门上了?不过事到如今,丑媳妇不怕见公婆,好赖都得上了。你说人家季工作组将咱如此当人,咱头缩下不敢出面领事,岂不有负于人家的一片好心?咱和根斗不一样,根斗为了当官,头低下只顾往里钻哩,不晓个谦让。我却不同,季工作组不说我绝不这样想!不过,这都是一个人的命,如今这些大大小小的道理,早明白二十年也不似今日和你一个婆娘家在这里谈话。年轻时打游击,支队长牛三保就说过我:‘庞二臭乃贼娃甭看瞎毛病很多,但头脑灵光,万万不可小看!聪明人总归是聪明人,迟早会干成点事,不信二十年后看风水!’你说,是不是真叫他给说着了!那时我只知道背上枪跟着胡跑,冒不住还犯些混账事。你看我乃支队长厉害不?料事如神!可怜的是我的父母,福神太浅,没活到今日,睁眼看上一看,让他儿好吃好用,独享这份荣耀。
老婆对庞二臭前面的话倒不恁爱听,只是到后来一听要她住下,却是喜上心头,连连应承。这天下午,庞二臭自不必说,安顿人家婆娘吃饭洗澡,待到夜里,同居一室。女人念及二臭身体有伤,不敢张狂。二臭却是一笑,对女人耳语道:“这是绝密,不妨这事。”二臭与妇人云雨过后,欢畅之下,不知不觉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此倒又印证了毛老人家关于“大老粗手里有真理”的教导。二臭说道:“嗨,说来也怪,往日钻在鄢崮村乃山旮旯里混日子,一天不干这事便神鬼不安。到了县城,眼前美女如云,应有尽有,这事却淡了下来。
你看差的码子大不?我自问,难道我是有乃贼心没乃贼胆吗?想来却也不是。城里人大都爱顾个面子,但到这事上却又总觉是虚与应酬,隔着一层,不恁展坦。所以说起人生二字,还是咱乃鄢崮村好耍!”
二臭说过,又来了劲头。扳过女人,又是一番舞弄,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