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剃头刀换成了三八大盖  叶金发眨眼是阶下之囚-骚土

庞二臭自从给武成老汉赔礼之后,将家舍锅灶简简单单地收拾了一下。这又面子挺起,村头摆开了家伙。丢儿因此上问∶“二臭,这长日子又到哪达发市(财)了?”二臭道∶“发市�哩嘛发市啥�,还不是遇着我十多年前的结拜兄弟,他那娃是个傻子,二十老几没寻下相,托我说媒。我这一时跑前跑后,先给瞅上了相,务治了多日,又给塞到屋里,这才脱身回来。”郑栓说∶“而我前几日却咋听说你在猫儿沟一家姓崔的人家里招了上门女婿!”二臭道∶“没有的事!这是哪个驴日的说的?我姓庞的是那顶门立户主子,把金执银的掌柜,天底下再没有的排场!笑话,我咋能给人做上门女婿,谁氏姓崔?是皇帝?”

刮脸的贺根斗插言道∶“那是胡传哩,咱二臭是啥人嘛,能看得上那连洋糖都没有卖的小山区!”庞二臭一笑,道∶“说的就是,咱这人没婆娘是没婆娘,但要婆娘还得朝县城的女学生瞅哩!你们以为?”丢儿嘿的一声,说∶“二臭你这话差了!”二臭板着面子问∶“咋?”丢儿一仰脸,道∶“我咋看着今日天空上一个窟窿?”大家抬头一看,还没明白,等到醒悟欲笑。丢儿又转身一看东头,说∶“饲养室的牛也不对劲了,你晓咋?尻子红得翻起,肚鼓的气胀的,单看要撑破的模样?”众人哄声笑了。

二臭说恼了,立眉子狰眼地争辩道∶“咋?你们笑咋?县城的女学生不是人娶的?我姓庞的长的是五香八宝的�,但在她们学校门前一立,只看是人人力扑,争先恐后!我咋?伸出手指头一个个地挑选!这一辈子咱弄不上七仙女是没上天的梯子,但有梯子不定我连王母娘娘也给睡了!妨啥?”众人一看,二臭当真下了,便随着一同起哄。

正在这时,吕连长带着一班民兵张里张狂着过来,拨开人群,直呼他∶“庞二哥,庞二哥,季工作组请你过去哩!”二臭脸皮一颤,转过身问∶“咋?”吕连长道∶“自然是好事,赶快随我走人!”庞二臭心贼,自想着该不是猫儿沟的事发下了,或是黑女家里人告到政府里了?想到这里,只觉手下的剃刀重了起来,心里还谋划着如何逃脱。吕连长却催促他道∶“剃�哩嘛剃啥哩嘛,也到这关口上还顾得剃头!”说着便上手拉人。庞二臭一边后躲一边说:“兄弟兄弟,你倒说是啥事,叫我心明白下!”

吕连长道∶“给你没说嘛,你大喜临头了!实说吧,不是季工作组请你也不是公社请你,而是县上请你,你一家伙上了县城!恐怕日后我们些微事也见不到你了!到那时你见了我们却只怕不认得了!”庞二臭还是胆怯心虚,嘿地一笑,说∶“不会不会,到底是啥事,我这一时想不出来,你说与老哥知道。”吕连长道∶“啥事?还不是二哥你往日的本领,县上看上你了!”二臭更是疑惑,瞪大眼说∶“我有啥嘛,一个剃头刮面的行当,一日挣不下四毛钱,我有啥哩嘛!”吕连长道∶“这你就甭�唆了,丢下家伙跟我快走!”丢儿一边也劝说道∶“你先去一趟,一会儿回来再刮不行嘛,看把吕连长急得上火哩!”吕连长随着说∶“谁说不是!”根斗道∶“你们都少说话,叫二臭加把劲,三槌两梆子剃完了再走不成?”吕连长道∶“要成的话,我这日急慌忙得为咋?季工作组说是十万火急,即使是眼下新娘子拜堂,或是跑肚肚拉稀也得放下,紧赶跟随上走人!”贺根斗老大不高兴地立起,将围巾一拽,顶着个阴阳头,说∶“走走走,妈日的,我不剃该成了?”郑栓一旁说二臭道∶“也快去,人家根斗不剃了,你再不去就不对了!”根斗说∶“不剃能成?我在这儿等,事完了赶紧来!”庞二臭一看这相,也没再推脱的借口,只好跟上吕连长几人,低着头走了。

好事的紧随其后,一直到富堂家门下,让站岗的民兵挡住被吕连长呵斥开来。一进院子,只见季工作组让针针扶着,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先与庞二臭握手寒暄。季工作组说∶“老庞同志,咱也啥话都不说了,过去对你照顾不周,不晓你有一段南征北战的革命历史。今个早上接县‘红造司’(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的命令,县上形势发展十分紧火,一小撮走资派及其保皇狗占领着县政府,不向革命的‘红造司’交权。现在,县上决定,将过去的游击队员老战士组成一个敢死队,开始实质性的战斗。你也是其中一位。赶快去县城,不要有分秒的耽搁,现在就走。谨记住我的话,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誓死保卫‘红造司’的胜利果实!”

庞二臭一听季工作组这话,咕咚一声蹲在地上,嗓子眼里挤卡了半天,终于说道∶“我不成,这多年都没摸枪了!”吕连长吃了一惊,道∶“我说老庞同志啊,你这叫咋?没摸枪,县上给你预当好了你怕啥?甭说枪,连军装都给你做彻业(齐备)了,你还怕咋?”二臭道∶“我不去!”富堂老汉蹲在窑门前这时发话了,拿烟锅指着庞二臭道∶“看你这娃,死狗扶不上墙!”针针也说∶“起来,甭丢人了!给脸你不要,非拿尻子蹭哩!”吕连长说∶“如今啥时候了还这相!千人万人打灯笼寻不着的机会叫你遇上了,你�藏到肚里不露头!平常只见你出五关斩六将,雷吹虎喊叫,这会子可咋喝米汤拉一炕装鳖了?关键时你的本事咋去了?”庞二臭朝地上唾了一口,立起一跺脚道∶“嗨,走就走,日后你吕青山到我坟头烧纸去!”

说完,转身出门。季工作组看着他的背影一笑,道∶“典型的流氓无产者,毛主席将这种人算是看透了!”就这样,鄢崮村人一片惊羡,记起的都是庞二臭为人的好处,如何的侠义如何的风流如何的言说,等等。村中男女一同帮忙给收拾家伙,将他送出村外老远,有人还哭哭泣泣,看着他悲壮地走了。此后经历,只道是∶

一杆金枪闯县城,不打老蒋亦英雄。

说是哑哑自打那日下午逃离之后,当天夜里再没过来做饭。大害起先以为哑哑是羞下了,过了这一时自会再来。却没想一连几日不见人影。打发歪鸡过去问话,那边人说不晓。大害心里贼了,私下里咒骂自己道∶“郭大害呀郭大害,你咋跌下这祸嘛,哑哑但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一辈子单怕是活不安然了!”

王朝奉倒以为哑哑一直泡磨在大害这边。心里还算计着,哑哑这几日与大害过在一起,生米做成熟饭,接下来不是他的人也是他的人了。嘴上还叮咛家里人少过去搅他。大害道∶“咋会哩嘛,乃是个十七八的大女子,我咋能让她在我屋黑地白日地窝着?”王朝奉这时才有些慌张,村前村后跑了一场,没找着。气得咬牙切齿地说∶“寻不着贼女子便罢,寻着这贼女子看我不把她腿腿给卸了!”

大害一听这话,更是立不住脚了。惟一的办法是招呼众弟兄四下寻觅,弄得大伙儿一连几日是寝食不安。逢人便打问∶“你看着哑哑没?”

却说一日下午,大害在屋里懒驴上磨正准备搓洗衣服。一锅水没烧开,只听见外头有人呜呼喊叫。三脚两步赶出大院,仰头向村东一看,只见王朝奉手提破鞋,一边叫骂一边追赶着一只披头散发的动物。大害心中一颤,知是哑哑。这慌忙跑过去,哑哑看见大害,竟是十二分地忘乎所以,也不顾自个儿如何烂脏,村人又是如何围观,一头扑在大害怀里。王朝奉见此情形,更是下手狠毒。那只破鞋几次差点扇到大害脸上。大害一边伸手拦阻一边说道∶“朝奉叔,你气消下,娃回来了,就甭打啦!朝奉叔,你气消下,娃既回就甭打!”朝奉道∶“我打死她!我打死她!”哑哑初时还见躲避,一到大害怀里却躲也不躲了,浑身抖抖着搂着大害呼呼大喘。因此上朝奉结结实实照女子的脑勺上扇了一鞋底,尔后方被村人一把拖开。

大害揽着哑哑,一动不动地瞪着朝奉,眼睛单看是气红了。朝奉舞扎着还是要打。大害厉声吼道∶“你张狂啥嘛!你来再打一下我看,把你老贼的子儿(卵子)不捋了!”朝奉挥舞着破鞋厉声骂道∶“驴日的大害,我打我女子与你何干?”大害道∶“她是你女子吗?你做大的就这相对付女子!”王朝奉还要对嘴,被村中几个长辈的拉住,劝他∶“也快把鞋穿上,领上女子回!”朝奉说∶“我不要了,谁要给谁掇去!她敢回看我不把她皮剥了!”说着穿上破鞋,骂骂咧咧走了。

大害揽着哑哑,一双眼失神地望着远处,不晓该咋。后头有人小声说∶“大害病又来了,朝奉把他又惹下了!”丢儿一旁圆话道∶“大害甭生气,朝奉那熊就这相,你生他的气划不来!先把娃领到屋,等天黑,朝奉气消下了送过去,啥事便不没了!”大害不言喘。众人没法。正在这时,大义、歪鸡一朋弟兄赶来,看大害气的模样儿,都黑了脸子,纷纷喊叫着要寻朝奉算账。黑女大后头说∶“再甭寻事了,赶紧把娃�上回去,再闹有啥结果嘛!”

大伙一听也是道理,这方扶着大害搀着哑哑一同朝家里走去。大害赶头烧的一锅煎水,先不先派上让哑哑洗涮的用场。大害坐在炕角,歪鸡无论如何百般挑逗,仍是一言不发。歪鸡看天将黑下,晓得大害没有做饭,自说给大害将糊汤熬上,走到窑后一看,只见哑哑裸露着上身在黑处洗头,黑的白的亮在外头。歪鸡吓了一跳,叫声妈呀,慌忙回头上炕与弟兄们说话。弟兄们似乎也都料着,都不说啥,只当没有看见一般,自觉地将脸扭向大害这边。所以,此夜直磨到十一二点,方才洗罢吃毕。

论到哑哑,歪鸡生出一法是,将她领到方民的屋里,与方民婆睡在一处。众人一想也对,便劝哑哑。哑哑死活不愿挪动,一朋人好言相劝,终了还是忸忸怩怩地跟着歪鸡走了。一块石头就此落地。

说起来哑哑这种铁傻之人做的事情让人费解,想来却也不无道理。炕头灯下,大义几人问她,这几日跑哪去了。哑哑咿咿呀呀说不清楚,只是拿手指头点点自家胸口,然后在空中画圆。问她道:“是一面大窑里头?”哑哑摇头。又问:“是山顶上头?”哑哑又摇头。大伙寻思了半天仍是不大明白。大害此时方由炕角添话过来道∶“甭问了,好了,人回来就好了!”

第二日的早晌,大害还在沉睡,只听见院外头有人喊叫。大害一听是朝奉,慌忙坐起问咋。朝奉说∶“哑哑随队上拉粪去,队长海堂叫哩!”大害道∶“人在方民家还没回来!”朝奉道∶“胡说啥哩嘛,你窑的烟囱都冒烟了!”大害回头一看,见哑哑果然战战兢兢立在灶头。大害道∶“你啥时来我都不晓,吃过了没?赶紧吃上点随你大做活去!”哑哑点头。朝奉推门进窑,也不说再打哑哑,上炕盘腿坐定,也不顾老大的岁数,哭泣起来。大害反倒慌了,连忙劝他说∶“朝奉叔甭哭,事都过了还哭得咋哩!”

朝奉抹着泪道∶“大害你是不晓,人前头你看我把哑哑恁打哩,心里实际不舍!无论咋打她,也是我一把米一把面养活大的女子,人都看我心狠,他们哪晓我对我娃的怜惜!你说是否?”大害连连点头,借机说∶“昨黑我叫她随着方民婆睡去了。”朝奉道∶“这我晓。哑哑说起来百般勤快,只是脾气一条不好,动不动就牛住,说咋就得咋去,亲大亲妈都拉她不下,你说不把人往死里气嘛!昨日下午我正在院里做活,只听武成老汉过来说∶‘我看着你哑哑在村东的柿树底下号哩!’我一听紧赶跑去。一看,果然是她。而她一见我,转身就跑,把我气得心跳只要止了。跟尻子撵了半天,这才撵上。�回来,遇上你一力规劝。”大害道∶“没啥没啥,只要人不出事,一好百好。”

朝奉又牵扯起队上拉粪之事,谁家有车谁家没车,队长海堂如何编排,如何指令。说着,看哑哑也吃罢了,这忙一笑,嘿吼着哑哑,顺顺溜溜走了。

生产队近日将村中男女分成两拨,一拨革命一拨生产。只没说生产的一拨人极不情愿,一面骂革命的一拨是懒蛇,一面迟迟委委(磨磨蹭蹭)地消磨时光。革命的一拨,在贺根斗和杨文彰的带领下,十分下茬(用功)地学习毛选,写大字报和发言稿子,为这两日成立造反队做准备工作。

杨文彰也不知咋来恁大的火气,越写越热,到后来竟连棉袄都脱了,挽起袖子,挥舞着黑细的胳膊,汗水顾不得擦,张着尺八的大嘴,晃着他那挂着二饼子的脑袋一边不停地喊叫∶“白日做梦!白日做梦!”人也不晓他是说谁氏,只看气势很大。人问他道∶“杨师,你倒说谁,让我们晓得一下。”杨文彰气急马哈地

道∶“毛主席……我是说,谁反对毛主席,复辟资本主义,白日做梦!”众人听着都笑起来,都说杨师没看出革命起来这么坚决。杨文彰十分严肃地道∶“那是那是。现在是啥时候了,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人马打到门下了,不坚决那还了得!”众人笑不及了,一看季工作组进门慌忙把头低下。

季工作组进门喊道∶“一个一个光知道坐屋里学习,阶级敌人跑得没影了,学习顶个啥嘛!”贺根斗一看相势不对,慌忙让大家停下,围起坐好,听季工作组训话。季工作组吼叫道∶“我让你们准备,让你们准备,没说让你们日荒时间!好家伙,你们一个个将革命看得简单得像是吃席,围起一坐,啥事没了!一日荒好几天!也好了,贺振光跑了,叶金发四岸寻不见人!地主富农呢?也没几个了,只见邓连山在村头挖土。你们说,这革命再咋搞哩嘛!”贺根斗一听这话,立起就要出门。季工作组指住道∶“早不紧张晚不紧张,现在紧张顶�哩嘛!你贺根斗让我是太失望了,鄢崮村的革命大权交给你,现在看来是交错了,你没能力肩此大任。你不服可以,今下午就给我把造反队宣布了,把该抓的人先抓起来。你说你有这决心没有?”贺根斗连连答是。杨文彰道∶“明天早晌,我们安排是明天的早晌!”季工作组道∶“杨文彰你还说啥哩嘛,起初我就说你这个人动摇性太大,你心下不服。如今依我看你不再是一般的动摇问题。你是毛主席说的懒汉懦夫思想在作怪,你以为你是什么!我当初是看你属于可以团结的力量,把你团结到革命阵营里来,你看你能革命你跟上革命,你不能跟上革命你就快滚!像你这种知识分子我们党用火车皮拉,要多少有多少,你以为咋!”

季工作组正骂得痛快,吕连长一拨民兵进门。吕连长伏在季工作组耳根子上一阵叽咕,季工作组气色缓和下来,说吕连长∶“你坐下先歇会子,辛苦你了!”半日没敢动势的杨文彰这才站起身来,着忙给吕连长腾出位置。吕连长没客气,叼着纸烟坐下。

季工作组温和地说∶“文彰,你也坐下。不是我朝你们发火,现在的的确确是形势逼人,形势不等人。你不革命,资产阶级就蠢蠢欲动。据吕连长刚才反映,贺振光连同他的婆娘今天早晌向北山跑去,被我民兵半路截住。路上,此人十分反动,竟扬言要打我们的民兵栓娃,你看反革命气焰嚣张不嚣张!叶金发呢?他尽管没跑却也干的是资本主义!你晓他在做啥?和他老婆在自留地里干活!好家伙,啥时候了,复辟资本主义的狼子野心不死,加快脚步地干开了!我们的人呢?一个一个蹲在屋里热炕上暖暖和和地学习!你们真的是学习吗?我看未必!你们是在日荒时间,给敌人制造反攻倒算的机会!巴黎公社有一条最可怕的教训,马克思说,为什么不进攻呢?巴黎公社的战士们为什么不进攻呢?他们低估了凡尔赛一小撮反动派的力量,让他们去纠集了一批反动势力,最后将革命镇压了下去。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得来的革命果实,就此白白地断送了!你们说可怕不可怕?”

有人交耳问道∶“巴黎公社在哪达哩?”富堂老汉说∶“巴黎公社你还不晓?陶瓷沟以南离咱这只有二十里路。”众人一想,可怕下了。没料到敌人竟是这等张狂,已经逼在门口了。杨文彰小声说道∶“白日做梦!白日做梦!”

季工作组接过说道∶“是谁白日做梦呢?是我们还是敌人?资产阶级搞复辟是白日做梦不假,而我们却是千万不能白日做梦放走敌人啊!”季工作组语重心长,这一席话算是把白日做梦的这一话题彻底解透了。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喊着∶“也甭日荒了,今下午咱就把事办了,让季工作组放心!”季工作组道∶“我放心不放心没啥,关键是叫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

贺根斗道∶“对,咱们也啥话甭说,杨师去学校带人拿锣鼓,我带人贴标语摆场面,今下午就在大队部开始宣布!”季工作组道∶“吕连长负责将走资派的几个和地富分子都抓起来,以壮咱革命造反派的声威!”吕连长点头,风风火火走了。这一下午的热闹自不叙说,经历过的人大都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