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堂也是,没踩着王八倒做了龟孙,一脸的晦气,在此自是不再提了。却说黑女在人前人后,经她那二杆子黑蛋哥几番没头没脸的训斥之后,一发觉着没脸见人,窝在家里,干脆连门也不出了。或是一个人默默地流泪,或是哼哼唧唧,唱一些没板没眼的调子,弄得怪吓人的。老汉说老婆∶“留心看守,咱黑女我看着这一阵不对劲,紧防甭出下啥事。”
一天半夜里头,老汉起身给犊牯(牲畜)搭料,不防嘎啦一声门响,跌跌撞撞闯进一个人来。此人一进门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磕得像鸡啄米,口口声声叫老哥。老汉不看则已,这一看,当即气得是眼睛黑下。
你晓谁氏?不说人也大概明了。说是这庞二臭将人家杨济元老先生暮年的爱情卖与猫儿沟之后,脚不点地地赶了回来。头一日在东沟沿上踅摸了一天,没敢进村。第二天又在圪台上厮混一日,没敢露面。到第三日下黑,这方摸摸触触地进了村子。一进窑门,一时三刻且寻不着油灯。最后只好从院里抱了一束子玉米秸杆点着,将四边一看,心大凉了。只说老父亲一辈子辛辛苦苦丢下的家当,如今颠攉(毁坏)到他手里了。
睡在窑脚地,烤了半夜的火,这又想到黑女家那边,立起,磕磕绊绊来到饲养室。武成老汉这几日正为女子的事难过不下。你想,如今二臭这贼人猛扎扎出现在他的面前,其心底怒火焉能按捺得住?且不说这一烧黑了眼窝,提起搅料棍,也不管看见没有看见,劈头盖脸打将下去。
庞二臭此时说也可怜,搂住头不敢动弹,后来看实在是服不住了,紧忙按原定的计划,掏出一沓十元票子,顶在头上。老汉眼黑,像是没有看着,一声不吭,只顾加足劲地抽打。一棍下去是一道红伤,直打得那庞二臭叫苦连天,将求饶变得像杀猪一般。边求边又从怀里抽钱,不断向那票子上加码。
老汉打得乏力了,这才撇下棍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喘粗气。喘着喘着,眼神一亮,三跷两步赶上来,劫过庞二臭手里的票子,这才喊叫起来∶“把你妈日的,你是啥东西!把你妈日的,你是啥东西!把我女子弄得一连多日在屋里呜呜地哭哩,见天是搅和着眼雨吃饭哩!把你妈日的,你尾巴夹起跑了,你没看你跑了和尚跑得了庙嘛!……”
庞二臭自个儿连扇自个儿几掴,也嘿煞着说∶“武成哥,我不是人,我是你槽里的牲口,我把先人亏下了做下乃事!你就是拿上刀刀将我捅了我也不冤,只求你叫我说句话。我也是疯下了,随死随活由你哩!这一百元钱你收下,我晓抵不了我的罪,只看你老哥心软个下,看在你和我大的情分上,把你这个吃屎的兄弟饶过一场,朝后打死我也不敢了!”
老汉道∶“你还有脸提你大?提你大你不早该羞死了!你大一世为人没说是太好了,遇下你这不争气的后人,日东家的婆娘,嫖西家的寡妇。早说你你不听,如今竟日到你老哥的门下了,你看你是人不是!你大死时拽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给你好赖说个媳妇。而你不争气,一力向栓娃妈那死不要脸的寡妇窑里钻哩。十七八上就把自家的名声弄脏了,提一门亲,人家一打听你的德行,不跟你了;提一门亲,人家一打听不跟你了。老哥见你屋里没个摆设,把老哥屋里的桌桌椅椅抬过来抬过去,不都是为给人家女方留个好印象?贺振光的卡叽裤子光我给你借了不下三四次,你究底没成一个。霍家河的瘸子,人家女看上你,你又牛开了,看不上人家,你叫老哥该咋?女人不就那么回事嘛,揭开尾巴是母的就成,你还想图啥哩?如今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耽闪成光棍一条,怨得了谁氏?你一日日地不学好,只嫌老哥多嘴。你记我说过你多少次?几次老哥早上饮犊牯(牲畜),看你从栓娃家出来,挡了你说你的啥话,你忘了没忘?你这达日那达嫖哩,不偷人像个贼,顾黑不顾明,日子不当日子过,是我多嘴说你哩嘛!你说你妈在世时你好好伺候过一天没有?你把心肠瞎到底子上了!头天你妈死,第二天你就钻到栓娃家窑里,把你妈的尸首晾在一边,要不是我和郑栓几个老人忙活,给你妈钉了一副薄皮棺材,恐怕至今你都敢让你妈孽(腐烂)着!老哥早就说你,你和栓娃妈搀和啥哩?你不看她明摆着比你大下一二十岁?老骚情的啃你的青草,你还以为喂你的�哩!我是这说恁说说不下你,你记得一次,我把你缒在涝池沿上,当着你妈的面咋说?说起来我和你还弟兄一场,你大死后你屋随啥不是靠我?我是忙了前院忙后院,把你一家扶持着。你妈死的时候,人说你还兴得笑哩,你说你是人不是?不是我说,你娃把心肠烂到根子上了!你跟着打游击那时候,你晓你妈为你担的啥心?黑了老婆通夜通夜地不睡,但见枪响,这着忙披上衣服村头上�哩,你说为啥?人都说你,二臭那二杆子到游击队,说不定能混个世事出来。你倒好,嫖窑子争风,枪走火把人打了,叫人家把你开销了,又是没弄成事。你说你这一辈子活下个啥人嘛!老哥管不下你,不管你且行吧,而你是越发胡行开了,�长得日到你老哥门下了!把你贼日的不打说啥?黑女是谁,你晓得吗?她是你自家侄女!你说你是日人还是丢人?”老汉说着说着,又是火头上来了,拾过棍棍又看要打。庞二臭见状慌忙又是磕头,只磕得额顶之上血流出。此种悲惨景象,见是不太多见,鄢崮村十年八年且是只有一例。你说,像庞二臭这等人物该咋论说?说起来《石头记》里的《好了歌》参透天地怎的,焉能参得透他?他是那活人不晓是啥之人,但若晓得其中一条却也真是好了!到此咱且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东沟法师在水花家中住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天不亮便走了。却说这日,季工作组正睡得迷糊,突然听着院外头��啦啦乱响,爬起来窗洞一看,富堂老汉围着围脖儿在院里扫雪。天放晴了,这时他心头一喜,不觉想起毛主席的词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气势之大,的确把历朝皇帝都比下去了。季工作组好雅兴,披上衣服坐起,翻开语录本合订本,正欲阅读一段。忽闻院子里咕咕咚咚一阵脚步。听着是吕连长一边走一边问老汉∶“季站长起来没?”老汉道∶“不晓,大概起来了!”
吕连长说着带着一班人马进门,进门便搓脸跺脚,嘿煞着说∶“冻的,冻的,也老实春天下了,还冻的这日鬼!”季工作组没动势,抱着语录佯装着看,一边说∶“你就晓得个冻的冻的,没看毛主席咋说。”说着就拿腔拿调地将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给他们诵读起来,边读边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们,其得意的模样,像是这诗是他季工作组做出来似的。读过上阕只扫着吕连长几人眼神不对,不看他,也不看语录,目光在他枕头上乱转。季工作组低头一看,是针针昨夜撇下的一对花袖筒。这事让旁人知晓焉能了得?季工作组面色一慌,但又马上稳住,拉长声又接着读将下去。边读边用另一只手,缓缓地将那花袖筒向屁股下移去,待读到“只识弯弓射大雕”时,已完全地遮掩住了。
到此,季工作组方才停住,搁下语录问他们道∶“你们这么早来啥事?”吕连长嘿嘿一笑,将许多意思都包含进去,屁股朝炕沿上一坐,说∶“咱鄢崮村真出下造反的了!首先是村头照壁上贴出几张大字报,我们看不出是谁写的,所以紧赶过来叫你。其次是水花和他娃用笸箩抬着老汉黑烂,在大队部喊叫,要打倒贺振光。你也赶紧起来看去。”季工作组屁股下压着袖筒,所以说∶“你们先走,我穿起就来!”吕连长身后的几位此时已是巴不得了,一个个慌忙跑了出门。到大院里,嘻嘻嘻哈哈哈地笑将起来。
季工作组脸红一阵白一阵,自是无奈。连忙穿起裤子,面子挺着像无大事似的,一颠一瘸地向大队部走去。没进大院就听着里头是笑语喧哗,这慌忙走进,但见围下百十号人。人看着季工作组来了,也一边闪开。季工作组走近一看,好家伙,果然一个怪模怪样的没腿之人,泥菩萨似地端坐在一只筛子里头,张着个嘴,蝎魔连天地喊叫。此人一见季工作组,不言喘了,瞪一对兽物一般的眼珠,看着季工作组。
季工作组心头一颤,问∶“你是啥人?”此人也不胆怯,大声道∶“我姓刘名黑烂,咱鄢崮村人。我今天要控告贺振光,造他的反哩!”季工作组遂问∶“你是啥事?”水花一边抹着眼雨,催促道∶“你也赶快给季工作组说呀!”刘黑烂说∶“五七年我修水库,是爆破排的排长。那时我身子全乎(完整),表现积极,一心向党,结果为排哑炮,叫炮咕咚一声把我两条腿炸断了。当时定的一年给我二百个劳动的补助,起先还执行了两年,到后来不晓咋却就没了。问谁谁都不管,你说还要研究,他说还要讨论,就是不见执行,把我一个可怜的残废撂在空里干等,如今我啥都没得下,衣食无凭。贺振光一帮干部苛掐我哩,不叫我活!现在说是造反哩,我就造他的反!”
季工作组听着,便念到东沟法师一事,连日来偶尔想起,心头便有悔意。没料着水花屋里还有这么一说,恻隐之心即刻产生。再说贺振光那贼民愤也够大了,如今借着此事处理不能不说是一举几得。于是回过头,指着黑烂对群众们说∶“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这就是罪证,这就是当今走资派迫害我们贫下中农的活生生的罪证!你们说,我们再不革命还行不行?我们再不造反还行不行?不行啊,广大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资产阶级已经占领了学校,现在又要占领我们农村!如果资产阶级的目的实现的话,我们贫下中农就会像刘黑烂同志一样,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你们说,我们贫下中农能答应吗?……”
人们听着季工作组的说法,影影忽忽觉着,刘黑烂那双腿似乎就是贺振光炸断的一样。及至后来,又觉着防不住自家就可能变成刘黑烂,可可怜怜,受人欺凌。一想到这里,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止不住跟着坐地的刘黑烂七嘴八舌地说∶“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打倒贺振光!”“坚决不答应!”“贺振光流氓!”季工作组说∶“你们不能光看到一个贺振光,鄢崮村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比贺振光还要隐蔽,还要厉害,现在就看我们能不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季工作组话音没落,只见人圈子外慌慌张张冲进一个人来。众人一看,是贺大谝。贺根斗扒住季工作组肩膀,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季工作组脸色一沉,说∶“我早晓得了。”贺根斗转身对众人说∶“广大的全体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也是革命起来了,单就看我们有胆没胆了!季工作组来到我们鄢崮村,黑夜白日辛苦,忙了一场,为啥?不都是为了我们能过上好日子!我们再不革命,确确实实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季工作组!”说到这里,带头振臂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一时的群声鼎沸,使季工作组脸上一喜,说大伙∶“也赶快把黑烂同志扶到大队部的炕上,然后大家都到照壁前看大字报去!”底下黑烂说∶“我不,我也看大字报去!”众人一听这话,即刻有人感慨道∶“一个没腿的人将党都跟得这紧,我们这些有腿的人还有啥说的?走啊!”于是,大家伙前呼后拥,架着季工作组,抬着刘黑烂,嘎吱嘎吱地踩着白雪,浩浩荡荡,朝着照壁前那一片白晃晃的大字报奔去。
赶大家齐扑扑拥着到照壁底下,一轮红日便彻底地升起来了。众人大多目不识丁,只看见狗扎扎(螵虫)似地画着一串串一片片的黑道。季工作组在栓娃和根盈的搀扶下,后脑勺搁在俩人的肩上,仰着脸,大声读了起来。
却说柳泉河的可怜婆娘被庞二臭拐骗到猫儿沟后,当夜即被扒光衣服,压在炕上,也不顾她是如何喊叫,即由那憨哩吧唧的二犟偎将上去。老婆一路的疑惑此时才彻底地排解开来。接下来的情状,只道是∶
传说无限美好,颠是十分野蛮。
一唱雄鸡天下白,白天黑地怨谁?
诓得总之漂亮,摆是天地排场。
三面红旗迎风扬,一夜美梦黄粱!
且说这日的早晌,崔寡妇在院里这等那等地等候多时。正说不耐烦,只见二犟大模大样嘻嘻笑着出窑,又惊又喜地悄声问道∶“她哩?她好着没?”二犟不好意思地说∶“好着。”
崔寡妇心想,二犟这一夜笨手笨脚的,该不会让人家女心里不喜下了。蹑手蹑脚地进窑,思谋着对人家女宽展解说。下了圪台,便望见那女人披着棉袄,背对着她,歪着脸子,僵坐着难肠。崔寡妇还想,这小贱人羞羞答答,看模样却也本分。随着便捂嘴一笑,搭上腔道∶“妹子起来,这一大早的不来谢谢你的老嫂子,围住被儿迟床懒睡的,不怕四邻们笑话!”那女人借着袖筒脸上一抹,转将过来。说不转倒好,这一转咋不咋将风光火面了几日的崔寡妇吓了一跳。你晓咋的?这里有曲唱得好∶
猜她是牡丹的花朵艳月赏,念她是开荚的豆儿八月香;冷不防是一个打霜的茉莉叶瓣黄,丢头耷脑儿难声张。看她是浮皮潦面珠色暗,瞄她是秋罢的蔷草折路旁;防啊,防你防不了门神背后的鬼做殃,鬼做殃,一弯朔月照西厢!
崔寡妇慌是慌,却也不敢说定自己看得就准了,偎上去,拿赶裁的花衣,假意说道∶“还不穿?是嫌老嫂子予你的这身衣服不鲜亮得是?”女人狠狠地抠她一眼,仰面说∶“也不看你们是叼哩嘛还是抢哩,把我一个有儿有女的婆娘家劫到你这深山里头为咋?”崔寡妇道∶“这是啥话?好妹子,你表哥不都是给你说通了的?”女人大疑,连忙回过头来问∶“谁是表哥?”崔寡妇道∶“二臭呀!”女人说∶“是那黑头长面的,昨夜到我屋的那人得是?”崔寡妇道∶“不是他是谁?没了他怎的就接了你过来?”女人说∶“瞎了,那贼是把你哄了!我统势和他没搭过话,只晓他是鄢崮村的剃头匠,白搭没咋的,他咋就会成了我的表哥?”崔寡妇一拍大腿,连连叫苦,道∶“我想呢,天不亮他便一个人走了,原来是这么着,且等着看老娘我扒他的皮,劂他的骨!”说着,崔寡妇也不稳当起来,舞扎着要这要那。
女人截住她说∶“老嫂子你甭慌,这事杨先生饶不过他,有他驴日的好受哩!”崔寡妇问∶“杨先生是啥人?”女人眼珠一翻,只嫌她连杨先生不晓得似的,指点着道∶“杨先生是鄢崮村的顶尖子,男人群里的排头,人人见了打破头地争着奉承哩。只没说杨先生一个手势,叫他庞二臭驴日的在鄢崮村上吊都寻不下绳绳,你道咋?这即是杨先生的威望!人行之高,名声之好,是一般人几辈子学不来的。要不他二臭咋就恁轻易,将我一哄就哄上来了?不是看在先生脸上,我咋就能黑摸着说来就跟上来,叫你屋那二杆子务治了一夜,你倒是说?”
两个女人一对一说,恍然大悟,即此,大清早也不说吃饭弄啥,先不先把那千刀万剐的庞二臭骂了个祖宗八代底儿朝天。一方劝着穿了衣服,商量着来往取舍与瞻前顾后的道理。崔寡妇说∶“依我看你也给老嫂个脸面,咱姊妹说话不拐弯,都是过来的人,也看你和俺兄弟过了一夜,不妨就做个假,让俺山里的乡亲们见上几日,事后再一同将你送回去也是主意。”女人沉下一想,不说只得如此,却也念那二犟夜里慌张乱闪促紧得意的劲头,倒是不曾有过的体会。想到这里,点头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