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开年以来,季工作组一班人马目光瞅着大队部里,专在那叶金发和贺振光等人身上寻事,把杨文彰这一路牛鬼蛇神给撂到午门上去了。杨文彰自此书不用教,地不必扫,落了个清闲自在。每日翘着二郎腿,靠在南墙角下晒太阳,晒得眼镜框子都发黄了。
一日,全校师生都去野营拉练,把那些屁大的孩儿也鼓动去,睡在黄龙山角的辽天底下。是夜春风送暖月光如水,景色好得是不能够了。杨文彰校园里头鬼魔试道地转了三圈,将一腔的情致排泄不了,一赌气,回头闩门自个儿睡下。随想起年轻时侯,坐在月下的涝池岸上唱秦腔,一村人都惊动了,跑来观看。那时的他,是何等自在、何等儒雅!且不论池水如何的混浊如何的骚臭,但他心情很好,只把它不管不顾,嘹着嗓儿唱起来。
想着想着,却想自己不知不觉变做谁家的少爷,穿着白府绸的衣裤,在一家桃园的树阴底下,一把浪椅上头拿一册书躺了。这时,他觉摸出有人扒在墙头偷看,他一回头,只见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子,粉红似白的脸盘,黑漆油亮的辫子,对他是看了又看,那眼睛里似乎蕴藏着对他的无限仰慕。他佯做出一本正经,好像是不管不顾,拿起书来大声吟诵∶“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呜呼——”正读着,只觉那女子身不由主,飘飘忽忽贴近,挨着他身儿一坐,他竟随手将她揽在怀里。这下来的道是:
脸儿摩着脸儿,手儿勾着手儿,一同瞅着书儿,恍恍惚惚着儿,却又将那女子裤儿脱了,就着那摇摇晃晃的拨浪椅儿,持了自个儿那蓬蓬勃勃的风流巴儿,在她那滋滋泥泥、蕴蕴淤淤的神仙洞儿,可着意儿,胳胳搅搅着尽情耍儿,也不说待足不待点儿,忽听得有人敲着那园子门儿,吃一惊儿,回过头儿,不说是因了风儿,不是风儿,是有人儿,又是啪啪啪地拍着门儿,这是哪里的贼儿,妈日的扯得人悠过神儿,丢了梦儿!
突然间,凭空又听啪啪啪三声门响,直把一个黄粱梦里的驸马,惊得是魂飞魄散,六神失主。睁眼一看,窗户外头月亮底下立着一个黑影。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人是鬼,单看着有些影影忽忽的确实,好家伙!杨文彰当即是胆战心怯,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咳噜着嗓子,问是谁氏。黑影道∶“是我。”杨文彰又问∶“你是谁氏?”黑影道∶“快开门,人进门,不说你便晓得。”杨文彰听得确切,是有人在门外喊叫。这才哆哆嗦嗦提起裤子,心下疑惑,到了门前立住又问∶“你是谁氏?”门外头压低声道∶“看你这人,咋这黏糊,说开开门便晓得开开门便晓得,你鼓住问啥?”杨文彰臆谋着,该不是自己又把啥瞎事做下了。一面盘算,一面战战兢兢抽了闩子。
随着哐啷一声响,来人扑了进来,紧喝道∶“把灯点着!”杨文彰回头把灯点着。来人跳箱上一坐,随手提着的一个包袱身边一放,气喘不歇,说道∶“杨师,思谋着早该寻你来了,只是一拉拉事鼓住了我,一直拖延至今。”杨文彰定神一看,是孬蛋他爸根斗。这贼在批斗会上慷慨激昂,恨不能当即给人定罪,此时,不晓哪一根筋又转了,半夜寻来。想到这,老老实实墙角蹲下,说∶“贺大……大……大哥,你从学校打听,我这段时间一直是不言不喘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没出过一点差错。”这根斗慌忙走了过来扶起杨文彰,嘴上说道∶“谁问你这?不瞒你说,我今日一是给你道歉,二是给你开罪来了!”边说边一同跳箱上坐好。这阵势把杨文彰弄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大张着嘴,不知该咋说好。只见那贺根斗解开包袱,取出一盒肉食、一瓶白酒,灯火底下一放,拉了一把杨文彰的手,说∶“杨老师,你是咱鄢崮村满腹经纶的诸葛孔明,我今天月亮底下走来走去,想了半夜,一想去年冬天,老哥一时糊涂得罪了你,心头便挖抓得难受。这不,黑地踅摸了来,与你拉呱拉呱。”
杨文彰一听这话,不啻那孔圣人听韶音,一时便梦了醒,醒了又梦,神迷颠倒起来,口口声声说∶“老哥说得远了,说得远了!我算是个啥嘛,值得你以往这么在心,还提来酒肉款待,对付不起,实在是对付不起!”说着扬起双手,若不是地下有土,敢情就咕咚一声跪下了。贺根斗忙又一把拽住杨文彰,大声道∶“甭说这话,甭说这话,咱弟兄俩人先喝上两杯,肚里热下了,再随咋说不迟。”说着,诡诡秘秘地向门外瞅了一遍,回头掩上,方说将酒具摆置彻业(舒坦),与那杨文彰端上一杯。你一杯我一杯,对饮起来。
也许那天底下的文人墨客世世代代与酒缠绕不清就是这个道理,生性骨头里缺髓,灌二两黄汤下去,方才觉得挺硬起来。这是后话。
却说那日黑女被庞二臭强奸,过后缓过神来,自个儿拾起裤子下了炕,撇拉着腿,向回走去。没出门,迎面碰着黑蛋。原来黑女出来叫大回去喝汤,结果大回去了半日,喝汤却不见了黑女。于是打发黑蛋四下寻找,黑蛋寻来寻去,落脚到大害那里,一伙青年好耍,把黑女的事给忘屁了。半夜回到家中,妈又问起黑女。这才有些警觉,一说一对,料着是到二臭家看像章去了。一面慌忙赶了去,不想途中遇着。正说发威,又看黑女踉跄欲坠,大势不对,忙问∶“你咋?”黑女扑到哥的怀里,嘹开嗓子号了起来。黑蛋一看这相,估也估摸出七八分了。一想这事,浑身的血气冲到顶上,推开黑女,顺手抄起靠墙的一件家伙,直朝那庞二臭的寒窑奔去。
一进门便喊叫∶“狗日的出来!”窑里只听着是一片嗡声,四岸一瞅,只见一盏灯火在炕墙上头无力摇晃。黑蛋一看四下没人,胆气愈发旺了,嘴里边恨道∶“叫你狗日的日人!叫你狗日的日人!”边说边将那庞二臭相伴了几十年如一日的锅锅灶灶碟碟碗碗,擂起家伙砸了个粉碎。敲到炕上,眼看着一派零乱,心头又是一震,撇下家活,一尻子坐下去,泪水蹦落,哭着骂道∶“庞二臭,你不是人!我黑蛋与你没完!”
正在没分解的时候,老汉赶了进来,一看摊场,跳上炕,照住黑蛋后脑勺就是两掴,说他∶“快回去,妈日的不嫌丢人!”说着拉起黑蛋。黑蛋临了一脚,将灯踢飞一边。路上,黑蛋问∶“黑女呢?”老汉说∶“回去睡了,就你没完没了,在这生事!多亏这深更半夜,没人知晓;要搁白天,丢人得死嘛!”黑蛋一面抹泪,一面说∶“都怪我,把我妹子害了!”紧说着,进了家门。
一家人坐下说话,独黑女一人在睡,老婆一扬泪脸,舌舌喋喋说道∶“半下午的时辰,娃给我说,二臭那贼答应给她一个盘盘大的像章,我没在意,只说是娃娃家哄得耍哩,谁晓那贼安下这瞎瞎心思,犯下这大的事,一顿饭的工夫,把我一个好好的女子就给葬了!我心疼的!我心疼的!”老婆说着,哭天喊地地号啕了起来。老汉截住说道∶“甭窒碍人了!这黑摸青天的不怕人听?人说这一家人黑地缭茬号叫咋哩!这事咱千千万万不敢让外人晓得,晓得了你这死女子还卖得出去嘛!”老婆气咽不下,哭腔着抢白他道∶“卖不出去,我女子随我一辈辈,看他人能咋的我母女两个!这事说来说去不都怪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我说,咱娃不懂事,憨着哩。日后喝汤,娃出门不太彻业(方便),你自家能回就紧赶回来,甭叫娃再去叫你。你不由的,立在饲养室院里和人闲绷,单怕人不晓你长了一张屁嘴似的,绷绷绷嗡嗡嗡,没完没了,叫你绷绷,叫你绷绷!”
黑蛋说∶“妈,你再甭哭了,你等着,有朝一日瞅住机会我非把乃熊的�给镟了!”妈说∶“就是把他杀了,也解不了我这心头之恨!你说这贼咋这缺德,打不下光棍有那几个没脸没皮的婆娘支应哩,惹得我女子是为咋?黑蛋,你瞅住,但见那贼�住,把猪屎给抹上一脸,叫把人丢得扎扎的,看他日后再敢逗人家女子不敢!”老汉呵斥婆娘道∶“你胡说啥哩嘛,你嫌事弄得摊场太小得是?你们心疼我不心疼?我女子离我近的相况你们不是不晓。但事到如今,你不耐个肚子疼还有啥方子?说起来世上女人不都是一个下场,把这事算个啥嘛!我说咱不如装个是啥不晓,糊里糊涂养活上几年,到时候瞅着合适人家,卖出去算了。你说,咱还再能咋?”黑蛋说∶“你们甭管,看我咋收拾那贼!”说完站起来,自个儿去饲养室睡去了。老汉老婆一看,也上了炕熄灯睡下。黑地里,老汉又说∶“今年头里,生下那马驹子,我就说是个不祥之物。东沟张法师来,也没做成道场。后来我一日日心贼,担惊受怕,这防那防竟不料事从这达起了!”婆娘说∶“都是季工作组乃贼把事搅和了,革命哩,革他妈的屁哩!”正说着,老汉却哭泣起来,边哭边说∶“女子这一会儿不晓心里头该咋受哩!”老婆一听这话,跟着哽咽。此夜的难肠,到足尽了。
一说到此,且规劝一些在世间闯荡的大老爷们,万不可做庞二臭这等的亏人之事。即使是事情紧急,也千万得看个人选。人生者,生人也。单把这一“生”字和人联系起来却不能不说其中的分量。据说老天造人之后,看人世多方折磨相互坑害痛苦太重,耽怕人不喜繁衍,于是又随了人一些生人之时的床上乐趣。因此,在床上再为自个儿或是他人做下苦活,那真的人不是了。此中情形最是麻缠,有万千难判难断之理,但凡总是两厢情愿才好。
话分两头。说是黑烂那天黑了,一往闯了人家叶支书的现场,弄得大家不欢而散,心里头自是十分地内疚。从此饭也不说利落着咽上几口,大瞪两眼盯着那经年漆黑的窑掌,一声不吭,像是等死。水花那边也不说过来好生照料,把老汉一人孤零零撇在窑里,由他活受。
一日,下起一场春雪。飘飘扬扬的大雪片子,把天地抹了个通白。水花和儿子山山少不得又添衣加裤,煨炕捂被,圈在家里不说出门。正说这大天白日的没有耐头之时,只听得大院里头一阵脚步,接着是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几声跺脚几声咳嗽,把水花惊得是心跳肉颤,欢喜得话说不出来了。紧说招呼,那脚步声推门进来,眼看是东沟那银柄法师来了。老汉披着老羊皮袄,包着一旧围脖儿,只显得浑身都是布帘索子,一派贫寒。看上去是又黑又皱,把以往的种种精练,都抛到爪哇国里去了。水花此时已是下炕接住,嘴上只说∶“这冰天雪地拖水打滑,你咋走得过来的?”法师道∶“路上倒是没啥,白光白光的,风把雪都吹到洋沟里去了。”说着,脱去皮袄卸下围脖,由水花拿过去收拾,自个儿一跷倒上了炕。水花道∶“你人一向这咋,叫人左等右等,不见音讯?”法师贴着热炕,喘和了几喘和,断出一句∶“说起早该来了。”
水花由柜头取过水烟,法师迫不及待接住,一股气只看是要把烟锅一同吸到肚里。烟喷出来,随着清鼻也流开了,险些跌到被上。老汉机警,一伸手掇住擦了。水花在地下走来走去,拿着搌布,分几头地清扫。银柄几锅烟下肚,满足了。看看水花在忙,想来这婆娘近些日子心情不好,家活也懒得整理。等了一个时辰,那水花方才过来扶住炕墙问他∶“你吃过早饭没?”法师回头道∶“吃了,你甭忙活啥了,这么长日子不来了,坐到炕上说会子话不成嘛!”水花道∶“这就上来说话。”撇下搌(抹)布,上炕偎住一床被子对面坐了。
两个人脸对脸,把家常的几句绪子话说过,将回头的几番离别情叙了,正说着,只看那水花情势有些不对。法师故做惊慌,着忙问∶“你也咋?这难肠的!”一语未了,水花头插进被子里,呜呜呜地哭号起来。
法师看了看,淡淡地说∶“哭啥哩嘛,审根是扫帚星经天马王爷过河的年月,况且不是你一人的灾,你光哭能咋!”水花哭过一会,这才抬起头来,对那一直窝在炕角不言不喘的山山恨恨地说∶“出门耍去,你耳朵扎起听得懂啥!”山山说∶“我还得给大煨炕去!”说着,下炕走了。法师看着山山的脊背,边按烟边说∶“你甭说这些娃,他们的可怜在后头里。”水花吃惊,扬面问道∶“因咋?”法师借吐烟把两只眼实合,长叹一声说∶“说起来都是些以往人们不经心的淡事。前些日子,天黑了好大一会儿了,我一个人睡在炕上,只试着自个儿有些不对,说是睡又不是睡,昏昏沉沉,一阵子过后,只见我走到一座老崖底下,心头却是奇怪,这是啥地方?我走南闯北一辈辈只是没�着过。正说稀奇,却看着在老崖上头一群猴娃,刮风一样唧唧喳喳叫唤着下来。为首一只老猴相貌甚是狰狞,照着我跑过来。我以为它们是要害我哩,刚说回头想逃走,却没想猴群跑到我前头走了。我端骨橛橛立住,看它们要咋。只见猴群跑到老崖下的碾麦场上停下,一群子吵吵嚷嚷,不得开交。正说没完没了,又听着老猴一声喊叫,立马又安静下来。猴群起来排队,像是训练民兵一样,老猴在前面领着头,“一二一”地走了起来。走着走着,我只看着这群猴有些不对。你道为何?原来这群猴除了那只老猴之外,其余个个胸前端着一件家伙。起初我还以为是刀枪家伙,结果不是。你道是啥?”水花听得紧张下了,追问∶“是啥?”法师一抬手,在水花腿上边拍打边说∶“是它自家的猴头!你说奇也不奇?”水花一颤,说道∶“这不晓可预示着要跌啥祸哩!”法师道∶“可不是!”说过紧抓住着吸烟,像是有人和他抢夺一般。
水花等不及了,又追住问道∶“后来又咋?”法师一翻眼皮,意思是嫌水花逼他,几锅烟下肚,这才接着道∶“你没想想,一个老猴,黑眉獠颧地领着一班没头没脑的猴娃,走得整整齐齐,像是民兵练操。后来走着走着,眼看着一圈子将我圈了起来,齐崭崭地喊叫∶‘把头头提了!把头提了!’我搂住头不敢松不敢看。紧说慢说,只觉自个儿头也脱落下来。一喊叫,醒了。你说,这是啥邪事嘛!”水花听到这里,害怕下了,面色苍白,两手搂在胸前,嘴上连连说道∶“这不晓是要咋。这不晓是要咋。”
法师道∶“要咋?我不是也不晓,紧说是一门子心绪,探个明白。我这一时不是,我村的歪嘴领着一班民兵,把我与地主富农放在一搭,颠来倒去地整,今个儿审问,明个儿批斗,不可开交。我嘴上没说,心里头想,仇歪嘴,我日你八辈子的先人,你�住我不放是为咋!你不晓那班民兵娃,二十浪当岁,能�的一个指头剥葱哩,见了我便喊叫,指住我鼻子说话。我心里没说,你是个棰子么你是个啥,到我老汉这达装人哩!再说做下这梦,我只看是心怯了几日,单怕民兵再在我身上寻事。民兵但说咋我就咋,头蹴在肚里装鳖。可没料,一天我走到东沟畔上,打远听着我村狗成家的憨憨一个人白搭没咋在沟坡上喊叫。你晓那娃喊的是啥话?嗨,天但要张口的时候毛驴都会说话!憨憨那娃我村谁不晓得,是个十个指头数不清的傻汉,说出这话却是吓人。你晓他喊的是啥?是啥?说出来是天文地理!不懂的人还以为是玩耍,懂行的人一听,好家伙,心里头打战战哩!这天上的星星为啥要跌下来?这地面的阴魂为啥要逮人?八月里头雷声一响,你也跑他也跑,有些人看只看跑不脱,龙王爷一抻爪子眼睁圆把他提了,这又是啥事?说就说的是这里头埋伏下一个道理:天叫你早晌死,你活不到饭时,一口没咽下去,人噎死了。没说是天安顿的事,一码子都不差,严窝着哩!你晓那憨憨娃咋说?‘北岸一群猴,个个没有头!’就这话,你试联想我的梦,看老天爷安顿下的严窝不严窝?怕怕!你问这北岸是哪达?这北岸说起来地方大了。你问一群猴咋?老崖底下,呜呼喊叫生事,提上头造反哩!造反你今个论,哪朝哪代都没好结果!要砍头跌脑瓢哩得是?嘿嘿,你错了!你没听人咋说∶‘如今世事颠倒,兴下娃娃打老汉!’说的就是天意。天意,你能违吗?不能!”
东沟法师说着话,自个儿先激动起来,尻子坐不稳实,像飘在船上,摇晃起来。水花道∶“这世事眼看着就要害下了,不晓轮到谁的头上?”法师一歪头,唾沫星子溅到水花手上,压茬说道∶“谁头上?就看谁不跟上行哩!”水花听到这里,屁股一挪,先不先把头搁在法师肩膀底下,一边失神妄想。法师又吸着水烟,让严紧的空气缓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