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哑巴女受辱饮痛亲生爹  季世虎锦衣荣归鄢崮村-骚土

大害一班人马那夜直闹到月朗星疏方才散去。人去窑空,大害始觉得心头松下。筹备多日,今夜才算万事大吉。呜呼喊叫了一天,口干舌燥,想起锅里有熬鸡的剩汤,便走过去拿了碗,揭开锅盖一看,立即叫苦不迭。你晓怎的?原来这班贼人吃掉鸡肉咂干白酒用完果子,竟是连同锅里的清水鸡汤一同喝光了,你看是气人不气!

大害无奈,便也只好盛了一碗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也不说打扫这逸马的滩场,上炕只说睡了。悠悠忽忽,只觉是到了一个地点。这地点四岸漆黑,自己只能摸索着前行。又试着自己头磕在什么地方,甚为疼痛,伸手一摸,是根木头。大害忽然明白自己是在矿井底下。此刻,一没灯二没亮,一阵恐慌袭上心头。矿井这地方,大害焉能不晓其中的厉害!想到这,大害忙不接点,四条腿扒拉着往前赶。走啊走,累得大害是嘿煞大喘。摸住一块石头,刚说缓步歇息,前头却见出现一道光亮来。大害慌忙赶过去,离打远,看见一盏油灯底下,四条大汉围着一张木桌喝酒。这四人扬腔撇嗓,抬手动足,一律像是演戏。大害仔细端详,统势觉得是有些面熟。正纳闷,只见其间一位面朝他立了起来,拱手念道:“在下叶金发,鄢崮村人氏。只因我为政清廉,救助贫困,心底以往太善太直,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关押在此。我苦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心想,这是何方的恶人,这等厉害,连我们大队的支部书记都敢关押。正思谋,只见其间另有一人立起,接住说道:“在下王朝奉,鄢崮村人氏。只因我儿女众多,生计艰难,活人一贯勤俭节约,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扣押在此。我惨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听到这里,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心想,朝奉是哑哑她大,无论咋说也是一个好人。这是何方恶人,竟敢这等无礼!正欲发作,其间另一人又立起来,朝他这方拱手说道:“在下王富堂,鄢崮村人氏。只因我待人宽厚,热爱劳动,农田活计不敢松懈,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看押在此。愁也,我这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看到这里,忍是不能再忍了。富堂老汉虽然纵妻行奸,人品上很有问题,但究底是个老实人。这是何方恶人,连这等老实人也不能放过?又要发作,却不想旁边一人拽了他衣袖,说道:“先缓,看最后一人咋论。”只见那最后一人摇摇晃晃立了起来,腿子不硬,胆气亦不足。大害一眼认出是栓娃那贼,便朝他喊叫道:“狗熊栓娃,你倒是言喘啊!”栓娃泪流满面,拱手道:“在下刘栓娃,鄢崮村人氏。只因我身为民兵,放哨执勤,认真负责,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逮捕在此。我瞎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想,像栓娃这等人物,给人当狗使唤,救他不救他也无关紧要,先关押他一段日子也好,等什么时候想起他,再救亦不为迟。可怜的倒是他妈,见自家亲儿关押在此,又该是如何煎熬。如此想来,这些人该救谁氏不该救谁氏,还真得费些脑筋。动脑筋这等事却不是他大害的专长。不过想深一些,这些人随咋也都是咱的乡党,面对乡党见死不救,岂不是有负于一方水土?咋论也不是他大害的做派!

正想着,却见油灯背后不再是先前的四五个人,鄢崮村的社员百姓一张张熟悉的脸面都摞在里头。大害振臂一呼,道:“栓娃留下,其余人跟上我走!我就不信谁有这么大的狗胆,竟敢不分青红皂白,将我鄢崮村一班男女老少头头脑脑关押在此,走啊!”大害也不明白,此时他为何将一村人都要搭救,却单单不能放过栓娃。不过事已至此,该想的也不能细想了。大害只觉得自个儿慷慨激昂,背后乡亲们的脚步声震得山响。这时只听叶支书边走边对身边的社员们说道:“大害这娃实不简单,咱村里这一茬青年人排头数去,就看他是个人物了!”大害心头又是一震,回头撂下一句话来:“叶支书你甭担心,今个由我将你们领出这黑胡同口子,但要遇上恶人,你看我的,我不将他的子(卵子)捋了才怪!”叶支书感动得小声啼哭,舌舌喋喋说道:“听说你至今还没媳妇,你甭慌,等出了这迷魂阵,这事包在叔身上!”大害回头与叶支书说道:“咋能乃相?我大害救你和乡亲们不是图的乃事。咱们闲话少说,快朝前走,矿井里头我比你们熟悉。”说着又回头招呼乡亲们道:“大家伙儿都听着,路面不平,脚步踏稳一点!”说完,这方大摇大摆地领着大家朝前走去。走啊走,黑胡同钻得没长没短没近没远,也不知走到哪里。朝奉叔说:“大害啊,恐怕有路线问题哩!”大害说道:“�,啥路线问题?”叶支书从旁说道:“说那些多余话做啥哩嘛,跟上大害还会有错?”

众人都悄声下,又是踢里嗵隆加紧脚步往前赶。这时拐过一道弯子,前头哗的一声大亮了。众人们当即欢呼起来,把大害撇下,一个个驴抢马夺,朝亮处冲去。大害紧喊慢喊,制止不住。众人刚探出头,果然不出大害所料,纷纷扭头回跑。大害问咋,朝奉叔说:“那恶人就在洞口处把门,支了一挺歪把子机枪,单等我们出去后,却好斩尽杀绝。”大害埋怨道:“看,把事情弄瞎了吧!我对你们反复讲过,不能随便乱跑,你们不听指挥,结果让敌人察觉了!”叶支书在一旁也嘿吼起来,吼过之后说道:“不是我说,大害这娃办事比我们这些闲人稳成多了!谁要再不听命令,我建议当下就把他斩了,这是军令,大家都甭含糊!”

大害只觉得关键的时候到了,也拿了架势,扫了众人一眼,只见众人头耷拉在胸前,个个臣服,人人认错。大害志得意满,不再说啥,扭过头大步流星朝洞口走。一出洞口,立刻认出是槐树峁一片山顶的地方。一棵大槐树下,簇拥着一拨人马,为首的身披战袍头戴盔甲,手里拎着一把鬼头大刀。其人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军师,羽扇纶巾,风姿飘然。其余人物也完全按照《水浒传》中的起义部队装扮。那军师看见大害,指住说道:“叛贼大害,还不快快投降,等死得是?”大害一听这话,单是十二分耳熟,仔细一看,那军师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十二分敬重的吕作臣老先生。大害心头一惊,暗自想道:我们一班人马早想撺掇他一同聚义,不料他竟随了旁人!既然是这,脸面是不再顾全了,你死还是我活,非经一番恶斗不能分晓。想到这里,正说低头寻家伙,只见大义一班兄弟立在一边,早就明火执仗准备好了。大害喝道:“把我的家伙拿来!”里头说:“来了!”紧看是黄家二兄弟抬了一件大刀出来,大害一把夺过,十分趁手。就势抡了几个套路,两方人马都看呆了。刚说歇下,只见敌方领头走出阵来,双手一抱,客客气气说道:“大害贤侄,没见日子大了!不是你这一身的好武功,老叔焉能认出是你!也不知你何时拉起人马,做起了这等生意?”大害将那说话的贼首一看,好家伙,原来是贺根斗这狗日的!也不知贺根斗啥时候惹下了他,大害只气得怒发冲冠,抡起大刀便赶了过去。贺根斗一看不是对手,一面招架一面后撤,口中叫道:“贤侄先缓动武,听叔把话说完!”大害却是好战,厉声喝道:“还有啥�说头,你不拿刀我却要动手了!”说完抡起大刀排头砍将过去。这时候,只听又有人从旁叫道:“休得无礼!”大害定睛一看,是吕作臣老先生摇着扇子上来劝阻。大害道:“作臣叔你甭管,闪开地皮,叫我把这狗日的给剁了!”吕作臣不慌不忙,说道:“你先撒手,听叔说完,不误你事。”大害只好歇下,将刀扔在一边,蹲在地下,极不耐烦地听他编排。只听那吕作臣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慢条斯理说:“我说大害,乡里乡党,不问青红皂白,立眉子狰眼,斗得死去活来,你说为咋!历史上的大战,笼统说来不都是为了胜负二字?即为这胜负二字又何须兵刃相向?以贫道之见,你根斗叔这里带了一副花花(纸牌),咱们就住这面石板,你叔侄二人摸上一番。且看以后的革命,不须动用兵器,全要在一个赌字上成事,说到底看你如何出牌。表面上风平浪静,桌子底下血流成河。大害心想,即使摸牌,也不见得我就会输于他。再说自个儿在矿上也学了几手,正好到显能的时候了。不过,还是对根斗这贼有些不太信任,补充道:“不准偷牌!”贺根斗老老实实说:“叔赌场上一辈子,不说名声有多大,却也落得个正派的好人,不信你四邻八乡打问!”说完�炱鹦渥泳妥∈�该�似鹄础4蠛γ�胍皇郑�途醭鲎约合古屏耍�钡没肷泶蠛梗��恢�绾畏⒙洌�惶�簧�瓜欤�馗�费�防妹妫�说乖谑�钢�稀4蠛ψ砸渤跃�恍。�ね芬豢矗�患�懒�ご�彀侔耸�耍��沟嗯冢�谏较挛睾艉敖凶懦迳侠础4蠛��椋�琶Χ愕绞�钢�拢�坏却缶⒐�ピ僮髦髡拧U馐敝惶�礁�紫氯撕埃骸按蠛ν�荆�颐鞘峭侗寄憷戳耍币惶�饣埃�蠛λ闪丝谄��⒘似鹄础C徽Φ群颍�懒�ひ话嗳寺砩狭松酵贰R吨�榈溃骸按蠛φ馔奘挡患虻ィ贝蠛π南玻�底阅畹溃骸疤热粽獯斡氪笠逡话嗳私�锩�愠晒α耍�翅拇宓氖虑楦纱嗑徒桓�督鸱⒎止埽��馊俗艿目蠢椿故遣淮淼模毕氲秸饫铮�纯瓷肀叽蠖拥娜寺恚���笮ζ鹄矗�毙Φ蒙揭〉囟�R桓龊錾粒�创用沃行牙础U鲅劭刺焐�罅粒�炖镂�锪思肝�铮�坏篮妹我怀?br

说是那庄周梦蝶,一时间不知庄周是蝶还是蝶是庄周。历史上的高人统总将这看做是一个化字。没有此等闲情逸致,一时三刻单是化不了得。不过化且叫他们这些吃风喝屁的神人们化去,在这且说咱吃饭人的事情。大害起身穿衣的时候,见哑哑端一碗苜蓿疙瘩进来,搁到炕上,笑着便出门走了。大害一看,只道是多年没有吃过,稀罕得不得了,刚说端起吃了几口,只听墙头那边撒魔连天喊叫。听是哑哑,这慌忙披起衣服,赶了过去。

进门只见哑哑卧在大院当间,披头散发,唇上一道红茬往外渗血;眼泪鼻涕拉成一把,身边一只空瓷碗,将那苜蓿疙瘩洒了一地。大害说她∶“你走路不看路,自个儿栽了,哭得恁咋?”大害这说,哑哑哭得更厉害了。大害便有点生气,说她道:“看你十七八的大女子了,这哭恁号不嫌难看!”哑哑一听这话,咬住青唇,只是稍微忍些。大害大声说话,其意思也是叫窑里头人出来,问清事实。不料今日却奇,一窑人没声没气,关住窑门只是不喘。大害只觉自个儿进退两难,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于是乎,也只好亲自动手扶起哑哑,替她将身上土给掸了。这时,听窑里的王朝奉骂道∶“妈日了的,吃顿饭都不说安然,尻子不着实。你跑啊跑的,是猪老婆跑圈(寻仔)哩嘛!”大害一听这话,面朝窑门,接住说道∶“朝奉叔你咋是这相,这是你女子,你嗷得这么难听,不怕旁人笑话?”朝奉窑里说道∶“把这号没屁眼的女子死了倒静然;谁看着�惶谁领上去,我不问他寻人。”大害忍气为笑,边笑边说∶“看把你说得大方的!试问村中老少,你朝奉叔可是这起手?”大害话音刚落,只见哐啷一声,朝奉从窑里走出来,气煞煞地指住大害说道∶“我说大害,你算毛蓝还是鸟绿,我屋的事,你跑过来指天画地的要咋?我的起手不高你起手高?你起手高得连顿饭都做不了,把哑哑支派上使唤?”大害正想解释,这时旁边却杀出一个人来替他说话。大害一看是歪鸡。原来歪鸡早晨起来便寻大害解闷子,进窑没寻着人,一听隔墙的声音,知是大害,慌忙赶了过来。立在一岸看了半日,只见朝奉将大害不做好人看待,还骂个不歇。这气愤不过,冲将上去伸出细胳膊,揪住朝奉骂道∶“你老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我大害哥一心为你,你把好心当了驴肝肺,还嗷我大害哥哩!狗日的你今个不给我大害哥回话,看我不收拾你狗日的!”说完,抡起胳膊就要打。大害是一边感动一边上去拖他。心里暗自想道:歪鸡这娃尚能如此仗义执言,可见这一朋兄弟没白结拜。一面说道∶“歪鸡这娃咋是这相?这是啥事嘛,用得着你擂拳动腿的!”说着便拉到了怀里。

朝奉一看这相,又冲歪鸡骂开了∶“你想打人?你去问问你大,看你的脑脑长圆没?想打人,把你屋家谱朝前翻上一十八代,看生出打人的下家没有!没想你小驴日的今辈子给疯了,预当打人了,好家伙!”大害道∶“朝奉叔,我已经拖开了,你也就再甭嗷了,咱和和气气,啥事解决不了嘛!”朝奉道∶“你们一班弟兄单是要打人哩嘛!我蹲下,把你们或多或少都叫来打啊,我老命今日个是不想要了!”歪鸡仍是不愿善罢甘休,挣着身子喊叫朝奉道∶“打你不如打个狗去,打个狗还能吃肉,打你有啥使处?”大害看歪鸡太过头了,这方喝住∶“少言喘,你也太没家教了!朝奉叔不论咋说都是咱们的长辈,说话咋恁没大小?”说着,拉了歪鸡一同向自家这边院里走去。

结果,没过半个钟点,弟兄们都来了,一听歪鸡缘说,个个气愤不平。人人都恨自个儿来得晚了,没给大害哥帮上忙出上力,都说∶“要是我们都在场,吓死他老狗日的!”大害说∶“诸位兄弟听着,这事不能这说。我们一朋人结拜兄弟不是为了打捶,而是为义气二字。要是乡亲们都怕我们了,那说明事情就瞎了,我们就成了危害乡里的国民党。”众人一听这话,心悦诚服,只说大害哥看问题的确是与一般人不同,既深又远。停了一会儿,大害又从怀里掏出五块钱,要大义代他送过去,给朝奉叔,就说是兄弟们莽撞了,对不起他老人家了。众人一看这相,心里咋想没说出来,面上只得赞同。此时弟兄们都觉着,大害无论咋说咋行,都是高人一等的正确。大义十分痛快,接了钱便过去,好像在他这一拨人眼里,五块钱的大票子不是钱似的。

自此,大害也不再和朝奉轻易往来。哑哑但要帮手做饭,大害总是好言规劝她,让她回去。那哑哑有时还听,有时只看是不通人性,非要加手不可。到这份上,大害也着实是无可奈何了。

却说季工作组前几日托人带话,说他不几日就要回来。结果没待几日,季工作组果然带着贺根斗和一班不相识的青年学生,一律军装,气势轩昂,晃着语录开进村子。这事提前几天已有传闻,叶支书一班人事先晓得。几日来一贯是打扫卫生,把村前村后的马路扫了几遍;又在大队部院里搭起非常漂亮的彩棚,其结果倒像是开迎神庙会一般。季工作组没进村子,锣鼓队就等在村头。栓娃跑到二里以外的圪台上�望。到后来,栓娃没回来,季工作组他们倒先来了。人家乘坐的是县上的汽车,自然是赶到头里去了。叶支书把栓娃爷娘老子嗷得就不是话,但到后来还是安顿下来。敲响锣鼓,叶支书和吕连长搀着季工作组,在全村社员的簇拥之中,进了村子,上了主席台。

季工作组看一切安排停当,这方上了讲台。一趟北京,腔口亦有所变化,季工作组拄着讲台,有板有眼地演说起来∶“广大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今天我讲话的题目是——我见到了毛主席。”社员们一听,纷纷鼓掌欢呼。

季工作组等人群静然下来,又念道∶“火车在一望无际的铁轨上奔跑,我们的心儿飞向伟大的北京。”季工作组念毕一顿,群众马上觉出这句话的分量。它的文采、它的诗意,是鄢崮村年老几辈人都没听到过的,一入耳便是舒服得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知情的人们只觉得,甭说是富堂婆娘,即就是把村里最漂亮的没过门的女子贴陪给季工作组也不为过。人家实在是太有本事了。

季工作组等人群安定了些,这又说道:“首先我报告给大家一个好消息:毛主席身体非常健康!林副主席身体也非常健康!”一句落下,群众里头又是一片掌声一片欢呼。接下来,季工作组不再说停,一气把他一行二三十人如何坐车,如何住店、如何吃饭、如何到了天安门广场、那天天气如何,太阳一出来,毛主席又如何在水红水红的城楼高头,扒住栏杆,露出了他的大背头,向红色的海洋,向革命红卫兵小将招手致意,如此等等,都说得清清干干。

群众听得大张嘴,个个入了迷,像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样子就在季工作组脸上挂着一般。贺根斗也破天荒地第一次坐在主席台上,装得像龟孙,不知从哪劫下一副二饼子(眼镜)架在脸上。这下来,季工作组带来的那班红卫兵小将又给鄢崮村人表演了节目。单劈叉和翻筋斗一项,让村里娃娃练了好几个月。最后首先过关的是那个名叫斜眼狼的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