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郭大害十三男儿结义兄  邓连山心生疯狂打亲孙-骚土

杨济元老先生看见庞二臭生出了一脸的穷愁贼相,心里抑不住地窃笑。这里有一段戏文,骂的是那穷苦人交了那不义的朋友,唱与庞二臭倒多少有些贴切∶

想一想你往昔嚣张气焰,把他人踏脚底任意作践;

用得着你爷时仰头悦面,回转身又把那恩抛九天。

只说你今日里饮风露餐,黄粱梦做得是难敌饥寒;

求着爷叫着爷万般皆好,过得河又把爷搁在岸边。

说你是陈世美你不情愿,只允爷唤你是救星当前;

想一想你救爷救在何处,为何爷至今仍穷困可怜?

杨老先生最是喜欢听戏不过,也晓得听戏的妙处,全在滋味一说。滋味品了出来,那戏文的意思自也深邃。这个段子,说透了便是穷不救穷的世情道理。

却说是每到了二三月后,鄢崮村人的日子只是个难过。大害几人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弄事,看起来到底是年轻。大义打听到结拜兄弟的条规法程之后,大害立刻是照搬执行。备足香火材料媒头纸捻,又分人头扯了二尺白布。扯不起的,由大害承头依簿办足。二月二日,借龙王抬头这喜庆时辰,夜里在大害窑,只说是林林总总,热闹起来。掌事的请了丢儿。大害自觉退居二线,由人家丢儿安置。先是燃香送火,摆案设碟,把“结义为仁”四字挂在窑掌顶头。十三根红蜡一起点燃,窑里头马上是一派通红,气氛显见是不同了。再是将十三块二尺白布人人披了,这里头生与死的意思也都有了,极是庄严肃穆。又是要根据年龄,依顺序跪好,磕了三番响头。丢儿拿出预当好的呈文来,高声念道∶

“皇天在上,土地在下。郭大害一朋十三幼稚,同地同域同乡同里,只因志趣相投,辈数相当,今日在此,始结同胞之谊。指天是证,立地为凭,从今至后,即是兄弟。兄弟之情,忠义在先;手足之谊,仁爱周全。一方有难,人人授援;人人有难,结伙做伴;生死当前,血溅栏关;退步是耻,进步称贤。长幼之间,礼貌有添;名利之上,个个道谦。农用工具,互借互换;钱钞米面,尺码清干。清水常流,日月轮圜;结兄结义,拜弟拜天。一言出口,即成誓愿;违背誓愿,猪狗不算;死有余辜,命送黄泉。公元一九六七年春惊蛰子时誓约。兄弟顺次:长兄郭大害;二兄仇外济;三兄容大义;四兄田宝山;五兄邓明芳;六兄任天青;七兄马建有;八兄周玉民;九兄黄二柱;十兄史家来;十一兄龚天明;十二兄田有子;十三弟黄三柱。”

丢儿念完,众人长喘一口气。只说是延请吕作臣老先生写的这篇誓文,言恳意切,文采灿然,实是激荡人心,沁人肺腑。下来是杀鸡取血,兑酒盟愿。无非是那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的几句老话,众人各自又说了一遍。丢儿宣布分头换了帖子交过白布。一切程式到此才已走完。哑哑早已热好一锅煎水,大义卷起袖子,不消片刻将一只鸡收拾利落;也不论姜片大料,只是一把青盐便下锅煮了开来。待鸡半熟之时,众人已等不及了,捞将出来,吃肉喝酒,吆五喝六。一班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们从没这么兴奋。只看是血红上头汗雨落地,高喉咙大嗓子,把窑只要抬起来。

这面是一片红火,回头再看一片僻静。那铁腿老汉病愈之后,俨然换了一个新人。腰子弯着,手儿袖着,满脸的麻木呆滞,立在学校门口,也不说话,观察着来往行人。对那杨文彰,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态度好得不能再好。话不多说,只撵他回家与婆娘团聚。杨文彰起初不敢,老汉便朝他发狠说∶“把你的路走,出事有我。”因此,杨文彰年头倒也捞着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依此看来,这世上的侠客义士,总不能让他在朝廷里头显能逞强。此种人物一旦得势,便是忘乎所以。有的变作狗,随着主人施怒;有的变做狼,为新主子作伥。但到那穷困不得势的时候,方才把侠义二字顶在头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却说邓连山与贺根斗正背语录,被民兵唤到大队部后,一进门,便不由分说被吕连长等人一顿拳打脚踢。好在邓连山本人在监狱已学会对付这场面的充分经验,所以两肘一抬,千难万险都躲过去了,心里犹嫌吕连长等人下手不狠。吕连长回头喘气拉丝地坐在炕上,问邓连山∶“你晓得为啥要打你?”邓连山马上是一个立正敬礼动作,大声回答道∶“报告首长,晓得!”吕连长道∶“晓得?晓得你说!”邓连山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吕连长说道∶“你熊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今日个老子就是要治你这个病,看你朝后见人还念语录不念了。宝山,你替我把老熊扇上一掴,让我借机会吸根烟。”宝山走上前去,闪了几闪,下不利手。吕连长和栓娃几人坐在炕上看着笑了。吕连长说∶“你还报名想当民兵,就看你这么一点脓水还想报名当民兵?到一岸(边)把你的鼻擤利,甭亏先人了!栓娃上,你看栓娃咋务治。”

栓娃下炕,噙着纸烟,鼻涕耷拉在嘴唇上,把那邓连山看了一眼,瞅他没防顾处,一掴把老汉扇到办公桌底下。栓娃说∶“这老熊胡装,我没用恁大劲张他就躺下了。”说着,又把老汉提起来。栓娃吸了一口烟,问∶“你准备好了没有?”邓连山马上又是立正敬礼,大声说道∶“报告班长,准备好了!”惹得栓娃哧哧笑了,不慌不忙,在鞋底上捻灭纸烟把子,说∶“准备好了就好。”正说动手,叶支书带着黑有进来。

叶支书眼圈微红,像是喝了酒,态度也十分和蔼。叶支书问∶“嗨,这是咋哩,打的老贼做啥?”吕连长说∶“又在照壁底下胡神缯哩!”叶支书道∶“这样说来,该打。栓娃你打你的,甭叫我们的事把你耽搁了。”叶支书说完上炕,借过吕连长的一根纸烟对火,说:“黑有他舅从县上来,遇到门口,非拽到窑里喝了两盅,说是黑有想当民兵。”吕连长说∶“这几天报名的人多,这不是宝山刚才寻了来,我测验了一下。”叶支书点烟,问∶“咋相?”吕连长不说话。叶支书看了看立在炕下红着脸的宝山,说道∶“娃还碎,再等一两年。宝山你说?”宝山眼泪要出来。叶支书劝他说:“你积极靠拢组织,这很好,起码比你大有出息。今年你还碎,明年叔保证让你当民兵。你先回去,明年再来,你说成不?”宝山憋住没哭,怏怏不乐地出了门。

叶支书转身对吕连长说∶“现在想报名当民兵的青年人很多,咱们要适当控制,不要轻易给人答应。下一步咱得把民兵改编成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县上就这么着办了,咱也得把工作做在前头。吕连长你说?”吕连长点点头。这时只听地上磕踢撂嚓大响,是栓娃在一眨眼的工夫又把老汉打倒了。

叶支书说∶“现在全国形势发展很快,刚才我和黑有他舅谝了一阵子。”黑有说∶“老汉头磕到桌棱子上,出血了。”叶支书扫了一眼,继续说∶“也就是毛主席的话,不整不行了。你想想,在中南海里头,有人在毛主席身边安装定时炸弹,这还得了?”吕连长说∶“就是。”

叶支书又说∶“县上这几日大字报都贴满了,一帮学生冲击县政府,把县长宋志英只要往出抬哩。”叶支书还要说啥,炕底下邓连山捂着头,哼哼哈哈喊叫个不停,栓娃追着打,弄得声势实在太大。叶支书说∶“你们声小点!”邓连山立刻自觉下了。叶支书回过头来,说∶“栓娃你先住手。”栓娃喘着大气,走回来坐到炕沿上。

叶支书说:“邓连山,你监狱蹲了十几年,咋还是本性不改呢?你说你在照壁底下神缯啥哩?”邓连山一边掏老花布手巾捂血口子一边说∶“我只是想给乡亲们念几条毛主席语录。”叶书记说∶“你没想想,毛主席语录是你这种人念的吗?打你你说冤不冤?”邓连山说∶“不冤不冤。毛主席说∶‘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谓人性的观点、超阶级的观点,都是错误的。’你们叫我来,这说明我对人民犯有罪行。你们越恨我,越打我,这越是对我的改造和帮助。不冤不冤!”一席话说得叶支书和吕连长都笑了。叶支书说∶“看来监狱这些年你还真没白蹲,你老狗日的还是口口声声地毛主席语录念个不停。今日个给你说下,朝后不准你再随随便便念毛主席语录了。再念到自家窑里念去,但再见你在公众场合念毛主席语录,甭嫌我下手狠,或者给你再加上一顶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帽子,弄不好再去监狱蹲上几年。”邓连山听这话,应道:“我晓得。”叶支书说∶“晓得就好,你可以回了。日后有事,随通知随到!”邓连山手捂着伤口敬不成礼,但还是立即来一个立正动作,大声答道∶“是。”小碎步跑了出门。

这时,只听见一个碎娃的哭声从院里传进来,那娃说∶“爷你咋了?”邓连山道∶“没咋没咋!”那碎娃是雷娃。雷娃朝着这边窗口骂道∶“谁打我爷,我日他妈了!”栓娃一听便要动势。叶支书说∶“娃娃家,嗷叫嗷去,甭在意。”一会儿,听那爷孙俩的声音远了。

叶支书解开领口,神秘地说∶“吕连长,我给你们看件稀罕东西。”说着掀了衣襟,衬衣上头亮出一枚红哈哈的毛主席像章。吕连长一看,又惊又羡。只说是想摸一下,叶支书不允。叶支书掩好衣服,说∶“你晓我在哪里劫下的?”吕连长说∶“不晓。”叶支书神秘地一笑,扬起头,只说要下炕。黑有说:“从我舅手里叼(抢)下的。”吕连长忙问黑有∶“你舅还有没?”黑有说∶“从县上回来就只拿下这一个。”吕连长道∶“我不信!”叶支书说∶“真的,就这一个,还叫我硬给劫来了。”说完扬扬得意,先一步出门走了。吕连长回头说黑有∶“还想当民兵,当个�!毛主席像章咋不想着我?”黑有连忙辩解说:“我也不晓我舅有这东西,人家俩人喝着酒谝开了,一谝便把像章给露出来了。”吕连长不得已而求其次,说∶“叫你舅下次来给我也带上一个,否则你就甭想当民兵。要当,拿东西来!”黑有一边随吕连长往出走,一边答应道∶“这就回去给我舅说。”说着,看栓娃锁好窑门,一同走路,各回各家。

邓连山�着孙儿雷娃,溜着墙根,格格颤颤向家走去。进了院子,把那大门二门一发闩上,炕上一坐,先让雷娃从被角里头揪出一把破絮子,当即烧成黑灰,在伤口处按了。一切收拾稳妥,邓连山这才卧在炕角,哼哼哈哈失唤起来。雷娃围在一旁坐着,看爷这么难受,心下把大队部的那般狗头恨得咬牙切齿。待爷缓和,说道∶“爷你甭管,再过二十年,我长大了,把打你的乃人杀了。”

邓连山一听这话,骨碌一声翻起,当炕摁住雷娃,就是一顿暴打;也不顾娃是咋么号啕,只是寻疼痛处下手。那小雷娃活了这么大,尽管说是备受欺凌,由人低看,皮肉却一向平安,没经过这等蹂躏。再说娃的说法,乃是娃的一腔正义。普通人家子女,哪能有此等志气?这痛楚这委屈,一口气咽不下便背了过去。邓连山起初只顾自个儿解恨,打得蛮顺手。突然,听不见娃号了。翻过身一看,只见娃脸色苍白,嘴唇乌青,浑身抽搐得绷紧。邓连山这才慌了手脚。掐住娃的人中,半晌方缓过来。娃睁开眼便叫一声“妈呀——”,这一声叫得邓连山自个儿也悲愤填胸,搂住头哭将起来。

有柱回来时候,看这一老一小睡在炕上,还装出一副人样,说:“大天白日也不说做个啥,或没咋,两人却睡开了。”邓连山抚摸着雷娃没搭理,由他自己取了蒸馍,到村头看人胡编派去了。有柱一出门,小雷娃不知想起什么,又小声抽泣起来。邓连山看实在是把娃心伤下了,这又把娃扶起,靠住被子,给娃端了一碗煎水,拿了一个蒸馍,伺候着娃吃喝。说起来这都是监狱里的老一套子经验。不过这老一套经验还真行,即使到了自己家里,仍然是如此灵验。娃吃完喝完,情形便大好了。

邓连山问娃道∶“你也强下了?”雷娃脸背一边,不说话。邓连山长叹一声,说道∶“好娃哩,你还碎,你不晓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历史上与党和人民为敌的人都没好下场。甭说刚才你那态度,就你那说法,放在公开场合,都够枪毙条件了。爷打你,是对你的关怀和爱护。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怎样才能保证我们在实际工作中不犯错误,或者是少犯错误呢?这就是说一切都得依靠群众,遇事向群众交代。’你不预备依靠群众且不说,而且扬言要杀人,看你这是多么可怕的思想!好娃哩,日后你得抓紧学习毛选了!思想上不要求上进,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不过,你发展到今天的状况,与我也有一定的责任。我这多年不在家,顾及不到你和你大的政治思想教育,以至于将你父子俩耽误到今天的局面,动不动就嗷人,就说些违背政策的话,实在是太危险了!我说啊,咱们日后得定一些咱家的学习规程。比如说,每天早晨早早起来,先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请示;晚上呢,咱也不轻易就睡下,咱也利用睡前这一段时间,立在案案前头,恭恭敬敬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一天来的工作和思想。我们监狱,也就是我临走之前,人家已经实行了一个月了。回到咱村一看,咱村还没动势。这种做法效果好得太太,你不信,一个月过后就见成绩了。到末了,你一夜不汇报一夜睡不塌实,这就叫养成良好的习惯。习惯成自然。监狱里把这叫早请示晚汇报。我看这次咱走在咱村社员的前头,时候一大,自然咱就能先人一大截子。也许一开始党和群众还不能理解我们,但是我们只要自己不灰心,总有一天,党和上级领导都会晓得,我们的的确确是心向党,紧跟党的。你说得是?”

这一席话说得的确是娓娓动听,正确客观,把雷娃娃听得是频频点头。雷娃也说∶“在学校我老师也这相说的。”邓连山说∶“看,看我说得对也不对?爷哄谁也不能哄你得是?我看咱爷孙俩人,第一条,明个早晨便到镇上买主席像,在咱窑门前先把请示台建立起来,然后再把你大一块儿拉上,就按咱布置的安排进行。第二条,你和你大二人都得先将老三篇背个滚瓜烂熟。迟背不如早背,不是我说,三十年后,学习老三篇背诵老三篇还是人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毛主席的像还得挂在窑门前头,你娃信也不信?你不信我信。这你日后自会晓得。总之,目前咱爷孙先将这两条初步的目标实现了,你说妥否?”雷娃点头说∶“能成。”说完,爷孙俩下了炕,趁着天还没黑,打扫起院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