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害自矿上回来,扶危救困,接济贫弱,群众叫好呼声日高。叶支书一班人也暗自叹服。只是这大害不靠拢组织,独钻在自家屋里做事。独这一款,便不能让上面领导舒展。叶支书晚间睡下,对婆娘说∶“这大害心地隐秘,手色沉重,连日来在村里做了几件大事,弄得群众影响很大。就拿给困难户发款这一件事说,笼络了多少人心自不必论,只是太气势沆张,叫人看着不顺。”婆娘道∶“我倒看大害乃贼娃憨实着哩,不像你说得恁么可怕。”叶支书说∶“你妇道人家不晓这其中的弯子。大害这娃有点像他大良斌,气象不俗。村里头遇面,我是两三次给打过招呼,叫没事了到大队部来说话。这已经是两个月工夫了,仅刚回时的那一次,再没说趁过面来。”婆娘道∶“他来不来与你有啥关系?我看他不来,只有他吃的亏,没有他沾的光!”叶支书一听这话,不再言语。
大害此时正与大义等人围在自家窑里耍扑克牌。一朋十八九二十浪荡岁的半大青年,玩得是好不开心。哑哑也立在炕下,打远看着热闹,一双眼睛比先前更加明亮,气色也是红白鲜艳,大大好于往年。玩了几圈扑克,哑哑扯大害袖子。大害即刻明白,说∶“糊汤好了,咱们一起吃。”大伙说∶“你吃你的,我们吃过了。”大害也不客气,接过哑哑端上的老碗,自顾先吃起来,边吃边说∶“你们也甭闲下,继续打扑克。”
歪鸡说∶“你不来,我们打没意思。”大义听过这话,不觉说道∶“说得有理,大害哥自矿上回来,我们一班人大不同于往年,有意思多了。”大害笑道∶“我这人好耍,与大家耍笑哩。”大义道∶“不单单是耍笑,这是真的。要论真的,却是大害哥你的人性之高,把我们一朋年轻人都拢到一搭了。”歪鸡道∶“我们一搭这好,咱不如学了村里老辈人的办法,拜把换帖子,日后兄弟相称。”大义一听这话,两眼圆睁,扯住歪鸡,叫道∶“嗨,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你熊平时清鼻涕吊下,稀里糊涂大数不清,黏得像糨糊子,没想今日说出一句奇话来,稀罕稀罕!”大害也是吃了一惊,为此话深刻触动。立刻停住筷子,沉吟了片刻,说∶“此事不是一般小事,不能随便乱说。但若结拜兄弟,那就是说,日后无论谁氏,且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一听大害这话,便严肃起来。思谋过后,又都一起吆喝,只说此事是非行不可了。建有说∶“那咱们赶早不赶晚,今夜就着这灯光底下,把头磕了算了,还磨蹭着等啥?”歪鸡说∶“就是,赶紧把头磕了算了,再没磨头了。”大害说∶“那不成,眼下是啥都没有的。你说你们是拜把弟兄,旁人说不是;或者到日后遇事,有人单是不认此事。你说这磕头不是跟耍戏子一般,想聚便聚,想散便散,耽误的有啥意思?”大义道∶“俗话说,鸟无头不飞,龙无首不行。日后但若结拜成兄弟,大害哥就是咱们的头领。他咋说咱们就得咋说,他咋办咱们就得咋办,不能有半点含糊。”众人纷纷点头说对,目光一起看向大害,只等大害说话。
到这时,大害便是气势威严,盘腿正坐,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说道∶“我确实年长你们众人几岁,但我的话也不能说句句都听。但若结拜兄弟,以后还是讲求民主,以商量为主。”众人又是点头说对。大害说∶“既是这相,大家先不要出门乱说,待事情定了,给人再说不迟。眼下大义先试打听一下,结拜弟兄这里头都有哪些规矩,咱按规矩一项项办,大家说得是?”大伙一听这话,又都是纷纷点头说对。哑哑又拉大害袖子,大害嘿嘿一笑,说∶“看我光顾说话,把一碗糊汤耽搁了几耽搁。”说完,端起碗来,众人一看,不再有啥说的,便耍起扑克。此时只觉人人谦让,个个恭敬,比往常亲密和泛许多。玩得待足不待点了,众人方才散去。大义回头负责打听结拜兄弟时的礼节规矩、程式布置,不在话下。
回头说那邓连山在莲花寺监狱里头,也因是年纪较大,也因是一心向上,甚得监里的几个头头脑脑看重。里头人员都说,邓连山有“三勤”:一是汇报思想勤;二是请示工作勤;三是学习毛选勤。监里的张队长,夫人因为忙于教书,一位四五岁的屁大小儿,无人看顾,遂委托邓连山接受这一光荣任务。邓连山将此看成是党和人民对自己的莫大关怀和信任,日日随那小儿玩耍。小儿学了他父亲的样子,将邓连山只做条狗儿一般看待,说咋随咋,都得由着他来。邓连山也是,只要他不去跳河跌井,随他咋着都行。在监狱院里,那小儿喊着练操的口令,将邓连山一位老者指挥得规规矩矩,有条有理。小儿说立正他便立正,小儿说稍息他便稍息,一老一小,单是比常人训练还要好看。狱里凡人都夸,老子英雄儿好汉。队长自是满心欢喜,愈发是对邓连山另眼相看。直到小儿去他江苏老家上学,邓连山方才脱手。临行前,邓连山揽住小儿,哭得老泪纵横,比他父母还要疼惜。张队长此后也看邓连山是可怜,遂通过几道关节,将他提前释放。
邓连山这一回来,惊动得村子几日不宁。首先是去大队部办理手续,这也是常规,不必说它。村中老辈人看他,是在往昔的情分;村中小辈人看他,是把他当做传说里的英雄,各个意图甚是不同。邓连山是必恭必敬,手拿语录本,口念语录经,一一接待,只觉比平常人要有水平。大家都赞叹不已,人人都惊羡不过。
邓连山回来月把工夫,一日中午,邓连山只说和平时一样,立在村头照壁下宣传毛泽东思想。不期遇上叼空回家的贺根斗。俩人都是和学习毛选有缘,自说是互相敬重。客气寒暄之后,便忍不住交流起来。此时照壁下的人头也已立满,贺根斗有意显摆一番,拿刚背熟的一段出来。根斗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从现在起,五十年内外到一百年内外,是世界上社会制度彻底变化的伟大时代,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是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比拟的。’连山叔,你说这是毛选里哪一条哪一款的?”邓连山接口道∶“伟大的导师、英明的领袖、杰出的统帅、正确的舵手毛主席的这段话,并不是出在毛选四卷里头,是毛主席一九六二年在七千人大会上的讲话。”
贺根斗一惊,心想这老贼精果然是名不虚传。于是,仰起脸想了一想,张口念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又教导我们∶‘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你说这段来自哪里?”邓连山道∶“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一九二七年考察湖南农民运动期间,所作的一个历史性文献《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收在毛选四卷第一卷第二篇。你背的这段光辉思想,是其中的《搞糟了还是搞好了》一章中的第一自然段。”
贺根斗又是一惊,掏出语录本,翻了几页,寻下一段,慌忙念道∶“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连山叔,你说这又是出在哪里?”邓连山又是没打磕绊,随口说道∶“这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四卷第1420页《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文的第12自然段。”贺根斗此刻已是方寸大乱,抱着语录将那邓连山紧追不舍,又念道∶“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邓连山没让他问,跟住屁股说道:“《毛主席语录》我记得更是烂熟,且看第四章《坚持斗争》中的第7条第83页,得是的?”
至此,贺根斗目瞪口呆,愣半日想不出对策,此情此景,比他在赌场上输了钱还要窘迫。群众此时是欢声雷动,对那邓连山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只说是鄢崮村出下了圣人。
你知那邓连山为何如此神奇?原来邓连山在莲花寺监狱里,就多次参加学习毛选的讲用比赛。他这人历来心毒,硬是通过两年零四个月的不眠之夜,将毛选四卷从头到尾背得滚瓜烂熟。贺根斗与他比较,那岂不是寡妇见尼姑——有她的摆法没她的说法?
邓连山一看贺根斗气色不对,慌忙把住,弯下腰,拽着贺根斗袖子,一脸谄媚微笑,面朝众人说∶“乡亲们,林副统帅教导我们说∶‘老三篇不但干部要学,战士也要学;学习的目的全在于应用。’贺根斗比我学得好,比我用得活,我借机会向他学习。”
贺根斗说∶“你学得好就是学得好,不要牵马尾过河——谦虚(牵须)过度。只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那讲师团里一个碎娃,甭看他年龄小,才十一二岁,背起语录一点不让大人。中国地面大得很,听说毛选四卷现在已有人背完了,开始向马恩列斯的著作进军。马恩列斯的书摞起来有一人多高,想背过它,那是难上加难。但这些人就有这毒,一股劲单抱住地整哩。社会的发展也是,再过十年,你自己不会背毛选,出了门别说是上饭馆,就连厕所都不让你进去。”
丢儿问∶“那人尿憋了该咋?”贺根斗道∶“尿憋了活该!立在厕所门口现学现背,学会了背过了再说进去。”丢儿说∶“那你说再过十年拉屎尿尿人都甭想松快。”贺根斗说:“甭说拉屎尿尿,就是两口子睡觉前,也得立在炕沿底下,将不调戏妇女的教导尽快背熟。”众人哄堂大笑。
在一旁的二臭这时插过来,扬起拿剃头刀的手,说∶“说起这个我还有一段古经。”众人一听,慌忙回头看他咋说。这二臭一边给郑栓刮脸一边说∶“我在县上,一次在百货大楼出来,遇着两个碎娃,在墙角角里偷偷念哩,趁过去一听,你晓说啥?”众人瞪住,二臭停下手,压低声音道∶“下定决心,不怕死去,见了女子,扑哧哧嬉去。”众人怪叫。贺根斗正色说道∶“二臭兄弟,这你可甭胡说。这是对《毛主席语录》的态度问题!”
二臭假装惊慌,掩饰道∶“我咋敢?这不都是县上那些熊娃胡编哩,我吃了豹子胆,敢说这话?其实大家不都是图个热闹,我才传上几句。在县上我也是听见两个碎仔胡说,当下过去踢了一脚,把一碎熊踢得哭哩,边哭边跑,回头还嗷我哩。”丢儿说∶“胡吹哩,县上那些碎仔你惹得下吗?”
正说着,突然民兵宝山进来,拽了一下邓连山,说道∶“大队上叫你。”邓连山当即立正,说∶“是!”随着宝山身后,像操练一样,小跑步走了。众人看老汉远去,猜想不知啥事。丢儿说∶“把老汉整扎了!”二臭说∶“�!把他这算啥,县上城郊把地主富农全关了禁闭,又一次没收了他们的财产。一个个整得顺顺的,见人头都不敢抬。”贺根斗也说∶“这话确实,我们讲师团的团长说,把坷台和老鼠沟几个村子宣传完,大家回头搞运动。凡是当权派都得打倒,一个也不能丢下。”众人问∶“啥叫当权派?”贺根斗看看众人,也不直言,说∶“这你们日后很快就晓得了。”丢儿对身边的富有小声说∶“我看这几日大队上一班人都蔫下了。”
自说那夜庞二臭在戏台底下揪住杨济元老先生寻衅闹事,中途,老先生被民兵栓娃拽走,且看是没有结果。不想后来一日,二臭正在村子行走,当头与杨老先生遇在一起,双方都吃一惊。
庞二臭大喝一声∶“老贼哪里逃!我看今番你钻牛尻子里!”老先生一听这话,当即便有些不受,怒色上脸,立住说道∶“你这娃咋是这�脓水?几日前把你让了一让,你愈发是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二臭一愣,又说道∶“要让我甭言喘,你把我钱还我,你我此后算是两清。”杨先生道∶“这个容易,只是从这件事起,我把你娃低看了!”庞二臭道∶“低看就低看,你把钱但还我随你咋说都成。”老先生说∶“那好,你随我走。”说完,杨济元前面领头,二臭紧跟其后,朝老先生家里走去。
一进门楼,只见厅堂瓦舍,气派不同。二臭气势立刻虚下,手脚也不似刚才灵便。两人进了后窑,老先生太师椅上一坐,伸手取了八仙桌上的一件尺八高低的黄铜水烟锅,也不说谦让,自个儿只顾吸了起来。二臭见杨济元给他连座都不让,便就势蹲在地下,跟电影里向地主借债的长工一般,脸都仰不起来。待那杨老先生吸足吸够了,放下烟锅。二臭说∶“好叔哩,不是我对你老不够敬重,这事你做得是有些不对。你想,为你那不明不白的一疙瘩石头把我单是整扎了,年都没过好,我能不生气吗?”
杨先生瞪他一眼,道∶“你懂个狗娃得!你咋晓得它就是一疙瘩石头嘛!再说,你年没过好,怨我咋哩?我当时就给你说,寻个有钱的下家,你打肿脸充胖子非要不可,叔叫的一个劲,叫我咋说?我不给你,你说叔看不起你。给了你,你又说叔把你诓下了。你说,叔老老的几十岁人,单落你这些娃娃家的辱骂,图得咋哩?你戏台底下当着千人万人,把你叔骂得墩尻子伤脸,一点礼节礼貌都不顾全,叫叔咋说?你试问,叔一辈子光明磊落活人,受过谁的这等贬低?你是精尻子撵狼——胆大不嫌羞。啥难听你嗷啥,衔住叔的领口,几个壮汉拖不住你,你试说给我听,看这都是因咋?”
二臭脸憋得像灯笼,吞吞吐吐,只说∶“好叔哩,不是我说,你那珠子根本就不听使唤。”杨济元道∶“你给叔学说一下,你咋使唤的?”二臭支支吾吾说∶“使唤几个地方,都没见效。”杨济元说∶“我问你话,你倒底是咋使唤的?”二臭一转脸,嘿嘿笑道∶“叔你咋问这话,都是过来人,这你还不晓得,问我做啥?”杨济元脸色缓和下来,顺手将烟锅递向二臭。二臭腰子弯起赶前几步,紧忙接住,半个屁股坐了对面的太师椅,抽紧眉头,一气猛吸。
这么好的烟锅,二臭只说今生今世是头一次使唤。杨先生等他烟瘾过足,这方说道∶“大凡男女之事,古人讲究甚多,就架势说也不下百八十种。但要说求丹问鼎、炼气采药,还是非得注重人选不可。我不明白你都和谁使唤的,自然不晓你因咋不成。”二臭被逼不过,只得说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婆娘。
杨先生一听,恍然大悟,拍了一把大腿面子,立起来,冬冬直走到庞二臭身边,点着对方鼻子,骂道∶“你这吃狗肉拉稀屎的东西,尽用的是这些回头换水的干板婆娘,寻得着我嘛!没说是我那宝贝到你手里,全让你给糟蹋了!”二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那杨济元,慌忙问道∶“你说是咋?”老先生扬起脸,气哼哼地说∶“就凭你在戏台底下的瞎瞎态度,还让我给你说清道明?没门!叔当时不和你一般见识,要和你一般见识,豁出我这老羊皮换你这血羔子,打个血头烂面,吆喝得十里八乡都晓得。不明白的人说是叔把你算(骗)下了;明白的人只说都啥年代了,叔老老的几十岁人了,还弄这没明堂的事!偏偏遇上你这没悟性的二槌子,丢先人哩!”
二臭此时整个人落拓垮了,只有他仰着脸,似笑不是哭地听杨老先生咋数落他的份儿了。一张在千万人面前曾经是扇风点火的屁嘴,也哑哑下了。等老先生火消下,才搭讪着问∶“叔,你说我该咋才对?”杨老先生取过烟锅,蹴在太师椅上又是猛吸个点,待肚里最后一般青烟冒出来,这才缓了口气,说道:“这里的眼隙就在接应上。接应不对,即就是你把那太上老君不老的金丹服上,也是拔�毛栽胡子——不顶数数。”
庞二臭听到这里,愈发觉出都是自个儿的不对,心亏得就差给老汉下跪了。央求老汉道∶“叔,我的好叔哩,你试把这里头接应的眼隙,给侄儿我传一下,我记你一辈子的好处,活着给你磕头,死了给你烧香。”杨老先生麻木不仁地道∶“不敢不敢。你走远点,我怕你在我的坟头上撒尿哩!”二臭站起,斜靠着八仙桌,脸放在杨老先生下巴底下,央求巴势的不知该咋说。
杨老先生拿足劲了,这才瞥他一眼,说∶“叔予的宝贝,属于一方真味,但要接应,必得是一款真火。这真火只有那没结婚行房的二八女子方才具备。旧社会里头,是那些有钱的商贾富豪,才舍得花钱,买穷汉家的女娃,弄这事情。一旦接应过了,日后沿辙寻绪也就蒙混过关了。”
二臭不听明白便罢,一听明白,像是当头一瓢凉水,凉到心底。